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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事三十九

記事三十九

我向他要了幾張紙。在這些紙上記下了我最後的記事……
幸好,護衛局那塊金字牌子已經離我只有二十來步路。我在門口站住,深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
那裡寫的都是關於我的事。
天空——空空蕩蕩,一片蔚藍,彷彿狂風暴雨把天空洗劫一空。陰影的邊角很尖利,一切彷彿都是由秋天藍色的空氣剪裁出來的,薄薄的,你都不敢用手去碰它,一碰它就會碎成玻璃粉塵。
於是,我急急忙忙、顛三倒四地把所有的事,所有本子里記的事都說了。說起了那個真正的我,又說起了那個毛茸茸的我。
我感到自己彷彿服用了醚麻劑,從脖子根兒開始發涼,我訥訥問道,「可是怎麼,您怎麼得知這一切的呢……」
不過,不不,您別信我說的,我本來可以,但我不願自拔,我願意毀滅,這對我來說曾經是最珍貴的……也就是說,不是毀滅,是希望她……甚至現在,現在我已經全都知道了,可是現在我還……您知道,您知道吧,大恩主傳我去見過他?」
我抓住了他不放手:「快些,去您的辦公室吧!……我需要把一切,馬上就去吧!
我記得,我的腳絆著了一個綿軟得使人難受的暄松的東西,它一動不動躺在地上。我彎腰一看——是具屍體。他仰天躺著,像女人似的叉開兩條彎曲的腿。他的臉……
有一個身著制服的婦女,她腰束皮帶,臀部兩個半球形明顯地撅著。她不停地向四周扭動著這兩個半球形,彷彿她的眼睛正長在半球上似的。她沖我撲哧笑了https://read.99csw•com聲,說:「他肚子疼!你們帶他去廁所,那邊,右邊第二個門……」
這是廁所間里坐在我左邊的一個人。他禿頭的前額呈現出一個巨大的拋物線,額頭上是一道道模糊的、字跡不清的皺紋。
西邊的天空每隔一秒鐘,就緊張地震顫幾下發出深藍的顏色。我的腦袋在發熱,噗噗地敲擊著。我就這樣坐了一夜,只是到了早上七點才睡去,那時黑暗已經退去,開始泛出綠色,停棲著黑鳥的屋頂也慢慢顯出了輪廓……
我在隊伍旁來回地竄,腦袋像奔馬似的在疾馳。我拽住他們的衣袖懇求他們,就像一病人渴望能得到一種雖有劇痛而能藥到病除的苦口良藥。
一陣鬨笑聲。聽到這笑聲,我覺得喉嚨里堵住了,我要馬上大喊大叫起來,再不然……再不然……
「我理解您,完全理解您,」他說,「但您無論如何也應該冷靜些,何必如此!這一切都會回來的,必定會回來的。只是我的新發現應該公之於世,這很重要。現在我第一個告訴您:我已經計算出來了,並不存在無窮大!」
「您來這裏幹什麼?」他問我,尖尖的芒刺很快向我鑽了進來。
「還有什麼,說吧!快點說!那裡還有人等著。」
所有這一切,就像拋進了飽和液中最後的一顆鹽粒:它很快分解成一截截針狀晶體,硬結了,凝固了,我很明白:一切都已決定——明天早上我要去護衛局,這就等於殺死我自己,但是,可能只有到那時我才能復活,因為只有死https://read.99csw.com去后才能復活。
我已經準備結束記事,點上句點,就像古代人在埋葬死者后,在墓穴上插上十字架。但我手裡的鉛筆哆嗦了一下,從手指縫上掉了下去……
後來(不知怎麼的)已經由他替我在說話了,我只是聽著他,說:「對,後來……對,正是這樣,對,對!」
護衛局走廊里,排著不見首尾的長蛇陣,號碼們一個挨一個排著,手裡拿著幾張紙,或是厚厚的本子。他們慢慢地朝前挪上一二步,過一會兒又停住不動了。
啞場。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我記得,門底下帶住了一張紙。當門關上去的時候,它在地板上蹭著。後來,屋裡彷彿罩上了一個奇特的、沒有空氣的大蓋子,靜悄悄的。如果他說上一句話,哪怕只說一個字,一個無關緊要的字,我會馬上全都痛快地說了。但是他緘默著。j我全身緊張得連耳朵都鳴響起來。我對他說(眼睛不敢正視他):「我覺得,我一直恨她,從一開始就恨她。我心裏有鬥爭……
我弄不清,什麼最使我感到吃驚:是他的發現呢,還是他對開創新時代的堅定不移的態度。這時我才發現,他手上拿著一個筆記本和對數刻度表。我明白了,即使全世界都毀滅了,我對你們,我不相識的親愛的讀者們,也有責任把我的記事完整地保留下來」
「真的,我告訴您,無窮大是沒有的。如果世界是無限的話,那麼物質的密度應該等於零。但我們都知道,它不是零,所以宇宙是有限的。它是球形的,它的半九九藏書徑的平方 y2 等於平均密度乘以……所以我只需要計算出數值係數,那麼……您明白嗎,一切都是有限的,簡單的,可以計算的。那時我們在哲學上就勝利了,您明白嗎?而您,我尊敬的朋友,您妨礙我把題最後演算完,您總在哼哼……」
我痛苦地大聲呻|吟起來。這時我感到有人深情地撫摸著我的肩膀。
我說得七零八碎,像一團團的亂麻,弄得我氣喘吁吁,哼哼哧哧話也說不上來。他那兩片雙曲線的嘴唇上,掛著一絲訕笑,幫我補上幾句我想說又說不出來的話。我感激地點頭稱是……
提要:結局。
能向您報告,這很好……不過向您本人報告可能很可怕,但這樣很好,很好……」
然後,是一條條空蕩蕩的街,彷彿瘟疫肆虐后已杳無人跡。
【①耶和華想考驗亞伯拉罕對他是否忠誠,吩咐亞伯拉罕把愛子以撒獻為燔祭。他帶著以撒上山,把以撒綁起來,然後舉起尖刀照以撒刺去。上帝讓天使拉住了亞伯拉罕的手。上帝因亞伯拉罕聽從他的吩咐,肯獻出自己獨生手作為燔祭,對亞伯拉罕表示稱讚和祝福。】
後來他說:「告訴您,您對我隱瞞了什麼吧?您曆數了本牆外所見到的人,但有一個人您卻忘記了。您否認得了嗎?您記不記得在那裡見過我一眼只一秒鐘?對,您見到過我。」
「您聽我說,」我拽了拽他的衣袖說,「您聽我對您說嘛!您應該,應該回答我:您的那有限宇宙的最終極限在哪兒?再往遠處又是什麼呢?」
「是的,知道。」
「但read.99csw.com是,他對我說的話……您明白嗎,他那番話,彷彿從我腳底下抽走了地板,於是我和桌上所有的東西:稿紙、墨水都……墨水潑了,什麼都灑上了墨水漬……」
現在,我也是這樣:我不能想,別想,別想,否則……
我認出了他厚厚的黑人般的嘴唇,他的牙齒彷彿現在還迸發出笑聲。他緊眯著眼睛,彷彿還在對我笑。只一秒鐘的停留——我跨過他的軀體,趕緊跑了,因為我不能再耽擱,我需要把事情儘快做完,否則我感到,我會像那超量載重的銑軌,發生斷裂,坍塌……
我醒來時,已經十點了(看來,今天鈴聲沒有響過),桌上還是那杯昨晚留下來的水。我口渴之極,一飲而盡,然後趕緊就走:我需要儘快去做,愈快愈好。
突然,我腦子裡像閃電似的一亮,我明白了: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原來他,他也是他們的人……我拼著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來這裏報告,以求完成偉績。豈料這一切,乃至我整個人,我所忍受的痛苦——都是可笑的,就像古代笑話里所寫的關於亞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①。亞伯拉罕渾身冷汗,已經舉刀過頭要殺死自己的兒子,突然天上有聲音喊道:「何必這樣!我不過開了個玩笑……」
我奇怪地瞪了他一眼。
又一個譏誚的冷笑,沒說話,嘴唇的雙曲線彎得更厲害……
我不記得,怎麼跑到了地下鐵道的公共廁所里。在地面上,一切都在毀滅。歷史上最偉大、最理智的文化在崩潰;而這裏,不知是誰開的玩笑,一切都照舊,都很美好。四壁亮堂堂九_九_藏_書,水聲輕快地在潺潺流淌,還有那像水流一樣的看不見的透明的音樂。但是只要想一想,這一切都在劫難逃,都將埋沒于荒草叢中,只有「神話」中才會提到它們……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嘴上愈來愈明顯的雙曲線的冷笑,兩隻手緊緊撐住了桌子邊沿,身體隨著後面的軟椅慢慢地從桌旁移開。然後,我猛然用雙手抱住自己,沖了出去,顧不得別人的喊叫,跳下台階,旁邊閃過人們一張張張大的嘴,我慌張地逃跑了……
說到她當時怎麼談起了我的手——對了,一切都是從這兒開的頭。我還說,當時我不願履行義務,怎麼欺騙了自己,她怎麼給我弄了假證明,我又如何一天天地生鏽腐蝕;還說到了地下長廊和大牆外的種種所見所聞……
我沒有想,甚至我可能沒有真正看到什麼,只不過反映著外界罷了。這裏,馬路上方不知從哪裡伸展出條條樹枝,葉子有綠色的、琥珀色的、絳紅色的;天空里飛鳥和飛船交叉著飛來飛去;還有人們的腦袋和張開的嘴,揮動著樹枝的手。可能,這一切都在呼喊、啼鳴、嗡嗡營營地作響……
突然,背後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肘。我回頭一看,是一對透明的招風大耳朵。但它們不是平時常見的粉紅色,而是紅彤彤的。頸脖里的喉結上下移動著,眼看就會把薄薄的外皮扎破。
他沒來得及回答,上面台階上響起了腳步聲……
他也認識她,而這使我更痛苦,但是,也許他聽了也會大吃一驚。那時我們會兩個人一起去殺死她,在這最後的一秒鐘,並不只是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