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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雜昌峽谷 第五節

第十四章 雜昌峽谷

第五節

魏冰豪長嘆一聲說:「他現在已經不是了,不是了。」他走向寺外,站在青石壘砌的寺門前,眺望著前面,臉色急劇變化著,一陣紅,一陣白,鼻翼微微顫抖,那是決心正在出現的表示。
但是西甲喇嘛很清楚,如果不是魏冰豪和小瘦子的引爆讓十字精兵不得不把進攻推遲整整一夜,雪浪寺是保不住的。所以他以丹吉林大喇嘛和戰場實際總指揮的身份,給寺主赤烈活佛說:「塑一尊魏冰豪護法神的銅像,他應該是大護法旦巴澤林的戰時幻身。他的伴神就是小瘦子汝本。」
魏冰豪再次站起來,似乎也是健康如初了。用力邁步,走出去,又走回來,雙手合十,朝著旦巴澤林塑像彎了彎腰說:「你知道我是你,我是旦巴澤林,讓所有的傷員都好起來吧,像我一樣。我們還要打洋魔,洋魔已經來了。」旦巴澤林塑像的肚子里沒有任何異樣的聲音,就是說他的請求沒有被答應。回答他的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寺主赤烈活佛回來了。
魏冰豪回身進入寺院,脫掉衣褲,把集中起來的火藥綁在自己身上、腿上,又在心臟處插了一根五寸長的火繩,款款地披上了一件袈裟。他轉著圈看看自己說:「好像能看出裏面有東西,那就再來一件。」
護法殿里沒有傷員,只有僧人。僧人們都很奇怪:旦巴澤林塑像的肚子里常常會有威懾敵人的憤怒的氣流,聽起來就像打鼓一樣。今天怎麼了?變成了水浪滾動的聲音。是不是聽到了洋魔的腳步聲,連震撼四方的旦巴澤林也變得異樣了?
爆炸的威力之大,讓走在前面的五十多個十字精兵死亡和負傷,包括麥高麗上尉九_九_藏_書。容鶴中尉在後面,也被嚇得坐倒在地,讓一塊尖利的石頭硌傷了屁股。
傷員的疼痛讓寺院充滿了呻|吟和詛咒,連神像都變得皺眉鎖眼,尤其是緊挨寺門的護法殿里,旦巴澤林的塑像已不再是切齒睜目怒恨,還有了忍耐的不堪和幽幽怨望,肚子里的怪響就是證明,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存在了,用水浪般滾動的聲音發出了質疑:誰是旦巴澤林?
這尊魏冰豪護法神的銅像即大護法旦巴澤林的戰時幻身迄今猶在,伴神小瘦子汝本卻沒有保存下來。或者,當初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比如沒有籌集到造像所需的足夠銀子,根本就沒有塑造小瘦子也說不定。
十字精兵對兩個笑盈盈合掌走來的僧人並沒有太多的戒備。火藥炸響的時候,他們正團團圍著兩個僧人,詢問寺院里有多少喇嘛。
僧人們更奇怪了:怎麼這個傷員一回答,旦巴澤林塑像就恢復如初了:肚子里又有了打鼓一樣的憤怒的氣流,表情又是切齒睜目怒恨的樣子。
奇怪的是,魏冰豪和小瘦子汝本居然完好無損。《聖史》只說「完好無損」,沒說是屍體完好無損,還是生命完好無損。但從《聖史》此後再也沒有提到魏冰豪和小瘦子汝本的名字和事迹這一點看,完好無損的一定不是生命而是屍體。魏冰豪在引爆的同時大喊一聲:「我是旦巴澤林。」
雪浪寺里,經堂佛殿的地上躺滿了被前線總管俄爾噶倫留下來的傷員。他們大部分無法走動,全靠寺院的僧人關照。但雪浪寺沒有藏醫喇嘛,僧人只能關照傷員的吃喝拉撒,卻無法給他們治療。焦急中,https://read.99csw•com寺主赤烈活佛親自前往康馬宗和江孜宗交界處的乃寧寺,請藏醫喇嘛速來救治,迄今未歸。
魏冰豪說:「不,佛爺,我是個滿人。」
十字精兵休整到第二天上午,才開始組織起進攻。等他們就要衝過去,燒毀雪浪寺時,西甲喇嘛派遣的楚臣代本團趕到了。保衛雪浪寺的戰鬥一直持續到午夜。楚臣代本團以死傷過半的代價等來了西甲喇嘛率領的僧兵。合力阻擊的結果是十字精兵退了。麥高麗上尉和容鶴中尉看到士兵損傷慘重,西藏人死守不放,只好沿西路返回,再次來到峽谷中間西路和北路交叉的地方。麥高麗上尉從北路走出雜昌峽,去追攆戈藍上校率領的十字精兵主力。容鶴中尉借口伏擊可能會追上來的西藏人而停了下來。這已經是第五天中午了。
赤烈活佛灰心地說:「我沒請到藏醫喇嘛,乃寧寺的藏醫喇嘛堅決不來,說本寺的喇嘛都救不過來,外面的出診就免了。我看乃寧寺的喇嘛一個個好好的,不需要他救治嘛,他為什麼不來?這個吃佛飯不做佛家事的疫病葯叉。」一看魏冰豪迎面走來,吃驚道,「你怎麼能走了?大腿骨頭不是斷了嗎?你是個長官,是藏軍裡頭唯一的漢人。」
更重要的是,宿命已經讓他沒有了別的選擇。他是旦巴澤林,他必須保護雪浪寺和所有身邊的西藏人。
西甲喇嘛勝利了,他不僅在雜昌峽不可思議地堅守了三天三夜,還成功地讓雪浪寺免遭戰爭大火。雪浪寺無恙如初,迄今猶在。雖然青石壘砌的寺門和殿堂頂部的覆瓦以及阿嘎土牆上留下了許多槍彈的痕迹,但那不過是https://read.99csw.com戰爭溫和的紀念。沒有被毀掉的僥倖,迄今流傳在雪浪寺的僧人口中。他們把雪浪寺得以保存的奇迹歸功於三個人:西甲喇嘛、魏冰豪和護法神旦巴澤林。
還剩下一些火藥。從則利拉山開始就忠心耿耿跟著魏冰豪的小瘦子汝本說:「我來我來,魏大人都這樣了,我們西藏人不能落後。」又回頭對喇嘛們說,「一定別忘了超度我呀,把我和大人一起超度到佛祖跟前去。」說著,便脫掉衣袍,讓人把火藥綁在了他身上。他傷在腰裡,一瘸一拐勉強能走,試著走了幾下,喊道,「我也要穿袈裟,快把袈裟給我穿上,還有黃披風。」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是文碩的右手食指。「右手二指,命外之命。」文碩經常這樣說,說的時候總會把食指蹺起來,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畫,「你看我畫的是什麼?畫的是你。」有時也會用右手食指蘸了墨汁寫字,都是「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之類的孔孟箴言。如今文碩自己把右手食指剁掉了,也就是剁掉了他。是時候了,他必須為文碩而死。只有他死了,或許才能讓文碩挺起腰桿,不被詬病,不落罵名,才能真正消解西藏人對文碩的仇恨。因為在西藏人眼裡,正是文碩的立約畫押導致了英國十字精兵的大舉進犯,儘管文碩因此悔恨得斷了手指,但一根手指怎麼能跟失去的大片藏土相抵呢?你沒有抗英的決心,只有自殘的能力,你可能並不軟弱,但的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投降派。
赤烈活佛把自己的黃色大披風披在了他身上,就像在拉薩,攝政王迪牧活佛把他象徵高貴的黃色大披風披在文碩身上那樣。
同時出九九藏書現異樣的還有魏冰豪。魏冰豪也是傷員里的一個,他傷在腿上,卻奇迹般地站起來,開始慢慢走動。他從後面的佛殿走到前面的護法殿,看了一眼旦巴澤林,就兩腿一軟,癱倒在地,想磕頭,腰卻直不起來,根本磕不了。這時他聽懂了塑像肚子里的聲音:誰是旦巴澤林?他不由自主地回答:「我是旦巴澤林。」
魏冰豪說:「我們的人沒幾個,不用集中了。我就是旦巴澤林,我來收拾洋魔。快給我,把你們裝填火繩槍的火藥都給我。」看他們不動,又說,「你們趕快離開這裏,明知道雞蛋碰石頭,就不要碰了。」然後吩咐跟出來的赤烈活佛,把那些傷兵的火藥也都要來交給我。「不要以為我會死掉,我說了我是旦巴澤林。」
赤烈活佛一愣:「文碩?你說的是駐藏大臣嗎?」
魏冰豪想著,看到雜昌峽西路那邊出現了十字精兵,便平靜地拍拍小瘦子汝本的肩膀:「來了,我們迎過去。」他和小瘦子把各自的火繩點著,放在合十的兩手中間,像喇嘛祈請一樣走了過去。傍晚的霞光映照著他們。他們像兩尊金光閃閃的佛,喜慶地移動著。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魏冰豪想,他在日囊莊園的地牢被一個將死的人指認為旦巴澤林,現在又來到了以旦巴澤林為護法大神的雪浪寺,並靠著旦巴澤林的加持站了起來。恰好在這個時候,他得到了文碩的親筆信,這才意識到文碩為什麼要把他從四川招來西藏,又讓他急赴前線參戰,並不是因為他懂西語、會藏話,有什麼所謂的文韜武略,就算有,也用不上。而是因為文碩早已預料到會有這一天。這一天,他得到了文碩斷指、罷官且被西read•99csw•com藏人驅趕的消息。
魏冰豪再次出現在雪浪寺青石壘砌的寺門前。小瘦子汝本緊緊跟在後面。兩個人靜靜佇立著。
赤烈活佛說:「在我們西藏人眼裡,滿人和漢人是一樣的。」說著,從袈裟胸兜里拿出一個皮袋和一封信,他把皮袋遞給一個僧人,「總算沒有白跑,乃寧寺的藏醫喇嘛給了我這些葯,快把它煮上,傷員們一人一碗。」又把信遞到魏冰豪手裡,「正好碰到一個來自拉薩的姑娘去乃寧寺打聽你,我說你就別打聽了,交給我吧,我一定送到。快看看,像是很急。我拿到時,上面還粘了雞毛,我把雞毛弄丟了。」
當然魏冰豪也可以不這樣認為,文碩的斷指和來信並沒有啟示他走向死亡。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死亡挽救的並不僅僅是文碩及其家族的聲譽,還有在西藏人眼裡滿漢不分的內地人的聲譽和朝廷的聲譽。他不是朝廷命官,卻以朝廷命官的標準要求著自己: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當理不避其難,視死如歸。
魏冰豪啟封看信,在護法殿旦巴澤林塑像前看了一遍,走出護法殿再看了一遍,然後要了紙筆,就著台階,在信的反面寫了一封回信,把它交給赤烈活佛說:「送到拉薩,送給文碩,拜託了。」
前面是雜昌峽西路,有人走來,是在狂奔中亡命而來的西藏人,數百藏兵和僧兵只剩下了幾十個人。幾十個西藏人在奴馬代本和歐珠代本以及果姆的率領下,前來保衛雪浪寺。他們知道肯定保衛不了,卻還是拼著命來了。來了就告訴魏冰豪:許多許多洋魔,機槍步槍的洋魔,就在後面,來了,來了。把我們的人集中起來,叫喇嘛們趕快念經,旦巴澤林大護法,幫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