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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愛 承諾的風險

第二部分 愛

承諾的風險

如果童年時沒有從父母那裡得到愛,就會產生極大的不安全感,到了成年時,就會出現一種特殊的心理疾病———我們總是先發制人地「拋棄」對方,即採取「在你拋棄我之前,我得先拋棄你」的模式。
到了第三年,雷切爾才真正意識到,我對她的治療,在情感上是完全投入的,她的心理防線開始撤退,而且讓我看了她寫的詩。她開始說說笑笑,有時甚至還和我開玩笑。我們的關係,第一次變得自然而愉快。她說:「我以前從不知道,和別人相處是怎麼回事。我第一次有了安全感。」以此為起點,她也學會了與別人自如地交往,有了更為廣泛的人際關係。她終於明白,性|愛未必是沒有回報的單方面付出。性|愛過程是自我釋放,是肉體的體驗、精神的探索、情感的宣洩。她知道我是可以信賴的,她遇到挫折、受到傷害,我都會傾聽她的委屈、解決她的煩惱。在某種意義上,我就像是她不曾有過的稱職的母親。她也清楚地意識到,她沒必要過分壓抑性|愛需求,而是應該聽從身體的唿喚。她的性冷淡完全消失了。第四年結束治療時,她變得活潑而開朗、熱情而樂觀,充分享受到良好的人際關係帶來的快樂。
"不,雷切爾,你說錯了,不是任何人。你母親或許有可能那樣做,可我不是她。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母親一樣。你不是我的僱員,你到這裏來,不是為了去做我要你做的事,而是做你自己要做的事,這段時間屬於你。為了治療,我會給予你某種啟示或敦促,可是我沒有任何權利強迫你非要做到什麼程度。
假如心理醫生的承諾是充分的,病人遲早也會做出承諾———對心理醫生和治療本身的承諾,這也常常是治療的轉折點。雷切爾讓我看她的詩歌,意味著這個轉折點的最終出現。奇怪的是,有些病人每周治療兩三個小時,而且堅持了幾年,卻從來無法做出承諾,而有的病人可能在治療最初幾個月,就會走到這一步。要順利完成治療,醫生必須使病人做出承諾,而且是發自內心的承諾,彼時彼刻,對於心理醫生來說,不啻是莫大的幸運和快樂,因為病人做出承諾,意味著敢於承擔承諾的風險,他們的心理治療就更容易成功。
做出承諾,是真正的愛的基石之一。具體而深刻的承諾,即便不能保證情感關係一帆風順,也會起到很大作用。一個人將精神貫注于某種事物之初,其感情投入可能非常有限,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她)就應該投入更多的感情,不然,情感關係遲早會走向瓦解,或始終處於膚淺、脆弱的狀態。還是以我為例,我在結婚典禮之前,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表現一直很鎮定。漸漸地,我感覺緊張乃至有些發抖,甚至不記得婚禮的過程九_九_藏_書,以及隨後發生的任何事。經過一段時間,我慢慢適應了這一人生變化,把更多的情感投入到家庭上,終於走出墜入情網的狀態,找到了真愛的原動力。通常說來,生兒育女之後,我們只要投入更多的情感,便可從生物學上傳宗接代的本能階段,成長為有愛心、有責任感的父母。
作為心理醫生,我是幸運的,因為我不僅向雷切爾做出承諾,而且真正履行了承諾。在整個童年時期,她一直缺少這種承諾,由此才導致了身心疾病。當然,我也並非總是這樣幸運,前面提到的「移情」的電腦技術員,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對承諾的需求過於強烈,以致我不能、也不願去滿足他的要求。心理醫生的承諾是有限的,如果不能適應情感關係的複雜變化,那麼連基本的治療都不可能進行。
心理醫生對治療做出承諾,其風險不僅在於承諾本身,也在於可能經歷意想不到的挑戰,甚至要對以往的認識做大幅度修正。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包括移情的心理現象),通常面臨諸多困難。要實現自我完善,享受良好的人際關係帶來的快樂,進而使真正的愛成為人生的重心,就必須無所畏懼,敢於做出改變,而不是墨守成規。當然,任何有別於以往的調整,都可能要經受極大的風險。譬如說,一個有同性戀傾向的男子,決心要過正常的生活,他第一次同一個女子約會時,心裏的壓力可想而知。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奇怪地問。
這種疾病有多種表現形式,雷切爾小姐的性冷淡,就是其中之一,她無疑是向丈夫以及以前的男友宣告:「我不會把自己徹底交給你。我知道,你早晚會把我拋棄。」對於雷切爾而言,在性|愛以及其他方面讓自己放鬆下來,就意味著做出承諾,意味著情感的投入,而過去的經驗顯示:這樣做不會給她帶來回報,所以她絕不願「重蹈覆轍」。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這麼想。」雷切爾驚訝地說。
對於以愛為基礎的情感關係,全身心地付出,是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只有持久的情感關係,才能使心智不斷成熟。假如我們生來就缺乏安全感,不僅時刻擔心遭到遺棄,而且感覺前途渺茫,心智永遠都不可能成熟。夫妻面對依賴和獨立、操縱和順從、自由和忠貞等問題,如果沒有解決方案,甚至將問題擴大化,整天生活在猜疑、恐懼的陰影中,就無法平心靜氣地找到出路,最終會使情感關係歸於毀滅。
「我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治療了。你要把我的問題做個總結。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再為我治療了?」
治療進行到第三個月時,我就提醒雷切爾:她每次前來就診,還沒坐到座位上,就起碼要說上兩次「謝謝https://read.99csw.com」———第一次「謝謝」,是我們在候診室剛見面時;第二次「謝謝」,是在她剛走進我的辦公室的時候。
「哦,那種可能也未必沒有,任何心理醫生都可能那麼做。但是,我不會那麼做,永遠都不會。那麼做有悖心理醫生的職業道德。聽我說,雷切爾,」我說,「我接待了像你這樣的長期患者,就是向你和你的病情做了承諾。我要儘力幫助你治療,只要需要,我會一直同你合作,不管是五年還是十年,直到把問題解決,或到你決定終止治療為止。總而言之,決定權在你手中。除非我不在人世,不然,只要你需要我的服務,我是絕不會拒絕的。」
父母沒有給雷切爾足夠的愛,對她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傷害,僅依靠簡單的口頭安慰,傷口永遠不可能愈合。治療進行了一年,我和雷切爾討論起她當著我的面,從來都不流淚的情形,這是她不能釋放自己的證據。有一天,她不停地嘮叨,說她應該提高警惕,防備別人給她帶來傷害。這時我感覺到,只要給她一點點鼓勵,眼淚就可能奪眶而出。我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柔聲地說:「雷切爾,你真的很可憐,真的很可憐啊。」但是很遺憾,這種一反常規的治療模式並未成功,雷切爾依舊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連她自己也感到灰心:「我辦不到!我哭不出來!我沒辦法釋放自己!」下一次治療時,雷切爾剛剛走進我的辦公室,就大聲對我說:「好了,現在你得說實話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這下輪到雷切爾迷惑了,「上一次,你不是要讓我哭出來嗎?」她說,「你一直想讓我哭出來,上次還儘可能幫助我哭,可我哭不出來。我想,你一定不想給我治療了,因為我不能按你的話去做。所以,今天就是我們最後一次治療了,對嗎?」
家長的角色和心理醫生相似。聆聽子女的心聲,滿足他們的需要,有助於家長實現自身完善,而不是盲目堅守權威,頤指氣使。恰如其分地做出改變,使人格和心靈不斷完善,才能擔負起做父母的職責。
「你說得沒錯,」雷切爾說,「這正是我的感覺。我不覺得我有權利去要求別人。你的意思是說,你永遠不會趕我走嗎?」
家長在對子女的教育和自我完善過程中,也會跟著一併走向成熟,對於雙方都是大有益處。不少父母在子女處於青春期以前,尚算得上盡職盡責,漸漸地,其思維卻變得落後和遲鈍起來,無法適應子女的成長與改變。他們不思進取,放棄了自我完善的進程。有的人認為,父母為子女經受痛苦與犧牲,是一種殉難行為,甚至是自我毀滅,這完全是危言聳聽。實際上,父母的收穫可能遠遠大於子女。父母進行自我調九*九*藏*書整,適應子女的變化,就不會與時代脫節,對其晚年人生也大有益處。遺憾的是,很多人漠視這一點,白白錯過了自我成熟的機遇。
「可我本來就是客人,這裏畢竟是你的診所。」
「要是我沒猜錯,你一定還認為,我隨時都會把你趕走,對嗎?」我說,「你認為我有一天可能這樣對你說:『雷切爾,為你治病實在是無聊,我不想再給你治療了。你趕快走吧,祝你好運。』」
「沒什麼不好。」我回答說,「不過,你這樣多禮沒有必要。從你的表現看,就像是個缺乏自信、以為自己不受歡迎的客人。」
雷切爾問:「這有什麼不好嗎?」
「說得對,」我說,「可是別忘了,你已經為治療付了錢。這段時間和這個空間屬於你,你有自己的權利,你不是客人。辦公室、候診室,還有我們共處的時間,這些都是屬於你的。你付費買下了它們,它們就是屬於你的,為什麼要為屬於你的東西向我道謝呢?」
雷切爾的病因不難了解。治療伊始,馬克就告訴我:「我想,對於雷切爾的狀況,她母親要承擔很大責任。她是一家知名企業的管理人員,卻不是個好母親。」原來,雷切爾的母親對子女要求過分嚴格,雷切爾活在母親的陰影下,在家中沒有安全感。母親對待她,就像對待普通僱員一樣。除非雷切爾照她的話,達到她希望的一切標準,否則她在家中的地位幾乎沒有任何保障。她在家裡都沒有安全感,和我這樣的陌生人相處,又怎麼可能感覺安全呢?
還有,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治療多長時間都可以。"
27歲的雷切爾小姐患有嚴重的性冷淡,而且性格內向,言行過於拘謹。她有過短暫的婚姻,離婚後就來找我治療。她告訴我,由於無法接受她的性冷淡,丈夫馬克和她分道揚鑣。雷切爾說:"我知道我的問題。我原本以為,和馬克結婚是件好事。我希望他溫暖我的心靈,讓我有所改變,但我想錯了。這也不是馬克的問題。和哪個男人在一起,都無法讓我體驗到性的樂趣,我也不想從性|愛方面找到樂趣。
神經官能失調患者能夠了解承諾的意義,但極度的緊張和恐懼,使他們失去了做出承諾的動力。在他們的童年時代,父母大多具有愛心,能夠讓他們感受到承諾帶來的安全感,不過後來因為出現死亡、被遺棄或其他原因,這種安全感宣告終止,使其承諾無法得到回應,並成為痛苦的記憶,他們由此害怕做出新的承諾。患者一旦經受過心靈的創傷,除非建立起理想的情感關係,不然傷口就難以愈合。有時候,作為心理醫生,我每想到要接待需要長期治療的患者,心中就忐忑不安。畢竟,想使治療順利進行,心理醫生就必須跟病人建立良好關係,像富有愛心九-九-藏-書的父母對待子女一樣,全心全意地去關心病人,而且不可半途而廢,這樣才能打開病人的心扉,對症下藥。
接下來的一年,我一直對雷切爾悉心治療。雷切爾卻始終處於掙扎狀態,難以自我放鬆,甚至多次試圖放棄治療。我用了一兩周時間進行勸說和鼓勵,既寫信又打電話,才使她將治療堅持下來。第二年的治療取得了很大進展,我們能夠推心置腹地彼此交流。雷切爾說她喜歡寫詩,我就請求拜讀她的作品,她起初拒絕,後來答應了我。隨後幾周,她卻總說忘記把詩稿帶來。我告訴她,她不想讓我看到她的作品,這是不信任我的表現,這和她不願配合馬克以及其他男人在性|愛上過於親近如出一轍。我也不禁反思如下問題:她為什麼認為讓我欣賞她的作品,代表著承諾和感情的投入呢?她為什麼覺得與丈夫體驗性|愛,就意味著放棄自己呢?如果我對其作品沒有任何反應,在她的心目中,是否意味著我對她不屑一顧、乃至完全排斥呢?難道我會因為她的詩寫得不好,就終止我們的友誼嗎?她為什麼沒有想過,讓我分享她的作品,更能加深我們的友誼呢?難道她真的是害怕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密切嗎?
做出承諾,可以給一個人帶來安全感。但是,大多數精神分裂症患者都難以做出承諾。讓病人做出承諾,通常是至關重要的環節。不知道如何實現「精神貫注」,也不願意做出任何承諾,就很容易造成心理失調。消極性人格失調者不願承諾,甚至喪失了承諾的能力,他們並不是害怕承諾的風險,而是可能完全不知道如何做出承諾。他們可能在童年時,就未曾從父母那裡得到過愛,也沒有得到過父母愛的承諾,所以直到他們長大成人,也從未有過承諾的體驗。
「你真以為我會放棄治療嗎,雷切爾?」
通常情況下,我本可以直接指出,和其他病人相比,她更有能力支付不算高昂的治療費。她以財力不足作借口而放棄治療,其實是避免同我過多接近。還有一個原因是:那筆遺產對雷切爾有著特殊的意義。她認為,只有遺產才不會拋棄她,永遠屬於她自己。在這個讓她缺乏安全感的世界里,那筆遺產是她最大的心理保障。儘管讓她從遺產中拿出微不足道的部分來支付治療費是合情合理的,不過,我還是擔心她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如果我堅持讓她每周治療兩次,她可能就此中斷治療,並且再也不會露面。
雷切爾跟別人的關係越親近,就越擔心遭到拋棄,這是「在你拋棄我之前,我得先拋棄你」的模式在起作用。經過一年的治療(每周治療兩次),雷切爾突然告訴我,她無法繼續接受治療了,因為她無力承擔每周80美元的治療費用。她說和丈夫離婚後,她就很拮据,如果繼續治https://read.99csw.com療,每周頂多可以治療一次。我知道她是在撒謊。她繼承了一筆五萬美元的遺產,還擁有穩定的工作。另外,她出身古老而富裕的家族,經濟上不存在任何問題。
「告訴我,我的問題究竟在哪裡?」
還有,對任何人都缺乏信任的患者,第一次躺在心理醫生診室的病榻上,也需要付出足夠的勇氣。其他的例子還包括:過於依賴丈夫的家庭主婦,有一天對丈夫宣稱,她在外面找到了工作,不管丈夫是否同意,她都想步入社會生活,獲得真正的獨立;一個人在55歲之前,一直對母親的話言聽計從,終於有一天,他嚴肅而堅決地告訴母親,從現在開始,她絕不可以再叫自己的乳名,因為那既幼稚又可笑;一個不苟言笑、貌似硬漢的男子,某一天終於在大庭廣眾之下,流下了充滿真情的熱淚;還包括雷切爾———她有一天終於放鬆下來,在我的診室里號啕大哭……此類改變,使當事人承擔的風險之大,甚至不亞於戰場上深陷險情的士兵。如果士兵被敵人的槍口頂住後背,就沒有逃生的可能。同樣,一個追求心智成熟的人,思想和情感隨時都可能恢復到過去的狀態,恢復到以前熟悉而又狹隘的方式。
儘管我有時也認為應該做出改變,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但是很不幸,我習慣了當前的狀態。儘管馬克時常提醒我,讓我盡量放鬆下來,可是,即便我能夠做到,也不想改變當前的狀態。"
她對我說,每周只能負擔50美元治療費,因此每周只能就診一次。於是我就告訴她,我可以把治療費減為每次25美元,每周照樣可以接受兩次治療。她的目光夾雜著懷疑、忐忑和驚喜,「你說的是真的嗎?」她問。我點點頭。雷切爾沉默許久,終於流下了眼淚,她說:「因為我家境富有,鎮上和我打交道的人,都想從我這裏賺更多的錢,你卻給我打了這麼大的折扣,我很感動,以前沒人這樣對待過我。」
心理醫生也要擁有同病人一樣的勇氣和智慧,而且要承擔自我改變的風險。我本人就是如此。在多年治療中,我經常根據不同情況,打破常規治療模式。遵循過去的治療原則,可能承擔的風險更小,但為了病人順利康復,我需要冒險實踐,有時寧可違背傳統和常規的做法,拒絕因循守舊,更不會敷衍了事。回顧過去,每一次成功的治療,都有冒險嘗試的痕迹,而且每每讓我經歷了更多的痛苦。治療者只有承擔必要的痛苦,才更可能取得意外的成效。有時候,讓病人了解醫生艱難的選擇,對於他們也是深刻的震動、強大的激勵,促使他們更好地配合醫生治療。治療者和被治療者心靈相通、彼此鼓勵,才更可能使治療立竿見影。
「是啊,任何人都會這麼做的。」
我迷惑不解:「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