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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則利拉山 第十節

第九章 則利拉山

第十節

文碩說:「不能回。等不來鄰國的朋友,就只能等著英國人了。」
就在這一天,所有的無奈和嘆息都來到了駐藏大臣文碩身上。他和他率領的有拉薩三大寺代表以及扎寺代表參加的代表團,在英國軍隊的包圍下,跟英印總督府一等秘書布蘭德以及麥高麗將軍,簽訂了中英《藏印條約》八款和《藏印續約》九條,認可了由英國提出的所有條件,即:允許英印基督教人士進入西藏傳教:哲孟雄由中國西藏的藩屬國變為英國的保護國;重新劃定西藏和哲孟雄的邊界,日納山、隆吐山、則利拉山、亞東等地為英國保護國哲孟雄所有;開春丕為商埠,建設寓房、公所、驛站,英國商人可以自由往返通商,並由英印政府派員,駐寓亞東和朗熱等處。管理英商貿易事務。凡英國商民在西藏境內與中藏商民發生商務糾紛,中國駐邊官員須請英國派駐官員面商解決;印茶運往西藏的貿易,應納之稅應由英方說了算;進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貨物,皆須安全無害。為此英方有義務派出一支軍隊,保護英印商民到達商民所到之處。
文碩道:「你們這些僧人,害怕佛教受損,堅決抗英是理所當然。我作為駐藏的朝廷命官,沒有道理跟你們二心。你們來了,都看到了,我是盡了力了。」
英人所請,通情達理,我人不得越界滋事,致釀巨釁。著駐藏大臣文碩為全權大臣,欽遵迭次諭旨,親與英員妥速商議。務與大英國所派全權大臣立約共守。
扎寺代表旺久說:「看樣子這一趟白來了,還不如在寺里念幾天經,護法神不保佑,文殊觀音會保佑,文殊觀音不保佑,無量光佛總是會保佑的。」
文碩剖肝瀝膽地說:「請諸位佛爺公論,我作為朝廷派員,可否不聽上面的?你們說說呀,在我的處境里我怎麼辦?我不聽朝命,是死;我聽了朝命,恐怕也難以存活。我是兩死之間的選擇,先選了抗英,死於朝廷,然而就算我以區區九九藏書肉身寧死不屈,英國人就能從西藏滾回去?無濟於事,無濟於事。抗英不能,我只能順命,做一個食祿之人該做的。可要是這樣,我還是死路一條。唉,我死不足惜,可西藏難道還會有第二個我這樣的駐藏大臣?我是死了,從現在起,就已經死了。但我死也要死個明白,我不能帶著委屈閉上我這雙昏花的眼睛。」說著淚流滿面。
最早到來的是廓爾喀派出的人。但是級別很低,也沒帶國王以及政府部門的信函,一再說他只是一個邊界稅務官,來這裏做個見證。
文碩不勝悲惶,仰天長嘆,然後閉上眼睛半晌沒有睜開。
很長時間都是沉默。拉薩三大寺以及扎寺的代表都瞪起眼睛,不放棄希望地看著駐藏大臣文碩,彷彿文碩最後的決斷,竟能違背朝廷的旨意。
《聖史》上說,駐藏大臣文碩就在畫押的一瞬間,突然倒地不起,渾身抽搐,口吐白沫,不能言語。畫押的右手緊緊攥成拳頭,左手則把右拳牢牢包起來不肯鬆開。英人布蘭德和麥高麗將軍把條約湊到文碩跟前。想掰開他的手強行摁上手印,終因文碩抵抗而沒有奏效。最後還是五六個英軍士兵過來,按的按,扯的扯,才使文碩的右手食指蘸著印色戳到了條約上。這時文碩厲聲』隆叫一聲,昏死過去。
文碩沉吟著。從袖筒里拿出三份一直不肯示人的電報。無奈地遞過去:「現在也不用遮掩了。你們都看看,朝廷是怎麼說的。」
半路上,駐藏大臣官邸的使者三次追攆而來,向文碩遞送朝廷的電報。每一次,文碩都是漫不經心地看一看,然後笑著收入袖中,不向任何人說起。
十天後,文碩一行來到了西藏崗巴宗和哲孟雄接壤的賽賽拉草原。他們居住在牧民的帳房裡,派人前往哲孟雄、布魯克巴、廓爾喀三國遞送有要事共商的信函。這是慣例,以往遇到大、中、小三等事情,只要西藏在邊境在線發出信函,三國都會根據事情等九九藏書級,派代表前來會見商議。這次共商的當然是最高級別的大事,而且又根據西藏習慣,把信函綁在拴了雞毛的箭桿上,強調了重大和緊急。
色拉寺的代表萬傑說:「就算畫押,也要民眾大會同意,我等不敢。」
但是一出賬房,他們就發現走不了了,不知什麼時候,一隊全副武裝的英國人已經包圍了代表團下榻的整個營地。
文碩道:「我聽出來了,你們話里話外還是有埋怨的。我知道你們希望朝廷解決軍火和派兵抗英。可朝廷一旦派兵,吃用怎麼解決?總不能一個兵帶夠一年的吃喝吧?西藏本來就地薄物貧、財力匱乏,能養活多少滿漢大兵?再者,朝廷一旦捲入,等於取消了英印和西藏之間的緩衝,想找個斡旋的人都沒有。還有一層你們不會想到,英國人正等著朝廷出兵呢。朝廷一出兵,他們就有借口侵佔中國沿海的其他地方了。」
沉默了兩天後,文碩把代表團全體成員召集到自己的賬房裡,沉重地說:「我帶著最後一線希望來到邊境,如果哲孟雄、布魯克巴、廓爾喀三國中任何一國能夠同意跟中國連手抗英,我們就能看到英國人失敗的曙光。我也有理由直言上奏朝廷實施這樣的策略:表面上虛與委蛇,安撫英國,暗地裡支持西藏或者至少默認西藏抗英。兩國或多國聯合,就算英國人有印度做靠山,也恐怕戰線過長、兵力不夠。堵了這邊露了那邊,到時候連防禦都要捉襟見肘,怎麼還談得上進攻西藏?然而,天不我與,英國人佔了先機,我們的鄰國都已經被他們控制了。」
最後出現的是哲孟雄的人,級別更低,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差役。差役說:「我是來報信的,王子明天就到,他一定會到。」
甘丹寺的代表色均說:「大人的好壞我們看在眼裡,就差沒帶兵上陣跟英國人打起來。」
甘丹寺的代表色均大聲問:「那就是說,要立約畫押了?」
來到西藏崗巴宗和哲孟雄接壤的賽賽拉草原九*九*藏*書的,是英印總督府一等秘書布蘭德和麥高麗將軍。一身戎裝的麥高麗將軍劈腿而立,端著酒杯,小口喝著葡萄酒,彷彿慶祝簽約的乾杯已經被他提前到了簽約之前。他們帶來了美酒和軍隊,也帶來了需要簽字畫押的檔,還令人吃驚地帶來了大清朝廷發給駐藏大臣文碩的旨命。旨命說:
扎什倫布寺的代表旺久說:「慢著,慢著,我有話要說。駐藏大臣統領我們來到這裏,他陷入千難萬難也沒有拋棄我們,我們怎麼能拋棄他擅自離開呢?我們為了佛教,文碩大人為了西藏,路途不同,目的卻是一個。畫不畫押再商量。依我看,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文碩大人能不能以攝政佛和代表團的名義上書朝廷,懇切申述必須抗英抗魔、斷難立約畫押的理由。我們這些人,靠了心誠,都能說服石頭的佛、木頭的佛、金銀銅鐵的佛來可憐我們、保佑我們,大皇帝以及朝中各官都是肉身。我就不信不能把他們的心說軟了。」
那是大清朝總理衙門發給駐藏大臣文碩要他跟英國人立約畫押的旨命。拉薩三大寺以及扎寺代表迅速傳看著,這才知道,為什麼駐藏大臣文碩主動做了拉薩三大寺及扎寺代表團的統領?當聯絡哲孟雄、布魯克巴、廓爾喀三國共同抗英的幻想破滅之後。現在就只剩下一個目的了:和英國人談判。不,不是談判。談什麼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英國人提出什麼要求,都必須承認然後畫押。怪不得來這裏的廓爾喀人和布魯克巴人都說是來做個見證的,原來就是要見證一紙條約的簽訂。英國人其實早就把結果告訴了他們。
文碩是慟哭而歸的。從崗巴宗的賽賽拉草原,經日喀則,回到拉薩,路上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反正把淚流幹了。到拉薩后再傷心他也不會淌眼淚了。
駐藏大臣文碩帶著由拉薩三大寺組成的代表團,先到了后藏日喀則。在扎什倫布寺住了幾宿,等待九世班禪從拉孜芒卡溫泉洗澡回read.99csw.com來,派出大堪布旺久參加代表團,又派了馬夫、給足了沿途所需的銀兩后。他們才又上路,直取崗巴宗。
拉薩三大寺以及扎寺代表都很吃驚:你要見證什麼?駐藏大臣文碩默然無語。終於等來了布魯克巴的人,級別雖然不低,但也說是來做個見證的。問到共同打擊英國人的事,要麼搖頭不語,要麼說:「記住了,回去一定稟報國王。」
但是哲孟雄王子第二天未到,第三天也未到。第四天眼看就要過去,跟駐藏大臣文碩一樣望眼欲穿的哲孟雄差役突然號啕大哭,奔跑而去,邊跑邊說:「王子出事了。」文碩絕望地看著不辭而別的哲孟雄差役,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哲蚌寺的代表達洛說:「英國人會到這裏來?文來還是武來?我們可都是只會念經拜佛的喇嘛。」
文碩驚異萬分地說:「英人是我大清朝的談判對手,大清朝的旨命怎麼能先發給你們再轉交我呢?」
其他幾個代表也說:沒有西藏的軍隊在場,我們不能和洋魔直接打交遭。洋魔不信佛教,不害怕我們念經放咒。我們沒有刀槍,害怕的反而是我們。一個害怕,一個不害怕,這樣的見面就是老鼠會見貓頭鷹,要不得,要不得。
色拉寺的代表萬傑顯然不滿意這樣的解釋,咂著嘴說:「那就是說,朝廷為了不讓洋魔侵佔其他地方,就不管我們西藏了。我們西藏的命運歷來不好,但靠著先祖的章程還算平安無事。這個章程一是靠佛祖保佑,二是靠朝廷庇護。現在不好了,佛祖保佑不保佑還不知道,朝廷的庇護眼看著沒有了。什麼斡旋的人,不就是這一頭鞠躬,那一頭哈腰嗎?我們望慣了天上的星星,不知道星星也會跑到腳底下。回去吧回去吧,我們到這裏來不是聽駐藏大臣解釋的。」
麥高麗將軍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端著一桿步槍,朝著飛過天空的隨人鷹開了一槍。
哲蚌寺的代表達洛逼問文碩:「攝政王迪牧活佛的意思呢?你來之前他是怎麼說的九_九_藏_書?」看文碩搖頭,又問,「原來攝政佛還不知道?那怎麼行。」他忽地站起,煽動地喊起來,「趁洋魔未到,趕緊走啊。」
被攝政王迪牧派來照顧文碩的漂亮能幹的雪村姑娘趕緊讓人把他抬進了賬房。他第二天才醒過來,也是攝政王派來的七品俗官漢餐大廚師給他精心做了漢餐,他一口也沒吃。五品僧官藏餐大廚師給他做了最好的藏餐。他也不吃。什麼時候開始吃的,《聖史》上沒說,只說從此駐藏大臣文碩幾乎沒有了食慾。
大家又一次瞪眼看著駐藏大臣文碩。文碩不說話,眼光掃著賬房外面。
布蘭德直言不諱地說:「大人,你搞錯了,我們不是來談判的。當大英帝國的華爾森公使在貴國總理衙門隨便進出的時候,你卻還在把我們當做對手。如果是對手,那就應該刀兵相見,看看你們清朝吧,再看看西藏吧,弱人的地方、矮人的國家,時乖命蹇,戰戰兢兢,怎麼能面對彪軀虎體、威風抖擻的大英帝國的軍人呢?我們都不忍心把你們當對手。本來畫押不畫押都是不要緊的,我們走到哪裡,上帝的意志就要實現到哪裡。請告訴你身後這些不懷好意的僧人,不是我們要進西藏,是上帝要進西藏。上帝給了我們勝利的保障,那就是槍和炮。條約的內容你還要仔細看嗎?這些愚昧的僧人還要仔細看嗎?我可以耐心等待,但我的朋友麥高麗將軍卻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裏浪費時間了。你沒見他已經喝夠了慶祝簽約的酒?」
文碩面露喜色,大聲說:「哲孟雄和布魯克巴自古都是我中國的藩屬之國。受藏人藏教的恩惠不少。印度的佛光不能照臨時。西藏的佛光照遍了兩國的事物人等。圖朵朗傑國王不能來,自然王子就會來。」他這是說給布魯克巴人聽的:你布魯克巴不也是藩屬國嗎,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就隨風轉舵了呢?
哲蚌寺代表達洛不耐煩了:「走走走,去找攝政佛去。」說著,帶頭朝外走去。甘丹寺代表色均和色拉寺代表萬傑緊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