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記事二

記事二

我右邊的她,苗條、線條畢露、身材挺拔、柔韌,就像一條馬鞭。她的號碼是 I-330(現在我看清了她的號碼)。左邊是О,完全是另一副模樣,身上一切都是圓的,手腕上還有一道像娃娃手上的肉褶。我們這行四人橫列最靠邊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性號碼,身體像條雙曲線,就像字母 S。我們四個人彼此各不相同……
天空藍得可愛,每個號碼牌上映著一個小小的太陽,還有一張思想純正、毫無邪念的面孔。不知你是否能明白……這裏的光芒彷彿來自一種統一的、輝亮的、含笑的物質。而隨著鏗鏘的節拍聲:特拉——嗒——嗒姆,特拉——嗒——嗒姆,我們邁著哐啷哐啷的步伐在太陽光照射下,我們愈走愈高,直上九重藍天……
「對,包括鼻子,」我幾乎喊著說,「如果有差別,就有產生妒嫉心的基礎。……既然我的是蒜頭鼻子,而別人……」
我聳了聳肩膀說:「如果通知我的正好是去您所說的那個講演廳的話……」
我看見了她兩道在太陽穴旁挑起的尖尖的眉梢(就像符號X上端的兩個犄角)。我不知怎麼又慌神了,我看了看右邊,又看了看左邊……
她說話的時候毫無笑意,倒不妨說,還帶著某些敬意(也許她知道我是一統號的設計師)。但是我很納悶為什麼在她眉頭還是眼睛里總有一種奇特的、撩撥人的未知數 X,我怎麼也捉摸不定它,不知怎樣用數字來表示。
提要:芭蕾舞。和諧的四方形。未知數 X。
春天。從綠色大牆外面,我們所read.99csw.com看不到的野地里,春風送來了甜蜜的黃色花粉。這甜蜜的花粉使人嘴唇發乾,你不停地想用舌頭舔它。看來,路上任何一個女性的嘴唇也是甜蜜的(當然,男性也不例外)。這多少有些妨礙邏輯思維。
她說:「您很肯定嗎?」
真讓人奇怪,她回答得十分有把握:「您會收到通知單的。」
【①可能源自古代的「Uniform」。——原注】
「說的是,這明白無疑!」我大聲說。這裡是驚人的思想上的重合。她說的幾乎就是我散步前在記事中寫的一樣的文字。請注意,甚至思想也相同。這是因為,誰也不是「單獨的一個」,而是「我們中的一個」,我們彼此何等相似……
「是的,妙極了。春天來了。」О-90臉上漾起一個粉紅色的微笑。
可愛的О!我總覺得她長得像她的名字О,她的身高比母性標準矮十公分,所以整個形體都顯得圓滾滾的。她的嘴也是一個粉紅色的О:總是張大著聆聽我說的每一句話。此外,她手腕上還鼓著一道胖乎乎的肉褶,就像孩子的手。
這個女人使我感到反感和不快,彷彿她是一個偶然鑽進方程式里的無法解開的無理數。我很樂意能和可愛的。留下來兩人呆在一起,儘管時間已經不多了。
立刻,從右邊像回聲似的也響起了笑聲。我扭過頭去,投入我眼帘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臉和兩排潔白的牙齒,非常潔白的利齒。
今天的記事來不及寫完,只好以後再補寫了。因為顯示機喀嚓響https://read.99csw.com了。我抬眼一看,顯示機上閃現著О-90——當然是她羅。再過半分鐘,她就會來這兒,找我出去散步。
在大街盡頭的蓄電塔上,鐘聲洪亮地敲了十七下。個人活動時間結束了。 I-330和 S形體的男性號碼一起走了。他的臉使人肅然起敬。可是現在發現這張臉很熟悉。在哪兒見到過?可就是記不起來。
分手的時候,I又那麼莫測高深地對我微微笑了笑:「後天有便請來 l12號講演廳。」
右邊的 I-330,看來已經覺察到我六神無主的目光,嘆了口氣說:「唉!……」
但是,天空卻不然! 一片湛藍,連一絲雲彩都沒有(古代人的鑒賞力真不可理喻。那種被吹噓得天花亂墜的團團霧氣,多麼奇形怪狀又毫無秩序。他們的詩人竟能從中獲得靈感)。我只愛今天這樣經過消毒的、完美無瑕的天空。如果我說,我們只愛這樣的天空。我相信決沒說錯。在這樣的日子里,整個世界彷彿都是用最堅固的、永世長存的玻璃燒鑄成的,就像那道綠色大牆和我們所有的建築物。在這些日子,你可以看到這藍色世界的最深處,可以看到它們至今無人知曉的令人驚嘆的方程式,這些你可以在最普通、最習以為常的事物中見到。
然後,轉眼間我倒退了好幾個世紀,從正號跳到負號。顯然,由於對比,我聯想到了在博物館中所見到的油畫:畫面上是二十世紀先祖們的一條大街,街上亂糟糟地擁擠著人群、車輪、牲畜、廣告、樹木、read.99csw.com禽鳥和五顏六色……顏色駁雜得使人發昏。可是聽說過去確曾如此,這是可能的。我覺得這太不真實,太荒誕。我忍俊不禁,竟哈哈大笑起來。
「妙極了,您說是嗎?」我問道。
你瞧,春天! 她說的是春天。女人家嘛……我不再往下說了。
「對不起,」她說,「您剛才打量四周的眼神充滿激|情,就像神話中創世后第七天的上帝。我想,您一定以為,連我也是您創造的吧。我感到很榮幸……」
我最不願意別人看我的手。手上滿是汗毛,這是不成體統的返祖現象。我把手伸出去,儘可能裝得無所謂地說:「像猴子的手呢。」
說實在的,這聲嘆氣嘆得正是時候。但是她臉上,也許在聲音里卻又透露出令人費解的東西。
「連大家的鼻子……」
接下來必然會問,何謂美? 為什麼舞蹈是美的? 回答是:因為這是非自由的運動,因為舞蹈的全部深刻意義正在於絕對的審美服從,在於理想的非自由狀態。如果說我們的祖先,在生活最富靈感的時候,也曾沉浸於舞蹈中,(例如,在秘密宗教儀式和軍事檢閱儀式上),這隻說明,自古以來人類就具有非自由的自然屬性,而我們在今天的生活中,只是有意識地……
她進來的時候,我腦袋裡的邏輯飛輪還在嗡嗡地旋轉,由於慣性作用,我只能和她談談我剛才得出來的想法,其中也談到了我們(今人和古人)的機器和舞蹈。
下面大街上熙熙攘攘,因為碰到這樣的好天氣,我們都將午飯後一小時的個人活動時間,用來散步。像九_九_藏_書往常一樣,這時音樂機器的銅管齊鳴,吹奏著《大一統王國進行曲》。成百上千身著淺藍色制服①的號碼們,整整齊齊地四人一排,如沐春風一般,有節奏地在街上走。每個男號碼和女號碼胸前都別著一枚金色的國家號碼的號碼牌。而我——我們,四人一排是這波浪層迭的巨大洪流中的一道波浪。我左邊是О-90(這篇記事,如果由一千年前,我們那些汗毛濃重的某位祖先來執筆,他大概會可笑地稱她是「我的」女人);我右邊是兩個不認識的號碼,一男一女。
「他已登記了我,」О喜滋滋地張著粉紅色的嘴說。
這時,又像早上在飛船站時那樣,我又彷彿生平第一次發現了周圍的一切:一條條街道都筆直筆直,玻璃馬路明光鋥亮,房子都是絕妙的透明的平行六面體居室,還有那四方形的和諧的灰藍色的隊列。我覺得,好像不是以前幾代人,而是我,正是我戰勝了古代的上帝和古老的生活,正是我創造了這一切。我就像一座高塔,不敢挪動自己的臂肘,否則房牆、屋頂、機器都會散架坍塌……
她還不如少說兩句,純屬廢話。總而言之,這個可愛的О……怎麼說呢……她對語言速度計算不準確。語言的秒速總是應該小於思想的秒速,而決不能相反。
我挽著她的手走過了四條街。到了街口,現在她該向右拐,我——向左拐。」我多麼想今天去您那裡,放下窗帘……今天就去,現在馬上去……」О怯生生地抬起藍瑩瑩的眼睛望著我。
就以下述事件為例吧。今天早上,我正在一統號飛船站工https://read.99csw.com作,突然我發現眼前的機床十分清楚:車床的調速飛球不停地旋轉著,一個個閉著眼睛,忘我地勤奮地轉呀轉;亮閃閃的曲柄歪來扭去地轉著圈;平衡器神氣活現地晃動著肩膀;鑽頭在無聲音樂節拍伴奏下一升一降。在淺藍色太陽照耀下,我突然間發現了這龐然大物的機械芭蕾舞的全部美。
我倆道別時、我兩次……不,應該精確,我三次吻了她美麗的、湛藍的、沒有一絲雲翳的眼睛。
我一反常態聲色俱厲地說:「沒什麼可以『唉』的。科學在發展,如果現在不行,那麼再過五十年,一百年……這是很明白的……」
「可是您的鼻子倒可以說是『古希臘式』的呢,古時候的人都這麼說。可是您的手……別抽回去,請您伸出來,讓我看看您的手!」
不知為什麼我感到發窘。我按邏輯向她解釋自己為什麼笑,可是話說得多少有些顛三倒四。還說什麼,顯而易見,今天和二十世紀截然不同,它們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為什麼是不可逾越的呢?(多麼潔白的牙齒!)鴻溝上可以架上橋樑嘛!您設想一下。就譬如,樂鼓、軍隊、隊伍吧,您想想,這些過去也曾有過,因此……」
她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臉,說:「這可真是最最希奇古怪的和弦,」她的眼睛打量著我,彷彿在掂我的分量,眉梢又顯出 X上面的兩個角。
她真可笑。可是我能對她說什麼呢?她昨天剛來過。她比我更清楚,我們的性生活日子最早是後天。這不過又是她那種「思想超前」的表現,就像給發動機超前點火一樣,有時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