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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頭頂上,小型艦隊中更加舉足輕重的艦船已經傳送到星系內。我略微查了下數據網(它的表面現在布滿了此起彼伏的數據流波,直到洶湧得像是暴風雨籠罩下的海洋),便已得知,軍部空間無敵艦隊主要軍力包括一百多艘最高性能迴旋飛船:暗黑的攻擊航母,它們的發射臂紮成一捆,看起來好似投槍;3C指揮艦,如同黑水晶質地的流星既美麗又彆扭;球根形狀的驅逐艦,看起來像是臃腫過頭的火炬艦船;環形防禦警戒哨,它們所蘊含的,更多是能量而非物質,寬大的密蔽護盾現在設置為全反射——明亮的鏡面反射著鯨逖星群和它們四周上百條燃燒的尾跡;快速巡洋艦在艦群中遊走,仿若鯊魚在漫遊的魚群穿行;笨重前行的軍隊運輸船,它們的零重力艙室中裝載著上千名軍部海軍陸戰隊員;數十艘補給運輸船——三帆快速戰艦;快速反擊戰鬥機;魚雷火炮定位雷達;超光信息接力前哨;還有遠距傳輸跳躍艦船本身,龐大的十二面體船殼植滿了一排排觸角和探針,如夢如幻。
前邊是一個矮丘,我站到上邊,視野開闊。有上千來賓正在上百英畝的新修草坪上閑步,在修整成藝術形狀的森林中漫遊。面前的草地寬闊綿亘,籠罩在河岸樹木投射的影子之下,那裡布列著規整的園林;草地上方,一幢宏偉的政府大樓拔地而起。樂隊正在遙遠的庭院中演奏,隱蔽的揚聲器將樂音傳送到鹿苑最為遙遠的地域。一列列電磁車隊從遠處空中的遠距傳輸門中盤旋而來,接踵而至。有好幾秒鐘,我觀賞著那些衣著光鮮的乘客從終端人行道旁的站台上登陸,那千奇百怪的飛船讓我幾乎看得入迷了;傍晚炫亮的燈光不止來自於標準桅輕、阿爾茲和須磨艇的船體,也散發自漂浮駁船的洛可可風格甲板和古式掠行艇的金屬船殼。它們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古雅,早在舊地還沒滅亡時,它們就已經出現了。
在艦隊四周,不時掠過被交通管制控制在安全距離以內的快艇、太陽能干擾發射機和私人星系內艦船,它們的太陽帆吸收著陽光,反射著無敵艦隊的光輝。
「見到你真高興,弗洛梅女士。」我開口道。她的手暖暖的,不過握手的時間略微有些長了。
我旁邊的一個女人笑意盈盈地朝我望來,「我敢肯定咱們以前見過。」
我慢悠悠地走下緩長的斜坡,https://read.99csw.com來到特提斯河邊,途中經過一座碼頭,有眾多乘客正從形形色|色的船筏上下來,那場面令人驚嘆。特提斯河是唯一的一條遍及環網的河流,一路流經永久遠距傳輸門,穿越兩百多顆星球和衛星,能居住在它沿岸的都是霸主中富可敵國的人。這從沿岸的船隻中就可見一斑:大型鈍鋸齒巡洋艦、滿帆啟航的三桅船,一還有五層駁船,看上去大多都裝備了懸浮裝置;精雕細鏤的船屋,顯然是依照它們的遠距傳輸器量身打造的;從茂伊約進口的小型移動小島;大流亡前期的運動型快艇和潛水艇;來自復興之矢的各色各樣的手工雕琢航海電磁車;還有一部分最新式的無所不達快艇,它們的輪廓隱匿在密蔽場無縫的反射性卵形外表下,看上去一片模糊。
我並不是藝術家。我是……以前是……一名詩人。但是自從一年前我真正的人格死而復生之後,我便佔據了賽文的身份,自稱藝術家。這些在我的全局檔案裏面都有記載。
「因為他們那些天殺的要自討苦吃,」這個大塊頭憤憤不平地說道。他的臼齒磨得嘎啦嘎啦直響,滿臉橫肉都抽緊了。那脖子短得可以忽略不計,皮下的胡茬鬱鬱蔥蔥,顯然挺住了所有脫毛膏、刀片和剃鬚刀的攻勢。那雙手比我的要大出一倍,並且比我的有勁很多倍。
「這難道不激動人心嗎?」她深吸一口氣。
「什麼事?」
我報以微笑,同時確定我倆從沒見過。她極富魅力,年紀也許有我的兩倍,大約五十七八標準歲,不過有賴於金錢和鮑爾森理療,樣子看起來比二十六歲的我還要年輕。她的皮膚十分白皙,看起來近似於透明。頭髮系成一條上翹的辮子。身著的輕柔衣物露出大半的胸部,完美無瑕。那眼神卻是冷冷的。
「好的。」
「首席執行官悅石大人希望在稍後的晚間見您。等她有時間見您時,我們會通報于您。」
「你說什麼?」
此時,鯨心所在的半球正值傍晚,無所不在的清淡光線照亮了鹿苑的小山、低谷,照亮了遠遠延伸至南面的中央政府樓群的灰色高塔,照亮了特提斯河兩岸成行的垂柳和發光的火蕨,也照亮了政府大樓本身的白色柱廊。數千來賓正聚集於此,安保人員向每個人一一致意問候,對照DNA模式檢查我們的請帖代碼,然後手臂九*九*藏*書和手掌優雅地一揮,為我們指出通向酒吧和餐廳的路。
政府大樓地面上的賓客歡呼雀躍,掌聲雷動。身著軍部黑色制服的紳士喜悅的無聲哭泣著。附近,隱蔽的攝像機和寬頻率成像器將這瞬間傳播到了環網所有星球,並且——通過超光儀——傳播往環網外的數十顆星球。
我微笑著點點頭,把嚮導撇在身後,信步向前。還沒邁出幾步,他已轉過身,接待從終端站台上下來的下一位來賓了。
某個地方響起一陣掌聲,幾秒鐘之內,政府大樓鹿苑的原野、草坪和齊整的花園都充滿了狂熱的掌聲和激揚的歡呼。來自一百個星球的穿戴高貴的億萬富翁、政府官員,以及豪門望族的成員,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一切,軍國主義和嗜戰的渴望本已蟄伏了一百五十多年,現在已完全充斥在了這些人的腦袋裡。
邁步走下這些船隻的賓客也是光彩奪目,令人難忘,絲毫不遜於他們的交通工具:個人的著衣風格跨度甚廣,有顯然未接受過鮑爾森理療的客人,他們身著大流亡前的保守晚禮服,也有身體受過環網最為聞名的基藝家塑造的客人,他們披掛著本周鯨心最為搶手的流行服飾。我繼續向前,最後來到一張相當長的長桌前,等我走到頭,盤子里已經堆滿了烤牛肉、沙拉、太空魷魚片、帕瓦蒂咖喱和新出爐的麵包。
我搖搖頭,仍然坐在那兒。
「我理解。」我輕輕地說。盤子已經空了。我舉起杯中剩下的劣質香檳,向黛安娜。 弗洛梅敬酒。
「我叫黛安娜·弗洛梅,」她說,「我先生是天龍星七號的交通部部長。」
「除了已提供的點心或娛樂,若是您有其他要求,只需大聲說出來就可以,地面監督會設法給予您幫助。」
我微微一笑,點點頭,嘗了嘗烤牛肉。這是珍稀食品,質量不錯,但是太咸了,讓人想起盧瑟斯克隆槽里的東西。魷魚似乎也是貨真價實的。服務員過來呈上香檳,我舉杯咂了一口。味道有些低劣。自從舊地滅亡以來,高品質葡萄酒、蘇格蘭威士忌和咖啡就成了三大不可替代的稀缺品。「你認為這次戰爭必須打響嗎?」我問。
黛安娜·弗洛梅伸手摸進丈夫短袍的口袋裡,遞給我一支光筆。
「為什麼戰爭必須打響?」我問黛安娜的丈夫,他名叫何蒙德·弗洛梅。
她朝著行政大樓點點頭。「首席執行官悅石大九-九-藏-書人現在想見您。」
我為她畫了張像。畫像在我們之間的空中逐漸成形,線條起伏,跌宕迴轉,就像線型雕塑上的霓虹纖維。一小群人逐漸圍攏過來,在旁觀看。我完成時,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輕緩掌聲。畫得不錯,它精確地再現了這位女士的長脖頸那撩人的曲線、橋樑一樣高高的髮辮、突出的顴骨……甚至眼中略略有些挑逗的光芒。為了適應這個身體的角色,我接受了RNA療法,並學習了相應的課程,這是我目前繪畫水平的最高水準。真正的約瑟夫·賽文應該會畫得更好……他畫得好多了。我現在還記得他在我垂死卧床的時候為我畫的那些素描。
記憶中,當我還是個男孩子的時候,我就被送到約翰·克拉克在埃菲爾德的學院,那裡有一大幫像弗洛梅這種腦瓜愚笨、拳頭結實的惡棍。我一開始到那兒的時候,我要麼避開他們,要麼對他們低聲下氣以求和解。但自從我母親死後,世界改變了,我小手裡緊攥著石頭,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追在他們屁股後頭,哪怕他們對我拳打腳踢,令我鼻子沾血,牙齒鬆動,我也不依不饒。
傍晚的霞光逐漸淡去,暮靄降臨。我在花園邊找了個地方坐下,望著星辰在天空中次第出現。附近城市和政府群樓的燈火讓今晚無敵艦隊的景象有些黯淡,但鯨逖中心的夜空卻是數個世紀以來最為清朗的一晚。
「為我畫張像吧。求你了。」
我點點頭,握住她伸過來的手。她絲毫沒有提及另一點,事實上她的丈夫在受到政治後台提拔去天龍星之前,曾經是天國之門上模具擦洗工聯盟的頭號蠢蛋……也沒有提起她改名前叫做蒂尼·蒂茨,曾經當過娼妓,被中池荒地的肺管代理商包養作舞|女……沒有告訴我她曾兩次因濫用閃回被捕,第二次還在半途上把一名家庭醫師打成了重傷……也沒有告訴我她九歲的時候毒死了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只是因為他威脅說要向她繼父告狀,說她正在和一個泥灘礦工交往,那個人叫做……
「約瑟夫·賽文先生?」嚮導彬彬有禮地對我確認道。
「我記得。」女士笑道。她沒有說實話。她是用自己昂貴的通信恚介面訪問了數據網,才獲得了這些信息。
「給我畫張像。」她說。
「賽文先生?」一名警衛在我身邊站定。
我沒有鼓掌。周圍的人都沒有注意到我,我喝九_九_藏_書光了杯中的酒——現在這不是為弗洛梅女士的祝酒,而是向我的種族持續至今的愚蠢致敬——我又倒光了剩餘的香檳。這東西真是淡然無味。
我並不需要訪問……這個詞真是彆扭,又顯得累贅,儘管它帶著些許古韻,我也不由地覺得它老土。我在思維中閉上雙眼,進人數據網,滑過華麗不實的全局屏障,漸漸滑進到表面數據的波濤之下,跟隨她閃閃發光的訪問臍線追尋到黑暗的遙遠深處,那裡流動著「安全可靠」的信息。
「是無敵艦隊。」一名身著軍部黑色制服、樣子看起來相當高貴的年長男子說道。他舉起手中的酒杯給她年輕的女伴指著什麼東西。「他們剛打開傳送門。偵察艦將會首先進入,然後護航的火炬艦船會緊隨而至。」
「我的確是個畫家,」我說,空手打了個無奈的手勢,「但我沒帶尖筆。」
軍用遠距傳輸門應該在天空中的某處,但站在我們的制高點上,怎麼也望不見它,我想象著,它看起來應該也只不過是星野中的一顆矩形縮略點。但是偵察艦的熔融尾跡卻清晰可見——起初像是二三十隻螢火蟲,又像是發光蛛紗。接著,主驅動器被引燃了,它們如耀眼的彗星掃過鯨逖星系的地月航線。火炬艦船傳輸至我們眼前時,人群又不約而同發出一陣吸氣聲,它們的火光尾跡此偵察艦的尾跡要長上一百倍。鯨逖的夜空從天頂到地平線都布滿了金紅色的斑駁條紋。
我藉由數據網簽發了接收函,看了看我最漂亮的正式夾克,確定它乾乾淨淨。然後從從容容地洗澡、剃鬚,小心翼翼地穿戴一新,最後通過邀請晶元中的一次性觸顯,在約定的時刻從希望星遠距傳輸到了鯨逖中心。
「當然,」她說道,「你是位藝術家!」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對,」她的貴族丈夫附和道,「海伯利安星系。他們想把咱們整慘,現在咱們就得去那兒,給他們看看霸主絕不能忍受這種事。明白嗎?」
「也許我們見過,」我說,「不過這可能性似乎不大。我的名字叫約瑟夫·賽文。」
人群發出一陣竊竊私語聲和吸氣聲,然後又沉靜下來。熒光球和公園的彩燈都暗淡下來,直至熄滅。上千名賓客舉眉望向天空。我擦掉畫像,把光筆放回何蒙德的短袍,幫他掩好。
「海伯利安星系。」他的妻子說道,不過她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我。
「為我https://read.99csw.com畫張像,賽文先生。你是名藝術家。」
「那些天殺的驅逐者他媽的要自討苦吃,」他重複著這句話,重複了同我爭辯的最終結論。「他們在布雷西亞和咱們瞎攪和一氣,現在又來騷擾咱們,在……在……什麼地方來著……」
她張開雙臂做了個動作,包納了整個夜色、剛剛亮起的熒光球、花園、人群。「啊,宴會,戰爭,所有的這一切。」她說。
突然傳來一聲大叫,「他們在那兒!」
黛安娜·弗洛梅女士臉上放出讚許的光芒。何蒙德·弗洛梅財不滿地怒瞪著我。
「當然了,他媽的當然必須啦。」黛安娜·弗洛梅張嘴剛要說話,她的丈夫就代她回答了。此人剛從後邊走來,一屁股坐上了我們一同用餐的模擬原木。這是個高大的男人,至少比我高一英尺半。但是且慢,是我身材矮小。在我的記憶中,我曾經寫過一句自嘲的詩行,把自己描述成為「……約翰·濟慈先生,五英尺高」,雖然我實際上有五點一英尺,在拿破崙和威靈頓在世的年代,男人的平均身高僅有五點六英尺,所以那時我只能算是略微有一些矮,可現在我竟是矮得荒唐,因為生活在普通重力水平星球的男人,普遍身高從六英尺到七英尺不等。另一方面,根據肌肉組織或是體格來說,我顯然不可能宣稱自己來自高重力的星球,所以在所有人的眼裡,我就是個矮傢伙。(剛才我跟你們所講的都是用我考慮問題時使用的計量單位……自從我在環網內重生,我的思維便經歷著無數改變,其中,以公制來思維是迄今為止令我感覺最為困難的。有時候我甚至都不願意去嘗試。)
在無敵艦隊駛離環網開赴戰場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們所知的生命的最後一日,我應邀參加了一場宴會。那一晚,在環網的一百五十多個星球上,處處都在舉行宴會,但只有這一場,才最為至關重要。
「我明白了。」我說。
「正是在下。」我撒了謊。這是我現在的名字,但從來不是我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