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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曲眉仙郭(二) 第三節

第十三章 曲眉仙郭(二)

第三節

功德林是班丹活佛少年時修行過的本寺,是他傳承教法的堅強後盾。但現在,可不僅僅是傳承教法了。功德林和哲蚌寺密切,也跟甘丹寺和下密院友好,加上朝廷的支持,班丹活佛一旦移居功德林,這個修持時輪堪輿大法的高僧便會成為功德林的代表。而作為功德林的代表,如果他想走向西藏權力的峰巔,障礙就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現任攝政王迪牧。莫非班丹活佛就是否太剛才說的,有可能取代他成為新一任攝政王的「識時務之俊傑」?
否太說:「我在西藏任上,就是要千方百計阻止西藏戰事。朝廷有話,如果攝政大人感到為難,將敕命識時務之俊傑擔當攝政。你仔細琢磨,我該說的都說了。」他又喝了一口煮茶,咂咂嘴,站起來,彷彿是不經意地問道,「此去功德林,是逆風還是順風?」
否太說:「藏番如果擔憂異教來侵,理應命令前線僧俗官員,息兵罷斗,雅量待人,文爭理阻,怎麼可以膽大妄為,執兵無禮呢?」
迪牧詫異地望著對方的眼睛,想仔細看清那裡面是黑珠子還是藍珠子。既然是黑珠子,怎麼說的是英國人應該說的話?恍然覺得是黑水白獸來到了面前。他突然搖搖頭說:「黑和白的顏色我們還是分得清的,強盜的願望就是砍了你一顆頭你必須獻上第二顆頭。我們黑頭藏民的頭就像田野里的豌豆,被洋魔砍得滿地亂滾。砍下的頭絆了他們一跤,就說是我們挑起了禍端。大人的話我怎麼聽不明白?」
當然迪牧活佛也明白,否太的舉動還僅僅是警告,他也可以不被取代,那就是按照否太傳達的諭旨:放棄武力抵抗,搞什麼文爭理阻。
否太接著說:「恕本大臣九*九*藏*書直言,英人的忍讓是全藏生民的福氣。藏番不僅毫無感恩戴德之意,反而不遵約束,妄稱兵戈,挑起禍端,大國之威,就敗在一群無理徒眾之手,真是咎由自取。我作為朝廷命官,悲慚交加。」
新任駐藏大臣否太到達拉薩后的第二天,攝政王迪牧活佛便去官邸拜訪,然後一起去布達拉宮拜會了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都是必要的禮節,說著一些互相祝福恭維的話。否太轉賜了皇上祝福達賴喇嘛吉祥安康的一隻檀香木如意。達賴喇嘛也特地祝福了皇上、皇太后,又讓否太跟他平起平坐喝了酥油茶,便算是雙方都盡到了禮節。然後否太回訪了攝政王迪牧活佛。
文碩聽話地拉馬轉身,往東走去。侍衛們趕緊跟上。
否太解釋道:「逆風就用布遮臉,順風就下轎步行。」
按朝廷旨意,前任攝政王文碩是要被「革職查辦」的,但查辦卻始終未能實行。
迪牧把諭旨丟到几案上,閉著眼睛不說話。
迪牧說:「今天沒有風。」他詫異的是否太的去向。作為駐藏大臣,否太不該擅自造訪西藏的任何一座寺院,即使參觀遊覽,也應該由攝政王陪同。
但僧人們還是不放過他:「不行,你也不能往東走,一出拉薩,我們就看不見你了。誰知道你會在什麼地方一拐,就拐到北京去了。你留下,派個人去見洋魔,把條約要回來,我們就放你;條約要不回來,你是不能活著離開西藏的。」
否太說:「本大臣的話就是皇上的話,是朝廷的諭旨。我辦不到,我官命兩休;你辦不到,你官命兩休。趕快派人,文爭理阻是上策。不能再授英人以柄要挾朝廷了。」
否太似乎一眼read.99csw•com看到了迪牧活佛心裏,笑著說:「英人在給朝廷的照會中,多次提及班丹活佛。朝廷乃至皇上正在考慮按照英人的要求,詔封他為『諾門罕』。我要去看看他。」
攝政王迪牧眼睛綳得老大:這怎麼是一個駐藏大臣的口氣?
迪牧活佛睜開眼睛,訝異地望著否太。
文碩說:「佛祖,這怎麼行?你們的佛祖也是我的佛祖,你們問問佛祖,國與國的條約豈是想要就能要回來的?」
否太輕蔑地哼哼一聲:「攝政大人繆見如此之深,怪不得西藏戰事不斷。英人大炮洋槍,佔領整個世界都是易如反掌,區區西藏算得了什麼。英人節節勝利,頗具不忍之心,仍然思慮周密,以邦交為重。這是仁者用心,恩威並著,寬厚之意,無涯無量。我們能做的,唯有率領番民,拜香遙謝。」
僧人們拉文碩下馬,肆無忌憚地叱責他,把對朝廷對駐藏大臣的所有不滿,都發泄在了這個下野的官員身上:「好一個吃裡扒外的奸賊,就是你把西藏出賣給了洋魔。要是你不在洋魔的條約上畫押,西藏會有今天嗎?聽說洋魔已經打到多情湖和曲眉仙郭一帶了。佛教之敵在西藏的土地上走了多長的路,你算算,再走下去,說不定就要走到拉薩了吧。你把西藏賣給洋魔,自己拿了錢,就想毒蛇一樣溜走。那不行,咬了人的毒蛇就算脫了皮我們也認得。你不戴官帽不|穿官服就以為鷲鷹的眼睛看不見了?布達拉宮高高的在天上,達賴喇嘛在東日光殿的陽台上早就看見你了。你不能走,要走也應該往東走。你去到洋魔那裡把條約要回來,抹掉你的畫押,就說你下台了,不算數了。」
否太從腰囊里拿出諭旨九九藏書,遞給迪牧:「憑此傳達,有什麼難以開口的。」
迪牧活佛驚上加驚:班丹活佛到了拉薩,自己作為攝政王居然不知道?當然不怪自己消息閉塞,只怪班丹活佛不稟告行止。班丹活佛為什麼不稟告?
迪牧活佛言不由衷地說:「好啊,西藏又將增加一名諾門罕了。」他擔憂的,當然不是關於「諾門罕」的詔封,而是功德林的存在。
迪牧雙手合十,拜著否太說:「哎呀呀,你是哪裡的神,說這樣的話?洋魔想用上帝耶教取代殊勝佛教,我們這些釋迦牟尼的信徒,不能不派兵攔住他。」
否太故作驚訝地說:「此等言論,令人髮指。我懇切開導,攝政大人仍然執迷不悟。看來要讓你們心服口服,就得任由你們去打,任由你們失敗,才可收心悔改。好比釜底抽薪,讓英人好好鞭笞教訓,你們才能聽本大臣的話。」說罷,端起煮茶喝了一口,吃驚道,「味道不錯,裏面放了什麼?鹽?」
迪牧惱怒地站起來:「說我們無禮,這是誰的指斥?」
否太說:「無風就好,西藏的風太硬了。我去看看班丹活佛。攝政大人,江孜白居寺的班丹活佛你熟悉吧?」
否太上任時帶來了三十名扈衛,這三十名扈衛理應押解文碩前往京城,但否太以為原來官邸的轎夫侍衛都是文碩的人,未必聽他的,便把自己帶來的留下,指派原來的清兵侍衛從速押解文碩進京。這實際上把文碩和老官邸的人都趕出了駐藏大臣官邸。同時被趕出去的,還有攝政王迪牧送給文碩的七品俗官漢餐大廚師和五品僧官藏餐大廚師。他們當然不能跟著文碩走,只好告辭,回到丹吉林去了。只有雪村姑娘哪兒也不去,就跟著文碩。她走時把供https://read.99csw.com在佛像前用黃綾包起來的那截右手食指揣在了身上,看到那尊銅鑄佛像被否太當作了掛官帽的架子,便拿掉官帽,把佛像抱進了懷裡。否太看著,也沒有阻攔。他是不信佛的,對他來說,抱走一尊佛就像抱走了一塊磚。
迪牧活佛說:「我聽大人的,大人高見?」
攝政王把受訪的地點安排在了丹吉林大自在佛殿里。樓上是攝政王的佛舍,一個可以表示親近的私密之地,迪牧活佛沒有請否太上去;前面是護法神殿,那是個公事公辦的地方,也沒有請他進去。迪牧似乎想表明他和這位新任駐藏大臣不親不疏的關係,專門在大自在佛殿的南偏殿里擺了几案和木床卡墊。
離開駐藏大臣官邸的當天,文碩和他的侍衛便上路了。但他們往西剛剛路過布達拉宮,就被一群擁出宮門的僧人圍了起來。
這是一次很重要的拜訪,幾乎可以看做是西藏政局大動蕩的開端。
清茶來了。侍從喇嘛雙手把一碗茶放在了否太面前的几案上。否太看了一眼說:「頭道茶怎麼黑乎乎的?一點清爽雅氣都沒有,是不是煮了?這茶是皇上賞賜的安徽貢茶,一煮就變成渾水了。」他冷笑著搖搖頭,意思是:愚昧竟至於此。迪牧活佛揮手讓侍從喇嘛退下,也沒說換茶,彷彿說:愛喝不喝,我們西藏都是煮著喝茶。
迪牧坐下,口氣強硬地說:「我們是保守西藏領土,應由我們自己做主。只請求大皇帝及朝廷諭調漢兵,資助軍餉,這是驅走洋魔的保證。」
上茶的時候,否太說他喝不慣酥油茶,只喝清茶。迪牧活佛為難了,說他這裏沒有漢地的清茶。否太笑著說茶葉他自己帶來了。說著讓隨從把茶葉拿出來,交給了端送酥油茶的侍從九*九*藏*書喇嘛。迪牧活佛看了不高興:一個來西藏的人,拒絕喝酥油茶,就跟拒絕和西藏人交往是一樣的。而且你也不能自帶茶葉來人家家裡做客,這是防人和瞧不起人的表示,好像人家要毒死你或者招待不起你。迪牧活佛板著臉不說話。
迪牧噴一口憤氣,咳嗽了幾聲說:「大人的話,我無法傳達,難以開口。」
文碩沒有走成。他被那些僧人關在了布達拉宮腳下雪村深處的一間小房子里。關了幾天後,文碩對不時來探望他的侍衛說:「看來我一時無法脫身。你們暫且散了吧。非常時刻,不會有人怪罪你們的。」這些侍衛是文碩上一任駐藏大臣留下來的,在拉薩最少也有七八年光景,娶了藏妻生了孩子的不在少數,本來就不想踏上漫長的進京之路,聽文碩這麼一說,幾乎一鬨而散。大部分消失在拉薩的街巷裡再也沒有露面。有幾個想回內地的,也都湊足路費,自己一走了之。他們都是同樣的想法:主人已經變成了犯人,沒有誰給他們發餉,還是自己顧自己吧。
迪牧活佛默然不語,憤恨讓他幾乎閉氣。
不等清茶上來,否太就急迫地說:「關於英藏戰事,攝政大人有何高見?」
又過了幾天,文碩對看押他的僧人說,他準備寫信給洋魔,把條約要回來,到時讓僧人們撕掉。那僧人立刻送來了紙筆和雞毛。文碩寫了一封信,在信紙上粘了雞毛,交給來送飯的雪村姑娘說:「這事只能由你來辦了,騎上我的馬,去前線,找一個叫魏冰豪的滿人,一定要找到。」
否太傲慢地說:「據我所知,英人是主動不肯星夜進兵,速占拉薩。如若不然,不等我到來,拉薩早已兵臨城下了。」
僧人們說:「問過了,我們都問過了,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