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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江孜戰役(二) 第八節

第十七章 江孜戰役(二)

第八節

戈藍上校說:「不信仰上帝的十字精兵是沒有的,也許你不久就會轉變。因為上帝給你的遠比佛給你的要多得多。你大概已經聽說我這次帶來了多少兵力,武器裝備也比以前好多了,看看我們的大炮小炮你就知道。勝利一定屬於我們,在我們佔領拉薩之後,我會推薦你出任……拉薩市長,或者更高的職位。」
炮轟之後,立刻就是步兵進攻。
果姆說:「大喇嘛,歐珠說得對,我們死活在一起。」
歐珠代本只是丟失了一隻耳朵。他捂住自己右邊的臉,覺得生死關頭有沒有耳朵都一樣,便揮手甩著血點子,喝令總管衛隊的人裹挾西甲喇嘛離開,自己指揮帶來的十幾個人爬上囊欠房頂掩護。
戈藍上校迴避著對方的眼光說:「不能這樣說尕薩喇嘛,我們是朋友。你想想,如果是我們燒毀了你的寺院,我為什麼還要陪你來這裏呢?」
經輪房裡的果果開槍了。他沒有扣動來複槍的扳機,而是掏出了十字精兵配發給中尉的手槍。槍口是對準自己的,自己的嘴巴。似乎早就有預謀,不然情急之下他怎麼知道自殺的子彈從嘴裏打進去才會死得萬無一失呢?
西甲喇嘛說:「越多越好。只要我們不死,紫金寺就是我們的。」
戈藍上校在問過尕薩喇嘛后,對身邊的人說:「把果果中尉給我叫來。」
巷戰開始了。紫金寺殿堂、僧舍、囊欠(活佛府邸)、民房片片相連,巷道路徑縱橫交錯,對陌生人幾乎就是個迷宮,進得來,出不去,何況十字精兵在明處,西藏人在暗處。暗處的西藏人除了火繩槍,還有刀劍棍棒。《聖史》上說,這一場戰鬥無法描述,沒有主要戰場,沒有主力部隊,更沒有主要戰士。哪兒都在打,哪兒都在死人流血。幾乎所有的庭院殿內都發生了近身肉搏。紫金寺的全部佛像都見識了這場血腥衝天的信仰之戰。更多的十字精兵走進了死胡同,進去就是死。死前,西藏人盡情嘲弄著他們的莽撞:「噢呀,原來洋魔是沒有眼睛的瞎子,不撞到牆上是不回頭的。出路在頭頂的天上,有本事你們飛起來逃走吧,就像那隻烏鴉。看啊,天上飛過了一隻不怕死的烏鴉。」
但大部分建築里已經沒有了堅守的西藏人。西甲喇嘛及時把部隊集中到了紫金寺的東部邊緣。事實上紫金寺已經失守了,當然是預料中的:寸步不讓、寸土必爭的戰法只能帶來這樣的結果。
西甲喇嘛回頭看了一眼,驚呼道:「啊呀,女人不能死。」他奮力甩開總管衛隊的人,也不管自己是喇嘛對方是女人,跑過去一把揪住果姆的氆氌袍,拉起來就跑。
西甲read.99csw.com喇嘛決定:把敵人放進來打。放進來后,神山上的十字精兵就不會朝紫金寺開槍,正面的炮彈也不會亂炸了,可以保護西藏人,也可以保護紫金寺。
西甲喇嘛還要說下去,但槍聲打斷了他的話。
西甲喇嘛也是從大經堂逃出來的。這裡是整個巷戰的指揮部,現在指揮部首先被十字精兵端掉了。奔逃的時候,他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影:果果代本?這才意識到現在是西藏人打西藏人,果果比他更熟悉紫金寺。
「尕薩喇嘛,死有餘辜的尕薩喇嘛。」有個聲音爆炸一樣響起來。
從寺后的神山頂上下來的是子彈雨,從面前洋魔陣地上射來的是炮彈雨。紫金寺遭受著立體打擊,守衛它的西藏人只能躲在殿堂里,祈望炮彈不要穿越房頂落下來。許多僧舍平房被炸塌,古老而排場的紫金寺已是滿目瘡痍了。
戈藍上校不喊了,也沒有命令別人開槍。他希望聽到果果中尉的槍聲,看到這個高大壯碩的喇嘛、令他佩服的西藏前線總指揮,倒在自己人的槍彈下。
「果果,果果,果果你給我過來,我有話給你說。」
還有果姆。果姆一直被西甲喇嘛死拉硬拽著,不然她早回到丈夫身邊去了。她知道丈夫死了,突然爆出一陣狂笑:「歐珠,歐珠,歐珠代本,你怎麼死了?那麼多西藏人死了,你沒死,我就想,你的命、我們的命,怎麼這麼長啊,佛在保佑我們。現在你突然死了,你沒把我叫上就先死了,歐珠,歐珠,歐珠代本,你死了我的主意出給誰、我的山歌唱給誰?」說著,她號啕大哭。
尕薩喇嘛眼睛里冒出了恨怒、絕望的魔氣,走過去從死人懷抱里拿起那根血污的金剛杵,捧在手裡,突然笑了,望著戈藍上校說:「你們為什麼沒有拿走這個呢?它可是好東西,蓮花生大師降服妖魔的法寶,比佛陀的頭蓋骨重要多了。因為離開了薩瑪寺,佛陀的頭蓋骨還不如我的頭蓋骨,可是金剛杵到了哪裡都是金剛杵。來啊,上校,你應該親自帶著它,它會讓你有大福氣、大法力的。」
幾乎沒有停頓,戈藍上校就發動了第三次進攻。
西甲喇嘛此刻站在兩層高的囊欠房頂上,命令奴馬代本和歐珠代本帶著打剩下的人迅速撤出紫金寺,向宗山城堡集中,自己和總管衛隊留下來,等待著果果的露面。
戈藍上校不認為這裡有詐。他太了解尕薩喇嘛了,奴才一個,多大的委屈都能承受,只要能苟延殘喘。他沒有多想,欠腰去接,頭正好貼服在馬頭之上。尕薩喇嘛突然大喊一聲,雙手攥緊,握著金剛杵,朝著對方的頭九_九_藏_書猛刺過去。遺憾的是他事先缺少設計,不知道這樣的暗殺必須要有閃電的速度,不能打雷似的提前喊一聲給自己壯膽鼓勁。他的喊聲讓戈藍上校驚悚而起,仰身躲開。金剛杵咕咚一聲,就像掉入一片大水中那樣刺進了馬的眼睛里。戰馬一聲長嘶,蹺起前腿,差點把戈藍上校摔下來,然後馱著慌恐的主人,也帶著戳進眼睛的金剛杵,痛叫著瘋跑而去。
果姆說:「你們聽寺里的佛在說什麼?說我們不會死。」
歐珠代本和他的人以及總管衛隊都退到樓梯上和樓梯下,很不放心地盯著西甲喇嘛,隨時準備衝過去。
戈藍上校說:「死心塌地跟著我們吧,上帝會保佑你。」
十字精兵驚呆了,回望著戈藍上校。他的衛兵奮力追過去。尕薩喇嘛哈哈大笑:「沒有了,沒有了,西藏沒有佛陀的頭蓋骨了;沒有了,沒有了,西藏沒有我的薩瑪寺了。」他回身就走,走進寺院的廢墟,轉眼不見了。
西甲喇嘛顯然沒有發現藏在經輪房裡的果果中尉,又開始喊:「果果,果果,你要是西藏人,你就給我站出來,聽我說幾句話。」等了幾秒鐘,又喊道,「不敢站出來是不是?但你的耳朵已經伸到我的嘴邊了。我昨天見到你阿媽了,你阿媽哭著說,我怎麼生了一個該下油鍋的兒子啊,他幫著洋魔打西藏人。你阿媽要去大雪山下轉經贖罪了,為一個背叛了西藏的兒子,她要終生給神佛磕頭給西藏下跪了。我昨天見到你兒子了,他說我沒有阿爸了,我的阿爸投靠了洋魔就不是我的阿爸了。他如果還是我阿爸,我就得在所有人面前低下頭去,即使賤人的語言也會像石頭一樣砸死我了。我昨天見到你愛過的女人了,女人說那個跟我好過的人,他不是果果代本,就是名字叫個果果代本,他情願吃洋魔的屎,也不吃西藏的青稞,豬狗不如的果果,是餓死鬼托生的,誰給你好吃的你就跟著誰。我昨天見到你家的狗了,狗對我汪汪汪地叫,說你把果果給我叫來,我要咬死他。我的羞辱就像我的皮毛一樣多,別人一說我是果果家的狗,我都想死了。我昨天見到你家的牛你家的馬了,牛和馬把屁股對著我不理我,說你一個前線總管,為什麼不打死果果?你不打死果果,你就不要見我們西藏的牛馬羊豬了。我還見到給你起了名字的喇嘛了,他說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當公牛發狂鬥毆的時候,被騸的日子也就不遠了。下地獄都不配的人,你聽著,你已經沒有活路了,你在洋魔的隊伍里,西藏的冤魂遲早會吃了你。你現在就站出來,站出來讓我前線總管打九_九_藏_書死你。如果你沒臉站出來,那就自己打死自己吧。這是你挽救你阿媽、你阿爸、你兒子、你的女人、你家的狗、你家的牛馬羊豬的唯一辦法。你不死,他們就會贖罪而死,羞愧而死。你好意思看著你的親人和你家那些有良心的畜生一個個為你死去嗎?我是丹吉林的大喇嘛,是達賴喇嘛親自下文書任命的前線總管,我現在宣布,佛開除你了,佛現在就等著你死呢,你要是不死,佛就開除你們全家,包括你已經死去的爺爺奶奶、你的祖宗八代。」
十字精兵被壓倒了一大片。包括戈藍上校,在被壓倒的瞬間,毛骨悚然的恐懼襲遍了全身,每一個細胞都開始發抖。他們以為那些撲向自己的西藏人一定還會繼續拚命,便也在驚怕中拚命爬起來,正要逃跑時才發現,那些西藏人都死了,或者說他們早死了,靈魂在離開身體的最後一刻,驅動肉身,又來了一次劇烈的反抗。
來了一個人,帶著一隊西藏人,風塵僕僕。
西甲說:「你們不要在這個時候說死。要死也不能死在這裏。紫金寺丟了不算什麼,我們還有整個江孜,還有宗山城堡。寸土必爭的意思就是不能死,你們都下去,現在這裏只能有我一個人。」
人們看到,天王殿的石階旁,有個老喇嘛突然跪了起來,咬著牙,拖著傷殘的腿往前爬了幾步,就像一隻四肢著地的受傷的猛獸,用痛苦得失去了焦點的眼光瞪著前面,喊道:「尕薩喇嘛你回來了?你這個禍害,是你把洋魔領到這裏來的吧?洋魔把佛像搶走了,洋魔把寺院燒掉了……」
幾乎在同時,地面上和神山上的十字精兵都把密集的子彈射向了房頂。歐珠代本和所有掩護西甲喇嘛的人,很快趴著不動了。
戈藍上校命令部下停止射擊,感覺著突然出現的平靜,帶人走了過去。等他站到房檐下,仰頭看著房頂上一個個耷拉著血腦袋的西藏人時,突然感到眼前一陣搖晃,是天地房屋嘩然震動的搖晃。他驚愕四顧,一身冷汗像血一樣冒了出來。只見歐珠代本和他的十幾個部下都臉朝下匍匐著,都睜著血紅大眼。血眼突然滾動起來,西藏人一個個蹦躍而起,張開血嘴,丫杈著手臂,淋漓著鮮血,從房頂撲了下來。
尕薩說:「要是他們燒毀了寺院,就沒有理由再抵抗。」
一陣來複槍的掃射。十字精兵用幾十顆子彈消滅了這個在黎明時分的屠殺中漏網的證人。但這個多活了幾個小時的證人還是起到了作用,至少讓尕薩喇嘛明白:一切都是戈藍上校的安排。
歐珠代本詫異道:「怎麼能放進來打?放進來多少?」
戈藍上校望了read.99csw•com望天空,看到下午的陽光正在染濡天上的藍,絕妙的金藍色光暈似乎在用上帝的口吻笑呵呵對他講話:上校有福了。戈藍上校審視著果果中尉,想不出對方有任何引人入彀的理由,這才說:「那就開始吧,我可以讓你帶走一個縱隊,再加上你的人。」
紫金寺最高的樓層有四層,那是寺院的中心,叫吉祥寶洲,一層是擁有四十根柱子的大經堂;二層是卡拉扎倉,也就是顯宗經院;三層是醫明經院曼巴扎倉;四樓是一些佛堂和密修室。十字精兵首先集中兵力佔領了吉祥寶洲前面的護法殿,以此為依託,用機槍和來複槍密集的子彈,壓住來自吉祥寶洲的火力,然後沿著不熟悉的人絕對無法行走的房頂路線衝過去,佔領了三層曼巴扎倉和四層佛堂,然後從樓梯和窗戶甚至從地板上打洞射擊,把二層的西藏人趕到一層,又用同樣的辦法,把簇擁在一層大經堂的西藏人全部趕出了吉祥寶洲。
戈藍上校立刻偏頭命令部下:「打死他。」
這時戈藍上校帶人衝進了通往這邊的巷道,突然停下,看著房頂上迎著晚霞屹然不動的西甲喇嘛,有些犯怵:他好像在火燒雲里燃燒,他為什麼不躲閃?難道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來複槍的射程之內?西甲喇嘛,幸虧西藏只有一個西甲喇嘛。他朝前方打了一槍,並不是想打中西甲喇嘛,而是想打掉西甲喇嘛的威風,沒承想卻打出了對方的一聲吼叫:
反抗的目的是,為了撤退的西甲喇嘛走得更遠一些。
戈藍上校吃了一驚:「你們沒有死,也沒有散,居然還能來幫助我們,果果中尉,莫不是上帝給我恩賜了你?」
佔領了吉祥寶洲后,果果中尉告訴十字精兵:「不要亂闖,不要見路就走。向四周擴大戰果,一間房子一間房子地打。」他們有絕對優勢的火力,這樣的戰術很奏效,很快就佔領了紫金寺的一半地盤。這時,作為後盾的戈藍上校親自帶領兩個縱隊撲了過來,分兵圍住了紫金寺所有還沒有佔領的建築。
過了一會兒,燒敗的寺院重新燃起了大火。從驚馬上僥倖脫險的戈藍上校看到,尕薩喇嘛搬來許多燒殘的木料,集中在一間完好無損的佛舍里,把木料和自己一起點著了。他是在火中涅槃了,還是死後直接進了地獄,《聖史》上沒有說。
歐珠代本去了,片刻又帶了十幾個人回到西甲身邊,說:「大喇嘛,我知道你要幹什麼,隊伍都交給奴馬代本了,我和果姆跟你在一起,是死是活我們不能把你丟下。」
果果中尉一臉隱晦,低著頭說:「上帝我是不信仰的,我信仰佛。我跟你們打仗也是為了不離開佛土西九-九-藏-書藏。」
「還有你,不要上來。離開,快離開。」歐珠代本指著果姆說。他是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氣對老婆說話。果姆愣住了,聽話地站在樓梯上。
就在西藏人從大經堂蜂擁而出時,護法殿窗口的機槍和門內來複槍一陣猛掃。屍體在這裏堆積起來,西甲喇嘛悲慘地吼叫一聲:「佛祖,佛祖。」
現在,戈藍上校怒火衝天。他覺得自己是個懦夫,到了這種時候,還要手下留情。他指的手下留情是:炮彈只打在了巷道場院和僧舍平房上,而沒有瞄準那些高崇富麗、雄偉壯觀的佛殿經堂,好像他跟西藏人一樣珍惜著紫金寺。不了,不能再珍惜了,就算摧毀所有的文物珍寶,十字精兵也不能再損失兵力。他下了命令:炸平紫金寺。但命令還沒有來得及執行,他又急急忙忙改變了。
跑到安全的地方后,西甲喇嘛叫來幾個打槍打得準的,要他們務必擊斃果果。但是他們找不到果果。果果中尉知道西甲喇嘛已經看到他,警覺地藏了起來。
等果果中尉撲通一聲倒下,戈藍上校才意識到西甲喇嘛正在用語言的武器消滅這個給十字精兵立下汗馬功勞的西藏人。他立刻舉槍朝西甲喇嘛射擊,但打中的卻是撲過來搶救西甲喇嘛的歐珠代本。
十字精兵退了,退回去的沒有幾個。
戈藍上校命令幾十名士兵騎著馬全速追擊西甲喇嘛,但是沒有追上。天黑了,黑得一星天光都沒有。想想真奇怪:整個白天都是麗日晴空,到了晚上沒見雲霧遮天,但月亮星星卻沒有了。
有人立刻回答:「果果中尉已經來了。」又指給上校看。
聽到尕薩喇嘛的翻譯后,果果中尉揚起頭說:「我來這裡是要告訴上校,你們不能再進去了,進去多少死多少。要進,得由我帶著你們進去。我是紫金寺的施主,熟悉這裏的所有殿堂路徑,不會亂走,更不會走到走不通的路上去。我知道佔領什麼地方,才算真正佔領了紫金寺。」
果果就在前面一間經輪房裡,正在用一支來複槍瞄準著西甲喇嘛。從他的角度,整個西甲喇嘛從頭到腳都暴露在他眼前,而且距離只有三十步。
對西甲喇嘛來說,這一次巷戰是措手不及的。他吃驚十字精兵居然那麼快就熟悉了紫金寺,死胡同絕對不進,沿著最便捷的路,直奔樓層高的建築。
果果中尉說:「不是沒有散,散了一些人,留下的這些都是沒辦法散回家去的,散回去就是死。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果果背叛了佛教,正在幫助十字精兵攻打西藏人。我們只能藏起來,不能露頭,一露頭就是死。可是我們能藏多久呢?又能藏到哪裡去呢?我們只能回來,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