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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我的習作《楓》

談談我的習作《楓》

在構思故事情節及人物性格時,直覺立即把我的思緒引向戰鬥。因為正是在這血與火的陶冶下,人們的熱情、勇氣和宗教狂熱同時升華為最純凈的冰晶。在這裏,兩者之間的矛盾達到頂點,這種不可調和的尖銳衝突,就形成了強烈的悲劇性。
有的同志認為我有誣衊、醜化文化大革命之嫌。有的同志繼而提出了典型化問題:是否反映了本質,主流?於是什麼「生活的真實」,「歷史的真實」,「藝術的真實」,「自然主義」等等都提出來了。作為一名當年的紅衛兵,我曾耳聞目睹武鬥的慘狀。現在,在激烈的爭議聲中,我一邊記錄著不同的意見,一邊苦苦地思索著。我總覺得:有些同志所說的「歷史的真實」,就是以概念化的歷史來套真實的歷史,「藝術的真實」就是用理想化的生活來粉飾真實的生活,而「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魯迅)竟被視為「自然主義」!照這種理論,輕輕一句政治術語「社會主義社會難道會出現這九-九-藏-書種情況嗎?」就可以抹掉林彪、「四人幫」橫行時人民用血淚寫下的無情事實。無產階級文藝的典型化原則,本來是指導我們更真實、更深刻地反映生活的理論武器,現在卻變成了抹灰工手中的抹子,甚而變成了我們某些同志的緊箍咒、殺手鐧。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反正是要寫|真的,決心堅持革命現實主義原則。我要對得起人民用血淚鑄成的歷史。
有的同志認為《楓》中沒有光明面,太悲、太壓抑,調子太低,看不到必勝的未來,給人以鼓舞奮發的力量不夠等等。
那個驚心動魄的時代的一個側面在《楓》中再現了。人們的反映如何呢?我迫不及待地把它拿出來:在一個創作會上讓它經受批評的風雨。
作者:鄭義
《楓》發表后,許多熱情的讀者來信鼓勵,鞭策,有的還提出了修改意見,這使我十分感動。《楓》還有許多缺陷,如人物個性化還嫌不夠,沒有地方色彩,還不美,沒有音樂感等等。這read.99csw.com些缺點不是偶然的,是工夫不深,還有待于長期努力。
《楓》里是有光明面的。這光明就是年輕一代對共產主義偉大真理的熱切追求,就是為革命事業敢於捨身赴義的英雄主義精神。這光明與林彪、「四人幫」所設置的宗教騙局的黑暗,正是小說中最尖銳的矛盾。而盧丹楓、李紅鋼這明麗的青春之火的混滅,正是對這種騙術的最強烈的控訴!他們被極左路線引入歧途,被扼殺了。但林彪、「四人幫」無法扼殺整整一代!
時代告訴了我寫什麼,但卻沒告訴我怎樣寫。「四人幫」搞亂了全部文藝理論。我沒存什麼創作經驗,也不懂文藝理論,但我總覺得要寫點真的,要繼承源於《詩經》的我國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
我以為,這種光明是內在的,而不是外加的、掛上去的光明的尾巴。恩格斯說:「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寫的社會衝突的歷史的未來的解決辦法硬塞給讀者。」許多讀者來信中都談到盧丹楓、李紅九-九-藏-書鋼「如果活下來……」,他們看到了主人公性格中被林彪。「四人幫」毒害的一面,更看到了主人公性格中所閃耀的象徵著希望的光明。在一九六六——六八年間,這種矛盾的性格無疑將導致悲劇,而爾後歷史的進程卻顯示了相反的方向。這就是歷史的辯證法!
我是六六屆高中畢業生,參加了兩年文化大革命,後到太行山的一個僅九戶人家的小山村插隊五年,又到呂梁山的礦區當了四年鄉煤礦工人。「四人幫」垮台後,黨又給了我上大學的機會。
(原載《文匯報》1979年9月6日,有刪節。)
當情節大致有了輪廓時,心中孕育己久的盧丹楓的形象也進一步清晰。她的性格、音容笑貌漸漸活躍起來。有人問盧丹楓的原型,回想起來,開始時並沒有一個特定的模特兒,但與她相同的姑娘的形象,在我眼前卻有一批。我一閉眼,許多女同學在文化大革命中那種聖潔的殉道者的形象立刻浮現出來,勾起我心底陣陣辛酸。熱愛read.99csw.com生活,忠於革命,為追求真理不惜拋頭灑血,這本是我們這一代最可寶貴的品格,但被林彪、「四人幫」導向新宗教,竟釀成一個時代的悲劇。我決心要寫好丹楓,讓仇恨的火焰燒毀林彪、「四人幫」封建法西斯殿堂,戳穿他們的騙術!直至動筆之後,在丹楓從一批人變為一個人的過程中,我才感到隱隱綽綽地總有一個熟人在我面前,我自覺不自覺地照這個人寫。到最後,我終於看清了,她是我一位小學同學。文化革命中,我們是勢不兩立的兩派,同時又是摯友。
有的讀者在來信中談到:「讀完後有一種沉悶、壓抑的感覺,覺得使人產生憤怒的心情。」我想這正好說明小說的成功。悲劇當然要悲,我不迴避壓抑、痛苦。痛苦使人深思,壓抑產生反抗。我們需要的是經過讀者沉思,然後發腎心底的力量。悲劇的巨大社會意義,不在於灌輸虛勁,給人們以光明的安慰、廉價的精神勝利。恰恰相反,它的作用在於促使人們更深刻地去認識產生悲劇的社九*九*藏*書會根源,由此而激發巨大而深厚的鬥爭力量。
有的同志問我寫《楓》的時候可曾激動,流淚。我回想了一下,沒有。大概是因為這一主題在我心中埋藏得太長久了!淚水早不輕灑,激|情也化為冷靜的仇恨。有的讀者看了《楓》來信寫道:「絞死『四人幫』!這群(該)殺千刀的劊子手!」——這正是我寫作時強壓在心底的憤怒的呼號!
情節和人物在我心中涌動著,但我仍強忍著沒有下筆,因為總感到還缺點什麼——還沒有尋找到一種合宜的氣氛?或是缺一個象徵物?或是一個「小道具」?美感?——那種焦躁不安的心理,我至今不知該如何表達。一天黃昏,我在校園裡散步。離教室不遠,一棵火紅的楓樹吸引了我。我拾起落葉,又摘下楓葉,細細地端詳著。最後,我從枝梢上摘下兩片並蒂楓葉。一瞬間,題目有了。女主人公姓名有了,個性的象徵有了,貫穿全篇的氣息和悲劇的標誌有了,「小道具」、美感都有了!我激動地回到教室。幾個清晨,一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