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帕奎諾克河之北 第一章

第一部 帕奎諾克河之北

第一章

她來此地,是因為她很胖,滿臉雀斑,沒幾個朋友。
「這是要去哪兒?」她低聲問。
「你在這兒待了多久了?」她問。
「好吧。」埃德想了一下,「他可能會去獵人小屋裡拿東西。我打算躲在裏面,等他一進門就抓住他。他有槍嗎?」
天色亮了一些,但是太陽仍然還沒有照到黑水河碼頭上。河水很深,四周是雜亂的黑柳樹、杉樹和柏樹粗大的樹榦——有些還活著,有些被苔蘚和葛藤纏繞,已經死了。在東北邊不遠處,就是迪斯默爾沼澤。和帕奎諾克郡所有的女童子軍一樣,莉迪婭·約翰遜對關於此地的所有傳說都爛熟于胸:湖中女巫,無頭列車員等等,等等。但這些都嚇不著她;黑水河本身就有個鬼怪——那個綁架了瑪麗·貝斯·麥康奈爾的男孩兒。
他把手伸向無線電對講機,儘管拇指因為毒液滲入而腫脹起來,但他仍試圖按下通話鈕。可是腳上傳來的痙攣已蔓延到軀幹、脖子和手臂,對講機掉在了地上。有那麼一會兒,他還能聽見對講機里傳出的傑西的聲音。講話聲停止后,他只聽見黃蜂的嗡嗡聲。這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最後一切歸於沉寂。
「請說。」
「我不知道,好像五點以後就一直在這兒了吧。」
傑西在山坡頂上叫道:「莉迪婭?你在哪兒?」
「已經呼叫了。」
他推著她往河邊走。
莉迪婭屏住呼吸,猛地轉過身去。鮮花差點兒從她手裡掉下來。「傑西,你嚇死我了!」
「去看瑪麗·貝斯。你會跟她待在一起的。」
傑西搖搖頭。「一點頭緒都沒有。」
埃德站起來,膝關節咔咔作響。他以一個大個子盡量可能做到的程度,躡手躡腳地沿著那個男孩兒的足跡往回走——離河越來越遠,沒入樹林中。
一個郡警,手裡有槍,卻跟她一樣緊張——莉迪婭可不喜歡這種感覺。傑西想往雜草叢生的山坡上爬,從那兒可以一直走到高速公路邊上。不過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花兒,「只賣兩塊九毛九?」
她聽見在山坡頂上有輛汽車在發動引擎。傑西難道還沒有離開?莉迪婭警覺地往那邊看。但發現那輛車並沒有動。她於是猜想:也許只是開了車內空調而已。這樣想著,她回頭看向水面,蓑衣草、香蒲和野稻草仍低垂著,隨風擺盪,沙沙作響。
「還會是誰?這麼早,誰會來帕奎這種鬼地方?」
此時,小屋裡的光線黯淡下來。從屋角的灰色九九藏書蜂窩中飛出一大群黃蜂,如雲似霧。他剛才踢門時,蜂巢被大開的木門撞爛了,因此招惹了這數以百計的小東西群起攻擊。它們鑽進他的頭髮里,落在他的手臂上,飛進他的耳朵里,爬進他的襯衫中,連他的褲腿里都是。好像知道隔著衣服叮不管用,它們專找皮膚下嘴。他沖向大門,邊跑邊扯掉襯衫,看到自己的大肚皮和胸膛上爬滿了鮮亮的、有新月形圖案的昆蟲。他不敢用手掃掉它們,只得昏頭昏腦地跑進了樹林。
「嘿!」有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就在她身邊。
「住嘴!」他的聲音急促,就像因為覆蓋了過重的冰雪而上下顫動的樹枝,有一些唾沫噴濺到她臉上。他粗暴地拉扯著她,好像她是一隻不聽話的狗。他的一隻球鞋在廝打中掉了,但是他根本不在意,而是又用手使勁捂住她的嘴,直到她不再反抗。
他正在往河邊跑。他穿過樹林。他從沒有跑得這麼快過。他的雙腿急速擺動。跑……接著跑,他命令自己。不要停。要跑在這些小王八蛋前頭。想想你老婆,想想你那對雙胞胎孩子。跑、跑,跑……儘管他還能看到三四十個小黑點兒掛在他皮膚上,它們彎起令人厭惡的後腿想再刺他一下,但是黃蜂的數目已經在減少了。
「哦,別去那兒。我求求你,別。」她向自己的守護天使祈求:別讓他把我帶到那兒去。
她來此地,是為了把鮮花放在這個男孩被害、女孩被綁架的地方。
「我猜,他也一樣。」
「他也一樣。」傑西看了看手錶,然後轉頭望向骯髒的水面,茂密的蘆葦,叢生的水草和破敗的碼頭。
「哦,天啊,請別傷害我!」她哀求道。
「嗨!」傑西叫道,他終於看到了他們,於是拔腿衝下斜坡。
但很快,搔癢突然變成劇痛,從肩膀,手臂向下蔓延。「哦,上帝啊。」他叫著,大口喘息,跳了起來——他看見數十隻顏色鮮艷的大黃蜂聚集在他的皮膚上。他慌亂地驅趕它們,但是這個動作卻更激怒了這些昆蟲。它們刺向他的手腕、手掌和指尖。他大叫起來。這種痛楚超出他往日的體驗,甚至比斷了腿還疼,比不小心被珍妮放在爐上加熱的平底鍋燙著時還疼。
樹叢又傳出一些聲音。她遲疑了一下,四處看了看,又接著往前走。
他像匹賽馬那樣奔跑,像只鹿那樣奔跑,飛速穿過那在他的淚眼中已經模糊的灌木叢。
沒人。
「他媽的!」體形龐大的警官罵道。要知道,他罵人的次數跟他拔槍的次數一樣少,「他為什麼這麼干?」
她來,是因為她自己想來。
天啊,真有點瘮人,她心想。斯蒂芬·金和迪恩·孔茨小說里那些讓人毛骨悚然的場景生動地浮現在她腦海中。她經常在晚上捧著一杯本傑瑞冰淇淋,跟同伴們一起讀這些小說。九九藏書
「我在河北面大約四分之一英里的一間小屋附近。我想那小子應該在這裏過過夜。這兒有一些空的食物包裝袋和水瓶,還有一捆水管。你猜怎麼著?我還發現了一張地圖。」
看起來好像那兒有個人正在壓低身子靠近黃色的警戒帶。
但是且慢,等等。怎麼不對勁兒?埃德·舍弗爾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根本沒在跑。他甚至站都站不住了。接著,他一頭倒在離小屋不到三十英尺的地上。雙腿不是在全速奔跑,而是在失控地痙攣著。
在埃德看來,那個男孩兒應該會回到這裏的。並不是因為那種「犯罪分子總會重訪犯罪現場」的理論,而是因為黑水河碼頭一直都是那個男孩兒的領地,這麼多年來,不管他惹了什麼麻煩,他最終總會回到這個地方來。
「噓——」他低聲說。
在命案現場的對岸,隔著帕奎諾克河,埃德·舍弗爾警官正靠在一棵橡樹上。他對露在短袖制服外的手臂周圍飛舞的蚊子絲毫沒有察覺。他俯下身子,搜尋樹林地面上與那個男孩兒有關的所有線索。
「他什麼?」埃德·舍弗爾停住腳步,喘了口氣。剛才他一聽到尖叫聲,就拔腿往河邊跑去。
沒事,他對自己說。掃一眼,只需要迅速地看一眼。
「這應該就是犯罪現場了吧。」她喃喃自語。
「我沒看清楚。」
她來此地,因為她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
莉迪婭看到從高大的蓑衣草叢中躥出一個男孩,她嚇得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又高聲尖叫起來。男孩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手指甲掐進了她的肉里。
但是他那又長又髒的指甲掐進她的肉里,很疼,於是莉迪婭又尖叫起來。他立刻很生氣地伸出一隻手捂住她的嘴。莉迪婭感覺到他緊緊貼著她的身體,能聞到他身上發出的酸味,由於長期沒有洗澡,都發臭了。
她來,是因為有人希望她來。
「地圖?」
這男孩兒有槍嗎?他猜想著,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暴露了,就像一個在毫無遮蔽物的沙灘上徑直衝向灘頭堡的士兵。他想象著也許現在正有一把來複槍從槍洞中探出,瞄準他。想到這兒,一陣驚慌猛地湧上心頭。埃德趕緊壓低身子,衝過最後十英尺。他緊貼在木頭上,屏住呼吸,仔細傾聽。但除了昆蟲飛舞時發出的嗡嗡聲,什麼也沒有聽到。
「噓——」男孩兒又一次警告她,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癲狂的神情。「你再九-九-藏-書叫,我就要你好看。你明白吧?明白嗎?!」他把手探進口袋裡,亮出刀子給她看。
埃德嘆口氣。「好吧,那……你儘快趕過來。記得呼叫吉姆。」
「傑西!傑西!傑西……」他叫喊著,但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耳語,因為刺入脖子的毒針已封住了他的喉嚨。
在勇氣消失之前,埃德站起來,透過一個槍洞往裡看去。
他按下對講機的通話按鈕,說:「傑西,是我。你還在嗎?」
她點點頭。
「看來你是對的。」傑西·科恩說,「我一開始不相信,但這次也許被你說中了。」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她告訴自己這不過是風而已。她莊嚴地把花放在一株長滿瘤節的黑柳樹彎曲的樹枝上,不遠處就是那形狀古怪的屍體輪廓。它周圍四濺的血漬猶如河水—般黯淡。她又一次開始祈禱。
「你認為是他?」
男孩兒沒有理會她,只是下意識地彈撥著手指甲,拉著她往前走。
莉迪婭打開皮包,抽出一支煙,用顫抖的手點上。這讓她覺得平靜了一些。她信步走到河邊,站在一叢被熱風吹彎了的野草和香蒲前。
「我只是來獻花的……就這樣!我並沒——」
「為什麼?」莉迪婭低聲說道,並開始抽泣,「為什麼是我?」
「對不起。」傑西·科恩站在一棵垂柳下,就在隔離帶圈起來的區域附近。莉迪婭發現他們的眼睛都盯著同一個方向:標著發現男孩兒屍體地點的刺眼的白線。白線條勾勒出了死去的比利頭部的位置,周圍有一攤深色的污跡。身為護士的莉迪婭一眼就看出這是已經幹了很久的血跡。
他必須靠著樹榦才能穩住身體:因為他已經筋疲力盡,頭暈眼花了。跟大多數郡警察局的同事一樣,為了搜尋瑪麗·貝斯·麥康奈爾和那個男孩,他已經幾乎二十四小時沒有合過眼了。當其他人一個個回家洗澡、吃東西、補覺的時候,埃德仍然在搜尋線索。他是警察局現役警官中最大的一位(從年紀和體重上來看都是如此:五十一歲,體重二百六十四磅——多數是無用的贅肉),但是疲勞、飢餓和關節僵硬都不能讓他放棄找尋那個女孩兒。警官又一次檢查著地面。
他沿著那些足跡走了大約一百英尺,發現來到了一幢廢棄的獵人小屋前。這間屋子大約可容納三四個獵人。放槍的地方已經發黑,屋子也已經很破敗了。好吧,他想,好吧,他也許不在這兒,但是……
埃德放開對講機紅色的通話按鈕,隔著樹叢往對岸看去。那兒沒有男孩和他那新戰利品的蹤影。埃德氣喘吁吁地跑回小屋,找到木門,把門踢開。門扇向內打開,發出碎裂的聲音。他迅速走進去,伏在槍洞前。
「沒錯。看起來是這https://read.99csw•com個區域的地圖。沒準兒它可以告訴我們他把瑪麗·貝斯弄哪兒去了。你怎麼想呢?」
「他瘋了。」傑西說,「這就是原因。他已經到河對岸了,可能朝你那個方向跑過去了。」
被恐懼和興奮的感覺刺|激著,埃德集中精力思考著當那個男孩出現的時候他該怎麼做。因此,他沒有留意到有兩三個黃黑色的小點在他臉前飛舞。也沒有理會一陣搔癢正從頸部向後背蔓延。
他低聲說:「我找到幾個腳印,是新的。大概一個小時前留下的。」
「四毛九。獅子超市買的。」
但是埃德·舍弗爾絕對沒有想到他的夥伴對這個好消息竟然是這樣的反應: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充滿了整個樹林,緊接著,傑西·科恩的對講機也斷了。
埃德朝四周看了看,當他看到四周凌亂的枝葉時,疲倦與勞累漸漸被恐懼感取代了。這位警官心想,天哪,那個男孩兒一定就藏在附近什麼地方。他對著對講機說道:「這些足跡好像朝著你那個方向去了,但我不能肯定,因為他基本上是踩著落葉走的。你最好留神。我現在去看看他是從哪兒來的。」
快跑!他告訴自己。往河邊跑。
二十六歲的莉迪婭·約翰遜汗流浹背,蹣跚地沿著一一二號公路髒亂的路肩往前走——她剛才把那輛本田雅閣停在那兒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一直走到黑水運河和帕奎諾克河交匯處泥濘的河岸邊。
但是他們已經走到了岸邊,男孩兒在蘆葦荒草叢裡藏了一隻小船,他推搡著莉迪婭上了船,然後把船盪開,奮力往河的另一邊劃去。船到對岸,他就拉著莉迪婭下船,拖著她鑽入樹林中。
男孩兒推搡著她加緊了步伐往前走:「上帝啊,快點兒!」
莉迪婭回頭望去,看見傑西站在一百碼外的路旁,手搭涼棚,四下察看。「莉迪婭?」他喊道。
「莉迪婭·約翰遜。他把她也弄走了。」
他已經……
「不是,那是埃德·舍弗爾的。他在河對岸。」傑西朝著鮮花揚了揚下巴,「這花兒很漂亮。」
用不了三分鐘我就能跑到河邊了。我要跳進水裡。它們會被淹死的。我會沒事的……快跑!擺脫這種疼痛……疼痛……這麼小的東西怎麼會引起如此劇烈的疼痛?哦,疼死了……
「閉嘴。」男孩低聲呵斥。他神色慌張地向四處看了看,眼中充滿厭惡的神情。這孩子長得又高又瘦,外表看起來跟卡羅來納州大多數小鎮里的十六歲少年沒什麼https://read.99csw.com兩樣,但力氣卻很大。他的皮膚紅腫,似乎是在樹林里奔跑時被毒橡樹划傷的。還留著一個難看的平頭,像是自己剪的。
「沒錯,是的。」傑西擦掉額頭的汗水,捋了捋凌亂的金髮。他身上那件帕奎諾克郡警察局的灰棕色制服皺巴巴的,弄得很臟,腋下兩團深色的汗漬。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了,但他仍然像個大男孩兒一樣淘氣。
所以儘管很害怕,但她還是來了。
莉迪婭·約翰遜往命案現場走去。她想到上帝,又想到天使,然後祈禱了好幾分鐘。她為比爾·斯泰爾的靈魂祈禱。昨天早上,就在這個地方,他的靈魂脫離了血淋淋的肉體。她祈禱發生在田納斯康納鎮的不幸事件能早日結束。
樹叢中又響起一些聲音。噼噼啪啪,沙沙……
天才亮了沒多久,但這是北卡羅來納有史以來最熱的一個八月。當莉迪婭走到河岸邊的空地時,她身上的白色護士服已經濕透了。空地周圍環繞著柳樹、藍果樹和闊葉月桂樹。她沒費什麼勁兒就找對了地方:黃色的警用隔離帶在晨霧中格外顯眼。
她把頭扭過去不看他。「你弄疼我了!」她哭著喊道。
埃德深吸了一口氣,做了一件這一年半以來都從沒做過的事:掏出了手槍。他把左輪手槍握在汗濕的手裡,往前走,視線不停地在小屋和地面之間變換,選擇最佳落腳點,這樣才不至於發出響動。
她也為自己祈禱著。
「請說。」
「我剛才看見了一輛車,」她說,「就在公路邊。是吉姆的嗎?」
四周發出只有清晨才有的響動:潛鳥輕啼,某隻動物在密林中窸窸窣窣,熱風輕拂過蓑衣草和沼澤邊的水草。
帕奎諾克河之北……
「埃德!」收話器里傳出傑西急切的聲音。「哦,簡直是糟透了。他抓走了莉迪婭,我現在找不到他了。」
莉迪婭愣了一下,又低頭看看手裡的花。「兩塊四毛九。昨天晚上在獅子超市買的,因為大清早別的商店都不開門。嗯,戴爾專賣店倒是開門了,但他們可不賣花兒。」她有點納悶自己怎麼變得啰里啰唆的。接著又四處看了看,問道:「還沒有瑪麗·貝斯的下落嗎?」
「真值。」這位年輕的警察一邊說,一邊瞥了一眼茂密如海的草地,然後轉身朝坡頂走去。「我先回巡邏車上去了。」
然後掃視地板。他看到的東西讓他禁不住笑了起來。「傑西。」他對著對講機興奮地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