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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退役

第八章 退役

這話聽得我毛骨悚然,我才20歲,就算是熱愛網球,也不能因為網球毀了自己一生的健康和幸福吧。我的第一反應是打電話向媽媽求助。我媽媽愛女心切,一聽這個狀況,馬上說:「我們不打了,身體是一輩子的。」
就這樣,到了2002年,我的世界排名大概躍升到了296位左右。2月份,我參加了在美國的米德蘭德舉辦的75K挑戰賽。這不算一個很大的比賽,但我當時狀態不錯,從資格賽起連贏八場,最終擊敗了七位排名高於自己的選手奪冠。這個成績算是蠻不錯的,我一直在進步。但就在這時候,我漸漸有些心灰意冷,不再戀戰。
有人說沒關係的人只會看你飛得高不高,愛你的人才會關心你飛得累不累。這句話在運動員出身的我看來,是特別真切的。
那屆全運會姜山他們組合得了冠軍。我和另一位選手的組合得了季軍。但是,我們都沒有感到一絲快樂。
2002年亞運會之前,由於長久的壓力和心情抑鬱,我的生理期忽然開始紊亂。醫生說是內分泌失調。這個問題有個很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吃有激素的葯,但我對這種葯過敏,隊醫也束手無策了。身體是這麼個狀況,訓練就上不了量,運動員加不了運動量,就沒辦法在賽場上拼。
但等到全運會開賽,我們又被分開了。
從那時起,我的身體開始出現了異常。這或許跟我低落的情緒有關係。因為我在有的文章上看到說人思想上的壓力和問題,會真實地投射到你的身體上,最終會引起身體的疾病。
當時有報道說:「省隊考慮到強強聯合把握更大,因此決定拆散李娜和姜山的組合。不過李娜心裏卻有小算盤,她希望能與男友一起站到冠軍領獎台上,以此作為兩人感情的紀念。」這真是莫名其妙的說法,我和姜山搭檔好幾年了,早就一起上過冠軍領獎台了。再說,我們的感情也不需要以這樣的方式紀念。
當時也有很多媒體報九*九*藏*書道我退役的事情,很多記者將原因歸為「不能和姜山打混雙」。這樣講不公平。我身體出了狀況,確實不能訓練了是客觀情況呀。
我想他們弄錯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我們要的不是待遇,而是尊重。
許多年後我仍然記得媽媽話語里透出的堅定。那一瞬間,我忽然感覺千斤重擔卸了下來,滿心都是回家的衝動。
對當時的我來說,這其實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之前亞洲女子選手最好的成績是日本名將伊達公子創下的,她進入了WTA前四。那是阿加西、桑普拉斯、納芙拉蒂諾娃、格拉芙一統天下的年代。稍後一點,是辛吉斯她們的時代,亞洲球員在網球上的劣勢一望即知,我們沒有足夠的大賽經驗,也沒有與世界頂級高手過招的機會。
之前一直在體育圈子裡,忽然進入大學,有一種改頭換面的欣喜。好像人生可以有一個新起點,對這個新起點,我既感到敬畏,又充滿快樂。
我們覺得難以接受的是隊里極其強勢地拆散我們的組合,又不能給出任何理由。為了說服我們接受這樣的分組結果,他們許諾說如果我們兩對都進決賽,亞軍也享受全運會冠軍待遇。
在我還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姑娘的時候,我就走上了網球這條道路。網球在我生命中佔據了無與倫比的位置。網球帶給我太大的起伏、太多的悲喜,我對它的感情充滿了矛盾。現在,終於有一個改變的機會擺在我面前,我毫不猶豫地抓緊了它,我需要改變,我想要換一種生活方式,平平靜靜地像一個普通人一樣過日子。
走的時候,我寫了一張《退役申請》放在宿舍的桌子上,為了表明自己退役的決心,我連球拍都沒帶走,把拍子端端正正放在寫字檯上,壓著那張《退役申請》。擔心被人撞見看出蹊蹺,我的行李簡單極了,就在隨身攜帶的包包裏面放了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和生活必需品就匆匆離開了。
九-九-藏-書當時我們倆什麼都沒說就回去了,心卻更涼了。
我們心裏很不舒服,同樣的事情已經出現過一次了,而且還拍著胸脯保證怎樣怎樣,最後又故技重演。
不過,關於「不能和姜山打混雙」的說法倒也並非空穴來風。這件事情的確曾經給我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壓力:之前,我和姜山已經配了4年的混雙,大家也基本認可了我們的組合,從來沒讓我們分開過。2001年全運會之前,有個全國網球總決賽,我和姜山照例結伴去打混雙,之前我們沒有聽到任何對我倆配混雙的反對意見,但當我們到了比賽現場準備抽籤時,忽然發現我們的名字被拆開了。
從美國回來后,我與教練的交流也得到了改善,教練也認為我們是大孩子了,不會動輒劈頭蓋臉罵我們一頓。我也在慢慢成長,試著將自己的想法與教練溝通,我們開始慢慢地學會如何溝通。
姜山之前的經歷比我還要糟糕很多,反反覆復被折騰了很多次,強行拆散我們的組合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之前他受到的傷害更大。
自由的味道可真好啊!
那時的我臉曬得黑黑的,嬰兒肥還沒有褪掉,臉盤還是圓圓的。
2000年8月下旬,我人生中第一次大滿貫賽事的機會來到了——我獲得了參加美網資格賽的機會。遺憾的是,由於欠缺經驗,我在首輪第三盤就被淘汰了,連正賽都沒能進去。作為稚嫩的新手,這個結果也是意料中的。本來這次美網,我也沒對自己提出什麼要求,權當是來練兵的,感受一下大滿貫的氣氛。在網球世界中,大滿貫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是網球運動員心中的夢想,是網球愛好者的殿堂和媒體追逐的對象。這次真正走進大滿貫雖然沒有取得較好的成績,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許,就在那時,大滿貫冠軍的夢想像一粒小種子一樣種在了我的心裏。至於它後來能夠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那時候的我是想象不read•99csw•com到的。
我在退役的日子里看了很多電影,在一部國產影片里,我看到當時還沒有大紅大紫的周迅,她扮演一個盲女,家人都被殺之後,她對刺客說:「你殺了我。你不殺我,我就要一輩子跪下來乞食,日子不尊嚴。」這句台詞像一顆高速飛行的網球一樣擊中了我。那時我有種找到了知己的感覺。
1998年,我從美國回來后不久,發展勢頭一直不錯,耐克公司對我很看好。當時我在北京先農壇接受採訪,北京電視台的記者問我「最大的夢想」是什麼。耐克公司一直保留著這個視頻,2011年我大滿貫獲勝后,他們用這個視頻做了一個廣告。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告別網球之後還能回來。就像現在我也不能判斷,兩年退役生活對自己到底是好是壞。我在《史蒂夫·喬布斯傳》里看到一句話:「你不可能從現在這個點上看到將來;只有回頭看時,才會發現它們之間的關係。所以你必須相信,那些點點滴滴,會在你未來的生命里,以某種方式串聯起來。」
我在國內的比賽相對順利很多,2001年北京第21屆大運會上,我拿下了單打、女雙、混雙三冠。同年廣東全運會,我同時拿到了女子單打和雙打金牌。
我和另外一個男孩編到了一組,姜山和另外一個女孩編到了一起。這兩名隊員之前本來是一組。他們告訴我們,我們隊領導臨時把我們報名時的組合拆開重新搭配,這讓他們也覺得很不舒服。
每當我看到這個廣告時,都有種特別的感覺。我看著16歲的自己青澀卻毫無畏懼地站在鏡頭前,對著鏡頭說:「最大的夢想?我希望能打到職業的前十,我知道這個目標特別難,但我自己會努力。」
當時我們住的是雙人間,我和另一個女孩同住。第二天別的隊友都去訓練了,我就打電話訂了從北京回武漢的機票。下午,我拿到了訂票公司送來的機票。第三天,我帶著早已整理好的行李出了門九*九*藏*書,打車直奔機場。
沒有尊嚴的日子寧肯不要。原來不止我一個人這樣想。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把「前十」兩個字說出口,其實還是蠻膽怯的,我不是很有勇氣把這個夢想公之於世,但當時我覺得必須要把夢想說出來,說出來,就好像做了一個承諾,正式向世界宣布了我的理想。
溝通的結果是相關領導表態:這次先這樣吧,等到全運會肯定還讓你倆配混雙。我們絕對不會怎麼怎麼樣。
那時我已經有兩三個月沒有訓練了,當時身體狀況已經糟糕到上午訓練,下午就出現癥狀,如果下午馬上休息,那麼休息到晚上可能就沒事了。媽媽堅決不同意我繼續訓練。爸爸生病去世的陰影還沒有完全散去,我又出了這樣前途未卜的狀況,她也是被嚇怕了。我們不知道打針之後會有什麼後遺症,總不能因為一場比賽毀掉一生啊!
很快,我開始了四處征戰的日子。在此期間,我在深圳舉行的ITF挑戰賽上拿到了職業生涯的首個挑戰賽單打冠軍;在比利時韋斯滕德贏得職業生涯的第三個挑戰賽冠軍,這是我首次在國外參賽拿下最後的冠軍,雖然只是ITF賽事,但還是讓我覺得受到了鼓勵;我和李婷的女雙組合在一個WTA雙打賽事中奪冠,這也是我首個WTA賽事冠軍。
2002年9月,我們一起走進了大學的校門。我們本來準備讀武漢大學的,可這時湖北省隊換了新的領導,原來將我們強行拆開的那個領導調到別的地方了,湖北隊的新領導幫我們聯繫了華中科技大學。當時我們還算湖北隊的人,不管我們去哪兒、什麼時候走,都要給湖北隊一個交代,於是,我們進了華中科技大學。
那是在2002年5月和6月份的北京,我們正為2002年釜山亞運會備戰,網球管理中心從外面請了一位醫生來給我看病,就這位醫生說了句真話,他說:「她的身體狀況真的不理想。」當時的領導為了讓我去打亞運會,表示「你只管給https://read.99csw.com她打針就行了」。
我們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忽然被換了搭檔,姜山怒不可遏,我也很生氣。另外兩位隊員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大家商量了很久,最後他們還是把名字改了回來,抽籤也因此延誤了一個半小時。
最主要也最直接的原因是健康。
我們也是人,不是棋盤上的棋子。我和姜山搭檔是因為我們球路比較配,而且已經一起磨合了四年。我們對於彼此的技術路線有深入的認識,對彼此的優缺點也都有深刻和全面的認識。
一回家,我就關掉了手機,不接任何電話。
事後我們主動去找相關領導溝通:你們要作什麼決定,能不能事先通知我們一聲?
這話正合我的心境。我想,也許要到我七老八十,完全退出這一行的時候,才能對年輕時的選擇作個準確的評價。但在那個時候,我不太會考慮自己退役會帶來什麼影響,我只想追求充實而自由的生活,我想要遵從自己的意志生活。
聽到媽媽說「身體是一輩子的」,我一下子就放鬆下來,失眠、焦慮都忽然離我而去,多日的陰霾一下子散開,當天晚上我的睡眠就正常了。
那時姜山已經回到了武漢。2001年全運會結束后,隔了一個月國家隊集訓,他去國家隊跟領導談話,國家隊領導同意他退役,他就回來了。他退役比我還要早半年。
法網奪冠后,耐克發布的這條廣告成了廣告界一個很有名的營銷案例。可能就是這個視頻,讓耐克公司對我的印象很好——與中國的文化傳統不同,美國人欣賞這種自信的、直接的風格。他們一直做我的贊助商,從我十幾歲起到現在,從未間斷過。每逢大滿貫賽事,他們還會派人來給我送服裝,在場邊看我比賽。我和耐克的工作人員成了很好的朋友,平時沒事也會一起聚會、吃飯什麼的。為了幫我恢復狀態,他們甚至會扔下自己的工作來陪伴我。我必須感謝這些忠心耿耿的夥伴們,他們從不曾離棄我,我視他們為自己團隊的外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