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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放逐 第十九章

第三部分 放逐

第十九章

「嗯,是啊,我發覺待在這裏頭腦會比較清楚,所以,這裏面說不定還真有點名堂。另外……」說到這裏她忽然緊盯著他的眼睛,「我相信很快就會有人被抓進來關在這裏了。等那個人一進來,我就可以把他送出去清洗鏡頭,這樣一來,我就可以休息一兩天,暫時不用待在裏面想太多——」
茱麗葉看著那荒涼的沙丘,看著漫天黃沙,然後再看看四周散落一地的檔案夾。那是前任保安官未完成的工作。她膝蓋上擺著一枚亮晃晃的警徽。她還沒戴到身上。接著,她看到那個亮晃晃的水壺。水壺裝在一個證物袋裡,擺在一個檔案夾上。那個水壺害死了一個人,然而,看起來卻是如此無害。證物袋重複使用過好幾次,上有好幾組黑筆寫成的號碼,不過都已經被劃掉,那意味著從前那些案子不是已經結案了,就是始終沒有偵破的懸案。現在,證物袋側邊有一個新號碼,而那號碼代表一個案號。那個案子的檔案夾目前沒在她手邊,不過,她看過裏面的文件,包括一頁頁的證詞和無數的筆記。那個案子的被害人,就是大家深深愛戴的首長。竟然有人殺了她。
顏色也是同樣的道理。你必須先看過某些顏色之後,才能用那些顏色去形容一種新的顏色。你可以把已知的顏色混合起來,可是你卻沒有辦法憑空描述一種前所未見的顏色。所以,除非你自己也要被送出去清洗鏡頭,否則你無法體會渾身發抖站在那裡是什麼滋味。也說不定,那根本不是害怕。
馬奈斯猛然抬起頭。他額頭上一片紅,因為兩手一直撐在額頭上,太久了。他眼裡布滿血絲,灰白的鬍子上還閃爍著晶瑩的淚痕。幾天前,這個人才剛到底下去說服她接任保安官,她還記得他的模樣,而才隔了一個禮拜,他忽然變得好蒼老。他坐在椅子上轉了個身,那動作太突然,椅腳摩擦地面發出「嘎吱」一聲。他看看牆上的時鐘。時間彷彿被囚禁在那老舊的黃色塑膠鍾殼裡。他盯著時鐘的指針,默默點點頭,然後站起來。他的背彎太久,僵住了,好不容易才挺直身體,抬起手把衣服撫平,然後輕輕合上檔案夾,拿起夾在臂彎里。「明天見。」他輕輕說了一聲,朝茱麗葉點點頭。
這時候,忽然有人敲敲她頭頂上的欄杆,她立刻轉頭去看,本來以為會看到馬奈斯副保安官,他是要來叫她該下班了。沒想到,她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正低頭盯著她。
她翻開霍斯頓的檔案。第一頁是他的生平資料,後面是一大疊筆記。那是他擔任保安官最後那幾天所寫的筆記,其中只有一頁提到他犯罪的經過。事實上,那一頁有一大半是空白的,只寫了一小段,不到半頁。那段文字只簡單描述了他把自己關進頂樓的羈押室,而且公然宣告說他想出去。就這樣。短短的幾行字就判了一個人死刑。茱麗葉讀了好幾次,然後才翻到下一頁。
「噢,老天。」他露出笑容,眼睛眯成一條線,「那麼,傳言是真的啰?誰會做這種事呢?」他越來越笑容可掬。這時候,茱麗葉忽然明白,眼前這個人真的很有自信,自認為刀槍不入,沒人動得了他。這個人自大邪惡的程度,真是她生平第一次遇到。從前當學徒的時候,碰到過不少自大的人,但沒有一個像他這樣。
她把別針穿過工作服的前胸,然後扣上。她低頭看看警徽,忽然感覺這一切彷彿像在做夢。十幾個案子的檔案夾散落在她腳邊,需要她繼續追查。那一剎那,茱麗葉忽然感覺這是她的使命。這是她到頂樓來之後,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現在,她必須把機電區的工作拋到腦後。那個地方的狀況已經比從前好很多,發電機已經修好了,可以正常運轉,幾乎聽不到噪音。那根轉軸經過精密校正之後,轉動時幾乎是無聲無息。現在,她來到上面,發現這裏就彷彿另外一部機器,搖搖晃晃,發出驚天動地的隆隆聲,齒輪幾乎快要磨平了。假如地堡是一台巨大的機器,那麼,這裏就是真正的引擎。詹絲先前已經警告過她,引擎里有壞掉的零件,整台引擎已經快要解體。
那個人從欄杆中間伸手過來,茱麗葉把那枚警徽換到左手,然後抬起右手和他握握手。
在她眼裡,外面只不過是一片荒涼的沙丘,綿延起伏,連接到遠處灰暗的雲層,而濃雲的間隙只依稀透露出几絲陽光,大地仍是一片昏暗。狂風橫掃那片荒涼的大地,捲起漫天黃沙,形成一團又一團的龍捲風,互相追逐,掠過那片荒野。那https://read.99csw.com片大地,彷彿只是為了龍捲風而存在。
茱麗葉看過檔案夾里的幾頁筆記,不過只是遠遠地看。那是馬奈斯副保安官親手寫的,他一直不肯把檔案夾交給她。他總是緊抓著檔案夾不放。她曾經隔著辦公桌偷瞄過那個檔案夾,看到紙上有幹掉的淚痕,有幾個字模糊了,紙也皺了。另外,那個檔案里的筆跡很潦草,不像他在其他檔案里寫的筆記那樣字跡工整。看著那些字,她彷彿看得到紙面上燃燒著憤怒的火,一筆一畫都在宣洩暴力。文字里的怒火,那種暴戾之氣,就跟此刻馬奈斯副保安官身上所散發出來的一樣。空氣中彷彿有怒氣沸騰。辦公室里那股咄咄逼人的怒氣,導致茱麗葉不敢待在裏面。她只好躲到羈押室里去辦公。她發覺,對面坐著一個傷心欲絕的人,她根本沒辦法思考。看著馬奈斯的模樣,她忽然覺得眼前那外面世界的景象反而不像他那麼陰慘,那麼令人沮喪。
幾天前
茱麗葉瞪著他。他眼鏡上反映出背後那荒涼的沙丘。茱麗葉告訴自己不要分心去注意那個影像。「既然你現在已經是代理首長,那麼,我相信你應該知道,目前我們幾乎可以認定首長是被人謀殺的。」她說。
茱麗葉抬起霍斯頓的檔案夾,敲敲那扇黃色閘門,這時候,她彷彿看到裏面的他又變回他從前的模樣。他看起來還很快樂,開口閉口都是他太太。他告訴她,他深愛他太太,而且他們抽到簽,正準備要生孩子。想到這裏,她不知不覺對他點點頭,彷彿他的鬼魂真的在裏面。然後,她轉身走開,遠離那扇陰森森的鐵門,遠離那扇厚厚的玻璃窗。此刻,她身上戴著他留下的警徽,進去過他的羈押室,所以,她覺得自己一定要承擔起他留下的使命。她自己曾經愛過一個男人,所以她明白那是什麼滋味。當年,她違反「公約」,偷偷和他相愛,儘管他們的愛並沒有危害到地堡。所以,她體會得到失去摯愛是什麼滋味。她可以想象,如果她眼看著愛人倒在那座沙丘上很痛苦地死去,那麼,她自己一定也會說她想出去,想親眼看看外面世界的顏色,然後就會被送出去清洗鏡頭。
「很抱歉,過這麼久才上來找你。」他說,「這陣子事情太多,一下要參加什麼典禮,一下又是發電機出問題,還要處理一些法律上的爭執。噢,對了,我叫白納德,白納德·霍蘭。」
「有事嗎?」她問。
「既然當了保安官,我相信你一定把『公約』讀得滾瓜爛熟了,所以,你一定知道,我現在是代理首長。至少在下次大選之前。」
她拿起當年那個檔案夾,看到上面蓋了一個淡紅色的章,並寫了兩個斗大的字:「結案」。她撕開粘在邊緣的膠帶,攤開檔案夾,翻翻裏面的筆記,其中有很多是霍斯頓清秀的筆跡,一種斜體字。她認得那個筆跡,因為辦公桌上和抽屜里,所有的檔案夾里都有他的筆跡。現在她用的這張辦公桌,曾經是他的。其中有好幾頁筆記都提到她,她讀著讀著,昔日的回憶又開始浮上腦海。那很像是一宗謀殺案,但實際上,那只是一連串看似不相干的事故所導致的結果。長久以來,她一直在逃避,不肯去回想那件事,如今,翻著檔案,昔日的傷痛又湧上心頭。回想起來,當時幫忙查案對她也是有幫助的,因為那可以讓她轉移心思。當她循著線索追查真相的時候,她就會忘記傷痛。那位死者,正是她心愛的人。她還記得,當初失去心愛的人,內心有說不出的空虛,而當她迫不及待偵破案件之後,心中的滿足無形中填補了她空虛的心。後來,她修理髮電機的時候,那種感覺和當年那個案子有些相似。她累得渾身酸痛,筋疲力盡,然而,當她看到發電機不再搖晃,不再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她就會忘了身體的痛苦和疲憊。
偶爾會有人用無線電呼叫她,然後她就得趕到底下去處理一些麻煩事,不過,只要一有空當,她都待在那間羈押室里打發時間。通常,她就只是坐在那裡整理檔案,根據案子的嚴重性分類整理。現在,她是地堡的保安官。先前,她根本沒有機會當學徒見習,不過,現在她已經漸漸明白這是什麼樣的工作。上次首長到底下去的時候,曾經跟她說過一些話。她還記得她最後說的一句話:人跟機器沒什麼兩樣。事實證明,這句話千真萬確。人和機器沒什麼兩樣,也會壞掉,也會吵鬧,要九*九*藏*書是你不小心,機器可能會把你燒得體無完膚,或者甚至讓你缺手斷腳。而她的工作,不光只是查出為什麼會出事,查出誰該負責任。更重要的,她還必須仔細觀察,隨時注意某些出事前的徵兆。當保安官,就像當技工一樣,同樣都是一種微妙的藝術,除了在出事後收拾殘局之外,還必須預先做好保養,防範于未然。
「詹絲首長死了,對誰最有利?那個人就是兇手。我相信我們很快就會找到那個人。」她冷冷地說,然後停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對不對呀,首長?」
「我聽說過了。」茱麗葉冷冷地說。她搞不懂他怎麼有辦法這樣走進來。馬奈斯不是在外面的辦公室嗎?他要是看到這個人,兩個人不會打起來嗎?詹絲的死,這個人是頭號嫌疑犯。此刻,真正應該站在鐵柵欄里的人是他。
問題是,她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才找得到她所需要的資料,還有,要怎麼樣才拿得那些資料。不過,有一個她認識的人可能知道。而這,就是地堡底層最令她眷戀的特點。那些人。在底下,他們就像一家人,每個人都擁有某些特殊的技能,可以互相支援,甚至必要的時候可以代理別人的工作。只要能夠幫得上別人,他們都願意赴湯蹈火。而且她知道,他們也會同樣對待她,甚至願意為她挺身而戰。她好懷念那一切,那種安心的感覺。而現在,那個令人安心的地方離她好遠好遠。
「有人會被關進來?我看不見得吧。」白納德又冷笑了一下,露出扭曲的門牙,「我們底下的人都說,可憐的首長爬樓梯爬得太累,把自己累死了。願她安息。而且,她好像是為了要去找你,才會落得這種下場,不是嗎?」
他們為什麼會如此沉溺?她只想得通一個道理,那就是,外面的世界太寬闊了。那個一望無際的巨大景象,甚至會令她感到畏懼。不過話說回來,說不定是她自己有毛病吧,因為她深愛這個圍牆環繞的地堡,深愛那幽暗封閉的深深的地底。難道大家都瘋了,內心都潛藏著逃出去的念頭?還是說,是她自己內心深處有某種不可解的東西?
「在整理檔案嗎?」他放開她的手,茱麗葉立刻把手縮回來。他低頭打量著散落一地的檔案,茱麗葉注意到他似乎是在看那個證物袋裡的水壺,不過她無法確定。
她翻讀霍斯頓的檔案,不由自主地開始問自己那些禁忌的問題。其中有些問題是她從前沒想過的。當初還在底下的時候,她覺得那些問題似乎是無關緊要的,因為她每天都要面對真正嚴重的問題。比如,廢氣外泄會導致她所有的朋友窒息而死,而排水管爆裂會淹死機電區所有的人。可是,從前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現在卻猶如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她。大家為什麼會住在這猶如棺材的地堡里?這究竟是什麼道理?還有,沙丘後面還隱藏著什麼東西?他們為什麼會住在這裏?用意是什麼?遠處那些殘破傾頹的大樓是誰建造的?是他們的祖先嗎?為什麼要建那些大樓?而最令人困惑的是:霍斯頓為什麼要出去?一個這麼冷靜理智的人,他到底在想什麼?是因為他太太的關係嗎?
說完,白納德就轉身走了。過了好一會兒,茱麗葉才發現自己還緊握著拳頭。她趕緊鬆手,放開手中的警徽。她的手掌已經被警徽的星芒刺破,冒出鮮血,連警徽上都沾了幾滴血,乍看之下像是銹斑。茱麗葉拿警徽在衣服上擦了幾下,把血擦乾。她從小就生活在一個滿是爛泥油污的世界里,自然而然就養成這種習慣。身上這套保安官工作服還是新的,她低頭一看,看到新衣服被血跡弄髒了,不由得咒罵了自己一聲。她把警徽翻轉到正面,看著上面的徽紋字樣。那是一個三角形的地堡標誌,還有「保安官」三個字以圓弧形環繞在標誌上方。接著她又把警徽翻轉到背面,用手指輕撫著那個別針。她鬆開別針,看到那根針上有多處摺痕,顯然是因為長年使用,那根針彎了很多次,而多年來很多人想把它拉回直線。她壓壓那根針,發現尾端的螺旋彈簧有點松,針有點搖晃——就彷彿此刻她心中的遲疑,不知道該不該戴上警徽。
她把檔案夾丟到一邊,暫時不想再回憶往事。她拿起另一個檔案夾,放在大腿上,另一隻手輕撫著膝蓋上的警徽。
「只是一些還沒結的案子,我先看看檔案,熟悉一下。」她說,「這裏面比較寬敞,我可以有多一點……呃,思考的空間。」
她失去了至愛的人,而他為她感到https://read.99csw•com難過,彷彿他感覺得到她深藏心底的哀痛。那原本是她深藏心底的愛,如今失去了,化為深深的痛。
發出郵件后,她往後靠到椅背上,繼續看霍斯頓的檔案。他是個好人,而且他知道她深藏內心的秘密。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茱麗葉暗暗祈禱,希望再過不久她也能查出他的秘密。
下一頁是詹絲首長的聲明。她希望大家不要忘記霍斯頓對地堡的貢獻,不要只把他當成一個清洗鏡頭的人。茱麗葉看著那頁聲明,腦海中思緒起伏。寫那段文字的人,最近也過世了。去想一個自己再也見不到的人,那種感覺實在有點怪異。多年來,她一直逃避,不肯去跟爸爸見面,有很多原因。其中一個原因是,他還活著。只要她願意,她隨時可以去看他。然而,此刻想到霍斯頓和詹絲,那種感覺卻截然不同。她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從以前到現在,茱麗葉最擅長的,就是把別人認為不可能修好的機器修理好。只要她全神貫注,只要方法正確,步驟正確,她就有辦法讓機器死而復生,讓它煥然一新。她已經很習慣這種感覺。然而,她明白自己沒辦法讓霍斯頓和詹絲死而復生。
對茱麗葉來說,那個世界完全引不起她的興趣,看不到任何吸引人的地方。那是一個無法住人的廢棄世界,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那裡找不到任何資源,除了沙丘後面那些殘破傾頹的大樓。大樓有生鏽的鋼鐵,然而,要回收那些鋼鐵重新熔化提煉,勢必要耗費更多成本,還不如直接挖地堡底下的鐵礦來鍊鋼。
茱麗葉立刻把檔案丟到一邊,順手抓起膝蓋上的警徽,然後站起來轉身看著那個人。那個人矮矮胖胖,肚子很大,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身上的銀色資訊區工作服顯然是量身特製的,很合身,而且剛洗燙過,平平整整。
就因為那句話,他贏得了她的尊重。
茱麗葉忽然感覺手上一陣刺痛。原來她不知不覺握起拳頭,手上的警徽刺痛了她。她立刻鬆開手,低頭一看,發現指關節都發青了。
現在,辦公室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把霍斯頓的檔案放到辦公桌上,然後把鍵盤拉到自己面前。按鍵上的字母很久以前就已經被磨掉了,幾年前,有人用黑墨水在上面重新寫上字母,不過,到現在也差不多快磨光了。茱麗葉恐怕需要自己再把字母寫上,因為她不像那些處理文書工作的人可以不必看按鍵。她不看按鍵根本沒辦法打字。
這兩個檔案夾,上面都蓋著「結案」的印章,而且本來早就該歸檔,收到首長辦公室的檔案櫃里,然而,她卻一直帶在身邊。不知道為什麼,茱麗葉一直反覆看著那兩個檔案,反而把一些更急迫的案子撇在一邊。其中一個檔案夾里,死者是她深愛的男人,而當年她曾經在底層幫忙偵破了那個案子。另外一個檔案,死者是她很尊敬的一個人,而且,她甚至還繼承了他的工作。她不懂自己為什麼對這兩個檔案念念不忘。這段時間,她眼看著馬奈斯整天盯著詹絲首長的檔案,反覆研讀裏面那些證詞,拚命想找出蛛絲馬跡。他知道有人殺了她,拚命想抓兇手,可是卻苦無證據。馬奈斯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她自己都不忍心看了,所以她實在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跟他一樣。
如今,她坐在他的辦公桌前面,坐在他的椅子上,面對的也是他從前的老同事副保安官。此刻,那位副保安官兩手抱著頭,愣愣地盯著桌上那個攤開的檔案夾,檔案夾上滿是淚痕。茱麗葉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和檔案中那個人之間,也有某種不為人知的愛。
「噢,我相信從前被關在這裏的人一定都思考得很透徹。」白納德冷笑了一下,茱麗葉注意到他兩顆門牙有點重疊。看到他那模樣,茱麗葉忽然聯想起她從前在抽油機廠房裡抓到的老鼠。
白納德推推鼻樑上的眼鏡:「不過,聽說你現在改變了偵辦方向,認為她不是自然死亡,是嗎?」
那一剎那,茱麗葉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凍結了。那人手好小,彷彿只有四根手指頭,但儘管如此,他手勁好大,緊抓著她的手不放,她想把手縮回來,可是卻發覺手彷彿被鉗子夾住一樣,動彈不得。
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打,寫了一封郵件,要發到底下的機電區。一天又過去了,她還是毫無進展。她一直在想霍斯頓當時為什麼要做那個決定。後來,她終於明白一件事:除非她能夠想通他為什麼會背棄自己的工作,背棄地堡,否則,她根本沒辦法接替他擔任保安官。https://read.99csw.com這個念頭一直纏繞在她腦海中,導致她根本沒辦法去思考別的問題。所以,她決定全神貫注去面對這個疑問。而那也就意味著,她必須找出更多檔案里找不到的資料。
茱麗葉坐在羈押室的地上,背靠著高高的鐵欄杆,眼前的牆面上是那個殘酷世界的影像。過去三天來,她一直努力找資料,學習怎麼當一個保安官。她打量著牆上的景觀,心裏很納悶,為什麼大家對外面的世界這麼有興趣。
這時候,牆上的景象忽然閃過一個影子,茱麗葉立刻本能地抬頭去看,發現一道波浪般的沙塵正從沙丘上滾滾而下,隨風洶湧翻騰,似乎正朝地堡的鏡頭撲來。小時候,大人一再提醒她,應該要把那個鏡頭當一回事,因為透過鏡頭,她才看得到外面的世界。她畏懼那個世界,而大人卻告訴她要學會珍惜那個景象。
白納德臉上那邪惡的笑容忽然僵住,他放開柵欄,往後退了一步,手插|進口袋裡。「嗯,果然名不虛傳。很榮幸終於見到你了。聽說你先前一直待在最底下,至於我呢,老實說,我自己也是一直都關在辦公室里,與世隔絕。不過,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既然我是代理首長,而你是保安官,那麼,我們兩個應該要密切合作。你和我。」他低頭看看她腳邊的檔案,「那麼,不管案子有什麼進展,希望你不要忘了通知我。不管什麼事。」
她又翻開霍斯頓的檔案夾,邊看邊走,慢慢走回她的辦公桌。那曾經是他的辦公桌。他知道她的秘密戀情。當年案子偵破之後,她把一切都告訴他了。她協助偵破了那個案子,而那個案子里的死者,就是她的愛人。她為什麼願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他?或許那是因為,之前那幾天,他不斷跟她說他太太的事。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那迷人的微笑總是會瓦解別人的心防,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渴望對他吐露秘密。這大概就是為什麼他能夠成為一個很優秀的保安官。不論原因是什麼,事實是,她對一個執法人員親口承認了自己犯法。他們的愛觸犯了法律,違反了「公約」,照理說,她本來會因此惹上麻煩,因為他是負責捍衛法律的人。然而,他卻只是對她說:「我很難過。」
她從滿地的檔案夾里挑出霍斯頓的檔案,然後推開羈押室的鐵柵門。照理說,她應該不需要再看這個檔案,可是她卻覺得非看不可。走出羈押室之後,她並沒有走進辦公室,而是朝反方向走向那扇黃色閘門。門上有一扇三層玻璃的窗口。她隔著窗口看著裏面。過去這幾天,她已經看過好幾次。她彷彿看得到前任保安官就站在裏面,身上穿著那套笨重可笑的防護衣,等著對面那扇門打開。那男人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裏面,等著被送出去,那一刻,他心裏有什麼感覺?應該不是只有恐懼。茱麗葉自己也很能體會孤獨的恐懼。他一定還有別的感覺,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也許是一種超脫痛苦之後的平靜,或是一種恐懼之後的茫然。這時她忽然明白,她無法靠想象去體會那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覺。你必須先有真實體驗之後,才有辦法想象。就好像,你沒辦法向別人描述性|愛是什麼感覺,或是高潮是什麼感覺。除非那個人有親身經歷,否則他根本無法體會。而一旦體驗過之後,他就能夠想象那種感覺可以強烈到什麼程度。
當初還在底下的時候,為了學會怎麼當保安官,茱麗葉把「公約」中有關法律的部分仔細讀了一遍。白天,她為了校正發電機,累得筋疲力盡,晚上還躺在床上看書。後來,她終於搞清楚該怎麼為案子建立檔案,知道該如何避免破壞現場證據。她發現,這種工作和她從前當機電工人有點類似,道理是相通的。面對犯罪現場或是面對肢體衝突的時候,感覺很像走進廠房面對一部故障的抽油機。不管是人,還是機器,常常都會出問題。她懂得如何察言觀色,聽別人說什麼話。有一次,抽油機壞掉,她去找所有負責操作機器的人,問清楚他們是怎麼操作的,用什麼工具,就這樣追蹤環環相扣的線索,最後終於查出是岩床本身的問題。而且,機器出現問題的時候,總是會有很多複雜的變數,你不能只是調整某個數據,因為那很可能會牽一髮而動全身,連帶導致其他部位出問題。不過,茱麗葉就是具有一種天分,能夠掌握全局,知道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該略過的。
「五點了。」茱麗葉輕聲對他說。
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茱麗葉深深為他感到難過。她很能體會那種失去摯愛的痛苦九_九_藏_書。她忽然想到,他回到家之後,是不是就坐在那張窄窄的小床上,看著檔案掉眼淚,最後終於筋疲力盡,頹然倒在床上,就這樣沉沉睡去?她實在不忍心想象。
她猜,很可能就是因為她具有這種天分,所以馬奈斯才會看上她。她總是提高警覺,不輕易相信任何表面的東西,總是不厭其煩地提出一些看似愚蠢的問題,然後慢慢找出答案。那一次幫他們解決了案子,無形中令他們對她信心大增,不過,當時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當時她很單純的,只是傷心,只是想伸張正義,沒想到他們已經看上她了,而且,在偵辦案件的過程中,他們已經開始評估她,藉由這個案子來訓練她。
這時候,她聽到白納德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而且還聽到他好像跟馬奈斯說了什麼,那一剎那,她忽然全身神經緊繃。此刻的感覺,令她回想起當年碰到生鏽的螺栓。那螺栓咬得死死的,怎麼轉也轉不開。她無法容忍這種狀況,每次都會恨得咬牙切齒,奮力搏鬥。後來,她越來越相信,天底下沒有她轉不開的螺栓,因為她學會了加點潤滑油,用火烤一下,然後用盡全力轉。只要有方法,只要不屈服,再牢固的螺栓都轉得開。最後一定轉得開。永遠都是這樣。
然而,那些鏡頭,還有那些影像,真的值得珍惜嗎?她很懷疑。現在,她已經長大,已經有能力獨立思考了,而且,現在她甚至有機會親眼看到那些影像。地堡上層的人很執迷,他們渴望有人清洗鏡頭,渴望看到清晰的影像,然而,地堡下層的人並沒有感染到他們那種狂熱。下面的人也是在做另一種「清洗」的工作,而那才是真正有意義的「清洗」,讓地堡能夠繼續運作,讓大家能夠活下去。不過,即使在那深層的地底,她那些工人朋友也是從小就聽大人告誡,不準提到外面的世界。由於他們住在地底,本來就沒看過外面的景象,所以對他們來說,那倒也不難。可是現在,每天工作,她都會經過那片景象,甚至她的辦公桌就正對著那片景象。所以,當她看著那難以想象的遼闊世界,她終於明白大家為什麼會對那個世界感到好奇。現在,她終於明白,大人為什麼要告誡他們,壓抑他們,盡量不讓他們產生某些奇怪的念頭。因為,那種念頭很有可能會形成想出去的衝動,必須事先防範。太多的問題口耳相傳,很可能會猶如野火燎原般令大家陷入瘋狂,導致地堡毀滅。
大家都很執迷於問「為什麼」。全地堡上上下下,每個人都悄悄在問「為什麼」。那些人心不甘情不願地被送出去,可是,他們為什麼肯把鏡頭擦乾淨,讓裏面的人享受好處?為什麼?他們為什麼願意?然而,茱麗葉對這個問題完全沒興趣。她認為,他們就像是看到新的顏色,或是體驗到某種不可思議的現象,或甚至可能是面對死神的時候會產生一種超越塵俗的感覺。大家都知道他們最後都把鏡頭洗乾淨了,問題解決了,這樣還不夠嗎?她認為,應該把這個事實當作推論的基礎,然後繼續追問:那些人心裏到底有什麼「感覺」?任何人都不準渴望外面的世界,這是地堡的禁忌。這種禁忌,本身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真正奇怪的是,鏡頭清洗乾淨之後,那一整個禮拜,任何人都不準對那些人表達哀悼之意,不準感謝他們,不準感到遺憾,甚至不準想象他們曾受過什麼痛苦。
「明天見。」她看著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大餐廳。
「保安官?」他喊了一聲。
在她看來,外面的世界是一個被詛咒的夢,悲哀又空洞。那是死亡的夢。地堡上層的人迷戀這個景象,而他們真的搞錯了方向——地堡的未來不是在「上面」,而是在「底下」。他們的電力,來自地底的石油,而他們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東西,還有用來滋潤土耕區土壤的養分、原料也都是來自石油。如果你去化學實驗室或是去鍊鋼廠,隨便找個小學徒來問,他都會告訴你這個道理。而上面的人反而看不清真相。他們從小就看那些童話書,拚命想拼湊出過去的圖像,揭開過去的秘神秘面紗,問題是,過去的一切,早已失傳,永遠找不到真相。所以,他們只能永遠沉溺在虛幻的想象里。
散落滿地的那些檔案都是屬於收拾殘局那個類型的。有的是鄰居或朋友間發生爭執,一時情緒失控;有的是偷竊;有的是外行人偷釀私酒,而更多的案例是有人喝了那種酒,闖下大禍。每個案子都需要進一步查證,需要更多的奔波,需要到底下去盤問,判斷誰說謊,誰說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