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記事十九

記事十九

她的話像決堤的洪水又向我衝來:「隨便吧!可是我會感覺到,感覺到我腹中的他,哪怕只有幾天……只要能看到,哪怕只看到一次他手上的皺褶,就像那天桌上的那個孩子。哪怕只有一天!」
我的手軟了下來,手指鬆開了。票子落到了桌子上。她比我強,看來我會按照她說的去做。不過……不過還不好說,再看看吧,因為晚上還早……票子留在了桌上。
我把信撕得粉碎。我在鏡子里瞥見了自己那皺起的、折斷了的劍眉。我拿起票子,也想把它撕碎,就像她的信那樣……
提要:第三級數的無限小。蹙額的人。越過欄牆。
「您甘願這樣?您明明知道……」
我只記得講到了兒童和兒童學。我像照相感光板似的,把一些不相干的、別人的、沒有意義的東西極其準確地照了下來:一把金色的鐮刀(那是擴音機上的反光),鐮刀下面是一個孩子(是實物教具),他正朝聽眾們挪動著。嘴裏塞著小制服的衣角,小拳頭捏得緊緊的,大拇指(應該說是很小的指頭)朝里按著,淡淡的一道胖乎乎的黑道道,是手腕上的肉褶。我像一塊感光板那樣照著相:孩子一條裸|露的腿伸到了桌子外邊,粉紅色的腳趾像扇子似撐開來,它往下踩著……眼看就要摔下來了……
背後又響起了我熟悉的踩水窪的啪噠啪噠的聲音。我已經用不著回頭看,我知道這是 S。他會一直跟到大門口,然後大概就在下邊人行道上站著,往上放出一根根芒刺,鑽進我的房間,直到我放下那遮掩他人罪惡的窗帘。
滿碟的藍色溢出了碟沿,急匆匆的淚水九*九*藏*書無聲地從臉頰上淌下,急促的話也滿得往外溢淌:「我受不了了,我馬上就走……我以後再也不來了,就這樣吧。但是我只希望——我應該有您的孩子。您給我留下一個孩子,我就走,我馬上就走!」
「這無所謂。嗯,是她的。」
他,護衛局的天使,已拿走主意。我也已決定不這麼干。我決心已定。
正在講課。非常奇怪,今天那台閃閃發亮的機器發出來的不是平時的金屬聲音,而是軟綿綿的、毛茸茸的像青苔般的聲音。
她坐在我左邊稍稍靠後一些。我回過頭去。她順從地把眼光從桌上孩子身上移開,投向我,注視著我。於是她、我和台上的桌子又形成三個點,通過三點連成三條線,它是某些難以避免的、還無人知曉的事件的投影。
「對,是的!我願意!」
好像面對著陽光,她閉上了眼睛,臉上漾起一個滿是淚水的欣慰的微笑。
我上樓進了房間,打開燈。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桌旁站著О,確切說是掛在那兒。她就像一件脫下來掛在那兒的空蕩蕩的衣服。衣服裏面彷彿已沒有一根發條,手腳也都沒了發條,頭髮也直直地、無力地垂著。
在那兒我必須牢牢控制自己,還要一動不動坐上兩個小時……
是個女人的聲音,我腦子裡閃過一個女人的模樣,她彎腰駝背,矮個頭,就象古宅門口的老婦人。
有個東西喀嚓一聲斷裂了。大概是О身子動了一下。她坐著,兩隻手擠在膝蓋中間,一聲不響。
她坐在床沿兒上,兩隻手緊緊地夾在膝蓋中間。
「這就是說……(她微read.99csw.com笑了一下,想以此掩飾輕微的顫動,但是我看出來了)。很好!我這就……我這就走。」
不,不是一個人:信封里是一張粉紅票子,還有一股她的淡談的香水味。這是她,她要來,要到我這兒來。快些看信,要親自看過信才能真信……
她靠著桌子掛在那兒。眼睛、手和腳都垂著。桌上還放著那個女人的揉皺了的粉紅票子。我趕緊打開《我們》的手稿,遮住了粉紅票子(也許主要是不想讓我自己看見,而不是О)。「瞧,我不停地在寫。已經寫了170頁了……這有些出乎意料……」
她說,不,是聲音的影子在說:「還記得嗎……那時我在您的第7頁上……灑了個墨漬——您還……」
16點。第二次補充散步我沒有去:她會不會突然心血來潮正好這時候想來呢,因為這時候太陽光下的一切都錚錚地在作響……
火箭發動機口下面,有十來個飛船站工作人員站在那兒——他們太粗心大意了。當響起第一聲轟鳴時,他們立即化為烏有,只剩下一些渣子和黑焦炭。此刻,不無驕傲地指出:我們的工作並沒有因此而有分秒的停頓,沒有一個人為此感到震驚。我們和我們的機器繼續著自己直線和圓周運動,沒有些微的偏差,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十個號碼只不過是大一統王國人口的一億分之一。如果用應用數學計算,這不過是三級數的無限小。
我把手背到後面,笑了笑說:「怎麼?難道想嘗嘗大恩主機器的威力?」
由於缺乏數學概念而產生的憐憫和同情心,只有古代人才有,我們認為這九-九-藏-書是很可笑的。
這時,聽到一個女人的喊聲。一件制服扇動著透明的翅膀飛到了台上,抱起了孩子,嘴唇吻著孩子手腕上的胖乎乎的肉褶,把孩子挪到桌子當中,然後又從台上下來。我照下了粉紅的、耷拉著嘴角的月牙兒和滿眶藍色的眼睛。這是О。突然,我感到這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像我遇到的某個邏輯嚴密的公式那樣合理和必要。
我——玻璃大樓里幾乎可說是一人。透過灑滿陽光的玻璃,我可以向左、向右、向下看得很遠;到處都是一個個懸在空中的空蕩無人的、像鏡子照出來那般一模一樣的房間。只有在淺藍色的投射著太陽陰影的灰暗樓梯上,一個單薄的灰色影子正慢慢往上走著。聽,腳步聲都聽見了。我透過門往外看:我感到—個膏藥似的微笑朝我貼了過來。過一會兒,這影子走過去了,從另一條樓梯下去了……
我聳了聳肩。我頗為自得地望著她滿眶的藍色的眼睛,好像她什麼都錯了似的。我拖延著不馬上回答她。後來,我得意地,一個字一個字把話送進她的耳朵里:「答覆?有什麼可說的……您說對了。毫無疑問,您說的都是對的。」
鏡子里是我的兩道緊鎖的愁眉。怎麼今天我又沒有醫生證明呢。要不然就可以出去走走,沿著綠色大牆不停地散步,然後往床上一倒——就沉沉睡去……可是,我應該去13號講演廳。
「這……這是她的票子?」
「我來是想談談我的那封信。您收到了吧?收到了?我需要知道您的答覆,我今天就需要知道。」
三個點:她、我,還有桌上那帶著胖乎乎肉褶的read•99csw•com小拳頭……
可是這時我應該大聲喊叫,應該使勁跺腳……
這是最後的記憶……接著,熄了燈,思想也熄滅了,黑漆漆的一片,飛濺著火星——我從欄牆上跳了下去……
我從手稿底下拿出那張粉紅票子——那個女人的票子。我跑下樓去找值班員。О抓住我的手,喊了一聲,但我當時沒聽清楚,等我回來后才明白過來。
他緊蹙眉頭,從帽遮下向四周掃了一眼。沒有人,什麼人也沒有,快點給我吧!他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把信塞給了我,走了。
古宅……一提到它,思緒一下予全都湧上了腦子,就像噴泉似的。我需要竭盡全力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喊叫起來,否則會把整個講演廳都淹沒。軟綿綿、毛茸茸的聲音從左耳進,右耳出。
「她請您一定一切都按信中說的去做。」
我沿著綠色的、暮色濃重的街道回家,路燈像一隻只盯著你的眼睛。我聽到自己整個人都像鍾錶似的在滴答作響。我身上的指針,現在馬上就要越過某個數字,再走下去,將無法回頭。她需要讓人以為她在我這兒。而我需要她,至於她的「需要」,與我又有何相干!我不願去當別人的窗帘——我不願意,很簡單。
剩我一個人。
她對我說過「後天見」。這句話她是在哪說的?是在那亮著一串顫悠悠的黯淡小燈的奇怪的長廊?……也許不是那兒?不對,不是那兒。是後來,在古宅院子一個荒涼的角落裡。這「後天」就是今天。一切都長上了翅膀,時間在飛,我們的一統號也已經插上了翅膀,火箭發動機的安裝工程已經結束,今天已經無負載地作了試驗運read.99csw.com轉。那隆隆的轟鳴是多麼美妙動聽,多麼雄壯威武!對我來說,每一聲轟鳴都是對我的唯一的她的敬禮,是對今天的敬禮。
只見她制服底下全身都在發抖,我感到自己馬上也要……
什麼?不可能!我又看一遍,簡直一目十行:「這兒有票子……並請您一定放下窗帘,好像我真的在您屋裡……必須讓他們以為我……我感到非常非常遺憾……」
「怎麼啦?快點……」我粗魯地重重地捏了她的手腕,在那道孩子般胖乎乎的肉褶旁,現出幾個紅印——明天會變成青紫斑。
我覺得自己也很可笑:昨天我居然為一個微不足道的灰溜溜的污點,為一個墨水漬而傷神(甚至還寫進了記事)。這都是平面軟化的表現,而平面應該像鑽石般堅硬,像我們的牆一樣,「豆子蹦上去也要彈回來」,也即「毫不生效」——古人諺語。
顯示機喀嚓響了。我緊張地奔到機器前,那白色狹長的顯示屏上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號碼(是輔音字母開頭)。電梯嗡嗡響了,門啪地關上了。我眼前是一個人的額頭——一頂不在意地歪戴著壓得低低的帽子,而眼睛……他給人的印象好奇怪:彷彿緊蹙的眉頭下的那雙眼睛在說話:「這是她給您的信(聲音從緊蹙的眉頭,從帽沿下發出的)……她請您一定……一切按信中說的去做。」
記得我小的時候,我們被帶去參觀電塔。當爬到最高桿距的時候,我俯身探出玻璃欄牆,只見下面的人都成了小點點兒。我心裏一陣發緊,但又很興奮,我想:「要是我跳下去怎麼樣?」可是我兩隻手卻把扶手抓得更緊,如果現在——我就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