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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寂靜的乃寧寺 第五節

第十五章 寂靜的乃寧寺

第五節

阿達尼瑪說:「喇嘛們在念經呢。」
西甲喇嘛估計錯了,十字精兵的大炮並沒有在第二天早晨轟擊乃寧寺。原因是從雜昌峽北路到乃寧寺的路上有一片沼澤地,馬馱牛拉的山地野炮和大炮無法通過,繞行而去就把時間耽擱了。中午,首先來到的是十門小型山地野炮和麥高麗上尉。但麥高麗上尉並不是前來督炮轟擊的。恰恰相反,他隨炮兵部隊趕來,竟是為了阻止他們向乃寧寺炮擊。
有人說:「好像鹽淡了,怎麼今天的酥油茶鹽淡了?」
麥高麗將軍沒想到,寺院大門自動打開了。從門外就可以看到堆積了一地的刀槍棍棒,還能看到喇嘛們坐地念經的身影。他讓士兵端著機槍領先,自己跟在後面小心翼翼走過去,正要進門,轟然一鳴,嚇得他縱身後跳。五十個英國士兵迅速趴在地上,五挺機槍同時把子彈掃向了門內。
桑竹姑娘說:「那就是等死了。西甲喇嘛不能死知道嗎?趕緊走,他死了誰來指揮西藏人打仗?」
麥高麗將軍說:「這次你不用負責了,我親自帶人往前沖,只需要你借給我五十個英國士兵包括五挺機槍。」
靠近乃寧寺的西山已經被十字精兵佔領。東山則仍然有西藏人堅守,從山頂陣地可以鳥瞰和射打來到寺門前的十字精兵。
僧人們紛紛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這時一個姑娘拉馬走了進來,左右一看,疲倦地靠在門框上:終於回來了,回到自己人的懷抱里了。她張張嘴,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凄慘地滴出幾行眼淚來。僧人們望著她,她也望著僧人們。突然她眼睛一亮,好像淚水無聲地開花了:西甲?接著又黯然一眨:西甲怎麼了?不會是死了吧?她丟開馬韁繩,跳起來,撲了過去:「西甲,西甲,我是桑竹,桑竹回來了。」頓時就淚水滂沱。她抱住西甲喇嘛的頭,把自己濕漉漉的臉貼到他干硬的嘴唇上,驚叫一聲:「熱的,熱的,他沒死。」
戈藍上校沉默了,半晌才說:「看來我有必要推遲炮擊的時間。那就快一點行動吧將軍,祝你安然無恙。」
僧人們沒有人理睬那挺掉轉槍口就可以掃射英國人的機槍。他們又一次默默地清理乾淨了同伴的屍體,坐下來繼續念經。
戈藍上校說:「上尉,西藏的寺院多的是,我們還沒有到拉薩。」
撲通一聲響,打斷了唱歌一般悠揚的經聲。僧人們看到,西甲喇嘛仆倒在了他前面的阿達尼瑪身上,額頭沉重地碰撞在對方的read•99csw•com後腦勺上。阿達尼瑪回身滿懷抱住西甲喇嘛,緊張地叫著:「大喇嘛,大喇嘛。」他留下來是為了保護前線總管西甲喇嘛,現在他自己好好的,西甲喇嘛卻倒下了。「佛祖,你快來看看這個人。」是被英國人的子彈打中了嗎?可是剛才他還在指揮眾僧搬運屍體呢。
有人說:「大喇嘛,不打也是死,打也是死,不如拼了。」
西甲一眼看透了他們的內心,大聲說:「釋迦牟尼的規矩知道哩?拿刀是抵抗,念經也是抵抗。佛的刀槍,伸的時候不能收,收的時候不能伸。」
戈藍上校說:「好吧將軍,我要為戰爭負責,為勝利負責。」
阿達尼瑪說:「是的,姑娘,大喇嘛沒死。」
戈藍上校說:「我不能再把我的戰士葬送到敵人的火藥刀劍之下。用西藏人的寺廟埋葬西藏人自己,是最聰明的做法。」
乃寧寺的抵抗還在持續:念經,念經,西藏的念經。面對強盜,懦弱的西藏和佛教只剩下了念經。據說經咒可以讓人面對槍林彈雨而無害,可以打退甚至消滅任何外侵之敵。但到了反而被外侵之敵一次次消滅的時候,連喇嘛們都知道,一個只能依靠土槍、刀劍、棍棒、石頭來對抗現代化洋槍洋炮的民族,之所以相信經咒,是因為經咒的真正威力,其實是讓自己死前沒有恐懼、沒有憂傷,也沒有眷戀,讓自己坐以待死,而不是逃以斃命。
阿達尼瑪穿著從死僧身上扒下來的血污的僧衣,用壯碩的身體堵擋在西甲喇嘛前面。他也沒有死,因為他必須保護西甲喇嘛。乃寧寺的佛,靈驗地顯示了讓必死的人不死的法力。
西甲斷然道:「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不如不打。」
麥高麗上尉用自己的大塊頭身軀堵擋在迅速架起來的山地野炮前面,大聲對戈藍上校說:「不不不,你炸毀的不是西藏人是寺廟,寺廟裡有我們需要的寶貝。」
又是瘋狂的掃射。之後便是逃跑。僧人們誰也沒有反抗,也沒有追攆,但是麥高麗將軍和他的士兵都覺得強烈的反抗和追攆已經發生。他們驚慌失措,逃跑的時候竟然把一挺機槍落在了乃寧寺的大門內。
但是僧人們沒有一個倒下,念經的聲音依然流暢明媚,法號依然渾厚響亮,鼓音依然鋼脆利落。好像英國人的掃射和西藏人的挨打,不是發生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世界。麥高麗將軍不由自主地退向寺院門外,心說這是最強大的敵九*九*藏*書人,我遇到了最強大的敵人。他戰戰兢兢轉身,朝遠處的十字精兵陣地走去,又覺得不對,回到還在掃射不止的英國士兵後面,大喊一聲:「撤。」
五十個英國士兵掌握下的五挺機槍和幾十桿來複槍一起發威,子彈雨點一樣掃向了打坐念經的喇嘛,也掃向伸出法號和傳出鼓音的大殿門內。
僧人們的經聲潮湧一般,來去分明,高低有序。是自然關照下的抑揚頓挫,起伏中充滿了平和與靜穆。而最大的魅力是河水般的流暢,是陽光灑滿大地的明媚。彷彿恐怖被虛無化解,死亡被寧靜消融。讓所有人包括念經的喇嘛和聽經的英國人都吃驚:就都要死了,怎麼還能這樣悠然澄明。
麥高麗將軍大聲道:「我代表倫敦軍方重申我的請求。我們喜歡西藏人變成一具具屍體,但不喜歡寺廟變成一座座廢墟。任何古老的建築和宗教藝術,都屬於英國。」
麥高麗上尉說:「你忘了我們的契約:讓白金漢宮擁有西藏的佛像,因為它是大英帝國征服世界最高山河的象徵。讓麥高麗將軍的私人博物館擁有比北京皇宮裡的桌椅、瓷器、黃緞綉屏更有價值的犍陀羅雕塑,即使不是純金打造,也一定是寶石鑲嵌、古老鎏金的。」
雖說寺僧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洋魔佔領乃寧寺的結果,但聽他這麼說,也都把武器扔了過去。
難道他們還期待著下一次?下一次,天堂喝茶。
西甲喇嘛帶領活著的僧人,把死去的僧人都搬請到了寺院後面的山岡上。鷲鷹們等待著,雖然這些日子它們天天都在啄食死屍,但它們知道自己不是來填飽肚子的,吃盡吃完、一滓不剩才是目的。所以它們吃飽了就飛,拚命地飛,扶搖直上,幾乎離開地球的引力。鷲鷹都是直腸子,飛去飛來,就化屍為糞了,然後再吃。山岡上晝夜守候著十個天葬喇嘛,他們一刻不停地割卸屍肉、砸碎骨頭。似乎在西藏的天性里,不允許有任何血污和屍肉裸|露在大地上,人和飛鳥總是用最快的速度消除著別人留在它身上的創傷和一切蹂躪的痕迹,山河轉眼又是安然美麗了。大殿前的空地又被騰空,在新的屍體即將摞滿之前,這裏只有幾隻吮吸殘血的烏鴉和一些被西藏人放棄的武器。
酥油茶剛剛喝完。西甲喇嘛起身走向大門外面,旁若無人地撒了一脬尿,回來又坐下,像一個領經師那樣長長地吆喝了一聲。經聲又起,一絲不苟的梵唄弘音里,充滿了西藏的read.99csw.com安詳和自信。喜悅出現了,是臉色的,也是聲音的,蹦蹦跳跳的經咒歡快而出。
掃射了一陣才明白,那轟鳴不是火藥的爆炸,是寺院的僧人吹響了法號、敲響了鈴鼓。麥高麗將軍命令停止射擊,覺得從門裡還不能完全判斷裏面的情形,便讓士兵搭肩爬上寺院的圍牆察看。那士兵一上牆頭就說:「將軍,這裏沒有敵人。」
麥高麗將軍首先打了一個寒顫,身子頓時萎縮了一下,脖頸也不再直硬了,下巴回收著,頭似乎仍然想昂昂地揚起,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來。他繞過堆積的武器走到台階前,眯眼看了看打坐念經的僧人,然後一個一個看下去?渾身顫抖得更厲害了。他想控制住自己,卻發現自己無法給自己做主。恐怖和驚寒像安了家,一股一股地從靈肉的岩縫裡滲出來,似乎在提醒他:西藏人有多麼堅頑不懈,他內部的恐懼就有多麼堅頑不懈。
他驚問自己:怎麼打不死?怎麼打死了還在念經?
桑竹姑娘說:「那你們還待在這裏幹什麼?」
西甲喇嘛看看他們,平和地說:「放下武器。」看眾僧不動,又大聲說,「這是不是洋魔應該說的?現在我來替洋魔說:放下武器。啊,你們聽不明白是不是?山羊不能爬樹,為什麼?因為猴子已經爬上去了。西藏人生來就不是打仗的,我們只會念經。念什麼經?念斷戒五種特重惡行的經:殺男人、殺女人、殺嬰兒、殺牛馬、毀壞塔廟經像。活佛喇嘛不念經,就是雪山不長冰。聽我的,放下武器。」說著,把自己手中粗碩的經桿咣當一聲扔在了大殿前的空地上。
僧人們頓時亂了,圍過來,嚷嚷著,不知怎麼辦好。主心骨失去了,乃寧寺不是還有佛嗎?但人越是六神無主,神佛就離得越遠。殿堂里沒有動靜。似乎喧嚷的時候,佛就會睡著;悄寂的時候,佛才會關照。
麥高麗將軍說:「請不要叫我上尉,我是將軍。」
倒茶的喇嘛像平常一樣說:「淡了嗎?下次你可別說鹽放得太重了。」
大殿的台階上,打坐念經的僧人整整齊齊排列著,有睜著眼的,有閉著眼的;睜著眼的目不轉睛,似乎根本沒看見英國人走進寺門;閉著眼的在用額頭看人,看見的是天空的祥雲而不是侵略者的嘴臉。有些僧人頭上臉上身上流著血,他們被剛才在門外掃射的機槍打中,已經死了,卻沒有倒下,還是打坐念經的樣子,可見他們定力非凡,早已出神入化。台階下,空read.99csw.com地的兩旁,圍繞著堆積起來的刀槍棍棒,也是打坐的僧人,他們一律睜眼,從左右兩個方向瞪著麥高麗將軍,他走到哪裡眼光就跟到哪裡。嘴皮照例是顫動的,如同踏踏的腳步聲。
麥高麗將軍說:「不,我們需要提前炮擊。」指著乃寧寺東邊的山頭說,「你應該首先把它們幹掉。」
阿達尼瑪說:「聽我的,聽我的,我是阿達尼瑪代本,現在我們這樣,喇嘛們,我們這樣……」他急得幾乎晃掉頭,也沒晃出主意來,長嘆一聲又說,「還是繼續念經吧。」
西甲喇嘛從頂層下來,依然邁著從容自信的步伐,臉上不喜不悲,神情安詳自然,還打了一個真實的哈欠,就像在丹吉林一會兒睡一會兒醒地看守了一夜香燈,又要去迎接早晨的太陽。大殿前簇擁著一群袈裟,有從雜昌峽撤下來的江村代本團的僧兵,也有乃寧寺的活佛喇嘛。僧兵們自恃有過出生入死的經歷,用瞧不起的神態把寺僧擠到後面,自己盡量靠向寺院大門,準備隨時開打。
西甲又說:「我是前線總管,不是念經總管,快來啊,會念經的活佛喇嘛念起來。吹號的吹號,敲鼓的敲鼓,這裡是最後的法會。」說著上前,嘩的一下,打開了乃寧寺厚重的大門。
已經習慣於服從西甲喇嘛命令的僧兵紛紛把火繩槍和刀劍棍棒丟到空地上。寺僧們猶豫著,用眼光互相詢問:這不是繳械投降吧?
大殿的門也是敞開著的,從裏面伸出兩隻巨大的黃銅法號,法號由四個健壯的僧人用肩膀扛著,像兩隻巨大的眼睛,瞪視著面前的英國人。渾厚響亮的號音就像無形的爆炸,在無形的死亡里發生著作用。還有鼓音,不算響亮,卻異常鋼脆利落,敲鼓的喇嘛躲在大殿門內的黑暗裡,能夠想象他們是多麼全神貫注。
但麥高麗將軍並不認為只念經不抵抗的僧人不是敵人。他在五挺機槍的保護下走進了寺院大門,警惕地看著大殿兩層樓上那些可以射擊的孔洞,沒看到槍管伸出來,才略微放心,掃視著那些僧人奇怪地想:你們不打了?為什麼?
戈藍上校說:「不能這樣將軍,我也要為你負責。」
但是法號和鼓音沒有停歇,好像它們是先知,告訴西甲喇嘛,立刻還會有洋魔衝進寺院來。西甲喇嘛說:「那就來吧,反正我還沒有死。」
法號和鼓音響起來,就像山塌了,水崩了。
昨天死了一地的西藏人和英國人都已經清理到寺院後面的山岡上去了,鷲鷹們正在絡繹https://read.99csw•com不絕地光臨那裡。
阿達尼瑪一掌拍扁了自己的額頭:這麼簡單明了的問題他怎麼沒想到?他喊道:「快去,把大門關上。」
西甲喇嘛——一個目不識丁、從來就是以敬獻供物為信仰手段的下等喇嘛,開始了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的念經,儘管有一點煞有介事。別的喇嘛都跟上了,打坐的姿勢一個比一個端莊,經念得一個比一個清晰用心。神態安詳,眼目恬淡,心無所住,戰爭已經不算什麼了。廚房裡的喇嘛燒來了誦經必喝的酥油茶。所有的喇嘛都從懷裡掏出了自己的木碗,有的木碗還是鑲了銀邊、安了銀座的,放在面前的地上,等著倒滿,然後雙手捧起來,有滋有味地喝著。
戈藍上校命令十門山地野炮同時炮擊,然後又派卡奇大佐率領一隊司恩巴人沖了上去。他們打死了所有堅守陣地的西藏人和所有來不及撤離的傷員,把一面司恩巴人的羊皮翻毛坎肩當做旗幟立在了山頂。
西甲喇嘛站在寺院大殿平闊的頂層看著東山失守,又看到再次向寺院發起進攻的十字精兵,平靜地憤怒著。他對敵人沒有炮擊寺院感到詫異,對五十個英國士兵和五挺機槍的威懾感到亢奮,又要面對死亡了,不怕,他不怕,所有留在此地的僧人似乎都不怕。他們早就拿好了武器:火繩槍,或者刀劍棍棒。他們是奮勇向死的一群,在這枯榮興衰的關口,化作恬然淡漠的一景,隱沒在歷史最需要的時刻。
英國人再次光臨,還是麥高麗將軍帶隊。他不相信世界上還有不怕槍彈的人。就算他面對著世界上最強大的敵人,也畢竟是肉軀而不是鐵骨。還是五十個英國士兵,還是五挺機槍和幾十桿來複槍。當他們蜂擁而入時,麥高麗將軍大吃一驚:大殿的台階上下,空地兩旁,還是一片紅袈裟。而在他眼裡,這些在戰火中千瘡百孔的袈裟,已經是不死的神怪,是比子彈更犀利、比刀劍更鋒銳的武器。強大的恐懼自心底升起,他揮手喊叫著:「打,快打。」彷彿自己的機槍不掃射,對方的經咒就會變成機槍掃射到他頭上。
像是回答他的問題,突然,一個僧人磕頭一樣朝麥高麗將軍倒了下去,咚的一聲,打裂的頭顱里迸出一股腦漿,噴向將軍的胸膛。將軍驚叫一聲,肥大的身軀比猴子更加敏捷地朝後躥去。他躥到機槍跟前,尖銳地喊叫著:「打,打,都給我打。」
倒下了,倒下了,所有已死和將死的僧人都倒下了。倒下去的人中,包括了江村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