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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告別(10)

漫長的告別(10)

"你這骯髒的寄生蟲,"瓦利醫生咬牙說道,"我該打斷你的脊樑。我這行是一種正直專業的正直支脈。"
"什麼?你還在這裏?"他顯得很驚訝,不然就是故做驚訝狀。"我以為我們的小訪談已經結束了。"
"不,對不起。他還沒露面。我忍不住焦急。那我猜你沒什麼消息要告訴我吧。"她的聲音低低的,很沒有精神。
"泰姬可不愛耍把戲。"韋德慢慢轉過頭,腦袋活像有千斤重,他一臉不屑地瞪著韋林傑醫生。"泰姬可認真呢,她爬到你身上,你不注意的時候,它就一聲不響快速跳過來。要不了多久它已近在眼前。最後縱身一跳。你就被吸干啦,醫生。很乾很乾。泰姬不吃你。它只是吸走汁液,使你渾身只剩一層皮。醫生,如果你打算繼續穿那件襯衫,我敢說這種事情馬上發生也不足為怪。"
韋林傑醫生抬頭望過去。他說:"我只看到一隻小蜘蛛。別演戲了,韋德先生。跟我不必來這一套。"
我打電話到韋德家。一個墨西哥腔的人來接電話,說韋德太太不在家。我要找韋德先生。對方說韋德先生也不在。我留下姓名。他似乎毫不困難就聽清楚了。他說他是用人。
前門有兩層,裝有花玻璃板。裏面的大廳又寬又涼快,拼花地板亮亮的,連一塊地毯都沒有。阿爾塔迪納夏天很熱,緊貼著小山丘,風直接從頭頂過去,吹不進來。八十年前人家就知道該怎麼建適宜這種氣候的房子。
"一共十元,拜託,馬洛先生。這個診所要求立即付現。"
"你等著瞧。"她氣沖沖地說。
"你提過韋德先生有一次由一個穿牛仔裝的高個子青年送回來。如果你再看見他,認不認得出來,韋德太太?"
"泰姬,"床上的人突然說,"告訴那個人,如果他知道我的狀況,狗雜種的用不著麻煩來問我。"他的聲音優美清晰,語氣卻不友善。
我開車回好萊塢,自覺像一截被嚼過的繩子。吃東西嫌太早,也太熱了。我打開辦公室的風扇。空氣沒有變涼爽,只是流通了一些。外面的林蔭大道上人車川流不息。我的腦袋裡的思緒卻像粘蠅紙上的蒼蠅粘在一起。
"好。你只是盡忠職守。我也是。好好看看我留的名片,你就明白我的職業是什麼。"
"我惱火了。"瓦利醫生說。
我打電話到卡恩機構去找喬治·彼得斯。也許他有另外還認識的別的醫生。他不在。我留下假名和真的電話號碼。一個鐘頭像一隻病蟑螂慢慢爬過去。我宛如無名沙漠中的一粒小九-九-藏-書砂子。像一個子彈剛用完的雙槍牛仔。打了三發,三發都不中。我討厭凡事成三。你找A先生,一無所獲。你找B先生,一無所獲。你找C先生,還是一樣。一個禮拜后你發現應該是D先生。只是你不知道有他存在,等你查出來,客戶已改變主意,不要你調查了。
床上的人不答腔,也不看他,繼續盯著天花板。
"對,可是還不算太久。"
"有什麼事要我效勞,馬洛先生?"他的聲音渾厚柔和,可以舒解痛苦,安慰焦慮的心情。醫生在這兒,沒什麼好擔心的,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他有那種床邊禮儀,一層層又厚又甜。真了不起--而且強韌如裝甲鐵板。
"我猜可以,"她猶豫不決地說,"如果情況相同的話。不過我只瞥見他一眼。他姓韋林傑?"
我在樹叢中迂迴移動,走近山坡上亮著燈的小屋。沒有聲音傳出來。我走到一扇紗窗外往裡瞧,燈光是一張床頭几上的小燈射出來的。床上有個人仰躺著,全身鬆弛,穿睡衣的手臂伸在被子外頭,眼睛睜得老大,瞪著天花板。這人看來個頭不小,臉有一半在暗影中,但我看得出他臉色蒼白,需要刮鬍子,沒刮鬍子的時間差不多跟失蹤時間吻合。張開的手指一動也不動地懸在床鋪外。他好像一連幾個鐘頭沒有移動過了。
他沒打我,於是我由他身邊走出去。我從寬寬的雙扇門回頭望。他一動也不動。他有一項工作要干,就是把層層的蜜糖重新放回臉上。
韋林傑醫生潤潤嘴唇,說:"我沒時間耍把戲,韋德先生。"
我又開車上路,大胆開快車。沒有月亮的夜晚,我到達韋林傑醫生的私產入口,應該天黑了。黑暗正合我的需要。
我答應照辦,就掛斷了電話。這回我隨身帶了一把槍和一隻三個電池的手電筒。槍是點三二的小短筒槍,裝有平頭子彈。韋林傑醫生的用人厄爾除了?指節環,可能還有別的武器。如果有,他一定會愚蠢地拿出來玩。
唯一的可能是韋林傑醫生。他有足夠空間,而且足夠幽靜,說不定還頗有耐心。可是塞普爾維達峽谷離艾德瓦利這麼遠。他們在哪兒接觸的?他們怎麼認識的?假如韋林傑是那處房地產的主人,而且已有買主,那他不算太有錢。我忽然想到一個主意。我打電話給產權公司的熟人,想查那塊地的情況。沒人接。產權公司那天休假。
"醫生,我在找一個姓韋德的人,他是有錢的酒鬼,最近從家裡失蹤了。過去他曾經躲在一個能應付他的狀況的隱密場所。我唯一的線索涉及一位V醫生。你是我找的第三個V醫生。我非常泄氣。"
"不廉價,醫生。他們的基本收費是一百美元一天。由前任憲兵隊上校主持。不是收小錢read.99csw.com的貪心鬼,醫生。別人對他的評價很高。"
"當然是。"他低聲吼道。現在他雙手握拳。我應該適可而止。但我對他漸漸感到噁心。
我繼續往外走。候診的病人用不以為然的目光望著我。不該這樣對待醫生的。
他和顏悅色微笑著說:"才第三個,馬洛先生?洛杉磯附近姓氏以V打頭的醫生一定有一百個。"
"我的代言人。她在那邊的角落裡。"
那道大門還系著鐵鏈和掛鎖。我開過去,停在公路上遠遠的地方。樹下還有餘光,可是不會維持太久了。我爬進大門,爬上山坡,找徒步小徑。遠處山谷中依稀聽見鵪鶉叫。一隻傷心的鴿子正在驚嘆生命的悲哀。沒有徒步小徑,至少我找不著,於是我退迴路面,順著礫石邊緣走。尤加利樹漸少,換成橡樹,我越過山脊,遠遠看見幾盞燈光。我由游泳池和網球場後面走到道路盡頭可以俯視主建築的地方,足足花了三刻鐘。屋裡燈火通明,我聽見音樂聲傳出來。再過去的樹影中另一間小屋也亮著燈。樹林里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小木屋。我順著一條小路走,突然間主屋後面的聚光燈亮起來。我猛地停住腳步。聚光燈沒有特意搜尋什麼,筆直向下照,在後陽台和陽台外的地面上映出一個寬寬的光池。然後有扇門砰一聲開了,厄爾走了出來。我知道我來對了地方。
我邁過一堆腳向門口走去。她跳出椅子,繞過書桌。我拉開門。
"只是查查看你那頭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我整天看醫生,沒交上朋友。"
"不,韋德太太。韋林傑是體格健壯的中年人,在塞普爾維達峽谷開一家--更精確地說,曾經開了一家休閑牧場。有個打扮花哨名叫厄爾的年輕人為他工作。韋林傑自稱醫生。"
"來自一家有能力建立這方面檔案的大偵探社。"
"我可能惹來一身腥,比淹死的小貓還要慘。等我知道了再告訴你。我只是要確定羅傑回家沒有,你有沒有想起什麼明確的事?"
"當然,"我說,"沒有人喜歡失去一個出手闊綽的顧客。何況你用不著討好他。"
我也下班,開車到拉辛納戛,前往紅寶石蒙古烤肉,把名字告訴領班,坐上吧台凳等著,前面放上一杯威士忌,耳中響著馬雷克·韋伯①的華爾茲,享受一番。過了一會兒,我越過天鵝絨繩圈走進去,吃了一口紅寶石舉世知名的沙利斯伯里牛排,其實就是碎牛肉餅擺在燒燙的木板上,旁邊圍著烤焦的馬鈴薯泥,加上炸洋蔥圈和混合沙拉--這種沙拉男人可以在餐廳里乖乖吃下,但如果老婆在家給他吃這個,他可就大吼大叫了。
這一來有點兒說中他的要害了。他沒https://read.99csw.com?目攢眉,卻已剝掉了幾層魅力十足的笑容,藍色的眼珠子閃著寒光。"這個荒唐的消息是哪兒來的?"
"我恐怕幫不上你什麼忙。"她鬱悶地說,"請隨時打電話給我,多晚都沒關係。"
"毫無疑問,是一群廉價的勒索者。"
他一個人站在白色聚光燈下,向四周甩繩圈,在圈裡圈外踏進踏出,成了沒有觀眾的演員--高大苗條英俊的度假牧場馬夫一個人唱獨角戲,陶醉在這場表演中。雙槍厄爾,科奇斯縣人見人怕的好漢。這種休閑牧場愛馬如痴,連電話接線小姐都穿著馬靴上班,厄爾在這兒如魚得水。
"我該給他一些坦白的建議。"瓦利醫生淡漠地說,"他名叫什麼?"瓦利醫生的儀容不再陽光普照,漸漸成為冷嗖嗖的黃昏了。
"是啊。"我不耐煩地看著他說,"我知道。只是有死亡的氣味罷了。"
"這個地方很大,人又多,韋德太太。"
"這話什麼意思?"他向我跨一步,把最後幾層甜蜜的外衣也剝掉了。臉上柔和的紋路變成硬硬的山脊。
"聽說你被迫交出麻|醉|葯處方簿。"
"得了,得了,韋德先生。我們別鬧情緒了。你的脈搏比平常快了一些。你身子衰弱,此外--"
"清淡的食物,清淡的鎮靜劑,堅定的治療。把他們放到陽光下,把他們放回床上。某些窗戶上裝上鐵條,以防有人還有勇氣逃脫。他們愛你,醫生,全體一致愛你。他們死前握著你的手,看見你眼裡的悲哀。而且是真心的。"
我向外走。"再見,朋友。"①他唧唧喳喳地說,"別忘了我的十元。付給護士。"
"誰是泰姬?"韋林傑醫生耐心問道。
"你聽到是怎麼樣的,馬洛先生?"他依舊笑容可掬,聲音成熟悅耳。
"是這樣嗎?"他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後豁然開朗地說道:"啊,是的,我不謹慎雇了一位壞助手。很短的時間。他利用我的信任胡來。是的,沒錯。"
他咯咯笑起來,說:"你知道嗎,馬洛先生?我們活在非凡的時代。為了區區五百元,我可以讓你斷幾根骨頭住進醫院。滑稽吧?"
韋林傑醫生仰靠在椅背上。"我需要五千元,"他平靜地說,"多久可以拿到?"
"對我來說很久。"她沉默半晌,繼續說,"我拚命思考,https://read•99csw•com設法想起一些事。一定有一些事,有某種暗示或回憶。羅傑很健談。"
"妙哉,"我說,"你在血管里注射毒品,對不對,醫生?老天,你可真容光煥發。"
"總得有人清除污水溝。仔細想想清除污水溝還是一種乾淨又誠實的工作呢。再見,瓦利醫生。當我的工作使我自覺骯髒時,我會想起你。這會讓我無限歡欣鼓舞。"
阿莫斯·瓦利醫生可就完全不同了。他有一棟古老的大房子,在古老的大花園裡,有古老的大橡樹遮蔭。那是厚實的木造房舍,前陽台有渦形雕飾,白色欄杆有圓雕和凹槽柱子,像老式的大鋼琴的琴腿。幾位羸弱的老人坐在陽台的長椅上,身上裹著毯子。
"抱歉,醫生。你剛好在我們的名單上。也許是個誤會。兩年前你跟緝毒組的人有過一點兒小小的糾紛。"
"我正要走,我以為你要我等。"
"怎麼啦?"我問他,"我看得出我要找的人不會在這裏。我不會來找任何一個還有餘力反擊的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你自己說的,醫生。沒人要的老人,但是有錢,有饑渴的繼承人在等待。其中一大半說不定已被法庭判為無行為能力。"
我聽見小屋另一側的小路有腳步聲傳來。紗門吱嘎響,接著韋林傑醫生結實的身軀出現在門口。他手上端了一大杯番茄汁之類的東西。他扭亮落地燈,身上的夏威夷襯衫泛出黃黃的光。床上的人連看都不看他。
"馬洛先生,我是艾琳·韋德。你要我打給你。"
"不,恐怕沒有。我應該有嗎?"
"你收不到會出什麼事?"我問她。
"總得有人做啊。"他說,"總得有人照顧這些傷心的老人,馬洛先生。"
烏坎尼奇和瓦利醫生都可以劃掉。瓦利的機構很賺錢,不會碰酗酒病例。烏坎尼奇是窩囊廢,是在自己診所走鋼絲的高空表演家。助手一定知情。至少某些病人一定知道。只要有人抱不平打個電話,他就完了。不管酒醉或清醒,韋德不會走近他的地盤。他可能不算太聰明--很多成功的人都不是智能方面的巨人--但他不會笨到跟烏坎尼奇打交道。
"好極了。"她熱情洋溢地說,"你不覺得追對了路子嗎?"
"學名家隅蛛,普通的跳躍蜘蛛,老兄。我喜歡蜘蛛。它們從來不|穿夏威夷襯衫。"
突然間他聽到一個聲音,也許是假裝聽到了。繩子垂下來,他雙手從槍套中抓起手槍平舉,大拇指按著手槍的撞針。他窺視著暗處。我不敢動。那兩把混蛋槍說不定裝了子彈。可是聚九九藏書光燈照花了他的眼,他沒看見什麼。他把槍放回槍套,拿起繩子,鬆鬆收成一堆,然後走回屋內。燈熄了,我也拔腳走開。
吃完后我開車回家。打開前門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是老人。"瓦利醫生傷心地說,但他的傷心渾厚而飽滿。"孤單的老人,沮喪不快樂的老人,馬洛先生。有時--"他做了個非常有表現力的手勢,向外"弧形,停頓一下,然後輕輕落下,像一片枯葉飄落在地面。他更明確地加上一句:"我這裏不治酗酒病人。現在請恕我失陪--"
厄爾今晚打扮成牛仔,上次帶羅傑·韋德回家的就是個牛仔。厄爾正在用繩圈。他穿一件縫有白線的深色襯衫,脖子上鬆鬆地纏一條圓點圍巾,腰系一條有大量銀飾的寬皮帶,配上兩個玩具皮槍套,各放一把象牙柄的槍。他下半身穿著優雅的馬褲和交叉縫有白線的馬靴,新得發亮,腦袋背後掛一頂白色寬邊帽,一條像是編織成的銀繩軟軟地垂在襯衫外,尾端沒打結。
他身後一個小電梯的門開了。一位護士推著一輛輪椅出來,上面坐著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雙目緊閉,皮膚泛青,全身裹得緊緊的。護士默默地推著他走過光亮的地板,由邊門出去。瓦利醫生柔聲說:"老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別再回來,馬洛先生。你會惹惱我,我惱火的時候可能相當不討人喜歡。可以說非常非常不討人喜歡。"
出擊三次,三次都失誤。我只不過看了太多醫生而已。
韋林傑醫生把玻璃杯放在床頭几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他伸手抓過一隻手腕測脈搏。"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韋德先生?"他的聲音很和氣,很焦急。
"我無所謂,醫生。耽誤你時間,謝謝。你這兒真是不錯的死亡收容所。"
"對,可是設有鐵窗的卻不多。我發覺這邊樓上有幾間,在房子側面。"
"我聽到的不是這樣的,"我說,"我猜出我聽錯了。"
"到今晚就整整四天了。"
"機密,醫生。別放在心上。全是例行工作。韋德這個姓你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嗯?"
他走向一個對講機,我離開時,他正跟對講機說話。候診室里剛才那十二個人或者另外十二位跟他們差不多的人正忍受不舒服的滋味。護士正在忙。
一個服裝乾淨潔白的護士接過我的名片,我等了一會兒,阿莫斯·瓦利終於屈尊接見我。他是個光頭大個子,笑容可掬。白色長外套一塵不染,穿著皺紋膠底鞋,走路靜悄悄的。
接著烏坎尼奇醫生高高興興地逛回來,他滿面笑容,很輕鬆,眼睛亮亮的。
"你對韋林傑這個姓氏有什麼印象嗎,韋德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