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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威爾評《我們》

奧威爾評《我們》

在第26世紀,按照扎米亞京所寫,烏托邦里的居民已經如此徹底失去個性,以至於只以數字命名。他們住在玻璃房子里(寫于電視發明前),使政治警察——稱為「護衛」——更容易監視他們。他們全穿同樣的統一服,通常一個人不是以「一個號民」,就是以「一個統服」(統一服)相稱。他們靠合成食物維生,通常的娛樂是四人一排行進,同時喇叭里播放著大一統國的國歌。按照規定的時間間隔,他們被允許可以放下玻璃公寓內的幔簾一小時(被稱為「性小時」)。當然,那裡沒有婚姻,然而性生活似乎並非完全是濫交。為做|愛目的,每人都有一種粉紅色票券的配給薄,跟他度過規定的某次性小時的伴侶在票根上簽字。大一統國是由一位被稱為「造福主」的個人所統治,他每年由全體人民重選,總是全票當選。這一國家的指導原則是幸福跟自由互不相容。在伊甸園裡,人是幸福的,可他愚蠢地要求自由,就被驅逐到荒野中。現在大一統國通過剝奪他的自由,令他重新享受到幸福。
「當然是革命。為什麼不呢?」
還有其他類似段落。然而很有可能的是,扎米亞京並非有意以蘇維埃政權為特定read.99csw.com的諷刺目標。他寫時大約在列寧死的前後,不可能想到斯大林進行的獨裁,而1923年俄羅斯的狀況並非誰都會反抗,因為生活正變得太安全和舒適了。扎米亞京所針對的,似乎並非任何一個特定國家,而是工業文明不言自明的目標。他別的書我一本也沒讀過,不過從格列布·斯特魯韋那裡,我了解到他在英國待過幾年,並寫過一些尖銳諷刺英國生活的作品。從《我們》看來,他顯然強烈傾向於尚古主義。他1906年坐過沙皇政府的牢,1922年又坐過布爾什維克的牢,是在同一所監獄的同一條走廊上,他有理由討厭他在其中生活過的政治體制,但他的書並非單純為發泄不滿。實際上,它是對「機器」進行的研究,人類有欠思量地把這個魔鬼從瓶子里釋放出來,卻無法將其重新納入瓶中。此書倘在英國出版,應該留意找來一讀。
「因為不可能有革命,我們的革命是最後的,永遠不會再來一場,這誰都知道。」
跟她一起被帶來的別人都顯得更老實一些。很多人在受過一次刑后就招了。明天他們將被送上造福主的機器。
扎米亞京的書總體而言read.99csw.com,跟我們自己的處境更有關聯。雖然有教育,也有護衛們進行防範,但很多古老的人類本能依然存在。故事的講述者D-503儘管是位天才的工程師,但不過是個循規蹈矩的可憐人,可以說是個在烏托邦中生活的倫敦市的比利·布朗,他經常因為返祖性的衝動佔據他的心而震驚。他愛上了(這當然是一種罪)一位I-330,她是某個地下反抗組織的成員,而且暫時成功地帶他走向了造反。造反開始后,好像造福主的敵人事實上數量相當多,這些人除了謀划推翻大一統國,放下幔簾后,他們甚至縱情于抽煙、喝酒這類惡習。D-503最終免受他自己的愚行所帶來的後果。當局宣布已經發現近期動亂的原因:有人患上了幻想病。負責幻想的神經中樞的位置被確定,這種病可以用愛克斯光療法冶愈。D-503接受了手術,之後,他就能輕鬆地去做他一直明白該做的——即向警方出賣他的同黨。他看著I-330在玻璃鍾形罩下被壓縮空氣折磨,卻絲毫不為所動:
她看著我,她的手緊抓椅子的扶手,直到她的眼睛完全閉上。他們把她拖了出去,用電震法使她恢復知覺,然後又把她放在罩read•99csw•com下。如此重複了三遍,可她沒招一個字。
對於《我們》,誰都會首先注意到這一事實——我相信從未有人指出過——即奧爾德斯·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的創作靈感肯定部分得自於它。此兩書都描寫了樸素的人類精神對一個理性化、機械化和簡單化的世界所進行的反抗,而兩書中的故事,都假定發生於現在往後約600年時。兩書的氛圍相似,大體而言,描寫的是同一種社會,儘管赫胥黎的書在政治覺悟上顯得少一些,更多受到了近期生物學和心理學理論的影響。
「可是荒唐啊。數字是無限的,不可能有最後一個。」
不難看出,這本書為何被禁止出版。下面D-503和I-330之間進行的對話(我做了少許刪節)完全足以使審查員行使大權:
評葉·扎米亞京的《我們》
1937年去世于巴黎的扎米亞京是俄羅斯小說家、評論家,他既在十月革命前,也在其後出版過幾本書。《我們》約寫於1923年,儘管它並非關於俄羅斯,而且與當時的政治無直接關係——它是一部描寫第26世紀的幻想作品——但由於在意識形態上不合時宜,而被禁止出版。有一份手稿輾轉到了國外,這本書到現https://read.99csw•com在已經有了英語、法語及捷克語譯本,但從未以俄語本出版過。英譯本出版於美國,我一直未能找到一本,但的確有法語譯本(書名為《Nous Autres》),我終於借到了一本。依我所見,它並非一本一流的書,但無疑是本不尋常的書,令人吃驚的是,英國的出版商無一有足夠膽識重出這本書。
在聽說有這麼一本書的幾年後,我終於得到了一本扎米亞京的《我們》,它是這個焚書年代里的文學奇品之一。在查閱了格列布·斯特魯韋的《蘇俄文學二十年》后,我發現其歷史是這樣的:
刊於1946年1月4日《論壇報》
「噢,那就說最大的數字吧!」
造福主的機器就是斷頭台。扎米亞京筆下的烏托邦里經常處決人,公開進行,造福主到場,伴隨著官方詩人背誦的慶祝頌詩。當然,斷頭台並非那種古老的簡陋器具,而是一種改進許多的型號,能使受害者完全液化,瞬間將他化為一縷煙和一攤清水。事實上,處決是以人為祭,而描寫處決的那一幕被有意加上了遠古世界邪惡的奴隸文明色彩。是這種對極權主義荒謬一面的直覺理解——以人為祭,為殘忍而殘忍,崇拜一位被塗上神聖色彩的領袖——使扎米九-九-藏-書亞京的這本書比赫胥黎的那本高出一籌。
至此,它跟《美麗新世界》相似得驚人。但是扎米亞京的書儘管在整體結構上沒那麼好——它的情節很弱,很鬆散,複雜得不好總結——但它具有政治目的,而另一本則缺少。在赫胥黎的書里,「人性」問題從某種程度上得到解決,因為它設想通過出生前治療、用藥和催眠性暗示,可以做到需要什麼樣的人類機體,就專門生產出什麼樣的。一個一流的科學工作者跟一個智力低下的半痴獃人同樣容易製造,在製造這兩種人時,殘餘的原始本能,如母性感覺或對自由的渴望,都易於處理。同時,對社會為何以所描述的細緻方式形成階層,則未能給予一個清晰的解釋。目的不是經濟剝削,但欺壓和操縱別人的渴望似乎也不成其為動機。不存在對權力的渴求,沒有虐待狂,沒有任何類型的冷酷無情。那些居於最上層的沒有待在那裡的強烈動機,儘管人人都以一種空虛的方式幸福著,但生活已變得如此缺乏目的,難以相信這種社會能夠持久存在。
「你意識到你所暗示的是革命嗎?」
「那你幹嗎說最後的革命呢?」
「你什麼意思,最後的數字?」
「親愛的,你是個數學家:告訴我,最後的數字是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