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福地

第二章 福地

帶著這樣的信念,我連贏三局追平比分。為了給自己鼓勁,在第六局40∶40時,我還對自己大喊:「加油李娜!」那句為自己喊的加油就像吹響了勝利的號角,隨後我開始大爆發,連拿六局實現了大逆轉。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許就是因為姜山離開了賽場我才能連贏六局吧。
她的發球局我根本破不了,我的發球局稍有不慎,就被她破了。我以2∶6的比分迅速地丟掉了第一局。
也有朋友跟他開玩笑,說他是我的「出氣筒」,還問他會不會生氣。他很坦然地說:「不會啊!因為我也打球,我完全了解她當時的感受。比賽不利的時候她會感到很無助。無助、孤獨又在親人的注視下會更覺得緊張。這是一種所有人都容易有的心理,並不只是她一個人這樣。所有球員在這種時候看到對自己愛莫能助又寄予厚望的父母、孩子、朋友、贊助商、教練,任何跟自己有關係的人,都特別緊張。她這種緊張投射到我身上,她看我就覺得我也在緊張,巴不得讓這些親人都趕快離場。她那樣並不是針對我,只是因為我比誰都合適。她知道我能理解她,她知道我不會怪她。其實一切情緒都源自於場上的人。如果她不是處於那種極度緊張的情況,我就算在場邊擺瓶酒,喝酒、聊天、唱卡拉OK都不會影響到她。所以這種情況下我就起身出去。出去之後她緊張的心態就會慢慢平靜下來。
姜山比別人更了解我的感受,我也了解他。我知道他不會將我在場上的幾句吼叫當回事,因為那本質上就是我自我放鬆、解壓的方式。當你看到本來一度大比分領先的比賽,忽然在很輕鬆的情況下被對手扳回來時,你會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無能,覺得自己無力控制局面,這種時候你需要交流,需要溝通和幫助。但根據網球比賽的規則,當比賽開始后,選手是被禁止和任何人交談的。網球就是一項必須一個人完成所有任務的項目。
我們之前曾交手過七次,其中五次莎娃都獲勝了。加上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的托馬斯也在莎娃的陣營中,大家似乎都為我捏了一把汗。我告訴記者:我對自己信心很足,姜山也是。不管教練作多麼周密的戰略部署,真到賽場上后,短兵相接的還是球員,我相信自己的臨場反應能力。
第三盤第一個發球局就遭遇破發,讓我又一次處境艱難。當時姜山也受不了那麼揪心的場面,提前離開了球場。事實上,我自己也沒想到可以在0∶3之後追回來,我只是一直告訴自己:「畢竟我只是被破了一九-九-藏-書個發球局,只要我也能破她一個,就能回到同一起跑線,然後我就還有機會。」
儘管只是半決賽,但媒體們已經提前替我們為此次比賽定了性:「復讎之戰」!他們就是這麼稱呼2011年法網女單半決賽的,真的,就因為莎娃僱用了我以前的教練。
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這次法網我能進入半決賽。一方面,我告訴自己:你已經表現得比以往都好了,這是法網上你表現最棒的一次,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全力享受這場比賽。另一方面,我身體里那個好戰的「李娜」蠢蠢欲動,點燃熊熊的烈火。我像久旱的土地渴望從天而降的甘霖一樣,前所未有地渴望一場勝利!
我跟姜山開玩笑說:「乾脆你以後多離場幾次吧。你一走我就贏哦!」
第一盤,我以6:4獲勝。
八強遭遇的阿扎倫卡是賽會的4號種子。阿扎確實是個極其優秀的球員,除了強大的發球,阿扎倫卡還喜歡用吼叫來為自己打氣,每打完一個球,她都會發出「咻」的尖叫,聲震全場。
說來也怪,跟他吼完,立刻就覺得神清氣爽,壓力緩解了,狀態回來了。這一局我又打贏了。
姜山似乎與我心有靈犀,他沒有再離場「避難」,而是笑眯眯地坐在包廂里看完了整場比賽。
沒想到短短三個多月後,她忽然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打起球來如有神助。我們交手多次,對彼此的性格多少有點了解,我記憶中的斯特伊科娃是個上場后狀態容易起伏的姑娘,但那天她沒有受到情緒的干擾,狀態極其穩定,而且似乎什麼球都能防回來。雖然我后發制人以6∶3拿下了第一盤,但第二盤始終險象環生,5∶2大局在握后,我忽然連丟兩個發球局,被對手追平。姜山就是這個時候坐不住了,他站起身離開了場地。
讓他們激動成這樣的原因只有一個:莎拉波娃的現任教練正是我之前的教練——瑞典人托馬斯。
在蘇珊·朗格倫球場的紅土地上展開的戰役對我來說並不輕鬆,我需要時間來慢慢適應紅土賽場,前兩輪比賽都打得很辛苦。
那種揮之不去、無所不在的孤獨和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讓人慾瘋欲狂。
打到四分之一決賽的時候,我開始感覺自己已經慢慢與紅土地建立起了某種默契。我開始更快地進入狀態,而姜山也不必再為了讓我發揮出正常水平而躲出場外了。
我覺得有點好笑。
法網女子比賽採取三盤兩勝淘汰制。等到終於贏得第三盤比賽時,我已經累得渾身癱軟,心裏說:九-九-藏-書終於可以結束了。
整個法網比賽,姜山一共離場過三次。
我贏了第二盤!直落兩盤!我戰勝了阿扎!
在這個賽場上,同為「龍的傳人」的網壇前輩張德培在這裏創造了奇迹。同樣的幸運女神會眷顧我嗎?
朋友問他出去之後會不會擔心我,會不會找個地方躲起來看比賽直播。他說:「我出去后當然會很擔心,但出去了就不會再找大屏幕或者電視什麼的看她的比賽了。不是不敢看,而是覺得她有能力扭轉局面。這種情況出現很多次了,她不是十幾歲的人。我感覺她自己能夠控制得住。我相信她,我知道她特別棒、她沒問題。」
我在不止一家報紙上看到了「李娜報奪師之仇」的標題。
沒想到,第一輪比賽就打得如此辛苦。
網球場上,運動員是不可以和教練交流的。我有時打著打著靠近了姜山所在的包廂,才會吼兩句,這也是我調節自己心態的一個方法。每個人的習慣不一樣。我打球不太愛喊。像莎拉波娃、阿扎倫卡那種高分貝的叫喊,據說是一種調節呼吸、釋放壓力的途徑。
年輕的阿扎倫卡同樣屬於心理上波動較大的選手,第二盤裡她仍然表現得很頑強,甚至兩度挽救賽點,但這難不倒我。我越打越有信心,我知道這場比賽屬於我,紅土地似乎在庇護我。我的每一次出擊、迴轉都異常得心應手,我好像又回到了兒時練球的球場上,灼|熱的灰砂在正午的陽光下泛出刺眼的光芒,薄薄的「回力」球鞋鞋底被沙子燒得滾燙。

很多球員都喜歡用叫聲為自己助威。這或許是西方人性格奔放的表現。我一向不大好意思叫,當我需要宣洩情緒的時候,我多半會找出在包廂端坐的姜山,沖他劈頭蓋臉地怒吼一頓。
紅土場是最早的網球比賽場地之一。現在的紅土場地雖然不再是以前的自然地,而是用了六層不同的材料鋪設而成,但球場的特性沒有改變。它的彈性高於硬地和草地賽場,球會彈起很高,而且旋轉很強,從而使比賽的節奏顯得慢一些,所以有人稱紅土場為「慢場」。在這種「慢場」上,由於球速較慢,球員在跑動中特別是在急停急回時會有很大的滑動餘地,這就對球員的體能及奔跑和移動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這當然使得戰功赫赫的莎娃更加威力大增、如虎九九藏書添翼。
所有的人都知道,莎娃對這個法網冠軍有多麼渴望。如果奪冠她不但首獲法網冠軍,還將集四大滿貫冠軍於一身,就是傳說中的「全滿貫」。許多媒體都認為,莎娃將是本屆法網冠軍最有力的爭奪者。
2011年,我以6號種子的身份出征法網。說實話,對這次比賽,我本來並沒有寄予太多期望。我不擅長打紅土場地,我更喜歡硬地,平時訓練和比賽的場地也以硬地為主,法網是我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沒有進入過八強的大滿貫賽事。在法網開賽前,當地記者對我進行了一次一對一的訪談,記者問我:「如果拿到法網冠軍,你會有什麼感覺?」我說我會感到不可思議,我堅信自己可以拿到四大公開賽冠軍,但法網可能是最後那個。
我不禁懷疑:記者們內心深處最愛的球員是否必須像泰森一樣強悍,如果我也把對手的耳朵咬下來,他們會不會更加喜歡我?
網球是一項孤獨的運動。你不能體會那種和隊友並肩作戰的歸屬感。你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著你,所以當你陷入泥沼后,只能在眾目睽睽下獨自爬行;你努力為自己的疑問找到答案,不斷地在心中咒罵自己,與內心深處的自我辯論,試圖尋找能破解對手發球的方法。當然,這些都是你一個人完成的。你甚至不能和對手有身體上的接觸。屬於你的領域,就是這幾條白線中的幾個小格子、球拍,還有你孤獨而煩躁的身影。
紅土場拿冠軍最難,因為不僅需要全面的技術,還需要超強的體能、足夠的耐心和頑強的意志。
最後我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她的發球都接過去,盡量讓她接下來的發球沒那麼自在。
姜山不在跟前,我的心反而平靜下來。這一局我贏了。但是在接下來的搶七局裡,有兩個賽點,我沒有把握住,結果被對手連得4分逆轉,最後輸掉了這一盤。
我在球場上的時候,特別討厭別人對我發號施令。要知道,看球的人和打球的人感覺並不完全一樣。你在場上會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但他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高度緊張的狀態下,姜山的好意也被我理解為他是在表達「你怎麼能這樣做?你怎麼會這樣?你應該怎麼怎麼樣」的意思,這分明是不滿意我的表現。我立刻火冒三丈,心想:你還是出去算了!後來我沖他吼了幾句「不要說話!不要說話」,他才不說了。
1989年的法國網球公開賽,十七歲的華裔選手張德培力挫多位名將,成為法網歷史上最年輕的單打冠軍,也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亞裔選手。
巴黎是九-九-藏-書座優雅的城市。舉世聞名的藝術之都、時尚之都。塞納河蜿蜒穿過,給這座城市平添了幾分詩意的味道。
莎拉波娃在第二盤比賽中全力反擊,她在第一局中一連拿到了3個破發點,順利地拿下第一局,但我竭盡全力保住了自己的發球局,將比分追到了4∶4平。
當對手的進攻如同暴風雨一樣猛烈,而你自己與自己的辯論激烈而又得不到答案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遷怒於自己。很多網球運動員用古怪的方式為自己找到了宣洩內心壓力的方式:摔拍子、尖叫,或是怒斥離你最近的裁判。
每年的5和6月是巴黎一年當中最好的季節,氣候宜人、鮮花盛開。藍天白雲映照下的羅蘭·加洛斯球場顯得格外漂亮。這座位於巴黎西部蒙特高地的球場,是以頗具傳奇色彩的法蘭西民族英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捐軀的飛行員羅蘭·加洛斯的名字命名的。這是所有網球運動員和網球迷心目中的聖地,是最具代表性的紅土賽場。
等到第三盤剛開始時,感覺已經累到不行,腿都跑不動了。我往場邊一看,剛好瞄到姜山在場下一臉特別無奈的表情。我心裏的火騰一下就上來了:我在場上這麼拼,這麼努力,不管比分如何,你總得有一點肢體語言,多給我點鼓勵吧!
「因為網球是對抗性項目,每個人在比賽過程中心態都會有起伏。在你高興、一帆風順的時候,你巴不得很多人在那裡看,希望大家看到你的好。人都希望把自己好的一面表露出來,把自己的灰暗藏起來。場面處於下風時,她不希望自己的親人看到這一切。只不過她表露出來是這樣。每個人表現的方式不一樣,但心理層面的東西都是一樣的。而且有時候如果這一段時間一直不順,你可能希望會有點什麼事來改變一下現在的情形,破一下這種情勢,比如像籃球比賽里,教練會適時叫暫停。」
終於打到了半決賽,我的對手是莎拉波娃。我們之前交手過很多次,這次比賽對我而言,只是和老對手的又一次相遇,稀鬆平常,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第一次是首輪對捷克的斯特伊科娃。我原本以為這場比賽可以輕易拿下的,我在今年年初澳網第三輪跟斯特伊科娃打過,當時贏得很輕鬆。
我連續兩盤開局都以0∶3落後。姜山又提前離場了,所以他沒有看到我轉敗為勝的那幾分。後來他回到了賽場,還讓我深呼吸、放鬆。
和阿扎倫卡的比賽開局很謹慎,我們都小心地保住了自己的發球局。一直到第十局時,比分仍然是5∶5平;但在第十一局中,我九*九*藏*書用一個漂亮的反手拿下了這一局,以6∶5領先。阿扎顯然有些緊張,她沒能保住自己接下來的發球局。我以7∶5贏得首盤。
必須承認托馬斯的執教對莎娃起到了良好的作用,一向不擅長紅土的莎娃這一次在紅土上表現得很棒。以往,像所有習慣了硬地2比賽的選手一樣,莎娃的強大到了紅土賽場會略打折扣。這個富有幽默感的姑娘曾經自嘲「一到紅土就像母牛在滑冰」。但這一次非同以往。在之前她以6∶0、6∶3輕鬆戰勝德國的佩特科維奇。托馬斯幫助莎娃找到了更好的發球方式,她可以輕鬆地發出高難度的球而不必擔心肩上的舊傷。
輸球后,我特別懊惱,感覺自己在場地上不停地奔跑,又傻又狼狽。
第二輪的對手埃斯皮諾薩是張新面孔,她是西班牙人,在首輪曾逆轉過紅土能力不俗的維斯尼娜。我根本不認識這位對手,我對她完全一無所知。賽前我也問了不少其他選手,想得到些關於埃斯皮諾薩的信息,結果卻一無所獲。那場比賽的開頭很艱難,對手擁有很好的正手,擊球力量非常重,是位很難對付的選手。
我的宣洩方式就是吼姜山。他在場上會表現出一反常態的溫柔,他諒解我所有粗魯而孩子氣的舉動。事後,我也無須解釋、無須道歉。因為,我的一切他全懂。
每當感到情緒波動的時候,我會看看自己團隊的包廂,他們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能重新給我信心。
每一句都是我心裏想說的話。知我者姜山也。有一位記者曾經恭維我說:「幸虧中國網球有李娜。」我心裏悄悄地說:「你說的不全對,幸虧李娜有姜山。」
似乎上天有意在考驗我,從第四輪起,我開始頻繁遭遇奪冠熱門選手。在第四輪,我遇到了科維托娃,這位本屆賽會的9號種子月初剛剛在馬德里公開賽的半決賽中贏過我。我記得她勢大力沉的發球,幾乎每個發球速度都在每小時180公里以上。
但記者們聞風而動,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蜂擁而至,他們將我團團圍住,問我:「馬上要對戰莎娃了,你的感覺如何?」
當我開始注重接發球這一環節時,對手的發球果然不再那麼致命。我反扳一盤,把比賽拖入決勝盤。
在關鍵的第十二局裡,莎娃有些喪失信心,她出現了兩次雙發失誤,我最終以7∶5拿下了第二盤。這是一場異常艱難的比賽,但我最終還是贏了。和阿扎倫卡一樣,莎娃也喜歡為自己吶喊助威,不過和阿扎倫卡的比賽已經讓我適應了尖叫聲,況且,我也有自己的獨門暗器:我可以去吼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