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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事二十一

記事二十一

院子里空空落落,悄無聲息。牆外風聲喧囂,但離得很遠,就像那天一般遙遠。那天我倆從地下長廊里出來,兩人肩挨著肩,合二為一了——如果那一切確曾發生過的話。我在一個石砌的拱形屋頂下走著,腳步聲撞到潮濕的拱頂,又折回來落在我背後,彷彿後面老有人跟蹤著我。布滿硃紅色小疙瘩的磚牆,透過牆面上窗戶的一扇扇方形墨鏡,窺視著我的舉動,看我如何打開吱扭作響的板棚房門,看我如何探頭張望那些犄角旮旯兒和各處的通道。圍牆上有個門,門外是一片荒蕪的空地——這已是偉大的二百年大戰的古迹了。地上戳著一條條光禿禿的磚石斜脊,牆基的黃磚高高低低地露在外面,還有一座豎著筆直煙囪的古代爐灶,它就像一艘永恆的艦艇化石,停泊在黃色和朱紅磚石的浪濤中。
他放過我,拾眼朝上望,頭後仰著,這時我第一次看見了他的喉結。
「怎麼樣,現在您覺得好些了?」
因為實際上並沒有可以摧毀我們生活中最透明的、最堅固的水晶玻璃的破冰船……)古宅門口一個人也沒有。我在四周走了一圈,看見在綠色大牆旁有一個看門老太太。她用手掌擋著太陽,朝上看著。那裡大牆上面盤旋著一隻只像尖三角似的飛鳥,嗷嗷叫著俯衝下來,胸脯衝撞在堅固的電壓圍牆上,然後又飛回去,又在綠色大牆上空迴旋。
昨天是她該來的日子,可是她沒來,又讓人送來一張含糊不清、什麼也沒說清楚的短箋。但是我很平靜,很坦然。如果我還是照她信中吩https://read.99csw•com咐的去做,如果我把她的粉紅色票子送交給值班員,然後放下窗帘而一人獨坐在屋裡——我這麼做,當然不是因為我無力違抗她的意志。可笑!當然決非如此!只是因為,窗帘對以把我和所有的藥物性膏藥的微笑隔開,這樣我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寫記事,此其一。其二,我怕以後找不到打開所有未知數的唯一的那把鑰匙,而它只可能在她那裡,只能在 I那裡找到(例如,柜子之謎,我假死之謎及其他)。我現在認為,揭開這些謎,即使只作為記事的作者,我也義不容辭,何況人對未知數,從生理上都感到反感。而作為一個 homo sapiens①,只有在他的語言中完全不存在問號,而只有驚嘆號、逗號和句號時,人才是完全意義的 homo sapiens。我覺得,只是出於本記事作者的責任感,今天16點的時候,我坐上飛船,又向古宅飛去了。當時朔風怒號,飛船在空中艱難地前進,彷彿正在空中穿越一座密林,透明的樹枝呼嘯著,抽打著船身。城市在下面,整個城市都由淺藍色的堅冰壘築而成。突然,出現了雲彩,飛掠過斜斜的影子,冰層變成了鉛灰色,泡脹起來,就像在春天,當你站在岸上觀看河面的冰層,它似乎就要斷裂、涌動、旋轉起來,然後飄走。但是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冰層紋絲不動,而你自己倒覺得身上發脹,心跳加快,心境愈來愈不安寧(不過,我為什麼要寫這些?這些古九_九_藏_書怪的感覺從何而來?
哪能不明白!這和我的思想正好有共同之處。我忍不住把記事二十章中的一段念給她聽,這段開頭的那句是:「思想在腦子裡清晰地發出輕微的金屬般的錚錚聲……」
她回頭看了一下,聲音很低很低地對我說:「您聽說了嗎?聽人說,在一致同意節……」
「您知道嗎,今天我一進教室(她在兒童教育工廠工作),就看見牆上貼著幅漫畫。真的,不騙您!他們把我畫得像條魚。也許,我真的……」
我們更需要它,比火星人更需要,今天、明天、後天我們都需要。」
在不太高的上空,大約五十米的地方,有飛船的嗡嗡聲。飛船飛得不高,速度又慢,飛船上還吊著長筒觀察鏡。因此我知道這些飛船都是護衛局的。但是它們不像往常那樣只有兩架或三架,而有十架到十二架之多(很抱歉,這裏我只能用約數)。「為什麼飛船這麼多?」我斗膽問了一聲。
我渾身粘黏著蛛網,滿是塵垢,疲憊之極。我打開圍牆門,想回到大院里去。突然我聽到身後有輕微的響聲,還有撲哧撲哧的腳步聲,我眼前又出現了那對粉紅色的招風大耳和 S雙曲線的微笑。
我一個人。靜悄悄,空蕩蕩。綠色大牆上空鳥兒翻飛盤旋,吹過陣陣清風。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飛船很快在空中掠過。雲彩輕輕地投下沉重的影陰。下面是淺藍色的圓屋頂,一個個冰塊似的玻璃立方體,它們漸漸變成鉛灰色,漸漸變潮、泡脹起來……
我沒有催她。雖說我明白,我應該是幸https://read.99csw•com福的,也明白我若能使別人在晚年得到幸福,我將無尚光榮。
……整整一夜的夢。我夢見了翅膀,我用手抱著腦袋,來回躲著這些翅膀。後來又夢見一把椅子。但這把椅子不是我們現在這種樣子的,是古代款式的木椅。我像匹馬似的倒換著腳(右前腳——左後腳,左前腳——右後腳),朝我的床跑過去,還上了床。我喜歡木椅子,雖然坐著它不舒服,還硌得疼。
「為什麼?嗯……一個好醫生,當病人還健康的時候,他就著手治療了;實際上病人要到明天、後天,甚至一星期以後才會生病。這是預防措施!」
哪兒也沒有!地下長廊的地面出口我哪兒也找不到——沒有出口。不過,這樣也許更好:這一切更可能是我的那些荒唐「夢」中的一個罷了。
我倏地站了起來:「聽人說什麼?什麼?一致同意節怎麼啦?」
「不不,瞧您說的,「我忙不選地說(說真的,這兒沒有什麼東西像魚鰓,這很清楚,至於我說過的關於魚鰓之類的話,是很不恰當的)。「當然,歸根結底這也沒什麼了不起。但是,您要明白,問題在於行為本身。我當然把護衛局的人叫來了。我很愛孩子,我認為,最難於做到、最偉大的愛——是嚴酷,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Ю毅然決然地摟住了我的肩膀(雖然我已發現,她的手指的節骨都在顫抖——我激動的情緒引起了她的共鳴)。「坐下吧,親愛的,不要激動。說什麼的沒有啊……再說,只要您需要,到那天我就陪伴在您身旁。我把孩子託九_九_藏_書付給別人。我來陪您,親愛的,因為說實在的,您也是個孩子,您也需要……」
在她暗灰色的、布滿皺紋的臉上,我看到不時飛掠過斜斜的影子和朝我投來的疾速的目光。
傍晚。
「不不,」我擺著手說,「完全不必!要這樣,您真會以為我是個孩子,以為我一個人不能……完全不必!」(坦白說,那天我還有別的計劃)她笑了笑。她微笑的不成文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唉,您真是個固執的孩子!」後來,她又坐下,垂著眼睛。手又羞羞答答地把制服裙卡在兩膝間的褶子弄平。現在說起了別的事:「我想,我應該拿定主意了……為了您……不,我求求您,別催我,我還需要想一想……」
提要:作者的責任。堅冰將溶化。好事多磨的愛情。
他向我點了點頭,又啪嗒啪嗒踩著院子的石板地走了。後來,他又回過頭來,半側著身子對我說:「請您多加小心!」
「什麼人也沒有,誰也不在!真的!所以沒必要去那兒。真的……」
我打開了手稿。我想就偉大的一致同意節,寫一寫我認為(對你們讀者)不無裨益的一些想法。這一節日即將到來。但是我發現,現在我還不能寫。眼下我總要留神去傾聽風的黑色翅膀扑打玻璃牆的聲音,我總要回頭張望,我在等待什麼。等待什麼呢?我不知道。所以當我熟悉的紅棕色的魚鰓到我屋裡來時,我高興極了這是我的真心話。她坐了下來,鄭重其事地把夾在兩膝之間的制服裙的裙褶扯平,然後很快地送過來一個又一個微笑,把我身上的裂縫一塊塊九-九-藏-書地黏住,於是我覺得身體牢牢地粘緊了。我覺得很牢固,很愉快。
「是的,謝謝您。好像快基本正常了。」
為什麼沒必要?這種說法也真怪,為什麼認為我必定是某個人的影子呢!也許你們才全都是我的影子呢!可不是嗎,我把你們都寫進了記事稿頁。原來這些還只是一頁頁四方形的空白紙呢。沒有我,那些由我引路在一行行字跡小徑中行走的人們,能見到你們嗎?當然,這些我都沒對她說,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知道,最痛苦的莫過於,別人懷疑你不是現實——不是三維空間現實,而是別的什麼。我只板著臉對她說,她應該去開門。她放我進了院子。
我沒回答。兩隻手直礙事。
他眯縫起眼睛,放出一根根芒刺,直朝我鑽來,一邊問道:「您散步?」
【①拉丁語:智人。】
那道舒適的圍牆沒有了。我一下子覺得自己被拋到了外面,狂風在屋頂上肆虐,斜移的烏雲……愈來愈低……
這些高低不平的黃磚正是它們,我覺得,我曾經見過……但記不清楚,好像在底下,在很深的水裡。於是我開始在各處尋找:我跌進坑裡,絆著了石塊,黃銹斑斑的鐵條鉤住了我的制服,我累得大汗淋漓,咸澀的汗水從額頭往下淌,流進了眼睛……
我不用看就知道,她紅棕色的臉頰正在發顫,愈來愈向我湊近過來,現在她那瘦骨嶙峋有些扎人的手指伸到我手裡:「給我,把這個給我!我要把它錄下音來,讓孩子們背出來。
真怪,難道就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治治做夢的毛病,或使它變成理性的,甚至於有益於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