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爾癱坐到椅子上。他看著自己耷拉在桌子上陌生的手掌和前臂。手指的關節都因為風濕痛而逐漸腫大；前臂嚴重暴出青筋，布滿肝斑。當然，這的確是他的手。他對她說：「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一個字都沒有提過……」

——不。

她點點頭。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索爾站在白熱的陽光之下，搖搖欲潰。一隻黑鳥在他的頭上盤旋，不過也可能是幻覺。索爾朝著青銅色的天空晃了晃拳頭。

——為什麼？

「答得好，」索爾說，「那麼你知道十減四是多少嗎，孩子？」

像是獲得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索爾出現了熱夢一般的幻覺，他看見赤|裸的成人排成一路縱隊朝火爐行進，途經許多全副武裝的人們，母親們將孩子掩藏在成堆的外衣之下。他看見男男女女身著難以蔽體的燒焦的衣物，從曾經是城市的灰燼中扛出眩暈的孩童。索爾知道這些景象並不是夢，而是第一次和第二次大屠殺中的真實場景，按他的理解，他在腦海里的聲音說出之前就已經知道答案是什麼。答案只能是什麼。

索爾舔舔嘴唇，他的雙唇乾燥無比。他的心跳得厲害。「誰的名字……說的是誰的名字？」

「獻祭我們自己，」索爾重複了一遍。他覺得自己似乎要心臟病發作了。他的胸膛疼得要命，甚至都無法正常呼吸。他坐了整整一分鐘，一言不發，他知道自己要是一開口說話，淚水必定會湧出來。又過了一分鐘，他說道：「你考慮這個事情…https://read.99csw.com…有多長時間了，老伴？」

「薩萊，你忘了嗎？醫生說瑞秋承受不住冰凍沉眠。還從沒人有過不在休眠狀態下進行超光旅行的經歷呢。霍金效應會使人發瘋……說不定還更糟。」

——什麼課程？索爾想。

薩萊緊緊抓著他的手。「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做那個夢么？」

「你明明聽到了我的話。我們不能等到她小得都不能走路……也不能說話的時候。還有，我們也不可能變得年輕，」薩萊爆發出一陣陰冷的苦笑，「這聽起來很奇怪，是吧？但我們不可能了。鮑爾森療法的效果在一兩年之內就會完全消退的。」

——亞伯拉罕的正確答案是順從，索爾想。從倫理上來說，亞伯拉罕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在那個年頭裡，人們都是孩子。亞伯拉罕的孩子們的正確答案應該是變身為成人，並將自己獻祭。那麼，我們自己的正確答案是什麼？

瑞秋在五歲的時候還能認字。索爾不太記得她什麼時候學會了閱讀——就像她生下來就一直會似的。「是四標準歲的時候，」薩萊說，「是在一個初夏……她四歲生日剛過三個月。我們在大學後山上野炊，當時瑞秋在看她的《小熊維尼》畫冊，突然間她說：『我聽見腦子裡有個聲音。』」

——對。

「你已經說過一次星期六了。」

「媽媽的生日在星期一，」索爾說，腦子裡還想著他剛才研讀的東西。薩萊的生日還沒有到九_九_藏_書，但是在瑞秋的記憶中已經過了。

索爾盯著她。「你說什麼？」

「一年了！你怎麼什麼都不說？」

「我當然知道。但是過了多久了？」

這次薩萊的笑容不再有苦意了。「我又不是非得跟你說！那些日子我們倆都會在半夜醒來。你渾身都是冷汗。我從第一次起就知道這並不單純是個夢。我們得去，她爸。去海伯利安。」

「當然不能，她爸。你完全沒有考慮過這點么？我們得去海伯利安……不管哪兒，反正是夢裡讓我們去的地方……獻祭我們自己。」

薩萊古怪地看著他。「我們倆的名字。要不是你也在那裡……夢裡和我在一起的話……這麼多年來我都不知道如何度過。」

「當然，」瑞秋說，「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

「你會從星期一數到星期四嗎？」

——父母親已經將自己獻祭。那樣的犧牲早已被接受。我們早已接受。

「爸爸，」瑞秋躺在他書房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給畫片塗著顏色，「媽媽的生日過了多久了？」

——那麼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讓純潔之血為更偉大的緣由而流？

——那怎麼做？怎麼做！

瑞秋皺皺眉，嘴唇動了動。她又試了一次，這次邊算邊掰著手指。「四天？」

索爾在寸草不生的高山中度過了三天三夜，僅靠他帶去的厚皮麵包和濃縮熱水器度日。

「今天是星期四，」索爾說。他正在讀一篇冗長的論述「順從」九*九*藏*書的猶太法典論文。

地面傾斜了一下，索爾側身摔倒在尖銳的岩石上。他覺得那跟靠著粗糙的牆壁沒什麼區別。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擦得他的臉火辣辣地疼。

但是對話依然繼續。

「我是在等你。等你意識到這一點。等你徹底明白。」

在過去的二十年中，他有過無數次的想法，恨不得作為父親的自己能夠代替瑞秋染病；要是有人註定受苦也應該是父親而不是孩子。任何一個當父母的都會這麼想——這是每次自己的孩子受傷卧床或受高燒折磨之時理所當然的想法。固然這件事不會有那麼簡單。

「夢？」索爾終於說出口。

索爾不禁思考起一個問題，一個倫理體系——它不像宗教那麼不屈不撓，歷經所有邪惡人類對其的唾棄依然能夠存留——怎麼可能源起自上帝命令一個人殺害自己的孩兒。至於這個命令在最後一刻被撤消這一事實，對索爾來說並不重要。這隻是個用於測試忠誠的命令，對他來說也毫無意義。事實上，他想到是亞伯拉罕的順從，讓他成為了以色列所有部落的宗父，才是真真正正讓索爾陷入憤怒的原因。

他也記起了瑞秋在那個年紀所展示的超乎常人的學習新技能的能力給他和薩萊所帶來的快樂。他記了起來，是因為他們現在正面臨著那個過程的反演。

沒有答案。也沒有再天旋地轉。須臾，索爾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擦掉了臉頰上的血跡和砂石，向腳下山谷中的城鎮走去。

索爾又強迫自己看著手裡的read.99csw.com論文。「沒什麼，」他說，「等你進了學校你就會學的。」

什麼課程？但是他心裏的那個聲音逐漸淡下去，現在只剩下外面夜鳥的啼囀和身邊妻子輕柔的呼吸。

——是的。

索爾搖搖頭。屋子看起來像離自己很遠，還略微傾斜。「不。我的意思是，這看起來似乎不……我得好好想想，老伴。」索爾看著自己那隻陌生的手拍了拍薩萊熟悉的手。

「是啊。但那究竟是多少天呀？」

索爾抬了抬手。感覺上它依然不像是他身上的一部分。「為什麼？老天在上，為什麼，薩萊？我們不能……不能獻出瑞秋……」

「我當然知道。我是問究竟過了多少天了？」

——但是我想，「無辜」並不僅限於對兒童而言。

「是的。」

「你是說從什麼時候起知道我們不得不這麼做？都一年了吧。可能還要久些。就在她五歲生日之後。」

——孩子是無辜的，索爾想。譬如以撒。瑞秋也是。

——這可能是亞伯拉罕的答案。但不會是你的。

「這沒關係，」薩萊說，「瑞秋總歸會回到海伯利安。」

索爾把硬拷貝放下。「你知道一周的幾天怎麼說嗎？」巴納之域還用舊日曆。

一天早上，瑞秋在朱蒂陪同下出去和其他孩子玩的時候——她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再入學——薩萊說：「索爾，我們得把她帶到海伯利安去。」

索爾·溫特伯在將生命和工作都致力於倫理體系五十五年之後，終於得出了一個簡單且不可動搖的結論：任何對神靈或觀九*九*藏*書念或普遍準則的忠誠，若是對無辜之人要求萬般順從，連起碼的品德都摒棄了，那就是邪惡的。

——那可能是亞伯拉罕對上帝的回答么？讓作為父親的自己成為祭品，代替以撒？

她嘆息著，坐在白色的案桌旁邊。清晨的光芒像一束黃色聚光燈，籠罩著窗台上的植物。「黑暗的地方，」她說，「頭頂的紅光。那聲音。告訴我們……告訴我們要帶上……去海伯利安。要獻她為……燔祭。」

——比如瑞秋？在她二十四歲的時候？無辜的人不論在多少年紀都不應該被犧牲？

「減是什麼意思？」

——你拿納粹黨人當自己的工具。瘋子。禽獸。你他媽的就是個禽獸。

——那麼給「無辜」下個定義吧？傳來一個略微有些被逗樂，又略微有些牢騷的聲音，索爾覺得自己和上帝的辯論又開始了。

——索爾猶豫了一下，覺得這似乎是一個陷阱，想等著看看潛意識裡的這個對話會持續到哪一步。他無法想象。不，他想，「無辜」不僅包括孩子，也包括其他人。

——僅僅因為是孩子，就等於是「無辜」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索爾說道，有點惱火了。

「等我們明天回家以後嗎？」

在炎熱的第三天下午，索爾躺在一塊薄岩板的陰涼之下半打著盹，他懂得了這件事不會有那麼簡單。

——也許，在亞伯拉罕在成為地球上尊享福祉民族的宗父之前，這是他需要學習的課程的一部分呢。

索爾一下子記起來了。

——對，索爾想。任何情況下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