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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打敗前十

第十六章 打敗前十

認真算來,我的肩傷並不算嚴重,膝蓋上的傷才是要命的。
那感覺就像要你光著腳,從那隻瓷瓶的碎片上一步一步踩過去一樣。
當我保持著相對優秀的戰績時,我可以控制自己去跟這些負面的情緒對抗,但這次失利讓我陷入了對自己深深的失望中。日積月累的負面情緒在此刻完全爆發出來了。在多哈的巡迴賽結束后,我忽然覺得所有的奮鬥都失去了意義,自己一直在錯誤的方向上行進,背負著一身傷痛和嘲笑,多滑稽啊,我根本不配打網球!我生來就是個失敗者!
我在物質上不再缺乏,可我內心非常不快樂,我內心深處的那個「李娜」非常不快樂。
當時我大腦里忽然一片空白,難說是解脫還是憤怒,我不再留意其他細枝末節,只管發力去打。最終我拿下了這場比賽。我上前與施耐德、裁判長握手,然後轉身向觀眾揮手致意,那一刻我感覺氣壯山河:我做到了!我可以打敗前十的選手!
施耐德當時世界排名第9,她是左利手,每一拍的落點都變幻莫測,我被她調動著,幾乎跑遍了球場的每個位置。第一盤就這麼輸掉了。
在大學休養的兩年,我第一次可以隨心所欲安排自己的生活,但很快,我又回到了這條軌道上。我也很想做一個乖乖聽話的老實孩子,在大多數時間,我也確實做到了。
心態好了,運氣也跟著好起來。我職業生涯中終於打贏了一個世界排名TOP10的選手。那是有著「瑞士精靈」之稱的施耐德。施耐德比我大3歲零3個月,身材嬌小,長了一張娃娃臉。中國人叫她「小龍女」,因為她右肩上有一個繁體「龍」字文身。費德勒少年時曾經為她當過球童。她和辛吉斯一樣來自瑞士,少女時期即以高read.99csw.com超的技巧脫穎而出。
我還沒有享受多久新婚的甜蜜,就匆忙回到了四處征戰的生涯中。
為了我的比賽進行得順利,姜山不得不想盡辦法多陪伴我一些時間,他像是國家隊的一個編外教練,不厭其煩地通過電話和網路對我進行各種勸導。只要條件允許,他會儘可能地觀看我的比賽,然後對我提出一些合理建議。
我不需要教練羞辱我了,我自己會陷入病態的、無法克制的自我羞辱的過程中。
我身邊能幫上忙的只有姜山,而他還在武漢。我們之間還隔著十萬八千里。
回到休息室后我一個人洗澡,一邊洗一邊控制不住地流眼淚。
幸好還有姜山。
從我11歲起,我總是聽教練在我背後大聲呵斥我:「笨!」「你是豬啊?」我的任何一個失誤都有可能招來更大的羞辱。時至今日,我已經不需要別人對我吼叫了——我已經將教練的憤怒、暴躁內化進了自己的腦海中。
姜山逐漸改變了我的想法,他教我保護自己,教我謹言慎行。他告訴我:我們改變不了任何人的想法。我們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報紙上對我的失敗進行尖銳的諷刺的同時,還不忘提及之前的「炮轟」事件。
我在國家隊里沒有自己專屬的教練。大家都是一鍋端,我們中國人的傳統就是「一鍋端」,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讓自己與大多數人一樣,一旦超越了大眾約定俗成的那條界線,就會立刻招來他人的口誅筆伐。許多人都在用教練教給他的生活方式生活,用父母的生活方式生活,唯獨不敢用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而我,就像眾多模具中的一個手工製品,掙扎著想要闖出自己的一條路來。因此經常讓大家覺得奇怪:你怎麼就那麼特殊九九藏書?你憑什麼就那麼特殊?
為什麼這一切會降臨在我身上?
我原來是一個非常非常在乎別人怎麼說我的人,別人對我的負面評論可以讓我很久都無法走出情緒低谷。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那樣對我,我一生沒有做過壞事,為什麼要這樣?
姜山遠在萬里之外,身邊的人對你的痛苦袖手旁觀,誰讓你攻擊體制呢?我就這樣成了全民罪人。就是從那時候起,我看到報紙就覺得雙手冰涼,我絕不上網看別人對我的評論,更不看報紙。
當自己被對手克制住時,我很容易陷入暴躁、憤怒、焦慮、情緒激動的狀態中。輸球后我恨不得一頭撞在休息室的門上。我覺得自己像跌進陷阱的獅子,狂躁地向天空撲去,卻越陷越深。我痛恨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不斷敗北和傷痛也令壞心情雪上加霜。我一遍又一遍地痛罵著自己,同時痛哭流涕。
在更衣室洗澡的整個過程中,我哭得渾身都在顫抖,腦子裡盤旋的始終是那些非常消極的念頭:你看,別人說的是對的,一跟前十的選手打你就輸,這麼苦練還有什麼意義?
在這種情況下,我心情自然很鬱悶,又要聽一遍「就是打不過世界前十」的魔咒了嗎?
那時我還沒有贏過一個世界前十,「炮轟國家隊機制」的陰霾還沒有過去,外界又有了關於我的新說法,有人說我「一碰到前十就輸」,還有其他許多泄氣的難聽的話,不一而足。
那時候我情緒很不好,2月份在多哈打比賽時,我遇到了一位排名世界前十的選手。就像之前在澳網遇到小威廉姆斯時一樣,我打完三盤,徹底地輸掉了這場比賽。我被對手壓制得很死,而且完全沒有逆轉的機會。
那時姜山還在華中科技大學念書,我走到哪裡都九九藏書是孤身一人,最多有教練和領隊伴隨。在這種失控的情緒下,我只能給姜山發信息宣洩壓力:「看來他們說的是對的,我真的贏不了前十。我永遠是一名二流球員,狗肉不上宴席。」
頂級球員之間的競爭,很大層面上,也是心態的競爭,得人心者得天下,這句話在球場上也是說得通的。
在那段時間,姜山忙壞了,他一邊要應付學業,一邊要幫我做心理建設。
我在姜山的教導下,逐漸摸索出一些控制情緒的門道。我越來越熟悉自己的心魔,大多數時候,能跟它交手幾個回合,或者相安無事了。
這時我正被圈外人的評論困擾,很多人(尤以記者居多)說我「就是打不過世界前十」,這些話讓我很難過,自己千辛萬苦的付出非但沒有得到大家的鼓勵,反而被人指指點點,評頭論足。有一段時間,我自己幾乎也要相信這個說法了,因此在遭遇施耐德的時候,我並不是很有信心。
橫在面前那麼久的一道坎,終於邁過去了。長久以來橫亘于胸中的悶氣一掃而光,「不能打前十」的魔咒也對我不生效了。
在我心情不好時,他會給我講很多道理。這些道理我不完全相信,但我很耐心地聽著,除了爸爸,沒有人這樣對我好過,他是唯一一個不計回報、不惜代價、真心實意對我好的人。
但那很難,我覺得自己的尊嚴已經像被打破的瓷瓶一樣,碎成一塊一塊的了。
慢慢地,我開始學會一點點,開始懂得保護自己、控制情緒。雖然還是會被傷害,但我知道他永遠會支持我。
在他的幫助下,我的狀況略略好了一些。2006年5月7日,我連續第二年打進埃斯托利爾站的決賽,和隊友鄭潔實現了會師,這是WTA巡迴賽決賽上首次出https://read.99csw.com現的中國德比。
但身體上的傷痛和精神上的重負比起來,又顯得微不足道了。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不止一次見到偉大的球員被自己的傷痛擊倒。球場對面的敵人容易擊敗,我們內心深處的敵人才是真正可怕的魔,當我們試圖邁向更高境界時,我們首先要擊敗的,就是我們自己心中的對手,我們自己的心魔。
能遇到姜山,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我們倆是一個整體,如果沒有他,我也就不會成為我了。許多我身邊的人都問我:你怎麼這麼聽姜山的話?買衣服的時候,誰給建議我都覺得不踏實,只有姜山點了頭,說「好看」,我才覺得:嗯,這件衣服果然好看。
這是一個長期養成的習慣。我非常依賴他,因為他給我足夠的安全感。他在我心中代表著理性和堅強的意志,有他在身邊,我就覺得自己還沒有跌入谷底,還可以有翻身的機會。
我並不是特殊,我只想跟隨內心深處的呼聲生活。
在我的生命中,我幾乎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小時候,我遵循爸爸的意願,成為一個專業網球運動員。爸爸離世之後,我更不能悖逆他的遺願。我拚命掙錢,因為這樣可以讓媽媽過上好的生活。1997年我打到了全國冠軍,從此更加循規蹈矩,按照大家理想中的「冠軍應該有的樣子」生活。
網球在運動中算是相對安全的項目,但職業選手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受傷,運動員身上基本都是傷痕纍纍的。再好的運動員在傷痛面前也束手無策。
他又陸續回了我很多鼓勵的話,讓我趕緊克制自己、平靜下來。
姜山回復我:「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不要對自己要求得太苛刻了。」
只是,那個「李娜」非常不舒服,她總在伺read•99csw.com機而動,給我惹下一身麻煩。
國家隊曾經以我的名義聘請過托馬斯教練來中國做指導,但事實上,他要負責全體隊員的成績,無暇分身為我做專門輔導。我一邊要靠小米加步槍的打法去和國外裝備精良的一流好手們過招,一邊不斷地承受著「不能打前十」的冷言冷語。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才能放鬆下來。
在國家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被邊緣化了。全隊只有一個主教練,那麼多運動員要他管理,他不可能對我的訓練投入很多精力。沒有人幫我進行有針對性的校正,這讓我覺得找不到方向。我需要一個可以讓我依靠的團隊,國外的運動員大多擁有自己的團隊,有人幫他們矯正每一個紕漏,根據他們的身體狀況做定向定量的體能訓練,甚至還有心理醫生幫他們做心理建設。相比之下,我們國內的球員想要做出點成績,基本全要靠自己的悟性了,加上國內總體水平與歐美國家還有很大差距,球員們接觸不到一流的對手,對大賽缺乏經驗和信心,這樣閉門造車顯然是行不通的。
我們是在2006年5月中旬舉辦的德國公開賽中相遇的。德國公開賽是在紅土地上進行的比賽,總獎金有100多萬。我在八進四的比賽中遇到了施耐德,她是個極有頭腦的球員,左手打、正手拉、反手削,打法很適合紅土,她最好的成績也都是在紅土場上取得的。許多世界高手,包括辛吉斯、卡普里亞蒂、達文波特、大小威、海寧都曾被她擊敗過。
鄭潔的先生也是網球圈內人,後來體制鬆動后,鄭潔也選擇了自己的丈夫做教練。能和隊友在決賽相遇,我也很高興,這意味著我們國家整體水平的提高。遺憾的是,在比賽之前我的肩傷複發,最後只能在決勝盤棄權,連續兩年都是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