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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何彼襛矣·唐棣之華 第七章 雲誰之思

上卷 何彼襛矣·唐棣之華

第七章 雲誰之思

風獨影頷首,閉目,那長長的眼睫覆下,彷彿浸了水般濃黑稠密。易三心頭頓如針刺了一下,一時獃獃看著她,竟是理不清心頭的亂緒亦抹不去心頭的刺痛,只是看著那一彎眼睫若墨蝶靜靜棲息,卻一脈憂傷縈縈。
易三一笑,沒再說了。回首,可望見遠處官道上行人匆匆,偶有車馬賓士而過,但風獨影的身影早已無蹤。雖然她說日後相逢再行切磋棋藝,可是……他們的相逢之日又在何時?便是相逢了,只怕她……想著想著,心底里沉沉的,不由嘆息出聲。
曲殤一笑不語,取出絹帕擦拭雙手,然後自侍婢懷中接過箜篌置於膝上,指尖輕拔,頓清音流瀉。
「四哥的笛曲……那是動人心弦之音。」風獨影的聲音里有著深深嘆息,「所以他只在閩州外城吹奏一曲,便驚動了整個外城,隔日便有韋氏官員請他入城為小姐吹奏笛曲。」她唇角輕輕彎起,模模糊糊一抹淡不可察的笑,「我四哥那等人物……
風獨影一行片刻不曾停歇的奔行,不過半個時辰,便到沛城。
「官府的人說的話哪能當真呢,不欺壓咱就高興呢,哪還敢盼他們的賞呢。」幺嬸不以為然道。
「終於是來了呀。」易三輕聲道,心底一沉。
風獨影起身,面向那漸行漸近的飛騎。
風獨影移步走至杜康身前,「起來吧。」但杜康卻垂著頭不起,她微微嘆一聲,「這並非你的錯。」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天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驀地風獨影幽幽嘆一聲,然後站起身,慢步往海邊走去,陽光灑落一身,目光從后望去,只覺熾烈刺目。
三人聽了皆一愣,易三嘴唇張了張,但最後還是沉默了,倒是幺嬸有些憂心道:姑娘頭上的傷不是還沒好全嗎?要不再休養幾日?或讓老頭子再去趟城裡,告知府尹他們,讓他們派車轎來接姑娘?「「歇了兩天已沒事了,我自去沛城就是,勿需勞頓。」風獨影看著沙地上那盤還沒下完的棋,然後移眸看著易三,「以後有機會再與你切磋。」
如此想著之時,指尖拔下,鬼使神差般便彈出了《孤館遇神》,而彈出之際,心頭卻真似有什麼順著曲聲汩汩流出,許是要說給對面的她聽,又或許只是傾泄而已。
易三想他們明明是在說她與她四哥的事,卻特意提到這位小姐,只怕是……他移目看向風獨影。
海邊,易三靜靜看著風獨影走來。
杜康沉默著,只是轉過身面向著她。
「呃?」許淮一怔。許夫人卻是反應過來:「將軍可是不喜歡這衣裳?妾身馬上命人重新為將軍做新的,將軍喜歡什麼樣的?」
曲殤彎眉一笑,眼若新月,「方才風將軍不是已聽過了嗎?」
易三攤手,「這怎能怪我分不清,要換作你肯定也一樣,你如今不也有想不透的么。」
風獨影領著杜康在花園裡隨意走著,她雖是為「曲觴」而來,但見這園中菊英爛漫,倒也生了閑賞之心。園中菊花有白、紅、黃、淡粉、淡紫等色,皆是地栽,而且一叢叢形成各種圖案,比如一叢純白若弦月,一叢黃菊若金鐲,一叢紅菊如摺扇,那淡紫的依石成丘……各式各樣的顯示著栽種者的心靈手巧,而且這麼大的花園也並非只有菊花,還點綴著或高或低的松柏翠竹,還有牽藤爬蔓的假山,有精緻的亭台長廊小轎,有小溪湖泊,更有依水而栽的各色芙蓉,白的、粉的、黃的……
驀然有清脆的話語聲傳來,兩人循聲望去,便見前方几丈外一座臨水的亭子里,有一年輕女子憑欄而坐,旁邊一名侍婢懷抱箜篌。
影,「倒是想不到動作會這般快,足見陛下與將軍兄妹情深。」
杜康依舊矗立不動。
風獨影默然無語。
她一震,然後慢慢迴轉身。
「是。」
風獨影默然,想起玹城那夜帳頂上東始修與她說的話,那時候攻城在即,她聽過即壓在心底,可如今思來,那話中透出的意思她豈會不明白。半晌,她輕輕一嘆,似無奈似欣慰,「我有一位願為我做任何事的大哥,即算要冒天下大不違,即算是他不樂意的,只要是能使我開懷,他都會去做。」
風獨影一呆,不知是該失望還是該歡喜。
他們七嘴八舌的問著,無不是激動而歡喜。
「我們雖是一起長大,可是十二、三歲時我便知道四哥與其他哥哥是不一樣的。我看到他,就會格外的開心;他看我一眼,我就會緊張得動都不敢動一下;玉師教我們的功課,他總是第一個學會,總是做得最好,於是我也就拚命的學,只為他念詩時我能續下一句,只為他吹笛時我能知曲中意,只為他出劍時我可與之折招,只為他知《六韜》、《三略》我便要知行軍布陣……他學了什麼我便要學會什麼,這樣便可與他並肩而行,這樣才能一直站在他的身旁,才能永遠的與他在一起。」
風獨影聞言,輕輕嘆息一聲,「站在我的立場,站在身為妹妹的立場,我請你同往帝都,因為我希望他此生能快樂。」她微頓,然後淡淡一笑,「其實站在你的立場來想,我的要求卻是過分了。」
「將軍,您怎麼到這裏的?」
頓時,戰士們止聲,面上紛紛綻露放鬆而開懷的笑容,似乎風獨影的一笑便給予了他們所有的答案。
風獨影頷首,有些遺憾,有些瞭然,「今日能聆聽小姐的箜篌,甚為欣慰。望小姐保重,告辭。」她語罷轉身,抬步離去。
易三雖未看她,可也聽出她聲音中的澀意,思及他們今時今日的兄妹名份重臣之位,亦忍不住婉嘆,於是問道:「當初是因何不成?」
許淮離去后,風獨影對海家夫婦道:「大叔,大嬸,今晚可不用準備晚膳。」
易三、海幺叔、幺嬸送她出了村,臨別互道珍重,直等風獨影走得不見影了,三人才回身往家走去,路上易三問:「大叔,大嬸,不跟著去官府領賞嗎?」
「你去忙你的吧。」風獨影揮揮手。
風獨影一震,看著曲殤久久無語。這真是一個聰明的女子。許久,她長長嘆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与商。」
易三卻不惱,道:「是嫌這句不好聽?那我換成」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如何?」
她既覺得他的眉目與她親哥哥相似,那定是成年後有過相逢。
曲殤聽得,神情微怔,然後輕輕嘆息一聲。
風獨影沉默了會兒,沒答反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喜歡上你的那個青梅竹馬的?」
風獨影默然的會兒,才道:「在旁人看來自然濫俗、愚昧,卻只有當事之人才知其傷之重,其心之痛。」
「哦?」易三挑眉,看著她的背影,然後緩緩道:「你昨日的故事還缺了一頁。」
卻說風獨影一路倒是順當,步行兩個多時辰到了沛城,這大半日的趕路,饒是她一身功夫,也頗覺倦累,所以一入城后她即問清了府衙方向便徑自過去,行了約莫一刻的樣子到了府衙。
曲殤只是看著她一笑,不曾解釋。
她近來所思所想無不涉及豐極,與之相關的人、事、物自是極為敏感,此刻只不過從許夫人口中聽到「曲觴」二字便立刻想到了「曲觴園」,只聽說那曲家小姐擅彈箜篌便聯想到了閩州那位精通樂器尤擅箜篌的小姐。儘管自己告誡自己,只是一個相同的名,只是會彈箜篌,與那人應該沒有關係,畢竟那人可是死了許多年了,是四哥親口告知的,而且當年攻打閩州時,韋騰夫婦亦死在亂箭之下……可就是止不住心頭思緒翻湧。
曲殤眼波一閃,半晌后她掩唇輕笑,笑得嬌軀顫動,仿若花枝輕舞。「哈哈哈……哈哈哈…」
「許大人請回,本將明日再動身。」風獨影淡淡丟下一句,即轉過身,目光掃去,望見易三在遠處海邊的礁石上獨自坐著,心頭頓起莫名的悵然。
風獨影頷首,站起身來,拍去沾身的泥沙,道:「我明日離開。」
風獨影頷首,「驚擾大叔大嬸了。」
沉默了許久,她收斂心頭亂緒,力特平靜的道:「許夫人你給本將說說這曲家花園,還有那位曲觴姑娘。」
「女兒家到十四、五歲的時候可以成親了,也是在那時候,我們打下了三座城池,雖地盤很小,但只要將閩州拿下,那我們勢力大增,便也算是一方霸主,可與其他諸雄並爭天下了。」風獨影睜眸,目光又是冷清明利。
沿著沙灘走了一段便停下,負手身後瞭望遠處。這裏本是陌生之地,可她在這裏卻可感受到許久未有的平靜,這些年來,無論是在帝都還是在戰場又或是在兄弟身畔,總是有身負重擔之感,都不曾有這般的輕鬆恬淡。這於她是罕有之事,但她不想去尋思根源,她就想在回帝都之前,享受幾日這樣的清閑安寧。
八月二十二日,帝都景辰殿。
多年緊緊鎖著她的心結,似乎在看到這位舉世聞名的女將的那一刻鬆動了。
老兩口說得甚是興起,而易三想象著兩人口中情景,一時亦由不得意動神馳。若兩個真是能留在這東溟海邊,做一對漁翁漁婦,未嘗不是人間美事。
風獨影睨他一眼,頗有些鄙夷的樣子。
緩緩走近床邊,透過窗外照入的月光,可看得易三面朝外的側卧于床榻,面容安寧,顯然好夢正酣。看了半晌,她抬臂,手指伸向易三的頸脖,慢慢的一寸一寸的靠近,然後在指尖離咽喉只一寸時頓住。
「將軍保重。」曲殤沖她的背影盈盈一禮。
易三坐在廊下,看著她越走越遠。「天之沃沃,樂子之無知」,可就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人生在世,總關悲歡離合。她與她的四哥,若在當年名微之時成了親,則不會有今日的進退維谷。更何況這麼些年過去,歷過多少人與事,彼此早已不是當年那痴狂情赤的少年。
想來許淮這府尹大抵也還算稱職的,他向自己獻殷勤雖不討人喜歡,卻不過是為著自身的前途命運,倒也無可厚非,畢竟官場上不可能有清白無瑕之人。
兩人一時目光相視,各有思量。
曲殤一怔,然後只是淡笑。
易三搬過一旁的凳子也坐在廊下,兩人中間隔著那三尺寬的木階,一左一右的倚著廊柱,倒真似是看門的。
兩人一番叫喊,頓引來了許多衙役,眼見一個渾身灰土的人影立在堂中,立時上前團團圍住。
一切妥當后,風獨影抬步,一名戰士立時將她的白馬牽至跟前,她接過了韁繩,待要抬足蹬上馬鞍之時,也不知怎的,忽然回首往海邊望去。
風獨影側目望他一眼,然後又移開了目光。
第一句便是單刀直入,曲殤有些意外,可看看風獨影,又覺得如此直接才合她之稟性,微微點頭,道:「是。」其實,方才見到的第一眼、交談的第一句話便已知道,這位鳳影將軍非為箜篌而來,而是為「曲殤」而來,只是心中並無驚畏,倒好似等候久矣。
「就是就是。」幺嬸連連點頭,「過個一年半載的便可抱上一大胖小子,嬸給你們養。」
今日的風獨影已換過杜康帶來的衣錦。一襲白色羅衣比之女裝簡單,比之男裝繁麗,腰間系著墨綠色的腰帶,腰帶上又以銀線綉著鳳凰紋飾,于素凈之中又添了濃墨重彩之光,廣袖之上金色的鳳羽翩然,襯著她綺顏玉貌,只覺風華若霜,氣度雍容。
笑了許久,曲殤終是收聲止笑,卻已目光盈盈,秋眸之中水氣氤氳。「將軍可知當年之事?」
「何人要見本府?」許淮理了理被扯亂的官服,抬頭看見了端坐堂上的風獨影,不由愣了愣,想衙役所說「膽大包天」倒不假,這女子竟敢坐在他的椅子上。再目光一轉,見長案一斷為二,眾衙役皆形容狼狽神色又畏又懼的。他少時也曾看過幾本閑書,所以見此情景暗思莫不是哪方俠女要為什麼冤案找上他不成?
「後來你是如何得救的?」風獨影問她。
風獨影目光望去看得她的側面,看她勾起的唇角邊掛掛淺淺的苦澀,心頭便也有些沉重。
「為何?」易三竭力抑制自己伸出手去。
這世上多是只敬羅衣不敬人的,也多那等仗著屁大一點權勢便欺人的,年幼時的風獨影只能偷偷沖這些惡犬丟石子,而長大后的鳳影將軍此刻只是抬腳一賜,便將那衙役踢下台階,當街跌了一個狗吃屎,順帶吐出兩粒帶血的碎牙。
想著那日月夜下說著的長長故事,風獨影心中一動,看看雛鳥,又看看易三,然後伸過手去接青鳥,「多謝。」
思及至此,指尖顫慄。
「許大人。」風獨影喚一聲。
滿樹繁華,如雲蒸霞煮。
許夫人自是不敢不從,忙命小廝去馬房牽馬。不一會兒風獨影出來,身上已換了白色的男裝,頭上煙青色的紗巾整齊纏繞的包裹著傷口,長發披在肩后以玉環束住,腰間系著棗色墨綉芙蓉錦帶,襯著修長的身姿,顯得格外的瀟洒俊麗。
杜康退下后,風獨影依舊靜坐院中,舉頭望月,神思悠遠。
「只是兩個月後他回來,告訴我不能送我信物了。」說到這,風獨影面上忽然浮起淡笑,只是一雙鳳目里波光盈盈流動,彷彿承載著三生的哀傷。
「將軍……可擔心死我們了!幸好您沒事!read.99csw.com
用過早膳后,海幺叔與幺嬸便去村西頭的地里幹活去了,留下兩人在家。
那刻他一身水珠,太陽在他身後,便折射出一層水光,步伐移動間,便好似是他披著一身的金光走來,襯著他俊美無侍的容顏,直若海神臨世,便是風獨影亦由不得剎那目眩。
而幾丈外,那百騎均已下馬,眼見風獨影望來,剎時齊齊跪地行禮:「拜見將軍!」
見風獨影走來,易三跳下礁石,提起籃子往她走去。
許久后,豐極抬手掩面,頹然落座。
她移步,輕無聲息的穿過堂屋,來到右房的卧房。床榻上傳來一道平緩的呼吸聲,顯然易三正在熟睡。
兩人睡到午時才起,起來自然肚子餓了,當易公子以早膳他做了為由,讓風獨影做午膳時。
而在宮外,獲知風獨影在沛城現身的消息,那性格各異的六兄弟反應大體是相似的。
聞言,風獨影胸膛里驀然一暖,看著易三,半晌,她道:「我沒什麼禮物可贈,便贈你一言:日後無論你有多憎恨一個人,無論那人是否十惡不赦,你都不要殺人,殺人必要付出代價,那代價之重、之多,非你可想象。」
第二日清晨起來,屋外已朝陽燦耀。她洗漱了后,見幺嬸還在準備早膳,便走出屋子,屋外海幺叔在修補魚網。信步走至海邊,微涼的海風迎面吹來,拂得衣袂飛揚,海浪連錦拍打著沙岸,湖聲嘩啦嘩啦一陣又一陣,遠處有海鳥翩躚,傳來聲聲清脆啼鳴,如此的平和祥樂,令她頗有些心曠神怡之感。
「那公子你……」幺嬸望向易三。既然兩人是一塊來的,怕不是還要一塊走呢。
兩人都搖頭。
海家夫婦也呆站著,儘管他們先前有想過兩人身份不凡,卻不曾料到眼前的姑娘竟然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鳳影將軍,是開創這個太平王朝的功臣。一時看著風獨影的目光倒帶了些敬重。
「當年因為我喜愛曲樂,才引得他入閩州;因為我喜歡他,所以方便了他探查閩州情況;因為我的不忍,才讓他盜圖順利出城。這些年我怨恨過,我恨自己,我也恨他,我還恨你們,我待他情深意重,卻抵不過你們八人的情義。有幾年我活在怨悔之中不能自拔,姐姐、姐夫卻始終對我百般包容、疼愛,我才能重新活了過來,我也才明白,生我的是父母,但這世上待我最好的是姐姐、姐夫,而於我最親最重要的也是姐姐、姐夫。」曲殤側首目望湖面,神色傷感亦惆悵,「若是如今的我,那樣的慘痛往事必然不會發生,可是啊……那是年少痴狂的我。而人生,是不能回頭的。」
「啊?這……」海幺叔望向風獨影。
當夜,海家木屋外的熱鬧直至戌時過半才散了,然後各自收拾睡去。
「喔。」風獨影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然後他與那百余戰士,有的在木屋旁紮下營帳,有的去撿回了乾柴,有的下海捉回了魚,爾後有的燃起篝火,有的準備了鍋碗瓢盆,有的取出的帶來的干肉、調味、美酒……半個時辰后,沙灘上便飄起了濃濃的香味,順著海風飄得遠遠的。
許夫人聞言大喜,忙道:「妾身這就去和老爺說,讓那曲家準備準備。」
聞言,風獨影心頭一動,看著面前淡若秋菊的女子,亦是滿懷欣賞。「聽曲小姐的口音,可是自閩州遷來?」
不一會兒,沛城府尹許淮便被衙役以「有膽大包天的亂民闖入府衙要見大人」為由匆匆拉到了大堂上。
「不!不!」夫妻倆連連擺手,眼睛望一眼那些戰士,趕忙便又移開,只覺得那些人的目光似刀子般扎人。看到風獨影亭亭玉立,神色淡定如常,而那些鎧甲如雪的戰士在她身後一字排開,如同屏障。也直到這一刻,夫妻倆才真正感覺到眼前這位姑娘真的是一位號令千軍萬馬的大將軍。
易三心頭一動。想他即承諾「信物」,那便是有求婚之意罷。凝眸看著風獨影,見她神色木然,一時胸中竟也有些澀意。
曲家老爺每日里接待各方來客頗有些煩累,便乾脆敞開了花園大門,讓城中百姓可自由進出觀賞,而那位曲殤姑娘有興緻時也去園中與那些文人雅士談經論道,又或是彈奏一曲箜篌以餉眾人。日子久了,這曲家花園便在沛城出了名,不單本地人氏愛去,有些過往的客人也會慕名一觀。
許夫人忙答應:「是。」
風獨影深深吸一口,「你若死了,便等於是四哥親手殺的你,殺一個對他情深意重的女子。」她看著曲殤,鳳目有著淡淡的哀傷,「難怪四哥當年夜不能寐,噩夢不斷,所以才會愧疚多年亦不能忘。」
他的話一落,便有戰士朗聲對風獨影道:「將軍,我等弟兄並不勞累,陛下與太宰大人正等著將軍回去。」
兩人入園,便見淡淡霧氣繚繞里,樹木蒼翠,一叢叢菊英爛漫,明麗之餘更增朦朧幽遠之感。雖是時辰尚早,但園中已頗有些遊人了,三三兩兩結伴而行,輕語闊笑不時傳出,一派歡朗悠閑。
而背過身的風獨影暗自握緊了拳,腦中兵荒馬亂一片。
正自惶然無解的許夫人聞言,忙將這曲家細細說了一遍。
風獨影仰頭,望著夜空上的明月,半晌后道:「你放心,我不會忽然不見,以後無論到哪我都帶著你,便是赴死也會帶著你。」
曲家在沛城之南,離城正中的許府並不遠,兩人行了兩刻便到了。
許淮愣了愣,趕忙接過,「是。」別說這五十金葉建兩幢木屋都綽綽有餘,便是風獨影不給,只要一句話他亦會辦妥的。
聞言,風獨影驀然抬首望住許夫人,目光如劍,又亮又利,直看得許夫人心頭巨跳,想自己方才可有說錯了話。
易三微愣。
風獨影是在海鳥的啼鳴聲中醒來,起身之際,頓為眼前的壯景所撼。
「正是本府。」許淮走到堂前,語氣甚是和煦,「不知姑娘要見本府所為何事?」
曲殤亦站起身來,與風獨影並肩看著一池碧波,「我真的很欣賞將軍,但和你去帝都卻是不能了。」
曲殤彈奏之曲原是琴中名曲《孤館遇神》,傳說作此曲之琴師在一個雨夜于孤館彈琴,琴聲幽幽盪于天地之間,有鬼魂聞聲飄然而至,向琴師傾訴冤屈。
眼見園中遊人皆移目過來,風獨影長眉一揚,鳳目一掃,頓時那些目光紛紛避退,無人敢與之對視,只覺那女子的目光如劍,明利非常。
易三掉回目光,「你說的大哥是?」
那份情,動心太早,刻得太深,怎麼也丟不下,怎麼也捨不得忘。
「快來快來!四哥!七姐沒事了,我們今晚要暢飲通宵!」抱著酒罈盤坐在桌上的南片月已被酒意熏得滿臉通紅。
許淮目光移向長劍,只見古樸的青色劍鞘上雕著一隻鳳凰,鳳凰的目中嵌一顆鮮紅如血的寶石,那栩栩如生的形態,彷彿隨時便會展翅飛去翱翔九天睥睨萬物。他雙膝一屈,當頭拜倒:「下官許淮拜見風將軍。下官不知將軍到了,有失遠迎,還請將軍恕罪。」
然後一人當先衝風獨影走了過去,伸掌想將她拿住,只是手還沒伸到,風獨影足尖一抬,瞬間便把那人踢翻在地。此舉頓令眾衙役驚了驚,而先前的兩衙役頓叫道「兄弟們,這婆娘有些功夫,我們一齊上!」於是又有三人上前,卻照舊被風獨影瞬間踢翻在地,這一下惹得餘下諸人既驚又怒,剎時齊向風獨影沖了過去,揚拳揮掌,氣勢甚勇。而風獨影卻只是左手提包袱,右手拔過長劍,亦不出鞘,只是揚劍一番抽、打、點、刺,堂中便痛呼哀鳴此起彼伏,片刻功夫,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眾衙役已全部倒翻在地。
許淮見她神色冷淡,一時心頭忐忑,不敢多說,只道:「那下官明日再來接將軍。」然後又沖杜康抱了抱拳道:「將軍就煩請照料了。」杜康冷淡的點了點頭。
風獨影鳳目一垂,站起身來。她一起身,堂中眾衙役頓不由自主的便往後退一步。「去將城裡貼的那些畫像全都撤下,然後上書帝都本將安然。」
風獨影已握起的拳頭聽到這一句時,猛然頓住,然後獃獃看著易三。
風獨影也移過目光。
那曲音初時清淡素雅,可聽過一兩段后,風獨影卻暗暗心驚,看著疑神彈奏的曲殤,心頭那團疑霧隱約的裂開了一絲縫隙。
因日頭有些曬了,風獨影便搬張凳子坐在門前的廊下,右手撐著下巴,眺望著遠處的大海。今日碧空如洗,萬里無雲,映著大海一片湛藍,更顯得天高海闊,無邊無際。怔看著那海湖一浪接一浪的衝上海岸,留下一些貝殼蟹蝦,又帶走一些沙石,反反覆復,無窮無盡,直看得她周身松怠,熏熏然欲睡。
這個人,與他有著深厚的關聯。
晚間易三回來,見到風獨影,高高挑起眉頭笑開,「將軍從此以後是要拋了鎧甲刀劍,留在這裏打魚曬網么。」
「哈哈哈……是的是的。」眼見風將軍已要惱羞成怒了,易公子長笑一聲,「姑娘只不過是不喜歡淘米,不喜歡洗菜切菜,不喜歡放油鹽醬醋對吧?那也行,姑娘既然擅於烤肉,定然會燒火了。來來,姑娘就幫在下燒火就行了。」
她想,十余年過去,終於是可以解脫了罷。
那女子目光與風獨影相遇,亦暗暗稱奇,沖她微笑頷首,風獨影頷首回之。
左邊的衙役上前兩步,一臉嫌惡的打量她,「去去去!這裡是府衙,豈是你這種人來的地方!」
坐了片刻,易三從袖中取出竹笛,隨即便吹奏了一交曲子,那曲子柔媚多情卻又帶著淡淡的憂愁,十分的動聽。
「你去睡吧,明日陪我去曲家花園。」
「將軍是要去效外騎馬嗎?」許夫人猜度她是嫌煩悶要去騎馬散心。
「好!」眾衙役齊聲應道。
「不打擾不打擾。」夫妻倆趕忙道。「老婆子你快去燒水做飯,這些……」海幺叔看看那些戰士,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喚便作罷了,「他們趕了一路,也該渴了餓了。」
風獨影自然不需要他的應答,兩人一坐一站,自然而安寧,彷彿亘古以來,便是如此。
許夫人點頭,眼見風獨影神色大變,也不知到底何處不妥,只能據實答道:「曲姑娘的箜篌乃是沛城一絕,本城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風獨影輕輕一笑,似是譏誚似是無奈,「他那麼聰明的人怎會不知道,不但他知道,幾個兄弟其實都知道,那時候都是樂見其成,四哥……四哥他也……」說到這她卻是閉目止聲,面上浮起苦澀。
最後,夫婦兩人只是向著風獨影行跪禮致謝。
風獨影頗是訝異,她本以為是「曲水流觴」之觴,卻不曾想她竟以「國殤」之殤為名。「國殤之殤太過悲切,很少有人以之為名。」
「我想親手采珊瑚。」易三走上沙灘與她一道望向海面,「聽海幺叔說,那珊瑚得四、五丈深以下的海里才長著,要下那麼深的地方,這閉氣就得長了。」
曲殤搖頭一笑,笑得雲淡風清,「我是放開了所有的怨恨,但我亦放開了對他所有的情義。我本是不知,可今日看到你,我便知道我已心平氣和,了無愛恨。」
聽得回答,風獨影看著院中靜靜矗立的人,輕輕嘆息一聲,然後移步走至院中,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易三看著這樣的她,心頭又是喜歡又是黯然,於是調開目光,問道:「那時……你四哥可知你歡喜他?」
跟出門的許夫人目送她離去后,趕忙派人去府衙告之許淮。
儘管那頓飯是由易公子掌廚,可灶下為了燒一灶胚火雪白面孔上數道黑灰的人是風將軍。
身後沉凝了片刻,然後才響起易三平靜的聲音:「是你四哥?」
呆立良久,她才跳下礁石往他走去,還隔著丈遠,他便側首沖她一笑,掃去那疏狂與靜遠,只留那如赤子般的凈朗明澈。
「府尹大人在沒在不干你的事!快快走開!」衙役趕蒼蠅似的揮手。
「好你個刁民!府尹大人的大椅是你能坐的嗎!快滾下來!」有衙役起身見之頓想去將她拖下,可才一抬腳,風獨影揮掌拍下,「砰!」的一聲后,座前長案咔嚓從中斷裂,頓將滿堂的人震住。
許淮一跪,堂中那些衙役便愣了神。
「說起來,我們該算仇人。」曲殤目望風獨影,卻無怨恨之色,「可我知道,姐夫失去閩州,我才該負大半責任。」
第二日,一早便起了淡淡的霧氣,許氏夫婦本擔心風獨影會覺得掃興而不去了,不想風獨影並未在意,用過早膳便問曲家花園如何走。
曲殤微怔,然後亦淡淡一笑,「呵……說來也怪,雖是與將軍第一次見面,可看著將軍就歡喜,心裡頭就如老朋友見面似的。所以將軍有話但說無妨。」
此曲共分為無題、端坐、鬼見、怪風、雷電、喝鬼、鬼訴、鬼出、呼天、曙景、雞唱、擊鼓十二段,以琴奏來自是跳脫閃耀,驚心動魄,而且曲風飄忽靈異,以突顯一人一鬼互訴衷腸之山嶽相隔世事兩茫茫之感。
風獨影目光緩緩掃過她的部下,然後微微一笑。
只是而今,當期盼多年的就要呈于眼前時,她卻茫然了,躊躇了。
許夫人卻搖了搖頭read.99csw.com,輕聲吩咐隨侍的婢女們取來熱茶,親自奉到風獨影手中。
「這次不同,當朝皇帝是重信諾之人,由他親口許下的肯定不會有假。況且……」
「府尹起身。」風獨影鳳目一垂。
許淮夫婦退下。
一旁的易三卻有些明了。這或許便是風獨影的報恩方式,與其贈于金銀,不若給沛城給海家村一位好父母官。本朝自立以來即行「三十稅一」之制,但元鼎元年皇帝頒詔,免天下賦稅,以令百姓休生養息,元鼎二年始才行徵稅。以幺叔、幺嬸這等勤勞之家,足可溫飽而有盈餘,若覺生活艱難,那必是地方官為中飽私囊而暗中額外加重賦稅所致。他看著風獨影,微微一笑,然後對海家夫婦道:「幺叔,幺嬸,直管說實話就是了。」
她的理智清楚的告訴她,指尖又往前移近,於是指下碰觸他暖若溫玉的皮膚,那一剎,腦中恍然浮現他手指拂過她眼睫的畫面,指間驀然無力。
風獨影轉動著手中的酒杯,「其在沛城為官可有暴行?可有貪名?」
風獨影最後沖他淡淡一笑,「我走了,你保重。」
殿外,石衍抬步離去。
待他走近了些,風獨影問他:「你一大早便游水?」
「你有什麼想不透的?」易三忍不住又問道。
風獨影點頭,「閩州背依閩山,有著天然屏仗,當年韋氏盤踞閩州十多年,也基本封鎖了閩州十多年。韋氏封鎖了閩州后在閩州城外建有一座小城,稱之為外城,允許天下商販往來貿易,以供閩州所需。外城之人不能進入閩州,而閩州人除了韋氏派遣的與外城交易的官員外皆不能出城。可以說是閩州人不知天下,而天下人亦不知閩州,又憑藉地利,閩州可謂銅牆鐵壁,十幾年裡不乏想要攻佔閩州的人,無不是鎩羽而歸。」
寧府。寧靜遠正在去看望他生病的第五房愛妾的途中,聞得消息后,他掉轉了頭,吩咐管家去備馬車,他要去豐府。
「去喚府尹過來,莫叫本將再說第三遍!」風獨影目光冷冷一掃,堂中諸衙役門外眾百姓只覺似有寒刀刮面,心頭生出畏懼,不由自主便噤聲息氣。
「呵呵……有道理。」曲殤望著風獨影燦然一笑,笑若花開,風華若水。
「何事這麼慌張?」豐極自奏摺中抬首。
夫妻倆對視一眼,然後還是海幺叔開口道:「城裡貼了畫像,是姑娘的畫像。我倆不識字,可聽旁人說,那是皇帝陛下發下的旨意,說是鳳影將軍受傷流落民間,有收留者速報當地官府,並賞千金。」
風獨影默默不語,只是靜靜看著曲殤,看著她眉宇間的惆悵慢慢淡去,目中的傷感亦化作了平靜,心底不由得欽佩。
曲家夫人好弄花草,曲家老爺便在曲府的一旁另造了一所園子,專供夫人種養花草。這曲夫人甚有奇能,什麼花都能養,以至那曲家花園裡鮮花絢麗,四季不斷,看過的人無不讚歎,於是便有些久人雅士慕名前往,又兼得曲殤姑娘尚待字閨中,貌美多才,頗有些君子好逑之意。
「或許是我該回家的時候了,為著日後我不會有遺憾與憎恨。」浩瀚的東溟海邊,易三喃喃自語。
沛城雖小,但地處東方,氣候溫潤,有良田沃土,又海產豐富,所以頗為富裕,這府街便修築得甚是氣派。硃色裹著銅皮的大門,一米高的青石台階,階下立著兩尊巨大的石獅子,門前還站著兩名帶刀衙役。
風獨影獃獃看著她,看著那張臉上浮現的凄楚,想要說點什麼,卻無以成言。
風獨影一愣。
「小姐今日怎一直呆在這裏?」
華府。華荊台正與賬房的管事清點賬目,聞得消息后,他捧起一把金葉狠狠咬了一口,然後衝動的做出事後他肉痛悔恨的事,「全賞你!」一把金葉塞給了管事,而他人已飛奔出府,直往豐府跑去。他的府第離著豐府只有一條街,所以平日很是方便他去蹭吃蹭喝。
殿內的侍從們驚了驚,莫名的看著衝進來的人,那是太宰豐極的侍衛石衍。
杜康依舊不語。
早膳后,易三道昨晚沒睡好,回屋補眠了。
當一曲畢,水亭寂靜,只餘音繚繞。
靜立了片刻,易三抬手,將竹籃送到風獨影面前,「你我相識一場,這隻雛鳥便作臨別禮物送與你吧。」
原來這曲家是五年前遷來的,家資甚巨,來了沛城便賣下城中一座老宅及大片土地,將老宅修葺一翻,便是今日的曲府,又在城裡開了米鋪、綢鋪、當鋪、酒樓等,如今已是沛城首富。曲家人口簡單,就夫妻倆及一個妹子,曲家老爺夫人皆是年近五旬,雖膝下無兒無女,但夫妻頗為恩愛,視其妹子有若掌上明珠,疼愛非常。
曲殤一笑。
其間,風獨影問海幺叔:「沛城府尹如何?」
「喔。」風獨影明了的點點頭,正想問問他能閉氣多久時,身後卻傳來了幺嬸的聲音,喚他們回去用早膳,於是作罷,兩人迴轉木屋。
「好。」易三也點了點頭。
風獨影起身,負手身後,遙望水面,「誠如你說」人生不能回頭「,可是人生是可以補救與償還的。」
聞言,許淮顧不得思量衙役們何以如此畏懼,只是滿目驚色的看著矗立堂前自有臨淵氣勢的風獨影,目光仔細的看著她的面貌五官,再想起帝都加急送來的畫像,剎時腦中轟鳴心頭巨跳,趕忙上前一步,躬身問道:「請問……可是風將軍?」
礁石上,易三垂眸看看腳邊的半尺方圓的小籃子,以竹條編成的籃子里用乾草做成窩,草窩上一隻雛鳥正閉目酣睡,正是誕生於風獨影掌心的那隻雛鳥,養了十多天,身上子上已長出一層淡青色的細羽。
風獨影看一眼杜康,杜康遞過一個錦布包,她接瞭然后遞向許淮:「這裡有五十金葉,煩你請城中最好的工匠為海家大叔大嬸建一座新的木屋,屋裡備足油米柴鹽,還要做足四季衣裳。」
風獨影猛然站起身,許夫人不由得後退一步,正惶然時,卻見風獨影背轉過身去,一時瞅不見其神色,更是慌張,滿腹疑問,卻又為她氣勢所懾,不敢出聲。
許夫人接著又道:「本城的人愛去曲家花園其一是因園中的四季鮮花,其二卻是因為曲殤姑娘的箜篌。」
那兩衙役進門見有如此多的人,一時膽氣壯了,招呼著道:「兄弟們,先把這亂民拿下也好問罪!」
從窗口往外望去,月色照得沙灘一片銀白,只有遠處陣陣潮聲盪起,似乎是這個天地間唯一的聲音。
「你!」另一名衙役震驚過後回過神來,立馬沖了過來,「你這叫花子好大的膽子!你是不想活命了!」一邊說著一邊去抽腰間掛著的佩刀,可刀還沒碰著,眼前似刮過一陣風,然後便一陣天旋地轉,「砰!」的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
夫妻倆甚喜易三與風獨影,想著要是兩人是自家的兒子與兒媳,那該是多和樂的事。
許是感應到她的目光,易三側首往她看來,目光相遇,兩人默默對視。
眼見他頻頻回首,不時嘆息,海幺叔與幺嬸不由相視一笑,然後幺嬸道:「公子是捨不得姑娘走吧?」
許夫人看著靜靜品茶的風獨影,也在暗自思索著。自風獨影現身沛城,許淮便與夫人言道此乃飛黃騰達之機也,只是也看出了在這位鳳影將軍面前,無論是阿諛奉承還是財帛相賄,不但是行不通的,只怕還會適得其反,所以對這位將軍的招待可以熱情周到而不能奢華過度,唯一能行的就是讓她對沛城印象深刻,這樣才會記住沛城,記住許淮,日後才有提點關照的可能。
風獨影胸口一涼,看著她不能言語。
她已步上亭子,此刻近在咫尺,看那女子年約二十六、七,面若秋月,眉淡如煙,烏髮如雲,鬢旁插著一朵猶帶清露的醉芙蓉,著一襲淺黃衣裙,仿若菊英之雅緻,又似芙蓉之清麗,令人見之怡心。
風獨影聞言沉吟片刻,道:「不了,去命人備一匹馬。」言罷她即起身迴轉卧房。
皇府。皇逖正與妻兒一道用膳,聞得消息后,以莊重沉穩著稱的太律大人碗筷一扔,不顧夫人的叫喚,衝到馬房牽了一匹馬便往豐府而去。
聽了易三的話,海家夫婦放寬了心。
就這樣走走停停看看,不知不覺中竟是半個時辰過去了,而這花園卻還未走到盡頭,足見其園之廣,不過兩人已走到花園深處,遊人稀少,而九天之上朗日當空,陽光灑下,霧氣漸散。
風獨影矗立堂中,鳳目掃一眼地上哀叫的衙役,然後抬步走至大堂正前府尹大位上從容落座,隨手將包袱一放,道:「去喚府尹過來。」那冰冷的聲音端肅的氣度,不但門外圍看的百姓悄然生畏,便是堂下那些衙役也有些心驚。
「哦?」風獨影鳳目微睨,哂然一笑,「是呢,方才已聽過了,只是……」她微頓,「我亦有些話要與曲小姐說,卻不知小姐願聽否?」
「雖不能穿綢戴銀,倒也還過得下。」幺嬸先道。
許久后,亭中才響起風獨影清澈微冷的聲音:「好一曲《孤館遇神》,曲小姐的箜篌果是絕倫,讓人過耳難忘。」
風獨影抬手打斷他的話,「本將明白,你都不必說,起身。」
曲殤聞言不甚在意,道:「我此生不會與他再見。」
風獨影鳳目斜睨一眼,不于理會。
這一問,終是打破了曲殤的平靜,她眼波微動,神情怔然,許久未曾出聲。
「曲家的……曲殤姑娘。」許夫人微有忐忑,不知本來冷淡的將軍何以驀然變了神色。
風獨影眉頭一皺,「哼!滿天下的貼布告,當我逃犯呢。」
「自然是姐夫的人找到了重傷的我,將我救了回來。」曲殤苦澀一笑,「姐夫、姐姐見我如此,不忍責罵,儘管我悔恨不已,卻已難挽閩州的敗亡。那典圖不但詳細的繪著閩州地形,還標明了姐夫因兵囤糧之處,所以你們後來不過兩月便攻下了閩州。姐夫尋了死去的將士換了衣裳扮作他,爾後帶著十名忠士攜著姐姐與我逃出了閩州,隱遁山野,直到五年前才遷來這偏遠的沛城定居。」
只見他立在海中,抹去面上的水,仰首呼氣,那海面上飛過的海鳥看著他,都圍著他忽高忽低的飛翔。他抬起手臂,便有一隻輕盈飛落他的指尖,嘰嘰喳喳一陣脆啼,倒好似是在與他交談般。風獨影見之不由得微微勾唇,海中的易三似乎感應到了她的目光,轉身望來,然後抬手送飛了鳥兒,往岸邊走來,赤著的上身亦自海水中顯露,以風獨影的眼光看去,雖不比軍中那些戰士壯實,但亦是肩寬胸厚勻稱結實,完全不似他著衣時的瘦削。
易三看他們如此神色不由疑惑,問:「怎麼啦?幺叔,幺嬸。」
各兄弟皆有家室,各府亦是人多口雜,所以每每兄弟們要放縱一番之時,不約而同便會來到豐府。
已是薄暮時分,大殿里光線轉暗,殿內侍候侍從們輕手輕腳的點上燈火。猛地,殿門「砰!」的被推開,一人風一般沖了進來,「找到了!找到了!」
而對面的風獨影被她叫破身份亦無驚奇,只是看著她,語氣平靜:「不知曲小姐有何要訴?」
易三笑了笑,後面半句「風將軍不是這樣的人」給咽下了。
緩緩漫步園中,風獨影心情不由得放鬆寧靜,欣賞著花園裡的花木爛漫之餘,亦讚歎這曲夫人的靈巧心思。她自是不知,自己也成了這園中一道令人過目難忘的麗景,讓人傾慕讚歎之餘卻是無人敢上前搭訕。
兩人走到近前,彼此相視,然後易三先開了口:「要走了?」
那奔行而來的約有百余騎左右,待馳到距離他們約有四、五丈遠時勒馬,一陣駿馬嘶鳴,百余騎齊齊停住。然後有一人跳下駿馬,沖他們飛奔而來,一張俊挺冷漠的面孔,赤然便是風獨影的貼身侍衛杜康,奔到丈許之地收住身形,雙膝屈地,垂首喚道:「將軍!」
許淮本想親自帶路,但風獨影道他身為府尹,一經現身必然引起百姓注目,所以問清了大概方向後便與杜康出門了。
許淮聞言大喜,忙道:「下官府中早為將軍與諸位準備了住處,請隨下官來。」
風獨影聞言移眸看了許夫人一眼,這「曲家花園」她已是第二次提到了,於是道:「這曲家花園有什麼好看的?」
那女子見風獨影點明了她的身份,目中波光一閃,然後瞭然一笑,「正是,不過……」她眼中漾起一絲別有深意的笑紋,「是曲樂的曲,國殤的殤。」
那時候,風獨影與易三如平時一般坐在沙灘上欣賞落日的餘暉。當馬蹄聲傳來時,兩人移首望去,便見沙塵滾滾,飛騎如電。
風獨影接過竹籃后,易三卻拿起她的手,兩人的手一起碰了碰藍中雛鳥。那刻不知是否陽光太過耀目讓人眼花,風獨影隱約間似乎瞅見兩人交握的手上青光一閃,眨眼再看,易三已放開了她的手,正柔聲低語:「小東西,以後乖乖的和她做朋友吧。」
曲殤看著她,靜靜的看了片刻,她忽然又輕輕笑起來,並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臉,然後面上那悲楚神色便隨著這一拍而去,「你莫要這樣看著我,那已經過去了,放手的亦不是你,而且我沒有死。」
read.99csw.com豐極看著花廳里興奮得忘乎所以的幾位兄弟,無奈的搖頭一笑,然後抬步跨入。
「曲觴?」風獨影鳳目瞳孔收縮,聲音隱帶顫意,「她……她彈箜篌?」
三哥曾對四哥說「老四你若哪天有啥事實在沒法解決時,就沖人笑笑,則無往不勝矣」。四哥雖不至古人所說的「一笑傾國」,可當他為你吹笛一曲,當他對著你輕輕一笑時,這天下沒有哪個女子能不傾心的。「一聲長嘆終是輕輕溢出,那棲息的墨蝶再次展翅,那流光燦耀仿若星辰的眼眸再開睜開,「只是當年,四哥與那位小姐間發生過什麼,他最後又是如何離開的閩州,他不曾說過,我們也就不得而知。回來后的四哥夜裡連發噩夢,白日里木然沉默,那模樣幾乎與當年初遇他時一樣,無論我們問他什麼,他都不說。然後某一日,他告訴我,他是個罪人,再也無法送我信物了。」
兩人搖頭。
「而且我雖放開了,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放開了我的手,不會忘記他負了我的情,不會忘記他奪了姐夫的閩州,所以我與他怎能再續前緣。」曲殤望著她,秋眸似水,靜如明鏡。
「喔。」風獨影不置可否的應一聲。
「哦。」曲殤移目望向亭外,浮萍飄遊,隨著秋風在湖面盪起一圈圈碧紋,就彷彿她此刻的心境。
易三見此,倒是收斂了笑聲,然後輕輕嘆息一聲。
風獨影也沒推辭,領了眾人到了許淮府中。整座許府顯是早有準備,騰空了所有房子,準備了許多床鋪,只待他們來住。一番安頓后,風獨影即命杜康與諸戰士去休息,她獨自一人坐在房中打坐調息。
風獨影接過茶,抬眸細細打量面前的女子。約莫三旬出頭的年紀,白皙圓潤,秀眉杏目,自有一種端莊持重的大家風範。暗想,這許淮府衙里的衙役不乍樣,可娶的夫人卻是不錯。而這許夫人侍候如此周到,無外乎是想她這位大將軍能提拔夫婿,他們所思所想所為她自是一清二楚的,若換在少時,她必生厭惡,如今她卻已可坦然處之,何況這許氏夫婦行事雖為討好,但也並未讒媚得讓人生厭。
見她不曾否認,風獨影鳳目里亮光一閃,定定看著曲殤。是她,原來真是她!一時心頭五味雜陳,卻又在抬眸間盡斂於心底深處。「曲小姐才貌出眾,卻至今未嫁,是否心有所系,在候良人?」
那年輕女子是面向著湖面側身而坐,聽得腳步聲,於是轉首往他們望來。那刻看得那女子面容,風獨影暗暗讚歎,所謂「麗若芙蓉、雅若幽蘭」必是如此。
「這沛城的姑娘我大都知道,卻無一有姑娘這等氣度。」那女子淡笑道。
風獨影垂目看向木板上的畫紙,畫的正是當前的日出。她並不懂書畫,看不出好壞,只覺得畫紙描繪出的天空大海氣韻深廣,日出之色鮮明妍麗,看著胸肺間便生闊朗之情。「好看。」她淡淡道。
第二日,風獨影起身,步出屋外,便見遠處礁石上煢然獨立的易三。
「當今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風獨影微微眯起雙眸,彷彿在瞭望她遠方的兄長。
「你為何返來?」冷不妨身後傳來易三的問話。
「那……」易三本想說既然有皇帝做主,那想來無甚為難了,可看風獨影面容,卻沒有一絲喜色,眉峰輕籠,眸光渺遠,似面前有著千重山萬重水,如此之重又如此之遙,一時止了聲。想他們如今即算可奉旨成婚,亦將受天下人誹議,更何況……
東溟海邊的海家村,這一日依舊如平常一般平靜度過,只是到黃昏時,忽然官道上響起了嗒嗒嗒的馬啼聲,整齊劃一的直奔海家村而來,頓讓村裡的人心驚肉跳起來,畢竟幾年前這樣的馬蹄聲往往代表著殺戮的到來。所以村人有的趕忙關門關窗閉戶不出,有的悄悄的爬在院牆上往外偷看,只見一列馬隊風一般穿過村子,直往村東頭最近海邊的海幺叔家方向而去。
「我有些事還未想透。」
「看什麼看!」衙役被她目光一看頓時惱火,「快些滾開!別弄髒了台階還要累我們打掃!」一邊說著一邊抬腳沖她當胸便踢去,顯然是覺得伸手推人會髒了他的手。
「將軍……」
這大半天的趕路,沿途經過的一些車馬總會揚起道上厚厚的塵土,是以風獨影全身上下除一雙眼睛還是清湛分明外,其餘無不是蒙在一層黃黑的塵灰下,又兼一身灰不灰黑不黑的補丁連補丁的漁婦裝,頭上還裹著一圈土色的布帶,那模樣比叫花子好不到哪裡去。
她眼眸望著前方,目光空濛,彷彿眸中有著萬千過往。
而此刻,曲殤以箜篌奏來,曲聲陰柔飄渺,與那曲中之意十分吻合。弦動之間,杳渺似空谷微風飄忽悠遠,軒昂之時卻是萬流奔放氣勢萬千,弦振疾響之際,又張狂狷介如雷鳴風嘯,聞者一時心境平靜,一時又意氣激揚,一時又神魂癲狂,只隨著曲音忽憂忽樂忽喜忽悲,仿是弦指揮動之間已驚魂提魄也。
國殤之殤……風獨影看著曲殤,驚異之餘心頭那團疑因卻越發的濃重了。
風獨影自然能感受到他的反應,不由得輕輕一笑,道:「他此刻若能看到你我,必然欣慰。」
那一番話說完,易三卻仿若未聞,只是怔怔看著她,看那眼眸睜開,看那眼睫翩飛,他恍恍惚惚靠近,慢慢伸手,然後指尖終於碰觸那長長密密的墨蝶似的眼睫,柔若輕羽,那刻他有如夢囈般道:「你這樣的人,為何會有這樣脆弱如蝶翼的眼睫?」那聲音似嘆似憾,以至風獨影呆愕當場,半晌都未有反應,待回神時,易三早已放開了手,目光遙望前方,面上神色端凝,眉峰緊鎖,彷彿在思考著什麼千古難題。
剎那間,她由不得綻顏回他一笑,輕鬆而愉悅,就如此刻的天地,明朗炫麗。
「只是我回到帝都后,會告訴四哥你未死。」風獨影再道。
這話倒問住了易三,他想了片刻,才道:「不知道,反正跟她幾乎是記事以來便在一起,在我還不知道媳婦兒是什麼意思的時候就知道她會是我的媳婦,等明白了意思后也沒什麼不樂意的,畢竟她可是我們那裡最聰明美麗的女孩兒。」
幽暗的房中,風獨影與靜靜對視片刻,才開口,聲音輕淡卻有些暗啞:「自我口中出,入你耳中止。」語罷即抬步離去。
而風獨影看著她,想有這樣美麗解語的女子陪著四哥,有這樣聰慧闊達的女子做她的四嫂,夫復何求呢?所以,她輕聲道:「曲小姐,和我去帝都吧。」
「是呢,那些年可真苦呢,每日餓得只能灌水飽肚子。」幺嬸想起當年便面現苦色。
昨日傍晚,沛城府尹親至曲家,重禮相贈,言詞懇切,只為「請曲殤姑娘明日一定為帝都貴客彈奏一曲」。什麼樣的貴客會讓一城府尹如此鄭重其事,思量一下近日城中「鳳影將軍現身沛城府衙還懲戒了不少衙役」的傳聞便可知。想起這位貴客的身份,往事便倏忽而至,悲歡難抑,本是不想理會,可如今不過一介平民,寄身沛城,無論是為己為家,皆不可得罪府尹,所以還是來了,只是卻萬般猶豫,她不知自己能否心平氣和。
一時間,廊下氣氛沉晦曖昧。
她遠遠看著,恍然覺得他也是一幅畫,只是無筆可繪,亦無人可寫意。
許久后,易三道:「你有什麼想不透的?到今時今日,你們兄妹名份天下皆知,更何況皆是國之重臣,不可能拋了責任去私奔,那還有什麼想頭。」他的聲音清如透明的薄冰。
幺嬸一幅瞭然的神色,道:「姑娘俊得很,你要喜歡也是當然的。」
當一曲結束,彷彿跋涉千里終於到了目的地,雖是疲憊,卻又份外輕鬆。
風獨影獨自在屋前檐下坐了會兒,然後也睡去了。
許淮起身,恭謹的問道:「將軍這是從哪來?下官聞說將軍在追擊北海王途中受傷落海,陛下焦慮萬分,已布告全國找尋將軍,幸將軍無礙,在沛城…啊!下官糊徐!看將軍神色疲憊,定是旅途勞累,不若先去梳洗歇息。啊!將軍還沒用午膳吧?還是先用膳吧…來人,快去備膳!唉呀,這府衙多有不便,將軍還是先去下官家中安頓可好?家中有拙荊婢女……」他一番話顛三倒四的,顯見是太過激動,以至有些語無倫次了。
那日,風獨影呆在許府,花園裡走走,書房裡看看,卻是百無聊賴滿心煩悶。
指尖又推進半寸,幾乎已可感受到他皮膚溫暖的氣息。以她的功力,只須輕輕一劃,指尖真氣自可割喉如割草芥!然後……這個人便可自這世上消失!
他念著的這一句,當日在北海玹城時她也曾聽大哥念道,那時滿心慌亂,而此刻忽從易三口中聽到,卻是滿懷酸澀。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當日這話,又是為誰而念?一時間,她呆坐如泥塑。
眾部下向來對她敬若神明,自不會有異議。
正在這時,嗒嗒馬蹄聲響,又有數騎馳來,卻是許淮領著數名隨從趕到了。杜康自接到飛書後即日夜奔行,到了沛城便直奔府衙,得知了風獨影在海家村后即又轉奔海家村而來。許淮擔心他接了人後直奔帝都而去,那自己一番苦心便要化之流水,是以馬上也命人備了馬追了出來,可即算他捨命追趕,依舊被遠遠甩在了後邊。
片刻,曲殤微笑道:「姑娘難得來一趟沛城,你我有緣相見,便為姑娘彈一曲箜篌,以盡地主之誼,只是曲殤技藝粗陋,還望姑娘莫要恥笑。」
很快,百余匹駿馬馳騁而去,留下滾滾黃塵,以及身後目送的人影。
許夫人看她神情中並未現厭煩之色,於是又試探道:「將軍明日何時起程?若是午後的話,倒還可以去曲家花園看看。」
此番景況頓令街上行人側目。若只是衙役驅打叫花子,路人也就看一眼走了,畢竟這是常有的事,可這叫花子打官府里的人卻是罕有,更何況出手的還是一個女子,是以沿途經過的人都不由得停步遠遠圍看。
風獨影挑眉。
八月二十六日。
曲殤朦朧的笑著,似是多情似是嘲弄,「因為那時候,在我心中,他是最重要的,為了他我可以不顧一切,可是……」她轉首回望風獨影,目光悲涼,笑容凄清,「在他心中,我卻有若塵埃。」
竹籃里的小鳥頭動了動,然後依舊沉睡著。
不一會兒,一曲吹完,易三卻又順著那笛曲的調子輕聲唱了起來:「叔於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他的聲音低沉輕緩,倒似是含著十分的情意,「叔于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甚少飲酒的海幺叔這晚喝了幾碗酒,已有些醉意,所以聽得風獨影話,頗是有些茫然。
又默了片刻,風獨影再道:「曲小姐可知,這麼多年過去,帝都故人一直愧疚在懷,一直在等候姑娘。」
「好看。」兩人點頭,目光看著依舊盤膝坐在沙地上的風獨影卻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
一時堂中門內門外雖有許多人,卻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聽到。
許夫人一直站在風獨影身後侍候著,十分的周到細緻,中途風獨影飯飽先離了席,她也靜靜跟著。到了花園的長廊里,風獨影見這邊安靜清涼,便倚著欄杆坐下,「許夫人,我這不用跟著,你自去用膳吧。」
「小姐猶豫什麼?」
那時,正是日出之際,海天相接之處一輕紅日如赤色玉盤冉冉升起,滿天滿海皆是緋色朝霞,天空上的雲朵被霞光染成了繁複妍艷的雲錦,海面波浪起伏倒映著雲霞,彷彿是一幅無垠的綵綢在隨風展動,整個天地都籠罩著一片華光艷影中,綺麗無倫。而在那一片壯色之中,還有許多的海鳥,或高空飛翔,或低空翩躚,或掠海而過,那靈巧敏捷的姿態,那清脆悅耳的啼鳴,將那日出麗景襯得更加的鮮活熱鬧。
曲殤秋水似的明眸靜靜看著風獨影,心中有些驚異,又有些開懷,片刻,她輕笑出聲:「呵呵,風將軍果是不凡。」
「將軍。」身後傳來杜康低沉的喚聲。
易三一邊說著一邊扯了風獨影的衣袖便往灶屋走去。
風獨影怔然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側首看一眼易三,然後依舊掉轉目光落向大海。
易三抬頭看著她,目光清澈柔和,「萬物皆有靈,它以後會做你的朋友的。」
風獨影張了張口,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海幺叔打了個酒嗝,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倒不曾聽過。」
隔了片刻,才聽得杜康低低的聲音,「不敢睡。」
實未曾想到風將軍會有這麼一番長論,易公子怔愣了半晌,才看著風將軍幽幽道:「你不會做飯直說就是,找這麼一番借口多辛苦。」
那晚,海家木屋前有了從未有過的熱鬧。那些戰士因找到了自家將軍而高興著,所以即算風獨影就在面前,亦不能收斂他們的興奮之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聲歌詠,那是軍中男兒的爽朗,風獨影貫來如是,易三瀟洒從容,便是海家夫婦亦為氣氛所染,而忘了身份之別,共飲共樂。
「哦?」風獨影想他們平日少到城裡,九九藏書大約也不甚關注這些,轉而問道:「大叔家這兩年日子如何?每年交多少稅?」
風獨影橫他一眼,然後看向海幺叔與幺嬸,「大叔大嬸可有告知沛城府尹我在你們家之事?」
聽到這,易三感慨了一句,「閩州啊,地闊山高,我以前去過,那裡地形極是複雜險峻。」
易三也呆了呆,然後轉頭看著風獨
「可為什麼又不動手了?」易三坐起身來,神色平靜地看著她。她來到這東溟海邊是一個意外,她會與他說那麼多的事亦是一個例外,可是她若要取他性命卻是再正常不過。畢竟,他知道許多不該知道的事,那些于普通百姓不過小事,於他們這些主宰天下之人來說卻是絕不能宣揚之密事。
「將軍,您的傷好了沒?」
安撫了部下,風獨影迴轉身望去,易三靜靜地站在幾丈外的沙灘上,神色淡然,卻顯得那麼遙遠。似乎只這麼片刻,她與他便已隔了萬水千山。
風獨影立在街上仰頭看清牌匾上「沛城府」三個濃墨大字后,便直往府門前走去,只是剛抬腳踏上台階,門前站著的兩名衙役立時大聲喝住她,「站住!」
那夜,似乎是很平靜的渡過。
聽到這聲嘆息,風獨影回過神,轉過頭移開目光,靜默了許久后,才問:「你為何知道?」
眾衙役面面相覷,然後有一人眼見風獨影如此氣勢,心裏犯嘀咕,於是趕忙往堂後去尋府尹,其餘人等無不屏息等待,風獨影亦只是靜靜坐在座上,面容冷然。
這話卻讓易三沉默了,看著風獨影漠然的面孔,心頭莫名的生了些惱意,於是道:「我怎麼知道,可我就是知道了。」
有的問那兩衙役怎麼回事,有人則喝問何方刁民竟敢擅闖府衙,有人則直接叫嚷把這亂民先拿下再說……一時堂中人聲嚷嚷,而府衙門外許些行人亦悄悄圍上前來看熱鬧。
「你方才說誰?」風獨影問她。
聞言豐極一呆,迅速接過木筒取出書信,一目掃過,面上頓現狂喜之色。然後殿中的侍從便驚訝的看到一貫從容的豐太宰猛然起身,大步往殿外跑去,只不過跑出殿門才步下兩級台階,豐極又驀地站住。
兩人之間這刻平和得近乎溫存,似乎只是至交好友要分別一兩日而已。只是…這一去,再會之日又是何時?頓都有了些離愁別緒,心情低落,一時都沉默了。
「因為四哥他負了一位姑娘,不只是負了她的滿腔深情,更而且害了她的性命。」
「哦?」風獨影在曲殤的對面落座,杜康自是在她身旁站著。「若我沒猜錯的話,姑娘便是曲家小姐曲觴是嗎?」
膳后,許淮上前請示:「將軍安然歸來的消息下官昨日已派人飛報帝都,只不過將軍頭上的傷還沒好全,不如先在沛城休養幾日,待傷好后,下官再派車馬護送將軍回帝都如何?」
豐極靜靜站著,然後轉過身,神色已是從容靜雅,「想起還有奏摺沒有批完。」他緩緩抬步,一步一步走回大殿,「修書呈報陛下,飛書告知杜康,再派人去各府知會五位兄弟。」
海邊礁石上,易三高高矗立,身姿挺拔卻顯得孤峭,她看著心頭莫名的堵了堵,一時腳下竟有些沉重。怔立著片刻,她放開韁繩往海邊走去。
在許淮怔思之時,風獨影移眸往他看來。四旬出頭的年紀,白淨面皮,三縷長須,不高不瘦的,看起來倒像某個富人家聘的啟蒙先生。「你就是沛城府尹?」
「哦。」風獨影只是笑笑。
風獨影沒有立即就答,而是默望著遠處沙灘,怔怔出神了好一會兒,才道:「當年韋氏之主為韋騰,他的王妃有一個小妹妹,姐妹相差二十余歲,是以自小帶在王妃身邊養著,名為妹妹,但夫妻倆視若己出,極是疼愛。這位小姐精通樂器,尤擅箜篌,為此韋騰專門在王宮裡建一座」曲觴園「,園中聚集了許多擅長各種樂器的奇才,小姐便常去園中聆聽樂曲,又或與那些人編曲合奏。」
「當然,在你們看來,身負重傷追兵即至之刻,他如此選擇乃是明智之舉,這樣他才可保得性命,保得典圖……」曲殤睜目,眸中冰涼一片,「可是那於我來說,那便是穿胸之劍錐心之痛!」
剎時,堂中嘩啦啦跪倒一片,「拜見風將軍!」的呼聲不斷,一個個伏首于地,惶恐不安,只府外那些百姓猶自怔呆。
風獨影垂眸,掩了滿懷的思緒,聲音輕淡,卻難抑苦澀。
「看我的畫如何?」易三放下畫筆,抱起酒罈起身。
半夜時分,天地寂靜。
易三心頭一震,深深看著她。她說這番話,只因她付出之代價已太重、太多,所以才忠言相告嗎?
風獨影移目許淮,「既然已飛報帝都,那就勿需準備車馬,想來帝都很快便有人來,本將便在沛城暫歇幾日。」
許淮又目光望了眼一旁呆立的海幺叔夫婦,頗是和善的笑了笑,才領著隨從回沛城去。
風獨影目光一冷,看住那衙役。
曲殤慧黠的眨眨眼睛,「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會一生都記著我,日後無論他喜歡哪個女子,但窮其一生,他都忘不了我。」
靜靜看了會兒,猛地數丈遠的海面有人破水而出,激起浪花打破了海面的平靜,驚得她心頭一跳,然後才看清了是易三。
「不敢勞煩,我等皆自備乾糧與水。」風獨影身後一名戰士上前抱拳道。
這個人,不應該留下!
風獨影確實餓了累了,所以點頭應允。
風獨影挑眉,「何以認為我不是沛城人氏?」
「姑娘面生得很,不是沛城人氏?」那女子問道,聲音清淡柔雅,與其人極是相稱。
風獨影只是冷冷瞅一眼地上痛呼連連的兩個衙役,便轉身步上台階,片刻便跨過門檻往裡走去,倒地的兩個衙役見之趕忙忍痛爬起身來去追她,並一邊大聲叫喊:「快來人!有亂民闖入府衙!」
「嗯。」風獨影淡淡點頭,「日後你若到帝都,我請你喝酒,陪你下棋。」
海家夫婦聞言頓滿懷感動,想要婉謝,可目光與風獨影對視時卻是說不出話來。眼前的風獨影早不是當日落難為他們收留的孤女,亦不是昨夜之前雖冷淡寡言卻又透著溫情的姑娘,此時此刻站在面前的是氣度威嚴高不可攀的大將軍。
於是許淮將風獨影迎到自己家中,許夫人親自領了婢女侍候梳洗,廚子又準備了一頓豐盛的膳食,爾後又是安排卧房,又是準備新的被褥,又是請大夫來看傷……許府這一日甚是忙碌。
風獨影目光示意,杜康便上前扶起兩人。
許夫人看出她的煩悶,於是午膳后便問:「將軍午後若無事,妾身陪將軍去城中逛逛如何?這沛城雖小,卻也有幾處精緻景點,而且這時節菊花初開,去曲家花園賞菊最好不過了。」
「都起來吧。」風獨影抬步走過去。
許淮也甚是乖巧,整日都不曾來打擾,只留下幾名聽候吩咐的僕人,安安靜靜的讓鳳影騎的諸戰士飽飽的睡了一天。黃昏時,許淮才與夫人過來,擺了豐盛的酒席,風獨影倒沒拘謹了部下,那些戰士自也就敞開了懷暢飲,一頓飯下來,也是賓主盡歡。
這一問卻可謂唐突,只是風獨影面色平靜,目光專註。曲殤微怔忡,然後搖頭一笑,「不曾候過誰。」雖是答了,卻是避開了前一問。
回到木屋,各自洗漱了,然後易三便從灶屋端出熱氣騰騰的一鍋白粥,想來是他早就煮好了的。
此一生,必如煉獄,苦楚永隨。
風獨影靜了片刻,然後搖頭,道:「我分得很清。」
「是!」杜康及百余戰士俯首。那爽朗有力喝聲直震得海家夫婦心頭巨跳,然後望向風獨影的目光便帶點敬畏。
聽到風獨影如此問,夫妻倆不由面面相覷,似乎不知道要如何答。
默然片刻,又問:「曲小姐可願見見帝都故人?」
這一生,他大概都要如此,永遠都被理智緊緊的鎖住,他一生或許都不會再行差踏錯,可是——悔恨與痛苦——並非只是做錯了事才會有。可悲的是,他如此的清楚明白,可他還是無能為力。世人贊他是「完美的大東第一人」,他這一生想來也會做到世人所說的「完美」,而在這「完美」之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是何等悲哀的一生。
「呵,說了你也不懂。」
園中有些遊人見得園門前又來兩人,皆舉目望去,這一望頓感眼前一亮。那一男一女白衣青袍,明明是清淡素雅之色,卻因著那兩人的容顏氣韻而生出綺雲豐艷之感,特別是那女子,周身似有華光盈繞,驅散了霧氣,令她身畔的菊花似也染了明光,格外的鮮妍明麗,一時紛紛注目於他倆。
身後杜康對海家夫婦道:「大叔,大嬸,可與我們一道用膳。」
「當年,我十六歲,正是情竇初開,綺夢年華。」曲殤忽然啟口,目光朦朧似夢,「遇上那樣的他,怎是一見鍾情可說,怎是一往情深可喻,只覺天地雖廣麗,萬物雖多姿,可與他相比皆若塵埃。」
「老婆子,別想那些。」海幺叔拍拍幺嬸的肩,轉而面向風獨影,「如今地里出的糧可有大半留著自家吃,捕了的魚不但可以賣了得些銀錢貼補生計,也能留下一兩條自家吃。」
「是。」石衍應承。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定定站在殿門前,彷彿一步有千斤重,跨過的步伐那麼的艱難,可他終究是跨過了,重新在案前坐下,「你們都退下。」
「因為還在猶豫。」
「或許你自己也理不清。」他喃喃輕語,一時亦惆悵茫然。
當晚各自安歇。
「今日暫休,明日再戰。」易三扔了手中石子起身,轉頭看向海幺叔與幺嬸,「幺叔,幺嬸,城裡的燈會好看嗎?」
床上,易三睜開眼眸,幽暗的房中,那雙瞳眸卻似發著光般,明亮得讓人無法逼視。「你回來,不就是為這嗎?」
對視片刻,風獨影垂眸轉頭。
於是乎,大東朝的鳳影將軍在人生的第二十二個年頭,第一次走進了灶屋。
這話戳中了要害,再加上易公子飽含同情的目光,刺|激得風將軍拍案而起,「誰說我不會做飯了,我會打獵,會烤肉!」
杜康聞言抬首,依舊是面無表情,可微顫的聲音泄露出他的激動:「將軍,屬下……」
「哦?」風獨影聽過後,沉吟片刻,道:「那明日本將倒也要去看看。」
他聞之,亦只哂然一笑,「日出之美,總是百看不厭。」
風獨影搖頭,「雖不知詳情,但也能猜著大概。」
風獨影心頭一跳,默默看著她。
「不用。」風獨影阻止了她,「明日本將就攜杜康前往,只當是普通遊客,勿要驚動任何人。」
「今日你我終如他所願,相依相存,他必然放心。」風獨影仰著頭輕輕道,彷彿是對著天上的明月說話。
曲殤淡淡一笑,接道:「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聞言的瞬間風獨影轉頭望向易三,目光明利,仿如冰劍,可易三就那樣靜靜站著,面容平淡,似乎他只是問了一個尋常的問題。
於是當日酒罷宴散后,風獨影吩咐部下明日依舊在沛城休頓,後日起程。
風獨影亦不理他,只是坐著,目光怔怔望著前方。
許淮擔心風獨影會直奔帝都而去,便道,「將軍,這些前來迎接您的將士連日連夜的趕路,定十分的勞累,不若在沛城歇息一兩日再啟程返回帝都如何?」
「是閩州的那位小姐?」易三終於還是伸出手,輕輕按在風獨影肩膀上。
於是當夜,幺嬸便為風獨影整理行裝,其實也就是將她原先換下的鎧甲、長劍收拾好扎一包袱里。第二日又起個大早,煎了些蔥餅、乾魚,用油紙包了,給她帶路上吃。
早晨起身,步出房門便見許淮夫婦早候在院中,見她出來,忙見禮請安,又引她至花廳用早膳。
易三於是問道:「那你們又是怎麼打下閩州的?」
見她發問,許夫人心頭振奮,道:「曲家花園以花聞名,現今菊花開得正好,乃是賞菊品酒的時節。」
她說這些話時眸色柔亮,唇邊浮著淺淺的一抹笑,眉宇間褪去了凌厲氣勢,彷彿是矇著薄薄輕紗的明珠,周身透著淡淡華韻,婉然清麗。
許淮聽了暗暗著急,想沛城這小地方好不容易來了一尊大神,怎麼能輕易便送走了,正待說話,風獨影卻開口了,「今日便在沛城休整,明日再上路。」說著她側首看了一眼身旁的杜康,那張英挺冷漠的面孔上雖看不出表情,但眉宇間掩不住憔悴疲憊。想這些日子她受傷失蹤,他定是日夜搜尋不曾歇息,得了她的消息肯定也是日夜趕奔而來。
風獨影止步,抬眸看著那兩名衙役。
風獨影睜目,自床上起身。
風獨影頷首,手一抬,鳳痕劍橫于胸前。
「所以他盜得那關乎閩州存亡的典圖時,叫我不要聲張我便猶豫;所以他制住我為人質時,我便乖乖從之;所以他挾我逃出閩州被一路追殺時,我還幻想著就這樣兩個人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再不要管什麼閩州、什麼天下,只我們兩個生死相隨。」
當夜,在海邊的舊木屋裡,在那淺淺的海浪聲里,風獨影酣然入夢。
風獨影回首,木屋旁的營帳早已收拾好,百余戰士已整齊牽馬等候,許淮亦是早早趕來恭候一旁。海幺叔與幺九-九-藏-書嬸走出木屋,目光皆帶依戀的看著風獨影。
「姑娘……」幺嬸喚著,卻又覺著不妥,忙又改口,「將軍是這會就要走?還是……能再住一晚?」她目光看著風獨影,頗有些不舍。
遠處沙地上,易三面向大海席地而坐,身前一塊木板上鋪著白紙,紙上墨色淋漓胭色如朱,他一手握筆,一手抱酒罈,顯然正在作畫。紅色中衣外隨意披著天青外袍,如霞映碧空,發散肩背,如墨泉流瀉,時而仰首灌酒,意態疏狂仿若酒仙,時而揮筆灑墨,卻眉宇寧靜有若書生,這兩種天差地遠的極致情態卻在他一抬首一垂眸間盡斂一身。
許久,她心底沉沉嘆息一聲,收回手,如來時般悄無聲息退去。走到門邊時,身後卻傳來一聲輕語:「為何又不動手?」
風獨影愣了愣,然後故意屈解道:「你是要送我路上烤了吃嗎?那不用了,杜康會準備乾糧的。」
海幺叔聽了並未動心,只道:「我倆都大半截埋進了黃土裡,有手有腳,每日里掙夠吃喝就行了,要那麼多金子幹啥,沒的讓賊惦記呢。」
曲殤回首,略帶一點訝然,然後她輕輕嘆氣,「你若不是鳳影將軍,我們一定可以做朋友。」
風獨影凝目望著對面的曲殤,腦中思緒翻湧,心頭似明還暗。而曲殤懷抱箜篌,氣息微促,顯然方才一曲頗耗精氣。
風獨影有了駿馬,這回只大半個時辰便到了海家村。海幺叔與幺嬸見她返來,又驚又喜,一個趕忙迎她進屋,一個將馬牽屋后系著,又去割了些青草回來養馬。易三卻是不在,幺嬸道他晨間聞得讀書聲,便去了村裡的學堂。過得約莫個把時辰后,一輛大馬車進了海家村,駛到了海幺叔屋前才停住,卻是許淮派人送來米、油、魚、肉、雞、鴨、果蔬等等,還帶了一名廚子、兩名婢女侍候。風獨影讓幺嬸將那些吃食全收了,至於廚子、婢女依舊打發他們回去了。
「哈哈哈哈……」易三聞言大笑,並忙不迭的點頭,「可不,古往今來,那畫像貼上城牆的多是犯了滔天罪行的重犯。」
終於……是要離開了。腦中這麼想時,心頭驀然湧現淡淡的失落。再轉身移目望向木屋,屋前海幺叔與幺嬸正相扶而出,猛然見到這彪悍如虎的百余鐵騎頓現驚慌,待看到她時,恍然又有些明了。
風將軍上下將他打量一番,從鼻孔里哼道:「論氣勢,你不及大哥;論武功,你不及二哥;論頭腦,你不及三哥;論容……論風度,你不及四哥;論忠厚,你不及五哥;論錢財,你不及六哥;論可愛,你不及八弟。哼,憑什麼要我做飯給你吃。」
「所以啊,他可以放開我的手,任憑我跌下深谷。」曲殤猛然閉目,仿似那一日那一幕又重現眼前,而她不敢、不忍卒睹。
風獨影靜靜矗立片刻,然後也轉身回去。
「爾等還不快與將軍見禮,此乃鳳影將軍玉駕至此!」許淮迴轉頭喝道。
所以,當豐極自宮中出來,外間已是華燈似星。回到府中,便見花廳里五位兄弟酒酣耳熱,見他回來,華荊台扯著嗓子叫喚:「四哥快來,我們干一杯!」
殿外眾侍從聞得聲響忙欲推門而進,卻被石衍阻止了。「想是不小心落了東西,不妨事的。」
當夜,風獨影便宿在許府。只是躺在熏香繚繞的卧房,身上蓋著乾淨柔軟的錦被,如此安寧靜悄的夜裡,儘管疲倦,她卻是輾轉難眠,直到快天亮時才迷糊了一會兒。
風獨影沉吟,一時沙灘上靜悄悄的。片刻,她看向海家夫婦,「還要再打擾大叔大嬸一晚。」
風獨影轉身眺望大海,悠然道:「我看過的最美的日出是在蒼茫山上。」
「是。」許淮聞之滿臉喜色。要知道眼前之人不但是開國功臣,更是皇帝陛下最疼愛的妹妹,若侍候得好,能得她賞識,那日後還不是青雲直上。
「為何還不去睡?」風獨影步出房門。
這會他趕到,見禮后,即要迎風獨影回沛城。
她慢慢走到海邊,隔著數丈遠看礁石上的人,身上衣袍飛揚如天空澄碧,卻容顏凈麗如高山之雪,數只海鳥在他身畔盤飛,彷彿他是這海中神邸,它們朝著他歡快鳴喝,而他一動不動,似乎是自亘古以來便矗立於此,那般肅穆如山。
「下官在。」許淮趕忙上前。
「呃?」海家夫婦疑惑。
到了近前,兩人卻都沒有說話,只是並肩望著夕陽慢慢沉入大海。
「其實……」曲殤忽又道,「這些若到了說書人口中,不過是一個愚昧的小姐愛上了敵人並被敵人利用、拋棄的濫俗故事。」她唇邊彎起一道淺笑,隱約一點嘲弄,「所以為這樣的故事而傷懷是很愚昧的。」
風獨影眉尖一動,看著她不語。
「《孤館遇神》本是鬼魂訴冤,而曲小姐這一曲……」風獨影微微一頓,鳳目里波光隱晦,「難道曲小姐是有何話要與我訴說不成?」
「我在練習閉氣。」易三抬手撩開濕發衝著風獨影笑。
風獨影仿若未聞,只是面向大海,任海風吹拂著鬢髮衣襟,她的背影卻是紋絲不動。
許夫人自然應承。
曲府乃是一座百年老宅,后經曲氏修葺,已是煥然一新,宅院深深,古木森森,望之便生深廣幽靜之感。而附於曲府一旁的曲家花園,白牆黑瓦,有翠枝紅花自牆頭伸展,雀鳥啼鳴,顯得生氣盎然,只是立於園外,便已聞得花香陣陣。
風獨影恍然點頭,當年雖尋得韋氏夫婦屍首,但血污甚重,他們亦不曾仔細檢查,只派人好生安葬了事。
易三聞言一笑,也故意板著臉道:「誰說給你當乾糧了!你以後可以跟它說故事!」
她的話一落下,杜康崩得筆直的身體驀然放鬆,彷彿如釋重負。
曲殤抬首一笑,「姑娘過獎了。」
「影……」低低念一聲,那張被世人傾暮讚譽的無雙面孔上,浮現著深絕的痛苦,那是任何一位姑娘見著都會心碎的神情,她們會願意以性命為代價,只為能抹去他眼底深深的悲楚。可是景辰殿里,這刻只有數盞宮燈,搖曳著燭光伴那沉淪哀傷的身影。
「做太麻煩了,去衣鋪里買兩套現成的男裝就好。」風獨影道,聲音淡淡的卻自有一種不容違抗的威嚴。
「是。」杜康起身。
「這……這些人都是來接姑娘的嗎?」
半夜裡,風獨影睡了一覺醒來,見窗外月色如水,四周靜幽一片,正想翻身再睡時,卻聞得屋外一道氣息,輕緩低長,那是內力深厚者才能發出的。她心中一動,起身下床,推開房門,便見院中杜康孤身而立,見到了她,也沒言語,只是默默靜立。
午後,兩人不再犯困,便在屋前沙地上劃下棋盤,又撿了些貝殼、圓石當棋子,你來我往的殺了數盤,互有輸贏,倒是激起了彼此的好勝心,於是一盤又一盤的不知疲倦,直到酉時海幺叔與幺嬸回來,兩人才自拼殺中回神,抬首便見漫天緋霞,夕陽又已西下。
「勿須煩勞大叔大嬸,軍中向來如此。」風獨影道,她移目看向杜康,「今夜你們也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起程。」
「我們都知道當年是四哥負你,我們也都以為小姐已死去,這麼些年,四哥一直未娶,他依是不能忘了小姐。」風獨影輕聲道,胸口卻彷彿堵了什麼般有些氣悶。
枯坐水亭,那貴客卻是自行到來,當看到貴客的那一剎那,心頭的猶疑怨憤瞬間消失,奇異的只有欣賞讚嘆:世間之女子,竟也可有如此英姿!
人人都贊他行事謹慎,人人都贊他做事穩當,可這刻他恨著自己的理智謹慎!可是……即算如此,他卻依舊不能衝出帝都飛去沛城,去找那時刻掛在心頭的人,去親自確定她的安好。他能做的……手滑落,目光茫然落下,只看得一地碎瓶,唇邊溢出苦笑,悲涼似水。
「呵呵……是嗎?」曲殤又是一聲輕笑。
「保重。」易三靜靜的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大人?」跟在身後的石衍疑惑。
風獨影也沒有解釋,望著易三片刻,然後還是抬步走了過去。
「府尹何在?」風獨影無視衙役的嫌惡。
風獨影胸口澀成一團,眉頭亦隨之擰起。
「我們看了那畫像趕忙就回來了。」幺嬸道,看著風獨影,想這姑娘大約是要離開了,頓時生出不舍來。
那一支歌,他喝到最後,卻是反反覆復哼著一句「不如叔也」,當他喝到第八遍之時,風獨影猛然抬頭,惱恨的瞪著他,「閉嘴!」
不想易三卻道:「我還得再嘮叨大叔大嬸幾日。」
易三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呆坐良久,才重新躺下,卻是再也無法入眠。
易三目光一閃,然後頷首。
風獨影側首,看著她,「小姐已放開了怨恨,何不成全了今生的情緣。」
只可惜……
「大人,風將軍找到了!沛城府尹飛書,風將軍在沛城!」石衍激動的叫道,衝到書案前呈上一個紅漆木筒。
「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我們要打下閩州必要知閩州,而在當時,要入閩州城實在太難了,因此當四哥提出他去閩州時,幾個哥哥都是贊同的。」風獨影微微一頓,似乎吸一口氣,才繼續道,「四哥便扮作一個遊學書生去了閩州,走之前……他和我說,閩州那裡盛生一種玉石,盈碧如水,等他回來定給我帶塊好玉作信物。」
第二日清晨,用過早膳后,風獨影便提起包袱告辭上路。
易三搖頭一笑,不再追問,收拾了畫與筆墨,轉身往木屋走去,「該用早膳了。」
因此,眼見風獨影飲完了茶,她趕忙接過了空杯,道:「將軍明日就要走了嗎?沛城好不容易得將軍玉駕至此,妾身本想領將軍四處轉轉,一來儘儘地主之誼,二來也讓將軍看看沛城的風俗民情,三來妾身也可與將軍多多親近。」說到最後一句,想著眼前這人身為女子卻叱吒亂世統領萬軍,心底油然生出敬慕來,「將軍這等人物,妾身身為女子十分景仰,但盼能多得點機會學習一二。」
「本將去海家村的海幺叔家住幾日,帝都若來人了讓他們直接來海家村就是。」風獨影吩咐一聲便出了許府,府門外一名年輕小廝牽著匹黑色駿馬早早候著,她接過了韁繩輕輕一躍便飛上了馬背,鞭子揮下,駿馬便馱著她飛馳而去。
目光靜靜的看著那張睡容,腦中卻浮起他坦蕩的目光,從容自若的笑容,這樣的人……
大殿里,豐極定定立在書案之後如一座雕像,可一雙手卻微微地顫慄著。
風獨影只是靜靜看著,不驚不惱。
「是。」殿中侍從退出大殿,輕輕關上殿門。
南府。南片月正在跨步上馬,打算去「柳謝酒坊」找謝茱,聞得消息他腳下踏空,差一點在馬下摔個跟頭,幸則他反應敏捷,才免了「南將軍在自家門前摔一跤」的臭事,然後飛身跳上馬背直奔豐府。
風獨影淡淡一笑,「何必執著于」朋友「兩字,人生際遇難測,浮萍相遇,可有片刻交心足矣。」
風獨影心中一動,想大約便是她了,於是抬步前去。
「可不。」海幺叔也附和,「要是姑娘不是個將軍,就把她留在這裏,叔和嬸便給你們操辦了婚事。」
這話一落,海家夫婦失落的心情頓時好了些,一旁的風獨影則面無表情。
半晌后,她才自眼前壯景中回過神來,礁石上只她一人,身上蓋著的外袍已換成了薄被,想來是睡著時易三為她蓋上的。站起身,拎起薄被正打算跳下礁石,轉身之際,卻又是一怔。
風獨影卻是垂目看著身上穿著的粉色衣裙,那是昨日許夫人送來的,道是她為自家侄女縫的,還未曾穿過,請將軍先將就著。「去尋兩套男裝來。」
她記得那年,天下已平,大哥還未登基,那一夜他們八人登上蒼茫山頂,醉酒狂歌,笑震夜空,爾後相依酣然睡去,到清晨醒來,便見紅日東升霞光滿天,那時候所受的震撼,那時候所有的愉悅,是她畢生僅有,想來亦是他們八人畢生僅有。
殿中靜靜的,豐極取過一本摺子翻開,目光定定看住,可半晌過去,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動作,然後他猛地起身抓起摺子狠狠擲了出去,摺子砸在一隻琉璃蟠龍瓶上,瓶子被帶翻落在地上,「砰!」的發出一聲脆響,瓶子在地上綻開了花。
「嗯。」海幺叔點頭,「前些年在申大王治下,種了地也吃不上糧,打了魚也不曾嘗過味,一年裡官府要來五、六次,除了租子,又是算賦,又是勞役,雜七雜八的,一年收成全交了都不夠。」
白府。白意馬那時正在書房考察長子的功課,聞得消息后,書一放,讓兒子儘管玩去,又命管家快快備馬,他要上豐府一趟。
戰士們齊齊起身,目光熱切的看著風獨影。
風獨影聞言,暗思她雖是囑咐許淮不要泄露她的身份,但不過三言兩語,這曲小姐便主動為她彈奏箜篌,即算許淮沒有點明她是誰,只怕也是早已暗中相托。因此她倒也不推辭,就聽聽這謂為沛城一絕的箜篌到底是何等的令人難忘。於是亦淡淡一笑,道:「曲小姐說笑了,小姐的箜篌遠近聞名,我能聆聽,乃是三生有幸。」
風獨影並未追問,只是默默注目曲殤,見她神容雅淡,仿若已萬事看平心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