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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黑眚槍

第八章 黑眚槍

鄭昭的心更沉了。共和國雖然已經進入二十一個年頭,但如果以前朝的滅亡算起,至今不過十五年而已。這十五年來,儘管顯得風平浪靜,但底下仍然有著無數暗流,隨時會捲起驚濤駭浪。
那是陸明夷,在他的左肩上也有一點白。齊亮晃晃悠悠地從馬上跳下,苦著臉道:「也只能刺中你一下而已。」不過話語里也真有點得意。陸明夷年紀雖輕,卻已是人才濟濟的衝鋒弓隊里公認的槍術好手,縱然不是頂尖,也是數一數二了,練習時能刺中他一槍的,同樣已算得上好手。齊亮雖然和陸明夷交情深厚,可練習時陸明夷從不放水,所以也從未能夠刺中他過。這回見自己也能刺中陸明夷左肩一次,齊亮自是大為得意。
那兩個士兵的槍頭被王離壓住,兩桿白堊槍同時槍頭著地,在地面上點了兩個白點。他們抽回槍來,臉上已有些泛紅。不過丑也出了,讓他們出醜的又是個百夫長,作為士兵他們當然說不出什麼來。他們向王離行了一禮,正待退下,王離忽然道:「兩位兄弟,你們一塊兒上,陪我玩玩吧。」
他這話一出,王離以降四個百夫長都吃了一驚,王離道:「韓將軍,難道又要出征了?」
西原一戰,畢煒與叛軍總帥薛庭軒比槍,他們全都看在眼裡。畢煒的槍術相當了得,他們也知道,不知道的卻是那薛庭軒的本事。薛庭軒年紀比他們大不了多少,而且一手已廢,還能身懷如此神奇的槍法,他們雖然意外,卻也沒有吃驚,吃驚的是薛庭軒竟然能馭使鷹隼在陣上助攻。陸明夷也低聲嘆道:「天下奇才異能之士,確實極多,那個薛庭軒當真不是等閑之輩。」
王離似乎料定了陸明夷會這樣說,笑道:「陸將軍真會體恤手下。不過戰場上本來就是強者才能生存,敵人也不會因為你累了就讓你休息一陣的。」
方才他一出槍,眼看就要刺中陸明夷,突然間陸明夷的槍自下而上猛地刺上來。那一瞬間王離還一怔,心道:他怎麼會把時機把握得如此之准?這時正是他力量使盡之時,陸明夷的槍自下而上,力道極大,槍桿已格住了他的槍桿,槍頭卻如毒蛇蟠著樹桿般順著他的槍桿直刺過來。王離只覺右手的虎口一陣發燙,但他這一槍刺出,力量已盡,再不能壓住陸明夷的槍了,而陸明夷卻藉著馬勢而來,馬上便要將他的白堊槍崩出。他心知不妙,在千鈞一髮之際將左手握住了槍尾,雙臂猛一用力,總算把陸明夷的槍壓住,可這樣一來兩槍就幾乎並在了一起,隨著戰馬一交錯,兩人的前心同時中槍。王離老於行伍,騎術精湛,心知定要摔下馬來,足尖已極快地脫出馬橙,甩鐙躍下了馬背。可是一落地,卻見陸明夷居然也跳下了馬,並沒有摔倒在地。這一槍力量雖大,但槍頭包著厚厚的棉布,兩人胸前也有軟甲,只覺得有點疼而已,並沒有受傷,可王離卻如被刀扎一般難受。只是他頗有大丈夫氣概,這一招輸便輸了,卻也不賴。
兩匹馬越來越近。王離單手握槍,雙眼緊緊盯著對面的陸明夷。這個對手的本領,他也很清楚,但真正交上了手,他才明白自己仍是小看了這個年輕人。雖然這隻是練習,白堊槍也傷不了人,可是在王離心中,對手包著棉布的槍卻仍似鋒利無比。
胡繼棠!
西山已是一片荒芫,不過已透出些綠意。西山遍是紅樹,但那種紅樹並不是楓樹,只是到了秋天葉子一樣會變紅,因此「西山紅葉」向來是霧雲城十八景之一。現在一年已過,漫山紅樹盡已凋落,只有零星幾片綠葉。今天天氣很好,天空一片碧藍,白雲軟軟地在山頭露出一半,又被風一點點吹散。天氣雖冷,但陽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舒適。在山頭的最高處,那座俗稱「叫天塔」的高塔也顯得清瘦秀美。
老師點了點頭:「是的。」他轉過身,此時他的臉上神色已一如平常,彷彿剛才的激動只是鄭司楚的錯覺。他看著鄭司楚,自語般道:「我也曾經是五德營的一員。」
馬已轉了回來,現在要開始第二個照面了。陸明夷此時卻想起了在西原曾交過一槍的那個楚國元帥薛庭軒的槍法。薛庭軒使的,才是真正的單手槍,如果能有他這樣的槍法,才可能擊敗王離。只是薛庭軒是因為一隻手殘廢了才練成那種單手槍的,自己並沒有專門練過。
當王離衝出時,齊亮吃了一驚,剛「啊」了一聲,王離的白堊槍已然探出。槍在手中滾動,說時遲,那時快,「啪」一聲,他的白堊槍槍頭正壓在那兩個士兵正交在一處的槍頭上。這一招出手,陸明夷也不由吃了一驚,輕叫道:「敗槍勢!」
老師的手顫了顫,馬上又微笑道:「我?是你老師啊。」
陸明夷搖了搖頭道:「戰場上,可不是槍術決定一切的,不然胡將軍也不會成為第五上將了。」
齊亮從沒聽過黑眚槍的名稱,道:「黑眚槍?這是什麼槍法?」
那時,母親的眼裡有些淚水。
二隊的士兵哄堂大笑。王離雖然說什麼「繳槍投降」,但這話怎麼聽都是在羞辱第五隊上下。有不少五隊的士兵把目光投向陸明夷,盼望這位新上任的百夫長能給本隊找回顏面。齊亮見陸明夷的手越握越緊,小聲道:「明夷,別受他激,你不一定斗得過他。」
陸明夷也坐馬上跳下來,牽著馬過來道:「阿亮,先去洗個澡吧。」
鄭司楚的父親是國務卿,自己也得過共和國二等勳章,本來是個在軍中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突然退伍,只能是犯了大罪了,連父親都保不住他。可是一向謹慎的鄭司楚會犯這等大罪,老師同樣感到不可思議。鄭司楚囁嚅地道:「是因為這次的西原之戰……」
老師轉過頭,雙眉一揚:「你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了?」
陸明夷道:「其實這也不奇怪,槍做起來最為簡易,實在不行了,一個木柄削尖了都能當槍使,軍中當然用槍的最多了。要是只會用刀,萬一臨陣時刀壞了,就等如廢人。」
又是一年了。
國務卿是這個國家的第二號人物,當然有權隨時面見大統制。魯立遠答應一聲,便出去預備了。用不了片刻,他便回來道:「鄭國務卿,車馬備好了。」
只要擊中一下。他想著。
鄭昭律己甚嚴,對旁人也一樣嚴,從來不會以權勢欺人。而且他對那種貪贓枉法有種刻骨的痛恨,國務卿府里也出過幾起貪污案子,鄭昭對當事人的處罰十分嚴厲。其實那幾次案子的數額都不算大,真不知鄭昭貴為國務卿,竟然還能如此明察秋毫。也正因為如此,國務卿府里沒人再敢冒大不韙了。以父親這樣的性格,不去說才是正常的。老師卻又笑了笑,笑意中仍然帶著嘲弄:「果然啊。」
「什麼?」
方才這一槍,陸明夷使得有些無賴,這一槍筆直刺向王離前心,竟是絲毫不動。那時王離已自信起碼有五六種手法刺中陸明夷,可是在兩匹馬高速相向疾馳之下,自己也必然要被陸明夷這一槍頂下來。想不要兩敗俱傷,唯一的辦法就是閃開了。可就在閃開的一瞬,陸明夷那桿直挺挺的白堊槍猛然間一伸一縮,竟然用單手使出了二段寸手槍。這二段寸手槍也是種相當奇妙的槍法,以兩手握槍距離極近而得名,奧妙在於二段發力,讓人防不勝防。要二段發力,即使用雙手來使也大不容易,王離沒料到陸明夷單臂就能使出這二段寸手槍,好在他的黑眚槍反應極速,在千鈞一髮之際總算將陸明夷的槍擋開了。開始時陸明夷是用玩命式的無賴招數佔了點上風,他也不服氣,不過後來陸明夷單臂使出的二段寸手槍卻讓他知道,這個年輕的將領被提拔得這麼快,也自有他的道理。
這次母親帶來的是一些五羊城特產的腌臘海味。大概因為有股腥味,飛羽聞著不舒服,一路不時打個響鼻。轉過山嘴,小徑越發狹窄,已不能騎馬行進了,鄭司楚便九九藏書跳下馬下牽著走。走了一程,已能見到無想水閣的屋頂,卻聽不到瀑布的聲音,想必是入冬以來雨水稀少,山溪斷流,瀑布也斷了吧。
「什麼?」
陸明夷盯著王離,順口道:「我是我父親留下的書里看來的。」
「另兩路是誰?」
齊亮笑了笑道:「姓薛的是厲害,不過明夷你能在他槍下救出畢將軍,他也無奈你何,看來你比他更厲害。」
「叫天塔」當然是俗名。鄭司楚小時候因為覺得這個名字太過匪夷所思,塔又不是什麼鳥獸,怎麼會叫?查過舊書才知道這塔本名「郊天塔」,是以前的帝君祭天所用,塔下那兩座紀念碑原來也一名國殤碑,一名忠國碑,本是紀念前朝陣亡將士所用。共和國成立后,一是拆毀所費人工太大,二來那也是古迹,毀去可惜,所以當時把兩碑洗平后,一塊刻上「永垂」,另一塊刻上「不朽」二字。這兩個字大得在山腳下都能看到,只是遠遠望去,下半被樹掩去了,只能見到「永不」二字,倒似有人在賭氣一般。所以在俗傳中,這兩塊碑也叫「永不倒碑」。共和國永遠存在,巨碑也永遠不倒,算是個吉祥之意。
「哈,五羊城的腌魚啊,好東西,蒸肉餅吃很鮮美。」老師從屋頂一躍而下,接過腌魚道:「正好,昨天我把一口豬殺了,又打了點新米,早點做飯,你吃完了再走吧。」
在山腰的一個潭邊,是老師住的無想水閣。老師離群索居,鄭司楚記得自己在七歲那年,母親帶著自己來到這裏去行拜師禮。當時老師也還年輕,但十幾年過去,當時看起來比現在的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老師也已長出了一嘴鬍子了。他不禁有些想笑。以後每年,自己逢年過節都要過來看看老師,送點時鮮果品之類,不過全是母親準備好的。現在母親雖然回老家五羊城了,但仍然會讓人帶些五羊城特產來,一半給自己,一半讓自己給老師送去。
「已經開始起浪了。」
齊亮還想再問問,周圍忽然「啊」了一聲,又是一片喝彩之聲,卻是那兩匹馬在王離跟前一個交錯,只是一閃,兩個進攻的士兵同時摔下馬來,兩人前心同時有個白點,而王離身上卻乾乾淨淨。白堊槍只有一頭包著棉布,那兩個士兵槍術雖然不佳,騎術卻大為高明,衝過來時速度極快。在交錯時如電光石火的一瞬間,王離同時刺中了兩人前心,而且方位一般無二,這等手法簡直神乎其神。第二隊的士兵齊聲歡呼,而第五隊的有不少人大感沮喪。
說話的是衝鋒弓隊第二百人隊百夫長王離。西原一戰,衝鋒弓隊損失慘重,原先的五個百夫長中戰死了三個,現在補充上來的三個百夫長里,有兩個本來亦是軍官,就陸明夷一個大頭兵,一步登天連跳了兩級,直接升任百夫長。王離已經在衝鋒弓隊做了數年百夫長了,這次戰後仍是原位不動,他性情偏狹,對陸明夷這種越級提升大為不忿,這話說得也有點陰陽怪氣。陸明夷卻不怠慢,站起來行了一禮道:「王將軍,我剛把馬匹牽回去呢。」
畢煒是第二上將軍,第一上將軍魏仁圖已是個斷臂的廢人,不太會出征了,再上面的三元帥中,僅存的三帥鄧滄瀾也是水軍,而且駐紮五羊城,近期輪防,正要調到東平城去,這些事就夠他忙一陣了,同樣不太可能出征。畢煒是次路主將,他們都想不出誰會成為首路主將。韓宣卻頓了頓,道:「是胡上將軍。」
老師喝了口茶,點點頭道:「是啊。雖然大統制不讓人提帝國的事,不過事情都過了快二十年了,現在不算是什麼罪。」
對黑眚槍,父親也僅僅是知道一些,並不會用,所以《槍譜》中沒有黑眚槍的修習方法。而這些話也未免太過玄妙,陸明夷一直不明白這個「本末倒置」是什麼意思。方才見王離一下將兩個士兵擊落馬來,他的腦海中也隨之豁然一亮。王離這一槍看似無懈可擊,但說到底卻有個致命之弊。雙手運使黑眚槍,槍招變幻莫測,但方才那兩個士兵若是不理槍招變化,兩人一前一後同時刺來,王離槍術再高明,頂多也只能擊中一個,卻要被另一個刺中了。而那兩個士兵居然在最緊要的關頭想與王離斗槍,結果黑眚槍的奇妙就越發能發揮,被他一擊兩中。
被開革出伍的傷心現在已經過去,鄭司楚倒是淡淡道:「其實也好,總有別的路好走的。」
鄭司楚只覺喉嚨口一陣發乾,可茶儘管就在面前,他也沒想去喝一口,只是道:「那,您是不是曾經叫楚休紅?」
「但這回大統制動用的是臨時決定權,可以不必經過國務卿府中轉。」
軍隊是以五人為最基本單位,五人一伍,設一伍長,兩伍為一什,設一個什長,十個什為一個百人隊,設一個百夫長。說話的是個伍長。這個伍的五人儘是彪形大漢,個頭都比一般人高出半個。五條大漢力量全都不小,在第五隊里算得上槍術最強的幾個了。王離哈哈一笑,高聲道:「請。」
他們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邊上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陸將軍,有沒有興趣玩兩手?」
老師站了起來,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天空。冬日的下午,陽光和暖,可是老師的神情卻顯得如此沉重。半晌,他才低聲道:「司楚,你為什麼要問這個人?」
鄭司楚抬起頭,慢慢道:「老師,我一直感到奇怪。」
「我想問,您是不是在帝國當過兵?」
而這個王離,就是個真正的槍手高手。
鄭司楚看著老師的臉,卻追向道:「那您到底是不是?」
「是父親手寫的,應該不可能印。」
動議在成為決議以前,由議府討論,最後由大統制籤發,這是共和國一向的做法。換句話說,當大統制籤批后,就已經成為決議了,那麼這一次大統制其實連議府都饒過了。鄭昭的臉有些紅,喝道:「就算大統制先下了批文,也應該給我過目,再交給議府的!」
陸明夷年紀最小,這一次因為在戰場上救了畢煒將軍,才得以升任百夫長。西原一戰,衝鋒弓隊損失慘重,右隊長商君廣也陣亡,補充進來的人與他大多不熟。能補入衝鋒弓隊的,多半是老兵,見百夫長居然如此年輕,知道的說他憑本事賺來,不知道的只怕背地裡會有閑話。而陸明夷的年紀也的確太小了,對這些人際之事尚不熟悉,先去洗澡當然只是件小事,別人也說不了什麼,卻有不與屬下同甘共苦之嫌。齊亮雖然年紀比他大不了幾歲,當兵卻要多好幾年,當初見長官吃苦在後、享樂在前,肚裏也會暗罵,推己及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陸明夷略略一怔,卻也明白了齊亮的意思,點點頭,大聲道:「諸位兄弟,大家加緊練吧,練完了就好歇息。」
修羅天是倭島信奉的鬼神,以兇惡著稱,源太吉最信奉修羅天,他的戰旗上便畫著修羅天的神像。軍中私下傳說,胡繼棠本來準備在受降儀上將倭國國主以及源太吉以下數百顯官大將盡數烹殺,因軍中參謀力諫而罷,所以源太吉會這麼說。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倭人尚有百萬之眾,胡繼棠的兵力並不足以讓倭人滅國,一旦定下這種絕戶之計,倭人絕望之下,誓死而戰,遠征軍並不能在倭國立足,胡繼棠當然不會幹出這種蠢事,這種謠言甚至可能是源太吉想要激起倭人的戰心而造出來的。不過結果卻未能如源太吉之願,遠征軍對軍人毫不留情,對倭人平民卻不加害,倭人投降后,這十幾年來安安靜靜,再也沒什麼不遜之舉了,讓句羅王都鬆了口氣。而胡繼棠征倭成功后,基本上也就在家閑居,不再實際領兵了。這一次大統治再次起用胡繼棠,並且讓畢煒擔任副手,看來是勢在必得。
他這樣說也是真心佩服,可是在王離聽來卻似在嘲諷。王離更有些惱怒,正待說什麼,邊上有人高聲笑道:「王將軍,陸將軍,你們兩位的槍法果然是一時之選啊。」九_九_藏_書
敗槍勢,是槍法大忌,就是一槍的槍頭被另一槍壓住。槍頭並不大,要在交戰中壓住對方的槍頭,實是極難之事,但一旦被壓住,這一方也就基本上沒有回天之力了,除非能比對手的槍法遠遠高明。不過假如槍法遠高於對手,又定然不會讓對手施出敗槍勢來,所以敗槍勢又被稱為絕槍。王離在一瞬間能使出敗槍勢,縱然這是在練習中,而且那兩個士兵的槍術實在不算高明,可他能一槍壓住兩個槍頭,時間拿捏之准,實在令人駭然。
王離已在催馬了。他的馬比陸明夷的坐騎好得多,速度也要快。方才這一招沒能得手,這回他一定是想要速戰速決。不過這也是陸明夷的用意,二段寸手槍本來就不是輕易便能使出的槍法,何況還是單手,陸明夷也不知道自己共能發出幾次,如果不能儘快擊敗他,那自己肯定就沒有勝算。
韓宣道:「王將軍客氣。西原這一仗,我們衝鋒弓隊失去了不少好兄弟,不過新上來的兄弟也都個個了得,用不了多久,必能為戰死的兄弟們報仇雪恨了。」
這個回答讓魯立遠怔了怔,他想不出鄭國務卿為什麼驢唇不對馬嘴地回答這麼句話,他們坐的是馬車,又不是船。他猶豫著是不是再問一下,車廂里又傳來一句:「就在這裏等一等吧。」
「五德營那個陳忠,已經放過了我兩次。」鄭司楚低聲說著。
這句話幾乎讓所有人都震驚了。那個方將軍,正是第三上將軍方若水。也不是方若水的威望最高,而是這一戰竟然需要共和國的三位上將軍出征,當真誰都想不到。
上得山來,路已越來越窄。這條路大概還是老師開出來的,他在無想水閣自耕自種,養些雞鴨魚兔,除了偶爾買點油鹽衣服要進城一趟,其他時候都是在無想水閣度日了。不過奇怪的是,老師的名聲在軍中很是響亮,畢煒、方若水都認得他,但他們從來也不來看老師,大概也沒交情,說不定還有點仇吧。有時鄭司楚也懷疑老師會不會在舊帝國軍隊中任過職,但算算年紀,舊帝國滅亡時老師頂多二十五六歲,畢煒方若水他們那時卻已是一軍統帥,似乎不該認識他的。雖然鄭司楚有幾次旁敲側擊地問過,但老師每回都顧左右而言他,從來沒有回答過,漸漸地鄭司楚也就死了心,不再去問了。
王離看著陸明夷。這個年輕的同僚竟是出乎意料的沉穩,也不受激,讓他多少有點意外。他打了個哈哈道:「陸將軍真是說笑話了。」
這種反應韓宣大概也已料到了,他大聲道:「大家想必也知道此次出征的分量了吧。這次出動的兵力,大概會有三萬人。從現在起,每個人都要加緊操練,以備隨時出發。」
他正想著,有個人道:「韓將軍,不是有第三路嗎?第三路是誰啊?」
齊亮怔了怔,笑道:「你一說也說破了這道理。也正因為使槍的人多,所以槍法最為多變吧。世上事都這樣,一環扣一環,不說破時覺得大為神秘,說破了便一錢不值。」
這話已說得滿了。這兩個士兵槍術雖然不高,卻也不是門外漢,以二對一,如果連一槍都刺不中,連他們自己都不信,何況王離還讓他們從前後齊來。那兩個士兵顯然有點惱怒,雖然不敢形於色,卻也不推辭,只是道:「王將軍,得罪了。」說罷帶著馬向一左一右走去。
他說得平靜,可是心中卻如波濤滾滾,再無寧日。眼前的鄭司楚經受了如此大的一個打擊,可現在卻如絲毫沒放在心上。他的將來會是怎樣的?
不是這樣的。鄭司楚想著。雖然他也只能這麼想,但仍舊一直都想不通。在朗月省那次,尚可說陳忠自知大勢已去,不願再殺人了。可是這次陳忠看破了自己的計策,他並沒有將計就計,只是立刻就叫破,讓自己得以全身而退。那個陳忠固然不是個足智多謀的人,可是他能帶領五德營堅持了那麼多年,也絕對不會是個連這點策略都沒有的將領。他道:「老師,你認識陳忠嗎?」
大統制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鄭昭想不通,有時幾乎要懷疑他也是個異類。然而異類的心思只是讀不懂,而不是讀不到。就算那另一個他無法施讀心術的人,也是因為自己中了那人控制心神的攝心術而已,就是對大統制,讀到的只是一片空白,就同他去讀一個初生嬰兒的心一般。大統制當然不是初生嬰兒,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幾十年來鄭昭都想不明白。而大統制明明知道自己有讀心術,仍能如此信任自己,大概也正是知道自己無法對他施展讀心術吧。這樣看來,大統制說不定還真是一種異類了,只不過和人類長得完全一樣。
戰馬疾馳之下,數丈的距離只是一瞬間而已。當王離估計著兩匹馬的馬頭已快要交錯時,在馬上一長身,喝道:「看槍!」一槍猛地刺出。他單臂使槍也並不習慣,但槍法練得熟極而流,這一槍使出仍是毫無破綻。這一槍從正中直直刺出,正對著陸明夷的前心。他已算計停當,陸明夷縱然再用上次那種兩敗俱傷的無賴戰法,他只需將槍桿一振,便可將陸明夷的白堊槍震落在地。
陸明夷從沒說過自己父親是誰,只說父親也當過軍人,很早就去世了,他是遺腹子。過去的軍人識字的很少,陸明夷的父親能夠看書,應該不是普通軍人,不過陸明夷不說,齊亮也不好問,猜想很有可是舊帝國軍人。共和國成立以來,舊帝國的一切都成了禁語,不得談論,著書立說也不嚴禁涉及。陸明夷的父親死的時候,大概正是共和國與帝國交戰之時,有可能正是死於共和軍手下。在講究出身的共和國,有這樣的出身無益於陸明夷在軍中升遷,所以陸明夷從來不提吧。齊亮道:「是什麼書,現在有印嗎?」
所謂臨時決定權,是共和國憲法中的一條,說一旦有緊急事態需要動用兵力,大統制可以直接交給議府審議通過,不必通過以政務為主的國務卿府的中轉。這是為了在緊急事態下避開冗長的審議過程而定下的權宜之計,但對於這條緊急事態,鄭昭一向理解為有兵變、暴動,或者外敵突然入侵之類。眼下共和國全國上下一片太平,曾經時不時要鬧點事的倭人這些年來一聲不吭,而句羅這個緊鄰,儘管已經不再是共和國的藩屬,卻對共和國一如往昔地恭順。現在這種情形,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是緊急事態。
鄭昭走出了書房。馬車就停在書房外,他進了車廂,魯立遠坐到了車夫身邊,小聲說了聲:「去大統制府。」車子便開動了。在車中,鄭昭默默地坐著,想著很久以前的事。
「吾輩為惡鬼,胡公為修羅天。」
陸明夷看著王離的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心底也越來越沉靜。王離的槍法的確很了得,不過看來他並沒有看破自己的計策。黑眚槍是種極為神奇的槍法,最厲害的一招名叫「隱霧」,是用雙手撥動槍尖,使得槍尖處似有黑霧籠罩,單挑時讓對手摸不清槍路。陸明夷在那部《槍譜》中讀到過,姚仲唐的黑眚槍得自家傳,他戰死後槍法就極少有見。這種槍法十分厲害,卻也有種最大的毛病,就是過於注重槍法變化。槍法是用來使槍的,如果把槍法發展到登峰造極,其實是本末倒置。
鄭司楚頓了頓,卻沒說話。老師洗完了手,把灶頭上一壺水拿起來,沖了兩杯茶,遞了一杯給鄭司楚。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老師笑了笑,和言道:「司楚,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有什麼話別憋在心裏。我這個老師現在大概連槍法都沒辦法教你了,至少可以陪你說說話。」
老師也是五德營成員!鄭司楚的心頭像被什麼刺了一下。雖然他也知道老師是從舊帝國過來的人,可是沒想到他也曾經是五德營成員!怪不得他對五德營那些人如此熟悉。他正想再說什麼,老師已經坐了下來,給自己又倒了杯茶,慢慢道:「司楚,這些都已經是過去九-九-藏-書的事了,你不要再問好么?」
方才他並沒有看著王離的臉,看的其實是地下的影子。在馬上看過去,估算距離總會有些誤差,但這影子卻是個平面,可以精確看出兩人的距離。陸明夷知道王離槍術高強,用尋常手段對付不了他,自己能用的仍是二段寸手槍,但二段發力的時機卻還把握不好。借這影子,他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只是王離仍然把他的槍壓住了。交鋒時他全神貫注于槍上,也沒有發現王離有沒有用雙手,聽此人直承最後用了雙手,只覺這人雖然對自己不依不饒,卻的是個大丈夫,不覺對他也有了幾分好感。
兩匹馬相向疾馳。現在陸明夷騎的只是士兵的坐騎,王離騎的那匹卻是騎慣了的良馬,所以雙方雖然同時全力出擊,王離卻要快得多。但在這種單挑情況下,雙方相向攻擊,馬速的快慢其實對勝負全無影響。
陸明夷忽然站了起來,高聲道:「等一下,王將軍已經疲倦了,不得如此無禮。」
這是第一隊的百夫長韓宣的聲音。韓宣是個老兵了,四十多歲仍是個百夫長,不過此人生性甚是忠厚,在衝鋒弓隊里頗得愛戴,傳說本來他應該被提升為衝鋒弓副隊長,只是當時的隊長商君廣與洪修光是莫逆之交,所以洪修光做了副隊長。商君廣在西原戰死,衝鋒弓隊偏生又不設副隊長了,他仍然留任第一隊百夫長。他一說,邊上的第三隊百夫長時萬雄和第四隊百夫長米德志亦隨聲附和。時萬雄與米德志與陸明夷一般,都是西原之戰後新近提拔為百夫長的,其中米德志還是王離部下的一個什長。王離對他們也不甚看得起,在心底里他們實已站在了陸明夷一邊,只是也知道槍術不及王離,王離沒來找他們的麻煩便謝天謝地,見陸明夷居然能擊敗了王離,他們暗地裡都有種揚眉吐氣之感。當然不好說王離的壞話,不過他們附和時卻都暗暗捧了陸明夷,聽起來好像陸明夷倒是大獲全勝一般。
陸明夷拉過一匹馬來,揀起方才掉落在地的一桿白堊槍,揚聲道:「王將軍說得是。不過現在到底只是練習,不是以性命相搏。王將軍,這樣吧,你已經累了,那我就用單手持槍,以誰先中槍為負,好嗎?」
「本末倒置」云云,其實也僅僅是一句隔岸觀火式的話罷了,真正交鋒之時,黑眚槍這種奇妙變化,足以令人防不勝防。陸明夷饅慢將馬帶轉,手中的白堊槍也似沉重了許多。
瀑布下有一片水潭。這水潭不大,因為水淺了些,也要小許多。有時老師會戴了頂大草帽坐著釣魚,但今天卻不見人影。鄭司楚拴好馬,從馬鞍旁把一大袋腌魚風肉拿下來,走到門邊,正要敲門,卻聽得老師的聲音從頭頂響了起來:「司楚,你來了啊。」
齊亮更是奇怪了,心道:既然這槍法十分少見,明夷怎麼會知道?陸明夷年紀還輕,剛從軍校畢業,軍校里也沒教過這一類事。他小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老師竟然爬在屋頂上,露出了半個身子。鄭司楚提起腌魚道:「老師,我帶了些這個。」
老師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但這笑意卻帶著嘲弄。他喃喃道:「不再問罪?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雖然難以察覺,但偎依在母親身邊的他還是發現了。母親是共和國的女軍官,這個大敵最終被消滅,她本應高興才是,為什麼會哭?鄭司楚不知道。他只記得母親的淚水從頰邊滑落,滴在他手背上,滾燙。現在,他在老師臉上又看到了這種神情。
第五上將胡繼棠,與那薛庭軒一般,也是一手已廢。不過胡繼棠沒能練成單手槍法,連騎馬都難,只是這並無損於他的名將聲威。畢竟,名將更重要的並不是匹夫之勇,而是運籌帷幄、指揮千軍萬馬的能力。齊亮也明白這道理,只是陸明夷剛升任百夫長,就算他有不輸于薛庭軒的兵法,現在也沒顯現出來。
當然,對於大統制來說,那支遠走西原的小小力量,是一根扎進骨髓里的尖針。上一次出乎意料地失敗只不過是一根引線,引發的是大統制按捺已久的怒火。雖然鄭昭也知道那支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力量里蘊涵著何等驚人的能量,可是作為主管政務的國務卿,他還是清醒地認識到,現在如此興師動眾地去遠征舊帝國最後的殘餘,實屬不智。
那兩個士兵怔了怔。一對二,在練習時當然也不是沒有,不過若不是私交極好的好友,就是師長教導弟子,軍中練習卻甚少有這種情形出現,因為那已是種侮辱。其中一個士兵漲紅了臉道:「王將軍,我怕……」
這一槍直如電閃雷鳴。齊亮見王離出槍,驚得失聲「啊」了一下。王離發槍,哪裡像是在操場上比試,簡直就是生死相搏。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正待衝出去大叫,卻聽得「啪」一聲響,這聲音卻極是暗啞,兩匹同時發出了一聲嘶鳴,王離和陸明夷也同時從馬上摔了下來。
他道:「俗話說槍為百兵之王,這話當真不假,軍中十成里倒有九成使槍。」
王離的臉上,卻有些異樣。他嘴角抽了抽,忽然將白堊槍一扔,笑道:「不,我還是輸了,方才我還是用雙手握槍才算把槍穩住。」
「怕傷了我嗎?上了戰場,人家可不會跟你一對一的。來吧,你們從左右同時過來,只消擊中我一次就算你們贏了。」
老師也笑了起來:「你居然會做菜了?好啊,我來嘗嘗你的手藝吧。」
「啪」的一聲,兩桿槍相互一擊,兩匹戰馬交錯而過,其中一桿卻如閃電般一縮一伸,重重刺中了齊亮背心。齊亮身子一晃,勒住馬叫道:「行了行了,我認輸了。」
陸明夷幾乎叫出聲來。第五上將軍胡繼棠,出身士人,卻在軍中立下赫赫名聲。胡繼棠最大的功績,就是遠征樓國,迫使樓國的幕府將軍源太吉投降。倭人遠處海外,心性狠毒,多年以前總有些倭人騷擾東南沿海一帶,在海上劫掠貨船,還上岸來殺人越貨。共和國成立初年,便人更是大舉進犯,兩路齊下,一路跨海侵攻東北的句羅國,另一路化整為零,在東南一帶無孔不入。胡繼棠以數年之力肅清沿海海盜,然後跨海遠征,源太吉接戰不利,將侵攻句羅諸軍調回,在關之原與共和國的遠征軍決戰,結果被打得全軍覆沒。源太吉再無可戰之兵,只得率國主投降,數百年的倭患至此徹底平息,胡繼棠這個半路出家的將軍最終也名列開國八大名將之一。
這話一出,王離的面色亦是一變。他千方百計要激陸明夷出來,可先前陸明夷死活就是不受激。這回總算出來,但他沒想到陸明夷一出來居然會如此狂妄,竟要單手與自己對敵。他乾笑了笑,揚聲道:「陸將軍客氣了。陸將軍若要單手使槍,那我也用單手吧,若是用了雙手便算我輸。」
王離撇了擻嘴。在王離看來,陸明夷這種表示無非是討好畢將軍罷了,以示願留在第一線,實在虛偽之至。他道:「衝鋒弓隊,戰必衝鋒。陸將軍,您的槍法的確了得,是不是擔心把我打落馬下,讓我下不來台啊?」
這是給我下的挑戰書啊!陸明夷想著。王離拚命想向自己挑戰,定然是想讓大出了一次風頭的自己出醜,而看他的槍法,他也的確有這個本事。如果單論槍法,王離不會比自己弱。
第三路軍,基本上擔任著打掃戰場,保障後勤一類的職務。只是首路和次路是兩個上將軍,第三路主將想來也不會太差。上將軍以下,還有八個副將軍,十幾個偏將軍,不知道會是哪一個。韓宣卻咽了口唾沫,道:「你們大概誰也想不到……」
方才自己單手用二段寸手槍,打了王離一個措手不及,但這路槍本來應該使用雙槍,兩槍同時二段發力,儘管力量不及單槍,變化卻遠有過之,這才是父親創出這路槍的真正用意。單手使槍,用的仍是不完整的槍法,只能起到出其不意之效,對付真正的高手卻是沒用的。
老師點九*九*藏*書了點頭,附和道:「是啊,你還年輕。」想了想又道,「你父親怎麼說?」
鄭昭的文書名叫魯立遠,三十多歲,是個十分盡職的人。他雖然心裏感到委屈,但還是平靜地說道:「這次是大統制親自頒發的,發到議府時上面已經有了大統制批文。」
「他也沒說什麼。」
第二百夫長王離要同時與兩個士兵比試,這消息馬上就傳來了。不僅是第二隊和第五隊的士兵,其他隊中也有不少人過來看熱鬧。王離騎馬立在當中,也不戴護面,只是將白堊槍平舉到胸前,伸手握住了正中。
現在陸明夷和王離是平級,頂多是隊列序號有點不同罷了,陸明夷不願上馬比試,王離也不好堅持。他笑了笑,走到陸明夷邊上坐下,道:「陸將軍,聽說畢將軍本來有心要調你進親兵隊,結果你仍願留在隊里?」
老師的口氣幾乎已是哀求,儘管他的聲音依然平靜。鄭司楚心中不禁一軟,再說不出什麼來。老師的過去,一定是一段太過痛苦的記憶了,他也不忍心再去追問,好在,未來總屬於自己。他笑了笑道:「對了,老師,你歇息吧,這些天我在家裡沒事幹,跟廚子學了幾個菜,我來做吧。」
他們已練過了一趟,把馬拴好后坐在一邊看士兵練習。衝鋒弓隊的訓練自然主要是弓術,但既要衝鋒,當然不能只憑弓箭,槍術也很看重。齊亮看著場上一隊隊交替廝殺,忽然輕聲嘆道:「明夷,叛軍那個一隻手殘廢的元帥槍術好厲害。」
當看到文書送上來的這封決議時,鄭昭不由得大吃一驚。上一次借追擊丁亨利之名,遠征楚國,還是議府諸人商討后同意的,他也承擔了遠征失敗后自己的相應責任,可是這僅僅過了這麼短的時間,居然又要派出一支更為龐大的遠征軍去遠征楚國,而且這一次竟然繞過了自己。他把那封決議往桌上一扔,喝道:「你為什麼不先給我過目就給議府了?」
齊亮心中一寬,見兩人的前心同時有個白印,叫道:「兩位將軍當真了得,不分勝負啊!」他心想這樣的結果最好,誰也不會丟面子,王離可以下台,陸明夷也不會被手下看輕。
場中,有兩個士兵正在纏鬥。這個照面兩匹馬已在纏在一處,馬頭碰馬尾地繞成了一圈。實戰中把這種情形叫作推磨,最為兇險,因為兩人相隔極近,一時也分拆不開,肯定以一人被刺落馬或兩人同時落馬為結局。不過在練習中因為用的是白堊槍,這兩個士兵力量也不大,紮上去不痛,所以兩柄槍你來我往,倒是打得熱鬧。王離長了長身,淡淡道:「陸將軍,您的部下可當真了得啊。」
畢煒是一軍主帥,做他的親兵大有好處,上陣時跟隨主帥,比旁人自是安全得多,而升遷起來也是因為跟著主帥,要快很多。陸明夷淡淡一笑道:「我是自知不是這塊料罷了。」
齊亮嘆了口氣,輕聲道:「還真會出去。五個人打一個,打贏了也不光彩,要是再輸了,那這面子真丟到姥姥家了。」
從奔馬上被紮下來,雖然槍頭包著棉布,這種滋味也不會好受。那兩個士兵踉蹌著掙扎站起來,滿臉儘是羞慚。王離將白堊槍在手上舞了個花,高聲道:「戰陣之上,敵人要的是你的性命,也不會與你一招一式地比槍。現在多流些汗練習,到時就少流些血,也能保住性命。五隊有哪位兄弟願意上來的,不妨也來玩兩手吧,只消五個人以內便成。若是上來六位,那我可要繳槍投降了。」
陸明夷跳上了馬,兩匹馬各自跑開。相隔了十余丈,各施了一禮。在衝鋒時,大多數時間也確實只用單手持槍,但在兩馬交錯,雙方交手的一瞬間,卻不能只用單手了。不過陸明夷將話說得如此之滿,王離當然不肯占這個便宜。他也自信自己的黑眚妙絕天下,雙方同是單臂使槍,力量當然要小得多,可靈活性卻大大增加。只消先刺中對方就能贏,所以單手使槍的話,王離覺得其實是自己佔了便宜。
韓宣一開口,王離已不好再說什麼。他這人縱然狂傲,對韓宣卻也頗存敬重。他向韓宣行了一禮,笑道:「韓將軍,讓你看笑話了。」
他話未說完,王離忽然道:「是方將軍?」
齊亮又嘆了口氣。陸明夷最終還是經不起激了,只是現在若不出頭,只怕陸明夷在隊中更抬不起頭來。他真不知陸明夷到底哪裡得罪了王離,這王離要這樣不依不饒法。現在只能希望陸明夷能夠不輸給王離,這樣王離豈但不能折羞他,陸明夷反而能在第五隊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這話已是在挑釁了。陸明夷的嘴角也微微一抽,卻馬上笑道:「豈敢豈敢,我是怕我被王將軍您一槍捅下來。」
比試居然比出了這種結果,誰都沒想到。兩人雖然身上都披著軟甲,卻都沒有戴護面、如果白堊槍扎在臉上,把眼睛戳瞎了也完全有可能。第二隊和第五隊的人同時向場上衝去,一些正在觀看的人也隨之上前。待上前幾步,定睛一看,卻見王離和陸明夷兩人竟是穩穩地站在地上,倒像是從馬上跳下來的,而不是摔下來一般。
所謂的「本末倒置」,就在於此啊。黑眚槍的槍法太奇妙了,虛招太多,讓人眼花繚亂,反而失去了槍術中最根本的樸素。陸明夷想著。自己用話僵住王離,讓他也單手使槍,這招「隱霧」必然大打折扣,自己雖然不能說必能擊破黑眚槍,但至少也已經可與他一戰。
前面的街頭走過一個雜耍班,跟著一些看熱鬧的小孩,路被堵住了,車子一時過不去。魯立遠敲了敲車廂的前窗,道:「鄭國務卿,是等等還是另找一條路過去?」
韓宣點了點頭道:「正是。」
兩匹馬一個交錯,「啪」一聲,兩人又幾乎同時帶住了馬,相距已有丈許。這一槍卻只是槍桿互擊,誰也沒刺中誰,只是王離眼中有了些驚愕。
陸明夷聽著韓宣的話,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這個看似意外的消息,其實他也猜得到。上一次朗月省之戰他還沒有參加,但上一次就已經出動了畢煒和方若水兩個上將軍,這一次新敗之下,出動三個上將軍並不奇怪。讓他奇怪的只是大統制對那支已經遠走西原的殘軍的執念。那支殘軍的戰鬥力的確可圈可點,但他們的勢力卻也並不值得一提,不可能對共和國造成威脅,大統制到底為什麼如此看重那股小小的勢力,定要將他們斬盡殺絕?遠征西原,單單保障後勤補給,就需要大量財物。對於建國二十年,統一才十幾年的共和國來說,這筆開支無異於雪上加霜。共和國把「以人為尚,以民為本」作為國策,號稱一切以人民利益為重,有什麼重大國策也需要議府表決,可是這場明顯沒有意義,也沒有好處的戰爭,大統制僅僅一個念頭就付諸實施了,這難道也叫「以人為尚,以民為本」?
「老師您到底是什麼人?」
韓宣點了點頭,「方才畢將軍的傳令官回來傳令,要我們加緊操練,隨時準備出發。」
畢煒去首都謁見大統制,來回總得幾天,他們卻沒想到這命令竟會如此急法。王離追問道:「什麼時候走,仍是畢將軍統兵嗎?」
韓宣道:「詳細的情形還沒說,我也是碰到了洪隊長,洪隊長跟我說了幾句。聽說,這回畢將軍只是作為三路中的次路主將。」
陸明夷年紀雖輕,個子卻也不矮,雙臂更是比一般人都要稍長一些。這樣的人,是天生的槍術好手,而顯然陸明夷還經過多年的苦練。王離的右手將白堊槍緊緊握著,掌心也開始發熱。
鄭司楚不知道老師為什麼用「下詔」這個詞,不過意思是一樣的。他道:「是啊,大統制的手令中說我此舉動搖軍心,念在過往有功,而且事在緊急,因此不再問罪,只是開革出伍。」
鄭司楚猶豫了一下。楚休紅這個名字,他是在兩年前隨畢煒遠征盤踞朗月省的前朝殘部五德營時第一次聽到,家中的司閽老吳也知道這個。楚休紅是前朝大帥九九藏書,用兵如神,百戰百勝,對平民秋毫無犯。這樣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應該是如雷灌耳的名將,可奇怪的是現在的人大多不知道。前朝最終覆滅時,鄭司楚還是個七歲的孩子,他還依稀記得當時母親領著自己去看斬殺前朝戰犯。他至今不明白一直對自己和藹溫柔的母親為什麼會帶尚在幼年的自己去如此血腥的場合,那些從斷頭台上噴起的血柱,以及周圍看客聲嘶力竭的叫喊,在那時讓他幾乎以為走進了一個噩夢,他只敢蜷縮在母親身邊,每當斷頭的利刃落下時就閉上眼。
兩匹馬越來越近,馬蹄聲也咚咚如戰鼓。王離盯著陸明夷,卻見陸明夷的眼神卻並不盯著自己的臉,反而有些向下。他心中暗笑,忖道:是想刺我的胸口嗎,刺前心當然比刺頭部要容易得多,陸明夷應該自恃雙臂較長,可以先行刺中。可是王離自己的雙臂也比一般人要長一些,這一點上陸明夷並不佔上風,他不看著自己,當真是在找死。
有些人的心思,他讀不懂,但那是些異類。作為同類,他無法讀到的,有生以來只碰到過兩個,而這兩個人都讓他感到恐懼,也都與他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其中一個死了有十幾年了,結果就是他平生最愛的妻子離開了自己,可是現在想到那個人,鄭昭只感到同情,甚至還有幾分悔恨。然而想到大統制,他就只有恐懼。
老師放下了茶杯,苦笑了笑道:「司楚,讓你看笑話了。」
「陳忠是個一勇之夫,沒什麼謀略。」老師笑了笑,「你的運氣很不錯。」
王離在馬上看著那兩個被他紮下來的士兵,笑道:「兩位兄弟,你們沒事吧?」
此時的陸明夷心中吃驚,卻也不下於王離。他方才所使,乃是父親《槍譜》中所載的二段寸手雙槍術。二段寸手槍是很早就有的槍法,但將這路槍法化入雙槍,卻是父親的獨得之秘。他以單臂使槍,但其實使的是雙槍術。至於開始說照顧王離、要單臂使槍,那其實是用話擠住他,讓他也只能單臂使槍。自己對槍法下過苦功,尤其是這雙槍術,因為使雙槍的人極為少見,所以他更是痛下功夫。只是,自己看過了王離的槍法,又算計了多時的這一槍,在最後時刻仍然被王離擋住,此人的黑眚槍確是不凡。
老師的槍法最為出名,鄭司楚記得方若水聽自己說起老師時,便說了一句「楚先生槍法絕倫」。不過也僅此而已,老師現在頂多也只是四十齣頭,但方若水似乎從來沒有起心要把這位槍法絕倫的楚先生請作槍法教官過,不光是他,畢煒也是一般。當然老師也不會願意出來,但這些人在對老師有某種尊敬的同時,又是在有意地疏遠。這讓鄭司楚更為好奇,更想知道這個其實年紀還不算大的老師到底有個怎樣的過去。他聽老師問起自己的槍法,心底忽地一疼,低聲道:「老師,我已經不是軍人了。」
他坐了下來,讓心頭的怒火慢慢平息。魯立遠垂手侍立在一邊,也不敢離開。半晌,鄭昭道:「魯先生,給我準備車馬,我要面見大統制。」
「那是很久以前,一個名叫姚仲唐的將領所使的槍法。這種槍法十分少見,沒想到王將軍居然會。」
這房子名字很好聽,叫無想水閣,其實就是幢臨潭而建的磚房罷了。老師拿了個銅盆出來,從水缸里舀了些水洗手,一邊道:「這房子十多年未修,前些天颳風把瓦片都吹亂了,我去整整,省得下雨又漏。司楚,你現在的槍法練得怎麼樣了?」
與大統制相知,已經有很多年了。當初他還是屬於五羊城主的屬下,大統制也只是個跟隨義父前來避難的年輕人。第一次看到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他就有種奇異的感覺,仰慕、崇拜、驚嘆、恐懼,兼而有之。以後,他背離了五羊城主,成為大統制最為信任的班底。這麼多年來,他親眼看著大統制從幾乎一無所有到掌控整個國家,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也越來越深,其中最為鮮明的,便是……恐懼。鄭昭身懷異術,能夠讀出別人的心思,還有控制別人的思想,更能無聲無息讓一個人死去。可即使他有如此厲害的異術,仍然對大統制感到恐懼。因為,他無法讀到大統制的心思。
一個異類,掌握了這個龐大國家的最高權力,也許這是一件更加可怕的事吧。鄭昭想著,背後的冷汗涔涔而下。然而不管自己有多麼害怕,這一次還是要去告誡大統制,現在用兵實屬不智,因為……
胡繼棠長相文弱,原本並不是將領,斷了一手后才開始領兵。只是這個長相文弱的人,用起兵來卻如疾風烈火,而且極為兇悍,共和國里還在傳說著他在遠征倭島時下過的一條命令:圍而後降者殺。被包圍后投降的俘虜,一律不留活口。殺降本是兵家大忌,但這條命令卻震撼了兇悍的倭人,以殺人不眨眼著稱的源太吉後來跪在胡繼棠面前進行投降儀式時,竟然在胡繼棠走後好久還站不起來,由小姓攙扶著才能回去。
齊亮的脖子里都有白堊粉,被汗沾住了,大是難受,現在最想的確實是洗個澡。以前同是士卒,只能等大家訓練完了一同洗,不過現在陸明夷已經升為百夫長,而衝鋒弓隊一共只有五百人,百夫長也只有五個,陸明夷雖居五百夫長之末,在衝鋒弓隊里算得上是隊長洪修光以下的第六號人物了,提前去洗個澡已不成問題。不過齊亮看了看周圍,搖了搖頭,小聲道:「明夷,還是等大家練完了一塊兒去吧。」
陸明夷淡淡一笑,也把白堊槍扔到一邊,拱了拱手道:「王將軍的槍術確實高明。」
見他這種握槍法,齊亮呆了呆,小聲道:「明夷,他這是什麼握法?」陸明夷小聲道:「這是無雙手,是黑眚槍中以寡擊眾的手法,王將軍原來是黑眚槍的傳人,怪不得敢託大。」
「不是。」
齊亮的槍法遠不及陸明夷,眼睛卻很識貨。王離這人雖然狂妄偏狹,但槍法的確了得。這種黑眚槍甚是神奇,王離也是明擺著要激陸明夷出來給他個好看。陸明夷剛升任百夫長,如果被王離從馬上紮下來,第五隊的士卒只怕會有一多半看不起他了。陸明夷卻似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只是坐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場中。那些士兵見百夫長不肯出頭,大為懊惱,有個士兵忽然高聲道:「王將軍,我們這幾個兄弟來請將軍指教。」
他將這次遠征西原的事約略說了。聽得丁亨利居然會舉家叛逃,老師的雙眉突然皺到了一塊。而說起遠征軍與五德營終於交鋒,老師的眼裡更是如同燃起了火焰。在鄭司楚記憶中,老師向來沉穩無比,喜怒不形於色,他從來沒見過老師有過這麼多表情。當他講到自己功虧一簣,被陳忠看破時,老師竟然長吁一口氣,似乎慶幸他的計劃失敗一般。他沒敢多問,只是平平說去。說到最後,老師忽然道:「就因為這樣,大統制親自下詔,把你革職,勒令退伍了?」
雖然只是槍頭包著白堊粉的練習槍,但齊亮周身上下斑斑點點,幾乎要被塗遍了。接連中了十幾槍,就算是棉布槍頭還是有點受不了。另一邊的騎士也帶轉馬,揭開護面笑道:「阿亮,你的槍法也有長進啊。」
陸明夷自然聽得出王離話中的譏諷之意,但這兩個士兵的槍法實在乏善可陳,甚至可以說是可笑,他也沒辦法反駁。正在想著該如何回答,王離忽然一招手,他的坐騎飛跑過來,剛到他身邊,王離的手一搭馬鞍,人輕飄飄躍起,跳上了馬背。馬鞍邊本就掛著一桿白木槍,他握槍在手,猛一催馬,這馬如利箭般衝出,眨眼便到了那兩個士兵近前。
這個名字一出口,老師的臉突然變了。老師向來溫和寬厚,臉上一直掛著些笑意,但現在他的臉上卻是什麼表情都有。悔恨,痛苦,憤怒,都有一些,人也彷彿化成了泥塑木雕。鄭司楚根本沒想到老師的反應會如此大,驚得向前一探,大聲道:「老師!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