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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江孜戰役(二) 第一節

第十七章 江孜戰役(二)

第一節

他更不願意把選擇女神付諸行動,但這樣的行動卻不容置疑地悄然來臨。一切都被總管衛隊的隊長阿達尼瑪安排妥當了。西甲好像並沒有給阿達尼瑪交代什麼,阿達尼瑪卻向他報告說:「西甲總管大人,都照你的吩咐準備好了。」
一切都被西甲喇嘛看在眼裡。他呆愣著,突然回過頭去,怒氣衝天地質問阿達尼瑪:「我問你那個女人叫什麼,你說叫卓瑪。我問是哪裡的,你說不知道。為什麼要騙我?烏鴉點亮了天上的星星,誰不知道你是撒謊的妖精。」
「二十天以後我還沒有出現,那就永遠不會出現了。」
跟在他身後的阿達尼瑪說:「西甲總管大人,你是在找你的姑娘吧?」
西甲喇嘛扭頭望了他一眼,算是默認了。
「既然是撤退,為什麼丟下我?」
阿達尼瑪說:「我的腿不聽我的話,明明知道大人的話還沒問完,它自己就走了。」西甲又問:「毒藥準備好了?」
恩威比天、至高無上、長命百歲的達賴喇嘛:住在金山上的鳥兒,被人看成了金子。我就是那隻鳥兒,生來就知道,與高尚的人親近,自己會得到長遠的幸福。一個幸福的人,現如今送上哈達一條、上帝牧師一個、衛兵洋魔二十個。此牧師法力甚高,擅長傷病治療。以我看,這些年西藏的生靈越來越少了,螞蟻不再黑壓壓,麻雀不再遮日頭,野牛比家牛少,黃羊比山羊少,拉薩周圍,老虎獅子大象神馬也不見一個,倒是惡狼多得組建了十個代本團,侵害百姓的孩子牛羊馬狗。這是因為山神病了,不管事了。為了讓上帝牧師把山神的病看好,我讓他翻山過河去拉薩了。西甲喇嘛給達賴喇嘛磕頭,再磕頭,一連磕三個頭,不是嘴上磕,是真的磕,額頭都磕破了。
有人把瘋女人的話報告給了西甲喇嘛。西甲聽了直搖頭,就算是神諭,他也不能照著做。派女人去宗山城堡下毒,那怎麼行?城堡里的洋魔都是野獸,女人會遭殃的,而且已經有女人遭殃了,就更不能裝著不知道。他是一個喇嘛,一個喇嘛怎麼能讓西藏的女人付出肉體的代價?就算是為了佛教、西藏、戰爭,那也不行。
「那麼二十天以後呢?」容鶴中尉問。
馬翁牧師返回江孜,悄悄跟蹤著他的容鶴中尉和部下也只能原路返回。一回來就丟開了馬翁牧師。跟蹤這個踏著危險的傳道之路、朝前行走的牧師,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追上已經離開的戈藍上校。容鶴中尉帶著他的人奮馬驅馳,就在遠遠地路過宗山城堡時,追上了戈藍上校。
但這是不可能的,江孜宗本岩措不僅免費供應了半年的食物,也無償供應了半年炸不完的火藥。
然而沒有動靜,三天過去了,不僅九-九-藏-書一點撤離的動靜也沒有,還好像發誓要多待一些時日。一天清晨,一個去年楚河邊背水的年輕女人路過宗山腳下,從城堡里悄悄摸出幾個十字精兵,抓住那女人,抬著她飛奔上山進了城堡。
阿達尼瑪說:「好了。白居寺的藏醫喇嘛說,它能毒死一千頭氂牛一萬隻山羊,還請卓彌堪布念了毒咒。」
「不,我們這是撤退。」
阿達尼瑪說:「你的姑娘,她是遭了罪的。」
幾個時辰后,一個去年楚河背水的年輕且漂亮的女人路過了宗山腳下。當她原路返回時,幾個十字精兵突然從城堡里跑了出來。女人被沉重的水桶壓彎了腰,根本看不到前面和兩側。幾個十字精兵推翻水桶,抬著女人飛跑而上,歡天喜地地隱入了城堡。
西甲喇嘛尋思,為什麼不啟用十字精兵慌急遺棄的大炮和山地野炮呢?雖然沒有人會瞄準、會開炮,但可以學嘛,可以讓奴馬代本當炮手,他畢竟是以打炮為主的森巴軍的首領。又一想,決不能把炮彈丟向宗山城堡,炸死洋魔和保護城堡相比,似乎後者更重要。
西甲問:「那個女人叫什麼?是哪裡的?」
不行,怎麼能讓洋魔在宗山城堡安然度過半年?那說明不是西甲喇嘛勝了,而是他敗了。作為前線總管,他讓十字精兵輕易佔領城堡的前提是:任何時候都可以把他們趕走。但西甲喇嘛組織僧兵和民兵一連發起了五次進攻,結果都不好。宗山峭然孤出,進攻的路線前後只有狹窄的兩條,不能蜂擁而上。最主要的是,十字精兵使用的不是彈藥有限的來複槍,而是比炮彈還有威力的火藥包。火藥包是用宗本岩措留下的火藥和點火繩製作的,西藏人的倉儲變成了毀滅西藏人的武器。佔領者從高高的城堡箭樓上毫不費力地扔下來,每一次炸響,都讓西藏人感到飛來了奪命的閻王,降落了無數張吃人的獠牙利口。
西甲點點頭,踢他一腳:「我話問完了,你為什麼還不走?」
「隨便吧,不管自殺還是投降,你都是上帝的孩子、大英帝國的英雄。」戈藍上校說著,苦苦一笑。
沱美說:「倒流的河水你見過沒有?我見過,在十天前的夢裡。你把洋魔打敗了,但沒有把他們消滅盡,往南走的人一轉身子就會往北走,你可要小心。現在,西甲喇嘛前線總管你聽著,收復宗山城堡的主意給你,一個僧兵代本團也給你。這可是最後一個僧兵代本團,西藏的僧兵到此為止了,就是達賴喇嘛親自出馬,也不會再有僧兵跑來打仗了。」
「如果二十天以後你還不出現,我該怎麼辦,上校?」
容鶴中尉下馬問道:「上校,你怎麼成了俘虜?我們失敗了?」
九_九_藏_書就繼續進攻吧。進攻持續了整整八天。八天中每天至少有五次進攻,每一次進攻的過程都一樣:一靠近城堡,就會有火藥包扔下來。轟然一響,就不會再有衝上去的可能了,逃命成了最有效的手段。到最後,進攻便不再是進攻,而是引誘:希望堆積在城堡里的火藥儘快消耗完。
沱美說:「讓女神發怒。總管大人,為什麼不讓女神發怒?」
馬翁牧師離開江孜的時候,被一根杏黃色繩子綁了起來,那其實不是繩子,是白居寺卓彌堪布的黃緞披風,西甲喇嘛把它要來,撕成了布條。用黃緞子綁著的人,即使是戰犯,也高貴得了得。目前全西藏包括螞蟻都在仇恨洋人,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走到哪裡都可能被抓被打,綁起來的意思是:打死的狐狸不能再打,抓住的洋魔不能再抓。被綁起來的還有二十個衛隊士兵,用的是紅袈裟的布條,也顯出比普通戰犯高貴了許多。高貴的洋魔罪犯一定要交給高貴的人處置,為此西甲喇嘛自己口述,讓卓彌堪布記錄,寫了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前線總管西甲喇嘛啟稟神聖的達賴喇嘛。信的內容是:
他起身,在袈裟上蹭著濕漉漉的手,沿著河邊走來走去,看看這個女人,又看看那個女人。
馬翁牧師明白了,此信主要是路上用的。他上路了,在自己的茫然和西藏的茫然中,走向了拉薩。而留給西甲喇嘛的,是更大的茫然:宗山城堡到底怎麼辦?都十多天了,還不能收復。
西甲說:「你是在指責我吧?只心疼自己的姑娘。那就去吧,我的姑娘去吧。西甲,西甲,你的姑娘又去遭罪了,你卻不能救她。你這個不會馱人的牲口,不會飛翔的蒼蠅,不會叮咬的蚊子,不會蹦跳的蛤蟆,不會法力的喇嘛,不會打洋魔的前線總管。」
西甲對僧兵代本團不感興趣,急著問:「尊師那就快說主意吧。」
沱美活佛說:「你想我的時候就是我想你的時候,來了,來了,後面還有甘丹寺麥巴扎倉的當周活佛親自指揮的一個僧兵代本團。」
西甲說:「尊師你不知道,我要的是收復宗山城堡的主意,不是要僧兵代本團。這麼多的兵力現在不需要,洋魔主力已經撤退了。」
其實西甲喇嘛已經想到了,桑竹姑娘是想把自己里裡外外洗乾淨。白居寺的活佛和喇嘛們都說,發源於喜馬拉雅山的年楚河,可以洗凈人的所有罪孽、所有骯髒。這當然是令人慶幸的,西藏總會讓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看到希望。西藏的存在,就是安慰的存在。但桑竹姑娘需要洗凈自己的原因,卻讓西甲喇嘛一陣陣心痛,也讓他常常有意無意地在憤怒和仇恨中洗鍊著自己的情緒。打洋魔或許就是為了給桑竹姑娘報九-九-藏-書仇?如果沒有桑竹姑娘的遭罪,是否就不會有火葬洋魔的事情發生?大火燒殘了洋魔,燒敗了十字精兵的侵略,是否也燒敗了他的仇恨?不不,仇恨是不會煙消雲散的,何況仇恨背後還有義務和悲傷,還有一個喇嘛為佛教而死、為西藏而活的信仰。而此刻,他為所有的西藏女人悲傷,因為他覺得也許尊師沱美活佛是對的,收復宗山城堡只有一個主意:讓女神發怒。
阿達尼瑪要去傳令,又回來說:「西甲總管大人,要是你的姑娘不去,卓瑪姑娘就去了。她們都是西藏的姑娘。」
西甲擰起眉毛問:「為什麼?」
阿達尼瑪說:「我聽女人們說,她在那邊,樹林里,懸崖下,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天天把自己泡在年楚河裡。」
既然洋魔不走,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包圍起來將他們餓死。但江孜宗本岩措為了遵照成例不讓西藏的賤民得到武器和吃食,居然把那麼多麵粉、青稞、小麥、豌豆、干牛肉和干羊肉甚至窖水留給了十字精兵,佔領者至少半年不愁吃喝。
西甲喇嘛說:「我又欠下你的了,我總是欠你的。則利拉山下你救了我,曲眉仙郭你給我們贏得了時間,雜昌峽谷你幫我們守陣地,宗山城堡下你又為了我們差點被自己人炸死。我說了要把你安全送到拉薩,這次一定要做到了。什麼時候離開江孜?我聽你的。」
馬翁牧師說:「謝謝你喇嘛。憑著這封信,我就能見到達賴喇嘛?」他倒是希望見到,不管見到后的結果怎樣。
收復宗山城堡,現在是急中之急了。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他的系統里儲存著凡人不具備的殘酷意志,相比于自己對女人的惻隱,他更在乎自己作為前線總管的使命,他必須為西藏和戰爭負責。
阿達尼瑪答應著走了。
西甲一愣,大搖其頭,嚴肅地說:「尊師怎麼也是這個主意?不好,不好。」然後轉身就走,自責道,「我們是釋迦牟尼的信徒,這樣的主意會讓佛祖吃不好、睡不好。」
這時候西甲喇嘛想到了尊師沱美活佛,而沱美活佛也想到了弟子。西甲想:為什麼不去問問尊師呢?如果連尊師都沒有辦法,那就只好交給達賴喇嘛了。達賴喇嘛親自來,收復宗山城堡不過是酥油里抽毛、奶頭上擠奶,容易得很。他正要派人火速前往拉薩拜見沱美活佛,就見沱美活佛迎面走來。
西甲追上去說:「我話還沒問完呢,你走什麼?」
雖然十字精兵的主力已經慘敗,指揮官戈藍上校帶著死剩下的人撤離了江孜,但在西甲喇嘛眼裡,戰爭遠遠沒有結束,因為宗山城堡還在十字精兵手裡。
沱美活佛匆匆而去。西甲喇嘛目送著尊師,心說拉薩的大事能有收復宗山城堡大?
西甲喇嘛苦read•99csw•com思不得計,只好又拉出被他扣留在身邊的馬翁牧師。就像在曲眉仙郭那樣,他讓人把馬翁牧師和二十個衛隊士兵全部綁起來,推到前面。他親自帶人跟在後面:來吧,炸吧,炸死西藏人的同時也將炸死你們的牧師和二十個純種的英國人。但是佔領城堡的十字精兵根本不在乎牧師和英國人的存在,火藥包照樣從天而降。西甲喇嘛一看不對勁,動作敏捷地抱住馬翁牧師,從山路上滾了下來。二十個衛隊士兵也都驚跑而下,對他們的綁縛僅僅是做個樣子,繩子一甩就掉了。被炸死的仍然是幾個西藏人,因為他們做夢也想不到,上面的洋魔會炸下面的洋魔。
宗本岩措帶著一隊江孜民兵朝這邊走來。容鶴中尉扭頭看了看,對自己的手下招招手,飛身上馬,朝著宗山城堡跑去。
有人問瘋女人:「哪個女神發怒了?」
她說:「嘮叨鬼瑪姆阿佳(姐姐),眼睛流血的瑪姆阿佳。」
西甲說:「搞清楚誰家的女人,我要把貴族的金子銀子分給她家。我還要告訴達賴喇嘛,以後宗山城堡不叫宗山城堡了,叫卓瑪城堡。」
西甲說:「當然了,這是前線總管的信。誰要是阻攔你,你就把信拿出來。」
西甲喇嘛突然撕住自己的袈裟一陣亂扯:「為什麼是女神發怒,男神幹什麼去了?桑竹,桑竹,你從魔堆里來,又要到魔堆里去了。還不如我去,我去下毒。」似乎他真的要去了,走了幾步又覺得自己不可能進入城堡,便頹唐得唉聲嘆氣,「佛祖,你還是讓我死掉吧,你讓一個把桑竹姑娘推向火坑的喇嘛現在就死掉吧。」又朝阿達尼瑪喊,「傳令,傳令,所有的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包圍宗山城堡。」
沱美大聲說:「那你就看著辦吧,就為了給你出這個主意,我特意趕到江孜來見你。我就要回拉薩去,拉薩要出大事了。」
阿達尼瑪說:「哪裡的不知道,就知道叫卓瑪。聽說要派一個女人去宗山城堡,她就說讓我去吧,我不怕洋魔。」
馬翁牧師驚恐地說:「上帝啊,連我都要炸死,這些人原來不是你的信徒。十字精兵里,怎麼會有殺害福音傳播者的十字精兵?」
西甲喇嘛有些奇怪:盤踞宗山城堡的十字精兵應該比誰都清楚自身的危機,卻依然按兵不動。按常理,佔領者即使不願意投降,也會瞅中機會逃跑。為此西甲喇嘛甚至沒有命令僧兵和民兵包圍宗山,意思是讓他們走吧,活著回去總比死了回去好。即便西甲頭上已經頂著數不清的殺伐之罪,他也沒有破罐子破摔,仍然覺得悲憫是佛徒的義務:多殺不如少殺,少殺不如不殺。只要佔領者離開西藏,吹號敲鼓獻哈達送禮物都可以。再說讓他們活著回去還可以到處https://read.99csw.com傳揚傳揚:有一個喇嘛,他叫西甲。還可以讓上帝明白:西藏侵略不得,佛是如何如何厲害。
阿達尼瑪說:「不對了,西甲總管大人,你是會馱人的牲口,會飛翔的蒼蠅,會叮咬的蚊子,會蹦跳的蛤蟆,會法力的喇嘛,會打洋魔的前線總管。我這就去傳令,包圍宗山城堡打洋魔嘍。」
誰都知道嘮叨鬼瑪姆阿佳是放語言黑毒的,眼睛流血的瑪姆阿佳是在飲水中下毒的。作為還沒有被佛教馴化的災殃之主,她們就是毒咒毒藥的代名詞。
女人第二天才被放出來,出來后就瘋了,不斷說著一句話:「洋魔不走了,女神發怒了。」聽那口氣,好像她在傳達神諭。
雖然西甲喇嘛強調真的磕了頭,其實還是嘴上磕,因為他口述完信后就把磕頭的事兒忘了。要緊的問題是:這封信難道一定要交給達賴喇嘛?誰也不知道。押送馬翁牧師一行的是他的西藏信徒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他們自然要聽從馬翁牧師的。而在馬翁牧師看來,一個牧師只要能夠平安抵達拉薩,就是基督的勝利。至於到了拉薩幹什麼,他現在還不明確,別人更無法揣測。
阿達尼瑪嚇壞了:「西甲總管大人,我沒有騙你。我安排的那個女人就叫卓瑪。但是,但是,怎麼又不是了呢?怎麼又變成大人你的姑娘了呢?肯定是你的姑娘知道了,說卓瑪我去吧,我是西甲總管大人的姑娘,我比你有法力,我才是真正應該發怒的女神。」
他現在就想踢人,恨不得把阿達尼瑪踢趴下,誰讓你機靈過人,把讓女神發怒的事情安排得這麼順利?他無法想象當初桑竹姑娘遭受了怎樣的磨難,卻能猜到那肯定是一個女人最不能容忍的禍害,也是一個西藏男人無法接受的事實。是的,他是西藏的男人,儘管他的袈裟隨時都在提醒他塵緣已斷。
西甲喇嘛不希望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但這樣的想法卻頑固地佔據了他的心腦,就像一股強大而恆定的力量,不由自主地要讓他思考:誰是我需要的女神?
這一天清晨,西甲喇嘛來到年楚河邊。從他居住的白居寺到年楚河,很近的路。他蹲在河邊用手撩著水,感覺到了來自冰山雪水的寒涼,才意識到他不是衝著水來的。他來這裡是因為他從白居塔的塔頂看到,許多背水的女人走向了河邊。他為女人而來,一個喇嘛,在他想起桑竹姑娘時,就情不自禁地走向了女人。
「我沒有丟下你。你要是聰明的話,就不應該因追攆我們暴露自己。」戈藍上校看看遠方押送他們的宗本岩措,指著宗山城堡說,「我還會回來的,中尉,趕快上去,那裡有我們的人。你只要堅守二十天,我就能率領一支嶄新的十字精兵打回來。記住,二十天,二十天以內我一定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