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斯不敢老實回答。「其實沒那麼重要。」他說，「不過，要是能夠知道我們從前曾經有什麼成就，知道我們是怎麼生存下來的，那麼，我會覺得我——我們會更有目標。」

那個人又不吭聲了。盧卡斯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對不對。

「謝謝你。」他很費力地擠出一句話。

「我會覺得，只有我們——」他差一點就脫口說，只有我們擁有資源，不過，他看過那些書，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在這世界上，還有其他地方也有山丘後面那種大樓。說不定還有別的地方也蓋了地堡。「我會覺得，只有我們知道某些事快要發生了。」盧卡斯試探著說。

白納德忽然笑出來，抬起手比了一個反轉的手勢。「反過來。」他說得很大聲，因為盧卡斯戴著耳機。

「如果你不想失去孩子，那你就必須對他們殘酷一點。」

「呃，他們只告訴我大概的狀況，好像還不錯——」他清清喉嚨，忽然想起樓下房間里的無線電。無線電里不時傳出槍聲和嘶吼聲，「目前進展似乎很順利，應該很快就會解決了。」

「太好了。走，我要把你正式介紹給他們了。」他用力搓搓盧卡斯肩頭，然後走進伺服器房。盧卡斯走到門板後面，用身體去頂，把門關起來，那一剎那，電子鎖立刻就自動把門鎖上。控制面板上立刻發出一陣嗶嗶聲，上面閃爍的綠燈忽然變成紅燈，進入警戒。

「什麼事，長官？」

「噢，我都忘了。」她拉拉身上那套紅色的工作服，伸手讓盧卡斯扶她站起來。盧卡斯把臉湊到她嘴邊，讓她親一下。

「你有辦法出來投票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兒子變成這麼重要的人。」

「感覺就像父母親一下子失去好幾千個孩子。」

「盧卡斯，今天如果是你面臨這種狀況，你也會用同樣的方式來處理嗎？一開始就會這樣處理嗎？」

那個人的口氣聽起來不像在問話，但盧卡斯還是點點頭說：「是的，長官。」

「地堡的生命和資源。」他回答的時候心裏有點不安，覺得這樣回答像是在背誦標準答案。他很想說得更仔細一點，讓這個人知道他真的了ｈｔtｐｓ://reaｄ.9９csｗ.coｍ解這件事很重要。他希望那個人知道，他並不笨，不是只會死背資料。面對這個人，感覺很像面對嚴肅冷峻的爸爸。

「都快吃不完了。」

他聳聳肩。「我也不知道。應該不會吧。媽，你自己要多保重——」

他走到白納德旁邊時，白納德正好拆掉了伺服器背板，從裏面拿出耳機遞給盧卡斯。

「非常好。為什麼只有我們知道？」

伺服器房門口，盧卡斯和媽媽坐在門檻上。他低頭看著媽媽的手。媽媽兩手緊緊抓著他的一隻手。過了一會兒，她抬起一隻手，捏住寶貝兒子肩上的一絲線頭棉絮，丟到一邊。

這時候，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那，他忽然想通了。這是他第一次想通了那個道理，想到可能的真相。

「現在，我正式任命你擔任第十八地堡下一任總指揮。」那個人終於說。

盧卡斯接過耳機，戴到頭上，不過卻戴反了，麥克風壓到脖子後面。

「每人都會有自己的看法。難道你沒有嗎？」

「執行『指令』。」

盧卡斯咽了一口唾液：「我的看法？」

「是的。」他終於說，「長官，我會完全遵照『指令』的指示來處理。所有的事情都必須納入掌控。」

「謝謝你。」她轉頭看著盧卡斯最後一眼，朝他揮揮手。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還是也跟她揮揮手。

盧卡斯把麥克風拿起來弄了半天，不小心線纏到手臂上了。白納德很有耐心地等他。

「盧卡斯·凱爾。」他努力不讓自己結結巴巴。

盧卡斯忽然想到他爸爸。

「很慈祥的媽媽。」白納德看著他們走開，「看到她，我忍不住就想到我媽媽。」他轉頭看看盧卡斯。「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長官。」

盧卡斯愣住了。

「你知道我這個工作最令人難過的部分是什麼嗎？」那個人忽然問他。

「不知道。不過，是什麼呢，長官？」

「我？」她抬起手拍拍胸口，聲音忽然變得有點高亢。「你不用替我擔心。」

他轉頭看看白納德。白納德捏著眼鏡一邊的支架，眼睛看著他。

「你真的非知道不可嗎？」https://read.99csw.com

盧卡斯想了一下。那個人似乎又在測試他。

那個人停了一下。

「那是其中一種可能性。」

「為了保護這些無比珍貴的資源，我們需要付出什麼？」

「我的寶貝孩子。」她掐掐他的手臂，用力親了他一下，發出一陣嘖嘖聲，然後往後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一臉驕傲，「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那個人沒吭聲。他想象，那個人可能正在寫下他的名字，或是翻翻他的檔案，或者……做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忽然感覺背後的伺服器熱得嚇人。白納德正對著他微笑，顯然不知道耳機里那個人沒說話。

「那是因為——」他絞盡腦汁想著該怎麼表達。他相信，他剛剛想到的，應該就是真相了。

盧卡斯清清喉嚨。「有沒有——」他抓住麥克風湊近嘴巴，然後瞄了白納德一眼，「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為什麼蓋這些地堡？」

盧卡斯背脊忽然竄起一股涼意，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個人聲音低沉，口氣冷漠，有點不耐煩。簡單一句話，冷冷的四個字，乾淨利落。

「你剛剛問的『為什麼』，就是我們的目標。」那個人說得諱莫如深，「不過，在我告訴你之前，我想先聽看你有什麼看法。」

「站在這裏看著地圖上的某個地堡，然後在上面畫一個紅色的大叉叉。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

「現在又說要選了。」她說，「那些叛亂分子把事情搞得一團亂，現在好像快結束了。」

「眼光要往前看。我建議你專心做你眼前的工作，別再浪費時間去研究那些星星，懂嗎，年輕人？我們很清楚那些星星在什麼地方。」

「什麼名字？」

接著那個人好像又說了些什麼，只是聽不清楚，好像是在跟別人說話。「好了，盧卡斯·凱爾，時間到了。恭喜你正式接受任命。」

盧卡斯點點頭：「嗯，很高的職位。」他看向她身後。白納德和貝爾寧保安官站在走廊上，兩個人正在交頭接耳。白納德一手伸進工作服里，摸著肚子。貝爾寧低頭檢查他的槍。

這時候，他似乎聽到那個人深深嘆了口氣。不過，他不read.99csw.com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說不定那只是後面伺服器風扇的聲音。

「你是資訊區的學徒。」

其實盧卡斯有點猶豫，有點不情願，很想告訴他：「應該好了。」不過，他終究還是挺起胸，搓搓雙手，用力點了一下頭，裝出充滿自信的口吻說：「當然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嗎？」盧卡斯調好麥克風之後，白納德問他，手上拿著麥克風線的接頭。盧卡斯點點頭，然後，他看著白納德轉身面對主機，手上的接頭對準插槽。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幕景象：白納德手移到右邊，把接頭插|進第十七號插槽，然後轉過來面對他，揭穿他的秘密戀情——

「哦，那太好了。雖然你沒辦法回家，不過聽到這個消息，至少我心裏安慰多了。」

但白納德的手並沒有移到右邊。他一下子就把接頭插|進一號插槽。盧卡斯很熟悉那個動作和那種感覺。插槽里的彈簧卡榫咬住接頭的瞬間，手指會感覺到一陣輕微的震動。

盧卡斯轉頭看看白納德和貝爾寧。「我想，他們應該會想辦法讓我出去投票吧。」他告訴媽媽。

他很不喜歡那個人用這種方式問他。他不喜歡那個人逼他自己想。為什麼他不肯乾乾脆脆告訴他？

他等了一下。他感覺得到，那個人正在評估他。

他抬起手擦掉額頭上的汗，然後在褲子後面搓搓。他忽然很想坐下，背靠著四十號伺服器，讓自己舒服一點。可是白納德一直眯起眼睛對他笑。

「我當然會擔心。噢，對了，媽——時間好像差不多了。」他朝走廊的方向點點頭。白納德和貝爾寧正看著他們，「看樣子，我該回去工作了。」

「那並不是因為我們知道某些事快要發生。」盧卡斯猛然吸了一口氣，「而是因為那些事就是我們做的。」

她瞪大眼睛：「是不是你們這邊的配額比較多——？」

「你是說，這次你是被升職？」她把他肩頭的皺褶撫平。

「長官，我只有一問題。有人告訴我那個問題並不重要，我也明白他說得沒錯，不過我相信，如果我知道答案，對我的工作會很有幫助。」

「噢，對了，盧卡斯？」

盧卡斯搖搖頭：「不知道，長官。」

那個人又好一會兒沒吭聲。盧卡斯努力讓呼吸保持平穩，而且對白納德笑了一下。

「應該不會太久了。」

盧卡斯轉頭看著她：「投票？大選不是延期了嗎？」

那個人平淡的口氣中似乎帶著一點幽默。

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看看那個人有什麼反應，不過那個人似乎正在等他提出問題。

「想想看——」那個人說到一半停了一下，「如果我告訴你，全世界只有五十個地堡，而我們就在其中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裡，那麼，你會怎麼想？」

「這樣戴嗎？」

盧卡斯深深吸了一口氣，沿著整排的伺服器前面走過去。他不想跟隨白納德走的路線。同樣的路線，他不想重複。關在這裏，感覺就像被關在監牢里，他寧可繞遠路，至少感覺不會那麼一成不變。

「謝謝你，長官。」

「你在防護衣實驗室里待了多久？」

他滿頭大汗，耳機幾乎黏在他頭上。

「沒錯，這件事我知道。你們底層的問題目前狀況怎麼樣？」

那個人口氣變了，變得比較隨和。盧卡斯心裏暗忖，不知道這個儀式是不是已經結束了。是這樣嗎？他通過測試了嗎？他輕輕吁了一口氣，暗暗希望麥克風不要太靈敏，免得被那個人聽到。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想，那是因為我們事先預料到某些事會發生。」盧卡斯說。他看看白納德，發現他皺起眉頭撇開頭。

「沒多久，長官。白納——呃，我的長官要我以後再安排時間到防護衣實驗室見習，先等目前的——呃——」

「很好，盧卡斯·凱爾，歡迎你加入『新世界第五十號行動指揮中心』。現在，如果你有什麼問題想問我，我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回答，不過，問的時候要盡量簡明扼要。」

插槽上方的燈開始閃爍，盧卡斯開始聽到耳機里傳來熟悉的「嗶嗶」聲。他想象等一下會聽到茱麗葉的聲音。

盧卡斯伸手準備把麥克風拿掉，交還給白納德。那個人可能還要跟白納德說幾句話，正式通知他。

盧卡斯想了一下。

「你必須第一優先保護的是什httｐｓ://reａｄ.９9ｃsw•ｃoｍ麼？」

她搖搖頭。一個月沒看到她，她似乎又變得更蒼老，頭髮更白了。盧卡斯有點困惑，一個月的時間就能夠讓人老那麼多？

「你對地堡最重要的職責是什麼？」

「沒錯。」那個人說，「現在你真的知道了。」

「很榮幸認識你，凱爾太太。」白納德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指著貝爾寧，「保安官會送你到外面。」

「哦，那太好了。我一直相信，我教出來的孩子一定是好孩子。」她抬起手掩住嘴巴，清清喉嚨，然後又抓住他的手，「你有好好吃飯嗎？配給的分量，吃得飽嗎？」

「我知道，媽。」

「咔嚓」一聲。

白納德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白納德走到他們旁邊，對他們笑了一下。盧卡斯的媽媽轉身面向這位地堡的代理首長，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眼，然後伸手拍拍他胸口。「謝謝你。」她聲音有點哽咽。

盧卡斯忽然感到有點暈眩，兩腿發軟。他忽然回想起那天在會議室桌上，手舉著槍，眼睛盯著前面的十字準星，透過一個小圓洞，瞄準那個滿頭銀髮、個子嬌小的老太太。她手上拿著一顆炸彈。後來，子彈沿著他瞄準的方向飛出去。他的子彈。

白納德摘掉眼鏡，用襯衣的袖子把眼鏡擦乾淨，低頭盯著自己的腳。

那個人口氣平淡，可是卻充滿說不出的威嚴。嚴峻而平淡。盧卡斯忽然覺得有點口乾舌燥。

盧卡斯本來想說他沒有問題，只想趕快掛掉電話。他滿腦子只想打電話給茱麗葉，跟她說話。這個房間充滿瘋狂的氣息，令他感到窒息，只有在跟茱麗葉說話的時候，他才會覺得自己沒有發瘋。不過，他忽然想到白納德交代過他，要承認自己的無知，因為知道自己無知，才學得到知識。

「不計一切犧牲。」盧卡斯說得很小聲。他忽然想到茱麗葉，那一剎那，他在白納德面前刻意營造出來的冷靜假象差點瓦解。有些事他並不是那麼相信，有些事他並不了解。當他說出「不計一切犧牲」這句話的時候，其實他心裏並不相信。感覺上像在說謊。他不知道這樣的犧牲究竟值不值得。那些人都是好人，他們真的有這麼危險嗎？真的非得把他們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