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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渣滓蜂巢。這就是布勞恩·拉米亞和她的賽伯情人在出發前往伯勞教會前的最後幾個小時里躲藏的地方。這樣的地下區域在環網數不勝數,從這裏的黑市什麼都可以買到,從閃回到軍部級別的武器,從非法機器人到私售的鮑爾森理療,這種非法理療要麼殺死你,要麼再給你二十年青春,兩者幾率對等。悅石向右轉,走下最黑暗的走廊。
寬闊的樓梯底部之上,設有警戒阻斷場和密蔽場,閃耀著紫羅蘭和碧綠的光芒。教堂四周打滿了蓋板,漆黑一片;那些面朝中央廣場又細又長的彩繪玻璃窗,有許多已經被砸得粉碎。悅石想起了幾個月前關於暴動的報道,說主教和侍僧已經提前逃掉了。
海特·馬斯蒂恩到底去了哪兒?他為什麼把莫比斯立方體留給了其他朝聖者?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羽毛和鱗片在看不見的微風中搖蕩。其中兩人的觸鬚搖顫著,上千條微小的感官絨毛跳動起來。
這裏幾乎沒有什麼植物——廣袤的再生林要麼已經被砍伐作了柴火,要麼已經死了,被紅色沙丘覆蓋。一條條小徑被二十代人赤腳踩過,已和岩石一般堅硬,各條路之間只能看見一點走私來的白蘭地仙人掌和深扎入地底的一叢叢寄生蜘蛛地衣。
但她的通信志沒有激活傳送裝置,而是發出警告,去那裡很危險。但她輸入了超馳命令。
此地天色尚早。佩森的天空是炎黃色,點綴著淡綠的雲層,瀰漫著氨水的味道,她的竇房結深受其害,眼睛也流下淚來。空氣中帶著淡淡的噁心的化學物質氣味,不知是因為這顆星球尚未完成地球化改造,還是它對人類有敵意。悅石停下來,環顧四周。
悅石一拳砸上石頭,召喚出傳送門,邁向另一處地方。
走出的是李·亨特,他四處望了望,凍得瑟瑟發抖,然後飛步向她走來。他的聲音從稀薄的空氣傳來,又尖又細,像個小孩子在說話,令人忍俊不禁。
悅石走過平台、塔樓、斜坡,還有聖徒樹城那搖曳的連接橋。來自幾十顆星球的樹棲生物與經過基藝塑造的黑猩猩沖她亂吠了一陣,然後優雅地盪著高於森林地面三百米的脆弱藤蔓,朝遠處逃開了。在那些不對觀光者與特權來賓開放的區域外,悅石聞到陣陣薰香之氣,耳邊清楚地聽到聖徒吟唱著格利高里風格的日出朝拜聖歌。在她身下,底層開始變得活躍,充滿了光芒和人群的活動。清晨的小雨已經停歇,悅石回到上層,欣賞著該處的風景,跨過了一條六十米的木製弔橋,那座橋將她所在的樹連接到另一棵更大的樹,那裡拴著六七個巨大的熱氣球(聖徒唯一允許在神林上使用的空中交通工具),它們飄浮在空中,似乎急不可耐地要脫離束縛,氣球的載人吊籃像一顆顆笨重的棕色禽蛋,不住地晃來晃去,氣球的表層繪染成活潑可愛栩栩如生的形狀——傳統熱氣球、君王蝶、托馬斯鷹、輻射蛛紗、現已滅絕的澤普棱,太空魷魚、月蛾、雕——此類深受敬畏,僅存在傳說中,從沒被重建或基藝塑造的東西——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不。在計劃沒出變故之前,一切都應按計劃進行。走進未知。走進那片就連技術內核的預言家,那些洞悉一切的人都難下決斷的混沌狂暴之海。
雖然鯨心的午夜早已過去,但她知道有許多星球應該還是大白天,所以她穿戴著一條長披肩,縫製有產自復興的排擾領口。褲子和靴子都反映不出性別,也表現不了階級,雖然那件披肩的質量本身可能會讓她在某些地方惹人注目。
渣滓蜂巢。悅石走進穴洞般走廊交錯的十字路口,停下來四處審看。她的微型遙控器也潛下來,在低空盤旋,活像一隻堅持不懈的憤怒昆蟲。它正在召喚安全後援。悅石反覆輸入超馳命令,才讓它的呼叫沒有傳出。
微型遙控器垂到她前邊,去掉了偽裝聚合體。她面前的生物看見這隻是一個黃蜂大小的機器在空中起伏衝突,於是大笑不止。他們極有可能是太過迷戀RNA特製,對這樣的裝置一無所知。有兩個撥開了震動曲頭釘,另一個展開了十厘米長的鋼爪,還有一個打開了旋轉槍筒式鋼矛手槍。
當時大氣生髮站可以為大約方圓一百平方公里的區域提供可呼吸的空氣,這幾乎達到可居住地的極限。海嘯會捲走城市、墾荒工程和工人,它一視同仁,毫不憐憫。洪水之後,像塞利納斯這樣的包身工就被派去挖掘酸液運河,從泥地之下的肺管迷宮中刮下再生通氣菌,為河漫泥灘疏浚浮垢和死屍。
「首席執行官read•99csw•com女士,你必須立刻回去。驅逐者通過一次令人驚異的反擊,已經成功突破了防線。」
她的私人超光傳送入口一閃而現。悅石的人類保鏢正坐在前廳,她沒管他們,只帶了一個微型遙控器,便邁了進去。要不是霸主法律和技術內核章程不允許,她什麼都不會帶。可那不符合規定。
火星正值正午。六個多世紀以來,塔爾錫斯貧民窟的狀況都毫無起色。頭頂的天空呈現出粉紅色,儘管悅石已經把披肩緊緊裹在身上,但空氣對她來說還是太過稀薄和寒冷,而且到處沙塵飛揚。她走過樂羅卡辛城狹窄的小徑和絕壁棧道,找不到一個開闊的觀景點,視野所及之處,只有頭頂的小屋叢群,或是滴水的濾波塔。
梅伊娜·悅石發出一陣似吟似泣的聲音。她轉身背對著光輝燦爛的日出,背對著迎接新的一天的和頌之聲,背對著氣球的升起——栩栩如生的人造氣球——升入新生的天空,她走下平台,走進較黑的下層,召喚出遠距傳輸器。
聖彼得大教堂建在山頂,廣場四周被半圓形的環柱圍抱,曲線頂端有一座輝煌壯麗的長方形教會堂。在她右方,環柱打開一個缺口,從中衍出一條下行台階,沿著它往南方走下一公里多,就能看見一座小城,低矮、簡陋的家舍在白骨般的樹林間擠作一團,那些樹木就像多年前已經滅絕的發育遲緩的生物骨骸。
悅石去不了舊地,於是她來到了天國之門。
悅石在環形平台的邊緣駐足而立,緊緊抓住欄杆,雙手的皮膚突然變得蒼白,突出而殘酷地映襯出她的老年斑。她想起了從前讀過的古老文獻,遠在大流亡之前,航空時代之前,歐洲大陸上各國尚處於萌芽階段,那時候的人們將黑人——非洲人——從他們的故鄉運往西方殖民地作為奴隸。這些帶著手銬腳鐐,赤身裸體蜷縮在奴隸船那惡臭船腹中的奴隸……在反抗、打擊他們的征服者時,可曾猶豫過,這樣的行動意味著會毀滅那艘奴隸船的美麗……乃至毀滅整個歐洲?
一個老鼠般大小、有很多肢腿的東西急急奔入一個斷裂的通風管道。悅石聞到了陰溝水、汗液、超負荷運轉的數據平面甲板散發出的臭氧味,還有手槍推進物甜蜜的味道、嘔吐物、劣等信息素變異出毒素的臭氣。她走過走廊,心裏思量著,未來的幾星期乃至幾個月,各星球將為她的決定、她的執意所做將付出怎樣高昂的代價。
悅石觀賞了日出。天空充滿了孤苦無依的熱氣球,都是從旋風大屠殺中救回來的,它們多姿多彩的球體朝著天空飄翔,如同一大群葡萄牙士兵。輻射蛛紗伸展開薄如蟬翼的太陽能翼翅,收集著陽光。一群烏鴉衝破蓋頂,向天空盤旋而去,它們的厲叫給柔和的清風、噝噝作響的細雨配上刺耳的和弦。雨滴從西方飄來,錚錚咚咚打在葉子上的聲音讓她想起了帕桃發三角洲上的家園,想起了持續一百天的季風,她和哥哥跑出門,前往沼澤搜尋飛跳蟾蜍、曲艾,還有寄生藤蛇,把它們放到小罐子里,帶去學校玩耍。
甚至連遠距傳輸入口自身也不服從她的選擇,最後她只好使用寰宇卡手動操作。
悅石搖搖頭,召喚出私人傳送門,走了進去。
悅石並不想打架。她知道,即使這些渣滓蜂巢的死頭不出手,微型遙控器也會主動保護她不受這五人的傷害,哪怕再來一百個也不用怕。但她不希望這些人莫名冤死,只因為自己把渣滓選作散步地點。
悅石對於背叛毫無好感。領事出賣了他的靈魂,必將付出高昂的代價——遺臭萬年,無可自諒——但他的叛國行徑和悅石的背叛(她已經準備好為之接受懲罰)比起來,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作為霸主首席執行官,她是一千五百億個靈魂象徵性的領袖。而為了拯救人類,她打算背叛他們所有。
執行官悅石跨過單程入口,雖然既沒有看到,也沒有聽見,但她還是感覺到,在她走進佩森新梵蒂岡的聖彼得廣場的同時,微型遙控器緊跟在她身後嗡嗡叫著穿過,爬上看不見的高度。一開始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植入物編口輸入這個地區的代碼——是因為神林宴會的時候那個又老又肥的蒙席也在場?——但她隨之意識到,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心裏一直想著那群朝聖者,想著那七名在三年前動身前往海伯利安迎接他們命運的人。佩森曾經是雷納·霍伊特神父……以及他的前輩,另一個神父,杜雷的故鄉。
一切照計劃行事。領事,一個將自己乃至妻兒四十年的生命都致力於服務霸主的read•99csw.com人,終於開始了復讎行動,像一顆休眠五十年的炸彈,最終爆發了。
悅石沒有理會海濱大道上音樂會傳來的悅耳樂聲,沒有理會一輛輛公交電磁車如同候鳥般從頭頂掠過,沒有理會怡人的空氣與柔和的光芒,她召喚出傳送門,命令它將自己傳送到地球的衛星。月亮。
遠距傳送門幻化出現,悅石走了進去。
她無法前往最後一個朝聖者——馬丁·塞利納斯的故鄉。塞利納斯只有一百五十歲,身體由於鮑爾森理療的作用而發藍,他的細胞經受過十數次長期冰凍沉眠那徹骨的寒冷,以及比之更甚的冷藏,壽命擴展了四個多世紀。他生於舊地的末日時期,母親來自最顯赫華貴的家族之一,他的童年是頹廢與優雅、美麗與腐朽的甜香奏出的混成曲:她的母親選擇陪伴垂死的地球,將他獨自送往太空,想以此償清家人的債務,即便這意味著……後來這確成了事實……他將在環網中最不愧於人間地獄稱號的一顆閉塞停滯的星球上,充當數年的包身工。
他們走開了;離開就跟來臨一樣悄無聲息,行動迅速。一秒鐘之後就什麼都聽不到了,只有水滴和遠處的笑聲。
悅石熱愛環網。她熱愛環網的人民;他們所有的淺薄自私與食古不化,都是人類固有的本性。悅石熱愛環網。正是出於如此深沉的熱愛,她知道自己必須出力毀滅它。
「走開。」她說。
悅石聳聳肩,穿過廣場。拜訪朝聖者的故星,這個安排就跟她以前任何一次的散步一樣,相當不賴;大部分無眠之夜她都會漫步二十顆星球,並趕在黎明前回家,參加鯨逖中心的朝會。至少今天,她還只會去七顆星球。
年輕人瞪大雙眼,瞪大他們炎黃的眼珠和球根狀的黑眼珠,露出頭巾下的切口和腹部的感光帶。他們一齊散開,圍成半圓,並向她前進了兩步。
但墳墓還矗立在原地。雖然領事祖母的屍體並不在那裡……從沒埋葬在那裡過……但就跟這顆星球上眾多的象徵一樣,空曠的衣冠冢令人崇敬,幾乎是讓人敬畏。
悅石想起了索爾·溫特伯,他的夫人薩萊,以及他們芳齡二十六的美麗女兒,去海伯利安考古勘探一年之後回家,帶回的不是任何發現,而是伯勞的詛咒——梅林症。索爾和薩萊眼睜睜看著這個女子慢慢變得年輕,退回孩童時代,又變回嬰幼時期。後來,薩萊去拜訪妹妹的時候,在一場無情而愚蠢的電磁車禍中喪生,留下索爾一人觀看這出悲劇。
如果我繼續下去,所有這一切都會遭到毀滅。必將被毀滅。
舊地懸挂在漆黑的空間中。但那不是舊地,當然,只是搏動的衝擊層盤和球狀星雲殘片,它們曾是舊地的一部分。那團物質非常明亮,亮過帕桃發上哪怕是最為鮮有的清澈的夜空里所能看見的任何一顆星星,但這樣的亮度卻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祥意味,在泥灰色的原野上投下慘白的光芒。
悅石站在那裡,凝視著前方。她以前從未來過這裏,刻意地不來這裏,而現在她來了,她絕望地想要得到什麼感觸,想聽到什麼,譬如警告,或是神秘直覺,或者僅僅是哀悼的情感,但這些東西都躲得她遠遠的。
她走近阻斷場,視線穿過那些不斷變換的紫羅蘭色薄霧,望向樓梯,布勞恩·拉米亞曾將她垂死的客戶及愛人,那位濟慈賽伯人副本,帶往這裏,求助於那些等待的伯勞教會牧師。悅石曾與布勞恩的父親甚為交好;在早年的議會生涯中,他們就已志同道合。並倫·拉米亞議員是名才華橫溢的男子——很久以前,早在布勞恩的母親離開自由島那個偏僻閉塞的省城,出現在社交場合之前,悅石曾一度考慮過把他當作結婚人選——而隨著他的過世,悅石的一部分青春也被埋葬了。拜倫·拉米亞曾深深執迷於技術內核,五個世紀以來,人工智慧奴役著人類,範圍廣達一千光年,他嘔心瀝血,正是為了要將人類從桎梏之下解放。是布勞恩·拉米亞的父親令悅石意識到了危險,引導她致力於此,而這一切將會以人類歷史上最為兇險的背叛告終。
聖徒是悅石這場賭博中最莫測的變數之一。他們犧牲了樹艦「伊戈德拉希爾號」,這舉動前無古人,聞所未聞,莫名其妙,令人不安。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中,她擁有不少潛在的盟友,但沒有一個比聖徒更不可或缺,更令人費解。獻身於生命,投身於繆爾,樹的手足兄弟所擁有的力量在整個環網微乎其微,但極富影響——在這個致力於自毀與浪費,且不願承認自己行為放縱的社會中,它象徵著尚存的生態意識。
悅石從雙塔間向外眺望,望過古老的防波堤,那湛藍的瀉湖轉呈棕色的地方,望過滴水的平台和遊覽駁船,九-九-藏-書望向海岸線開始的地方。現在已經沒有移動小島了。它們不再以巨大的群隊浮過海洋,它們的樹帆不再迎著南風飄搖起伏,放牧它們的海豚不再於浪沫的白色V字形間跳躍。
微型遙控器嗡嗡叫著降下來,飄浮在她和從傳送門走出的人中間。
梅伊娜·悅石站直身子,籠緊披肩,垂下排擾領口,直到他們能夠看見她的眼睛。「走開。」她再次說道。
悅石找到一塊低矮的岩石坐了下來,垂下頭摩挲著雙膝。一群群小孩,身上除了破布條和晃蕩的分流器插孔外,幾乎是一|絲|不|掛,他們圍過來向她討錢,見她不予理會,又咯咯笑著一路跑近了。
悅石走過一座雅緻的石橋,它橫跨在一條消失在陰影之中的小溪上,只有黑暗中的潺潺水聲標明了溪流的行蹤去向。柔和的黃色光芒灑向手工修造的石頭欄杆。校園外的某處,一條狗吠叫著,又被人喝止。一座古老建築的第三層樓燈光閃耀,那是座帶有山牆、粗略鋪就鵝卵石的磚石建築,竣工時間定可以追溯到大流亡之前。
悅石走進一條走廊,僅有遙遠的熒光球與油膩的螢火塗料發射著光芒。天花板和牆面上的一千條裂縫中滴著水珠,聚集成一窪窪有毒的水坑。水氣從牆間的孔穴中飄來,那些孔穴也許連著其他走廊或私人壁櫥,或許什麼都不連通。遙遠的某處傳來超聲波尖嘯,似乎是金屬在切割另一種金屬;走近些,那聲音變成電聲質的尖叫,像是垃圾音樂。不知道哪裡傳來男子的尖叫聲,還有一個女人在狂笑,她的聲音沿著機井和管道不斷回蕩,變成了金屬質地。然後傳來鋼矛突擊槍的咳嗽。
悅石讀過溫特伯所著的《亞伯拉罕的難題》,他在書里分析了上帝與人類之間的關係,一個要求人類獻祭兒子,一個同意犧牲自己的兒子。溫特伯詳細論述了《舊約全書》中的耶和華並非是在簡單地考驗亞伯拉罕,同時也在運用忠誠、順從、犧牲這單一的語彙同他交流,令人類在這樣的關係中,到時機成熟時明白一切。溫特伯將《新約全書》中的預言看作是那種關係新階段的預兆——在新階段下,不論出於什麼原因,人類都再也不用將孩子獻祭給任何神明,但那時的父母……所有父母……都將會頂替孩子獻祭自身。由是出現了二十世紀的大屠殺、短期交兌、三方戰爭、昏庸暴虐的世紀,乃至三八年的天大之誤。
首都泥灘市。悅石走過鵝卵石鋪就的街道,欣賞著寬大陳舊的房屋,它們凌駕在狹窄的運河上。運河縱橫交錯,鑿出的石質引水槽攀上人工山脈的山腰,活像埃舍爾版畫中的景物。優雅的樹木和比樹木更高大的馬尾蕨如王冠般架在山頂,排列在寬闊潔白的大道兩旁,又橫越過視線,圍繞在白色沙灘雅緻的曲線上。慵懶的潮汐卷攜著紫羅蘭色的波浪朝她奔來,浪花散射著各色各樣的光彩,然後消逝在完美的沙灘上。
悅石激活傳送門,最後回望了一眼,正在此時,不到十米外,另一個移動遠距傳輸門幻化著出現了。她停住腳步。環網內只有不到五人有權以私人身份到達地球的衛星。
悅石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邁進傳送門。
太陽已上中天。從這裏望不見奧林帕斯山與費德曼·卡薩德曾經就讀的那座刻板峻美的軍部學院。悅石環顧四周。這就是那位驕傲男子的故鄉。在他被授予勛位、理智與軍隊的榮譽之前,他曾經就在此地與流氓無賴們廝混。
亨特搖搖頭。他的嘴唇幾乎被凍得發紫。「您沒聽明白,」助理微弱的聲音傳來,「不只是海伯利安。驅逐者在十多個地點同時發動了攻擊。他們已經入侵環網了!」
她走過一片灰沙平地,感覺著輕柔的重力,飄飄欲飛。她覺得自己像是聖徒的氣球,被輕輕拴著,急迫地想要飛走。她努力壓制 著想要跳起的衝動,克制自己不要大步飛躍,但即便如此,她的步子依然輕浮,灰塵在她身後揚起妙不可言的圖式。
悅石在一座公園駐足而立,俯瞰著泥灘的海濱大道。幾十對情侶和精心打扮的遊人正在那兒的煤氣燈下享受著夜晚的空氣與樹葉的陰涼,她想象著三個多世紀以前星球的樣子,當時天國之門還是顆原始粗陋的保護體星球,尚未完全接受地球化環境改造,那時的馬丁·塞利納斯,年輕,一文不名,依然遭受著文化錯位的襲擾,大腦還因漫長旅途中的冷藏衝擊而受到損傷,在此地像個奴隸一樣地勞動。
她回到小小的三門終端,對數據網發出一個簡單的超馳命令,召喚出私人遠距傳輸節點,然後邁進了陽光和海洋的味道中。
但他們還有非洲可回。
這句話帶給梅伊娜·悅石的震驚勝過了月球的冰寒,她突然感覺渾身冰冷刺骨,呆若木雞。她點點頭,https://read.99csw.com將披肩緊緊裹在身上,穿過門廊,走進永遠不復從前的世界。
我們還有少許進步,悅石心想,儘管經受著內核對我們的慣性力影響,儘管科學已經幾近死亡,儘管我們完全依賴於自身所創之物贈予的玩具,那幾乎是致命的。
神林就和它素來一樣——數以億計的樹木散發出脂氣,香飄四溢;萬籟俱寂,唯有清風吹起,樹葉發出的沙沙聲,泛起畫家網板上彩色蠟筆質地的顏色;落日引燃了星球真正的屋頂,猶如一片樹冠之海沐浴在陽光之下,每一張葉片都迎著微風閃耀,將雨水與濕木的氣味向悅石送來,朝露和晨雨的水滴閃爍著,她所在的高台下半公里的世界安然沉睡在黑暗中。
悅石的微型遙控器嗡嗡地叫著出現了,植人物里細小的聲音告訴她,對首席執行官來說,要去一個如此不穩定的地方,並非好主意。但她關閉了警告。
也是拜倫·拉米亞議員的「自殺」促使她練就了多年來的審慎。悅石不知道是不是內核的特務編排謀劃了議員的死亡,也有可能是霸主其他階級成員出於保護自身既得利益的舉動,但她確信,拜倫·拉米亞永遠不可能自殺,不可能以這種方式拋棄無助的妻子和任性的女兒。拉米亞議員在參議院的最後一舉是聯名提議讓海伯利安加入保護體,與眼下相比,此舉將使這顆星球提前二十標準年加入環網。他死後,未遭兇殺的聯合發起人——新近得權的梅伊娜·悅石——撤回了議案。
悅石嘆了口氣。她知道下一步會是這樣。「嗯,」她說,「海伯利安落人敵手了嗎?我們還能否疏散那裡的部隊?」
悅石走過環柱,垂下頭,不去理會教士和保潔員們好奇的目光,他們正騎在一種野獸身上,那畜牲活像半噸重的刺蝟。整個環網有好幾十個類似佩森的邊緣星球,保護體和附近的偏地更多——它們窮困潦倒,吸引不了隨時在搬遷的老百姓,環境太像地球,在大流亡的黑暗時期也沒被納入考慮範圍。它符合一些小團體的要求,譬如天主教徒就曾來到這裏尋找信仰的復甦。當時的教徒人數曾達上百萬,悅石清楚地知曉。現在可能只有不到幾萬了。她合上雙眼,回憶著保羅·杜雷神父卷宗里的全息像。
舊地月球上唯一還能居住的地方是山峰和表面暗區,那是專為軍部馬薩達慶典預留的,悅石跨出門,正好到了這裏。觀景台和行軍場都空無一人。十級密蔽場模糊了星空和遠處的邊緣牆,悅石看到,從可怕的重力潮水中湧出的地心熱量融化了遙遠的山脈,岩漿融在一起,流入新的海洋。
悅石找到一個下降機井,乘著它朝下降,途經商業層面、住宅層面、製造業與服務業層面、垃圾處理與反應堆層面。她的通信志和下降機井的揚聲器都一齊警告她,她正在進人遠在蜂巢之下未經授權的危險區域。下降機井程序試圖阻止她下落,她超馳了這項操作,並關閉了警告。她繼續下降,經過了好些層面,現在四周既沒有鑲嵌板,也沒有了燈光,然後穿過一團混亂如意大利麵似的視覺光纖,穿過加熱冷卻管,穿過赤|裸裸的岩石,終於停了下來。
最終,溫特伯談到要拒絕所有的獻祭,拒絕任何與上帝的聯繫,除非兩者互相尊重,為了相互理解而誠信作為。他的著作涉及到上帝的多重死亡與如今神明復生的需要,因為人類已經創造了自有的神靈,並將他們釋放在了世間。
悅石不止十萬次地意識到,還來得及阻止這一切。眼下,全面投入作戰並非無可避免。目前驅逐者還擊的力度,霸主尚能坐視不管。伯勞還沒有獲得自由。沒有完全自由。
首席執行官梅伊娜·悅石輾轉難眠。她從政府大樓深處黑暗的公寓里起身,飛快地穿戴完畢,然後開始做每當失眠時經常會做的事——去各顆星球走走。
密蔽場的穹頂下,空氣十分稀薄,儘管身著的披肩下附有加熱元件,但悅石發現自己依然冷得發抖。她在這個坦蕩無奇的平原中央站了許久,試圖想象著當時的月球,人類蹣跚著跨出搖籃的漫長的第一步踏上的地方。但軍部的觀景台和器械棚擾亂了她的思路,她實在想象不出那些情景,最後她抬起頭,望著她來此地的真正目的。
茂伊約。悅石精確地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站在首站之上的山丘,希莉的墳塋依然標示著半個多世紀以前他們揭竿而起的地點,儘管那次短暫的叛亂被很快鎮壓。當時的首站還不過是幾千人的小村莊,每個節慶周都會有吹笛手歡迎那些被放牧到北方赤道群島捕食地的移動小島歸來。現在首站城市已沿著島嶼興建,超出了視野範圍,弧形城鎮和居住蜂巢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半公里,凌駕在山丘之上,山丘不再擁有茂伊約這顆海洋星球上read.99csw•com最好的視景。
小島都已被環網居民馴服,上頭住滿了人。海豚已經死去——有些是在和軍部的大戰中被屠殺,而大部分卻是在難以置信的南海集體自殺中跳上了陸,這是這個被神秘覆蓋的種族留下的最後的神秘。
五個年輕人走進走廊,站在悅石面前,他們的身體經過地下基藝家的塑造,失去了不少人類特徵,更像是動物。她停下腳步。
索爾·溫特伯和他的女兒來自巴納之域。悅石傳送到一個小型終端,位於他們在克羅佛的家鄉。時值傍晚,低矮的白色房屋瑟縮在草坪上,興許是得自加拿大共和國復興風格的觸感,同時加上了農場主的實用。樹木參天,枝條舒展,沿襲著它們源自舊地的遺傳基因,令人驚嘆。人流熙攘,大多是剛在環網別處度過了忙碌的工作日,現在正匆忙地趕回家,悅石抽身離開,在磚石走廊上徘徊,經過一座座磚石建築,它們繞著一個綠草茵茵的橢圓修建。她瞥見左邊一排房舍旁的塊塊農田,高大的綠色植物,興許是玉米,在風聲嗚咽中正繁茂生長,延伸到遙遠的地平線,那裡巨大的紅色太陽正在下沉,唯剩最後的一彎弧線。
一隊霍鷹飛毯從頭上掠過,乘坐其上的觀光者歡聲笑語、高聲呼喊。遠在他們之上,一輛巨大的觀光電磁車遮蔽了好一陣陽光。悅石在突然降臨的陰影中,丟下了手中的草莖,小臂放在了雙膝上。她想起了領事的背叛。她曾經寄希望于領事的背叛,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這個茂伊約土生土長的希莉的後裔身上,讓他在不可避免的海伯利安之戰中加入驅逐者一方。那不是她個人的計劃;在幾十年的計劃中,李·亨特為她出了很大力氣,這個慎敏的人選送精確的人,派去與驅逐者交涉,給予他適當的地位,讓他有可能激活驅逐者的裝置,瓦解海伯利安上的時間潮汐,從而背叛雙方。
只能看見幾個人,有的正急匆匆地走過廣場,有的正走上台階,似乎參加禮拜快遲到了。教堂恢宏的穹頂下,某處的鈴鍾開始鳴響,但從稀薄的空氣過濾而來,聽不出威嚴的感覺。
要挽救環網的百億條生命,她只需回到議院,坐上議員席,將三十年來的陰謀與欺騙公諸于眾,將她的恐懼與懷疑告知人民……
答案:星球死亡了。或者說,它的魂靈死亡了,儘管在一番改造之後,生態網依然還能運行。行星生態學家和環境改造專家保持著外表軀殼的活力,保持海洋免於從那些難以避免的垃圾、污水、油泄漏中窒息,努力將雜訊污染以及進步帶來的上千種其他問題減至最低,至少是粉飾太平地把這些遮掩下去。儘管如此,那不到一個世紀前,孩提時代的領事,爬上這座山丘參加祖母葬禮時從這裏望見的茂伊約,卻永遠地留在了過去。
她感覺不甚滿意。她本想通過這次去各星球的散步旅途,拜訪七位海伯利安朝聖者的故鄉,儘管她知道,這舉動完全徒勞無益。天國之門是塞利納斯在大腦遭到暫時性損傷,語言匱乏的情況下,學會寫|真正詩篇的地方,但這裏並非他的家園。
她站起身,感覺著一把老骨頭裡的風濕痛,慢慢走向終端。她在發著溫柔嗡嗡聲的入口頓了頓,回頭最後望了一眼茂伊約。微風從海面上吹來,但吹來的卻是油料泄漏和煉油廠廢氣的惡臭,悅石轉過臉。
她什麼都聽不到。
一名聖徒走近,看見悅石的隨接手鐲在她一舉手一投足間閃爍,於是退了回去,這個高大的穿著長袍的身影混入了樹葉與藤蔓的迷宮中。
盧瑟斯的重力像鋼鐵枷鎖一樣架在她肩上的披風之上。現在正是中央廣場的上班高峰,數千通勤族、商店主,還有觀光客在每一條人行道平面摩肩接踵,各色各樣的人擠滿了長達一公里的自動扶梯,空氣如同經過多次呼吸一樣,十分悶堵,混合著這閉合系統里石油和臭氧的味道。悅石沒有理會那些價格昂貴的商業層面,她走上一條人行道路,十公裡外就是伯勞教會的主教堂。
悅石在懸崖邊緣的一條矮凳上坐下,抓起一條草莖,她可以拿它撕條或者咀嚼。這樣一顆星球,上萬人的家園,脆弱的生態中達成的微妙平衡,在十個標準年中變成了首批成為霸主居民的四億人的休養勝地,這期間發生了什麼結果?
悅石走過校園,心裏思量著,這是不是索爾曾經任教的大學,但是這好奇心也不太強烈,便沒有查詢數據網。煤氣燈在樹葉的華蓋下閃亮,最亮的幾顆星星已開始在葉間的空隙顯現,天空逐漸從蔚藍變成琥珀,最後變作烏檀。
她在原地站了幾分鐘,腦子裡湧出一些零星的想法,感覺到耳朵和鼻子開始結冰,於是決定離開。鯨心應該快天亮了。
瑞秋·溫特伯,她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生日,將會在三標準天之後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