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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春丕西山谷 第三節

第十一章 春丕西山谷

第三節

在前面打而不打、邊打邊退的森巴軍已經退到西山谷的谷腦,誘敵深入的任務宣告完成,現在他們不退了,按照西甲喇嘛的吩咐開始堅守陣地。而僧兵江村代本團早已在西山谷兩邊埋伏停當。沱美活佛一再提醒部下:「西甲喇嘛是怎麼命令的?隱蔽,隱蔽,你們就是老鼠螞蟻,快藏到石頭縫裡去。石頭縫裡的草是不能冒出來的,冒出來我就一腳踩掉。江村代本聽著,誰讓洋魔發現,你就直接把他送給洋魔處死。」藏兵們隱蔽得很好,真的連天上的隨人鷹也沒有發現。
戈藍上校後來說,糟糕的是直到這個時候,十字精兵也未能覺察滅頂之災正在降臨。無論是英國人,還是雇傭軍,都已經非常疲倦了,最大的願望就是多停留一天,在這個沒有冷彈冷石的地方,吃飽肚子,好好睡一覺。
人們說他的保佑非常管用。四十九個派出去的僧兵直到戰爭結束都活著。他們上路不久就來到了十字精兵的後面,然後便開始念經,執意要讓洋魔和上帝的脊樑發冷。念著念著就把原來的行動計劃忘了,去英吉利、去印度、去哲孟雄的統統都不去了,去則利拉、勒布、納塘、隆吐山、日納山的也不去了,打槍騷擾、放火燒糧、殺掉馱馬、下毒藥、埋符咒等等搗亂的事兒也忘了,就只剩下了念經,因為他們只會念經,覺得用經咒打擊敵人是最方便也最有力量的。
容鶴中尉說:「真想不到我們還活著。」
中尉說:「不,我們只感謝上帝。」
戈藍上校知道完了,十字精兵就要全軍覆滅。他基本放棄了指揮,就讓部隊亂水一樣自由流竄,東一股,西一股,忽來忽去。士兵們就在沒頭蒼蠅一樣的奔走中一個個倒下了。戰爭的血第一次比西藏人更多地從十字精兵身上流了出來,在鮮艷的流淌和汪瀦中輝映著燦爛的陽光。
差不多就在戈藍上校停止行九-九-藏-書軍的同時,西甲喇嘛放棄已經沒必要把守的朗熱高地,帶領陀陀們趕來了。接著,朗瑟代本團也放棄亞東,來到西甲喇嘛跟前聽命。西甲喇嘛把他們安排在西山谷通往春丕原野的兩條岔溝里,命令他們:「死也要守住。」
戰鬥就要打響。西甲喇嘛派人去向僧兵楚臣代本詢問:「派到耶穌河源頭、上游、中游的人去了沒有?」他隨心所欲又發明了一條「耶穌河」。
西甲喇嘛聽了很高興:「這就好這就好,夠他們洋魔受的。佛祖,我們就要勝利了。」他胡亂念了一句「唵嘛呢叭咪吽」,就算保佑了那些人。
往哪裡突圍呢?兩邊是不可能的,山壁陡峭,沒有路。有路的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後面的谷口,一個是前面的谷腦。後面的谷口太遠,到不了跟前,兩邊西藏人的火繩槍和滾石就能讓他們死盡。只有前面的谷腦了,這是唯一的出口,也是不想原地斃命的唯一選擇。戈藍上校突然意識到,作為一個軍人,衝鋒而死總比無所作為而死多一點光彩。
容鶴中尉說:「你害怕什麼?我把所有活佛喇嘛都趕到護法神殿關押起來了,他們不會跑出來。快修鍊吧,迎接戈藍上校的時刻就要到了。」
達思牧師想,不管什麼原因,他都必須承認西甲喇嘛就是那尊祛除所有鬼魅、眷顧修法者的大神。此神一定來歷不凡,不然怎麼又是西藏前線的實際指揮官,又是班丹活佛預言中的大法助緣呢?
戰爭終於集中到了春丕西山谷。四面圍堵、八方打擊的局面已經形成,連上帝連佛陀看了都吃驚:西藏出現前所未有的軍事家了,這樣的排兵布陣,十字精兵必敗無疑。隨人鷹嘎嘎高叫著,不知是為西藏喜悅,還是為將死的生命憂患。
西甲喇嘛再次派人傳話:「耶穌河就是洋魔河,念經的聰明哪裡去了?變個叫法你們九-九-藏-書就不知道了。」
戈藍上校沒有意識到,其實他在這裏不停也得停。
但是西山谷戰鬥的勝敗,似乎並不能按照死傷人數來判斷。傷亡慘重的十字精兵和幾乎沒有傷亡的西藏人都覺得結果是出乎意料的。完了以後人們才知道,最後的結果並不取決於戰場和戰鬥本身,而取決於俄爾總管和那麼多不確定因素。也許宿命和因緣才是一切,也許對十字精兵上帝果真是強有力的保佑。
達思牧師一愣,突然意識到身為牧師他居然在這種時候忘了上帝,不好意思地說:「上帝讓我們感謝所有應該感謝的人。」
回報說:「派到洋魔河源頭、上游、中游去的七七四十九個人早已經出發了。去源頭英吉利的五天前太陽出來時走了,去上游印度、哲孟雄的七天前太陽落山時走了,去中游則利拉、念那、隆吐山、日納山的十天前沒有太陽有月亮的時候走了。他們走的時候念了《平安經》,算了卦,全是吉祥如意的好卦。請大喇嘛再為他們念經,保佑他們不病不死,馬到成功。」
達思牧師在春丕寺各個殿堂走了走,看到護法神殿背後有一個靜修石洞,便走進去,在一座石台上跏趺而坐,準備進入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修鍊。
戈藍上校指著谷腦喊道:「往前,往前。」他已經看清了,守衛谷腦的不僅有藏兵,還有陀陀喇嘛,絕望地想,西藏人也知道前面是十字精兵唯一的出路,把陀陀喇嘛都用在這裏了。但也只能往前,走啊,硬著頭皮咬著牙,絕望地走啊。上校揮手邁開了步子,一步比一步滯重地走向了谷腦。他的人知道往前就是送死,有的跟上了,有的沒跟上。
但是達思牧師知道,這不是僥倖,是西甲喇嘛有意放了他們。西甲喇嘛肯定事先勘察過這個地方,不然就不會給他們鬆綁,也不會指定在正對著灌木叢的地方往下推。九_九_藏_書讓達思不理解的是:西甲喇嘛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不能在審問后公開放了他們,而要製造一個推下去摔死的假象呢?憨直透明、五大三粗的西甲喇嘛,突然變得詭異而神秘了。
被陀陀喇嘛從山崖上推下去的人,就死了一個,但不是摔死的,是嚇死的。他們被推下去掉落了十米后就摔在了一片稠密低矮、氣墊一樣的灌木叢上,灌木叢前面是一道光滑的被經年山水沖刷出來的寬大石槽,像滑梯一樣斜鋪而下,連接著一個大水潭。大水潭是齊胸深的,保證淹不死又能柔軟地托住他們。一切都是天造地設,達思牧師和容鶴中尉以及他們率領的人,就這樣被命運暫時安排在了死亡之外。
他們從齊胸深的大水潭裡上來,稍事休息,便按照「吉凶善惡圖」的指引,直奔春丕,悄悄佔領了春丕寺。
戰鬥還在繼續,西藏人的火力一直沒有停歇。但關於這場戰鬥,西藏留下來的並不是如何滅敵的細節和過程,而是一些傳說和民歌。傳說無非是馬頭、牛頭或者豬首、鴉首退敵金剛來到西山谷助戰,施展無比厲害的佛法,洋魔的上帝在天上敗給了佛法,地上的洋魔也就死傷慘重了。
怒吼很快出現了。無法知道哪個代本團打響了第一槍,反正一開始就是槍聲大作,幾乎四面八方所有的火繩槍都在幾分鐘內完成了第一次射擊。接著又是第二次、第三次。然後出現了滾石、飛蝗石鞭和吶喊,出現了疾風驟雨般的陀陀喇嘛的肉身擊殺。
有人跑向了西山谷的兩個岔溝,很快又退回來。把守兩個岔溝的朗瑟代本團居高臨下地讓他們看到了鬼門關的黑暗。
這會兒,西甲喇嘛又派人傳達了一條最重要的命令:「聽到陀陀喇嘛的怒吼,大家同時開槍,殺他個屁滾尿流。」
與此同時,前線總管俄爾噶倫帶著他的衛隊離開朗熱,回防春丕。他本想前往西山九九藏書谷戰場,覺得戰場上有西甲喇嘛,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就讓衛隊改變了方向,朝春丕寺走去。他在春丕寺住過,已經習慣了那裡的一切。
達思說:「我們是不是應該感謝西甲喇嘛的不殺之罪呢?」
一切都按照西甲喇嘛的戰略戰術發生著:從乃堆拉到春丕,十字精兵的隊伍就像一條長長細細的河,在狹窄的山路間蛇行而動。化整為零的僧兵楚臣代本團,三十人一隊,藏在兩邊的峽谷森林里,不是打槍,就是滾石,加上飛蝗石鞭,白天黑夜不停地襲擾,搞得十字精兵高度警惕著,不時地停下來防範回擊。死傷不斷發生,精力和兵力漸漸消耗著,時間一拖再拖。戈藍上校本來打算最多四天趕到春丕,結果花了十二天,才到達春丕邊緣的西山谷。
比起沿途的狹窄來,西山谷算是開闊的了。戈藍上校打算停止行軍一天,好等待後面的部隊跟上來,然後集中兵力佔領春丕寺。尕薩喇嘛告訴他,一出西山谷的谷腦,就是春丕原野,離作為中心的春丕寺就很近了,如果速度跟得上,半天工夫就能到達。
中尉關押僧人的目的一是怕他們反抗,二是怕出去報信。外面的人看到春丕寺有人進出,想不到會是十字精兵,因為進出的人都穿著藏裝。
西甲喇嘛帶領陀陀來到十字精兵的正面,和奴馬代本的森巴軍共同守衛西山谷的谷腦。他知道一旦打起來,正面仍然是最激烈的戰場。洋魔要是發現已經沒有退路,就只能死命往前沖。他在樹林的遮蔽下,窺望著谷底的十字精兵,高興地說:「我說了嘛,春丕西山谷,就是上帝和所有洋魔的天葬場。」
的確沒有冷彈冷石,那些一直追隨十字精兵的小股西藏人的襲擊突然消失了。很平靜,鳥語花香,流水潺潺,風以最柔和的姿態飄來飄去。祥雲和藍天顯示著神界的和美。英國人好像回到了本土,在北愛爾蘭的高原九*九*藏*書峽谷里郊遊休假、野炊進餐。
最後到位的是化整為零的僧兵楚臣代本團,他們在十字精兵全部進入西山谷后,又迅速變零為整,屯紮在谷口,切斷了十字精兵的退路和後勤保障。
《聖史》上說:「此喇嘛秉性如高樹繁花,隨性而放;英國人如地上牧草,務實而綠。」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西藏人用想象裝扮自己,英國人用槍炮武裝自己。這是一場浪漫主義對現實主義的戰爭。
一瞬間,戈藍上校死了。他呆立著,眼睛大得就像白夜裡的藍星星,喘息如牛,鼻孔一扇一扇的,但就是死了,心腦不起作用了。無法判斷事情到底有多嚴重,西藏人怎麼這麼多啊?更讓他不知所措的是,谷底平坦光禿,沒有山包丘陵,沒有樹林草叢,十字精兵全部裸|露著,連躲藏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挨打了。
但是他半天不能入定,好像有一種奇怪的牽絆,在他心裏躁動而不安。他一再告誡自己:安靜,安靜,修法是最重要的,戰爭與他沒關係,所有的喧囂、未知的人世、因因果果,都必須煙消雲散。就這麼想著,漸漸入定了。當殊勝妙善的法境出現時,達思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空洞。空洞里走出一個人來,起先他覺得那就是如父如佛的上師班丹活佛,等到那人朗然一笑,才發現竟是西甲喇嘛。西甲喇嘛以神的傲慢和歡喜走過來,一把揪住了他。達思頓時冷汗淋漓,心裏一瘮,走出了法境。他以為這是因為擔心西藏人的侵害,便從石洞里出來,用央求的口氣對容鶴中尉說:「在我修鍊結束之前,一定要保護我,好好保護我。」
回報說:「耶穌河在哪裡,我們不知道,請大喇嘛告訴我們。」
西藏方面,指揮戰鬥的西甲喇嘛還不知道,在春丕之戰開始之前,作為地理、行政、信仰中心的春丕寺就已經被十字精兵控制了。
有人喊:「上校,上校,突圍吧,不能在這裏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