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周謙

第三章 周謙

李大嘴賠笑道:「沒啥,家務事。因愛生恨,你知道的。」他對護士擠擠眼睛,下巴向我這邊示意了一下。
護士恍然大悟,說:「早說啊,我就不讓你們進了。周謙可是上頭交代重點監護對象。你們趕緊走吧,冒充個什麼同學啊,看你這一副油滑樣就知道不是S大學生。再鬧出點什麼漏子,我們可吃不起。」
李大嘴低聲道:「完球!估計是系裡經費不夠付飯錢的。」
我知道李大嘴在考慮博士畢業后的兩條出路,要麼留所工作,要麼進博物院。但這樣和博物院的人套瓷,直截了當的賣友求榮,未免也太過分了些。
青山醫院在郊區某鎮的山邊,基本上鳥不生蛋、荒涼不已。
老魏囁嚅了半天,擠出一句:「兄弟你混得不錯。在哪裡都是VIP待遇。」
我和李大嘴、魏大頭三人聯合PK一條江魚時,旁邊領導圍坐的桌邊走來了一位經理模樣的人,跟系主任耳語了幾句。
每次他認為缺乏的東西各不相同,基本上人類需要具備的基本素質我們都「被」缺乏過。
李大嘴一拍腦袋,「我說嘛,這周謙被關在醫院里還是有道理的。他真是瘋了。喂,」他冷冷瞟了一眼魏大頭,「我說你吃師妹豆腐也吃夠了啊,該鬆手了。」
薛青青退學了。王嘉轉系了。
那個黑布包似乎也憑空消失了。
我注意到無論是走廊窗戶還是每個病房的門窗,都有鐵柵欄圍護。護士打開二樓的鐵門,帶我們進去后,走到205房間門口,掏出鑰匙開門道:「就是這裏。屋子裡有按鈴,你們要出來的時候按鈴就可以了。」
我實在忍耐不住,插嘴道:「官方說法是Y男是自殺的。但我們幾個都不相信。其實屍體也是我們發現的,但是……唉。」
二是阿嬌的「很傻很天真。」
我隱隱感到范教授的病倒太過巧合,毫無徵兆,彷彿冥冥中有股力量在布這盤棋。看似雜亂無章的事件堆積在一起,慢慢才能看出邏輯的苗頭。
一夜之間,我們彷彿又回到了熱血青年的時代。系裡的其他同學聽說我們要去新疆參与營盤墓考古發掘,紛紛表示了羡慕和嫉妒。甚至地科系的同學也跑來看望我們,拎了些教育超市購買的過期水果,試圖討好以便央求我們帶回些當地石片樣品。
周謙終究沒有找到。此事也無法解釋。最後公安機關給出的結論是:周謙因為長期沉浸在個人精神世界里,患有重度精神分裂症,他以某種方式逃離醫院,並盜走了可能是他個人關注的巫術一類的黑布包。
我回答道:「有次我一個人去看周謙……偶然間看到他抽屜里有很多化妝品,還有一個黑布包。不過我沒碰,我什麼都沒碰,我發誓。」
整個醫院不大,一個院子,一棟四層小樓。我們進門時叮囑計程車司機在門口等我們,並預付了一筆不菲的車資。
在S大食堂里被荼毒已久,冷不丁一見滿桌的大魚大肉,兼之想到未來的幾個月內恐怕葷腥不足,我們幾個都鉚足了勁吃。吃得系主任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溜兒的喊服務員加菜。
對了,他是個韓國留學生。
老魏和我都在老范門下。而李大嘴不知使了何妖法,竟然把古生物研究所的所長忽悠成功,收其成為古生物專業博士。李大嘴文轉理成功,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在我們面前得意洋洋,無恥之情溢於言表。
「我說老周啊,你哥們也太不夠意思了。早知道你住這麼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咱兄弟幾個早追隨你而來了。對了,梁珂也上研究生了。你看考古系女生雖少,但質量都還不錯。要不是我結婚了,說什麼也得把梁珂給勾了。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眼下這任務就只能老魏完成了。」
周謙所在的病房在2樓。
營盤地區地處塔克拉瑪干沙漠以北,孔雀河古道的北岸,屬於半沙漠半戈壁地帶。該地極其荒涼,晝夜溫差很大,給養匱乏,可以說在這裏連續蹲點一個月以上,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巨大挑戰。所以當博物院的兩位同志高宏和向志遠見到組員里竟然還有一位女性工作者時,絲毫沒有掩飾九_九_藏_書自己的驚訝。
周謙的手指插在頭髮里,把臉埋在膝蓋上好久。過了好久我才聽出來他低低的哽咽聲,似乎是在極力克制后,隱忍不住的悲傷。午後的陽光透窗而入,燦爛的光柱中浮塵飛舞。我們靜靜圍著周謙。如果不是那低抑至極的痛苦,這原本應該是個故友重逢、相聚歡談的午後時光。
或許是范老師心愿未了,或者是他太過堅韌,在他頭部局域停止供血12小時后的手術台上,他依然活了下來。但他再沒醒來。醫生說他已經進入植物人狀態,醒過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醒來,腦幹也會因受到不可逆轉性的創傷而導致智力受損、記憶喪失。
每年的七月是高校最傷感的日子。從六月初開始,那些在宿舍間流傳的留言本,在宿舍區的小路邊練攤賣舊書、二手自行車、甚至二手水瓶、違禁電爐、舊籃球和球衣、大大小小的飯局聚會、梧桐樹下的勾肩搭背、借酒吐真言,無不昭示著一段生活的結束。七月這個特殊的月份像是一個分水嶺,一側是無憂無慮和老師鬥智斗勇的大學生涯,另一側則是令人擔憂疑懼的社會生活。
我們面面相覷,嘴裏含著的肉被慌亂吞下。范教授步履匆忙,原本地中海式的禿頭被打理成農村包圍城市髮型,在晚風中也凌亂了,露出光亮的制高點。跟著范教授跑到酒樓門口,我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范老師,發生什麼事情了?」
護士回頭看著我們,奇怪道:「你們幾個搗鼓了什麼啊?人家也就是剛來時發過一次病,後來一直沒事。你們可倒好,一來就把病人給刺|激犯病了。」
我們幾個張大嘴巴,聽著周謙侃侃而談。李大嘴嘆了一聲:「周謙,怪不得他們要把你關起來。」他湊近周謙壓低聲音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在命運的迷宮裡打轉,我們用了三年時間終於要走到神秘莫測的古墨山遺址前了。彷彿命中注定,一道道謎題漸次呈現眼前,而謎底卻撲朔迷離。周謙極力反對前往營盤遺址而後神秘失蹤,小谷和Y男離奇自殺,不僅沒有動搖我們的探索慾望,相反,我們越來越堅定的期待以嚴謹的學術態度和科學精神對待我們經歷的和即將經歷的一切。青春是熱血沸騰的催化劑,現在回憶起當時那種悲壯而堅定的心情,有兩種版本可以解讀——
魏大頭依然單身。而李大嘴終於還是沒能泡到S大的MM,經人介紹,和老家的一位小學老師結了婚。
在他的極力鼓噪下,我也曾從回行文開始練起,然後是陰文,甚至陽文也開始涉獵了。我們當然知道,去前廟練攤宰老外,這不道德同時也是不可能的。一切消磨時間的方式,不過是為了沖淡記憶中不願意去觸摸的那部分。
周謙冷笑了一聲:「他們把事實說成是迷信。科學又何嘗不是一種迷信?從牛頓的力學經典物理被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終結,從而開啟現代物理學的大門后,人類所謂的科學已經可以將宇宙起源推至奇點爆炸前三秒。原本靜止在沒有空間和時間里的奇點如何獲得能量,形成爆炸的第一次運動,從而不斷擴張?這所謂的『第一推動力』從而而來?根據能量守恆定律根本無從推斷。科學家最終默認其能量來源為『上帝之手』,這也是為什麼眾多頂級科學家最終皈依宗教的原因之一。可憐我身邊的這些醫生、專家,安心拿著工資和獎金,卻無法相信在我身上發生的事實,只能以精神疾病來搪塞。」
院子里養了條狼狗,已經被割了聲帶,黑毛藍眼,叫起來是嗬叱嗬叱的聲音。另外還有一群到處散步的雞,打頭的是一隻特別神氣的大公雞。我們小心翼翼繞著路,遠離狼狗,並盡量不驚擾那群神情各異的雞,走進了醫院樓房。
我們仨走進屋內,護士在後面鎖上房門,高跟鞋的聲音漸行漸遠了。
並不是我更冷酷而無眼淚,事實上我看到躺在那裡只有呼吸卻再無意識和言語的范教授,心中陣陣抽痛。
我們仨點點頭,心情沉重。
魏大頭在電話里還說了一句:「我知道周謙九*九*藏*書在哪個醫院療養。我們出發前,應該去看看他。」
周謙正坐在桌前畫畫,神態並不萎靡,甚至可以說安詳。他見我們進來,連忙起身招呼道:「你們怎麼來了?快請坐……哎,我這裏沒什麼好茶。」
但是沒有找到。
一位中年護士接待的我們。辦理了探望登記手續后,她帶領我們向樓上走去。
我們堅信,這絕非鬼神所為,一定有另外的我們尚未觸及的科學部分可以解釋。
對於范教授,我們倒沒有任何隱瞞。對於從金壇開始到最後探望周謙過程,我們三劍客坐在他家客廳里,群策群力地將所有的過程和盤托出,包括那些在公安同志面前無法啟齒的異常事件和感受。范教授一言不發,只是坐在沙發上不停抽煙,靜靜聽著我們焦慮不安的傾訴。
世間萬事兜兜轉。想不到那個看上去遠在天邊的謎團,竟然真的召喚了我們的命運。斐研究員先行回到新疆,按照計劃,他將在我們到達烏魯木齊後接應我們到營盤。
猝不及防間周謙已經衝到我面前,雙手狠狠掐住我脖子,目光兇惡,下手狠毒。
他一邊招呼我們,一邊從一個塑料壺裡往杯子里倒了點水。我注意到桌子上只有一個塑料杯,顯然這裏平時並無客人。
一番話逗得原本有些緊張的我們都笑了。幾個人絮絮聊了些校園往事,都有些欷歔。我們帶了一些食物,其中有些蘋果、香蕉之類的水果。魏大頭是個重感情的人,見周謙淪落至此,眼圈微微有些發紅。他從口袋裡掏出軍用小刀,給周謙削了個蘋果。
所以我們都能理解平時膽小的李大嘴,為何這次拚死要求跟隨營盤考古隊同往新疆。他就差沒找組織寫血書了。
「得了吧,」李大嘴毫不見外的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在學校你住三人間,這裡是單人間。我注意到樓下還養了雞,你時不時就能吃到草雞蛋吧?這就是咱S大畢業生夢寐以求的生活啊,你比我們早幾十年先奔小康了。」
兩年後。
李大嘴的一臉淫笑,正如我初見他時的模樣。
我頓時被掐得兩眼翻白,老魏和李大嘴連滾帶爬地過來拉扯周謙。平日里一介書生模樣的周謙此刻卻充滿蠻力,如果不是護士帶著男護工匆匆趕來,用電棍擊倒周謙,只怕我這條小命就要放在青山醫院了。
我明白李大嘴的意思,他想從周謙口中問出更多的情況。不過護士無視他的舉動,麻利地給周謙扎了一針。周謙頓時萎靡了下來,縮在牆角,似睡非睡,口中喃喃重複道:「墨山已死。墨山已死。墨山已死……」
周謙指了指桌子上的水瓶和杯子:「知道為什麼都是塑料的嗎?因為他們害怕我自殺。這屋子雖小,但裏面的每樣東西都經過挑選,絕不會對生命構成威脅。就連樓層都選在2樓,窗外還有鐵柵欄。我地板下就是護士值班室,一旦我有動靜,護士就會最快速度跑上來。」
七月中旬,我們最後一次探望過范教授之後,終於踏上了前往烏魯木齊的火車。站台上站滿了互相送別的學子。我們混跡其中,彷彿那些揮手告別的,也有我們一份。
周謙盯著老魏的眼睛,低聲道:「你告訴我,自小谷死後,是不是Y男也自殺了?」
自從李大嘴結婚後,他的檔期明顯吃緊。我們想約見李大嘴,都要經過他經紀人老婆的同意。李大嘴老婆相當剽悍,從度完蜜月開始,李大嘴就經常遭遇家暴。(婚後他老婆就調到了S市工作)
在公安人員面前,我們如實交代了去看望周謙的全過程。李大嘴列出了我們購買物品的清單,精確到甚至交代帶去蘋果的數量。除了涉及封建迷信部分,能說的我們都說了。對於魏大頭交代出的周謙很看重的那個黑布包,公安人員還專門派人到系裡的庫房清點。
經過老魏的聯繫,李大嘴和我終於敲定了一個時間去共同看望周謙。
他沉浸在恐嚇老婆的幻想中,一時間不能自拔。
此前我已經通過范教授的關係參加過一些發掘活動,積累了一定經驗。但這種小打小鬧的實習活動與即將到來的新疆尉犁read•99csw•com營盤墓地的發掘根本無法相提並論。除了購買個人必需品,我也在積極健身,為參与建構歷史的大型發掘工作做準備。
李大嘴和魏大頭都哭了。尤其是李大嘴,撲在范教授身上,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不明真相的病友家屬以為李大嘴是范教授的兒子。我們不願解釋,只是默默站在范教授的床邊。魏大頭不停地抹眼淚,我則給他們倆遞紙巾。
魏大頭訕訕地把手從我手上移開,正在尷尬間,忽然想到了事情問我:「師妹,周謙說他抽屜里的東西是什麼?」
李大嘴漫不經心道:「不用發誓了。周謙的東西都收在系裡的庫房裡。回去找找就知道了。要真能附體,不如附我好了,回頭嚇死家裡的婆娘。」
魏大頭迷戀上了篆刻,除了上課和在圖書館以外,就在自己的宿舍里摸著石頭和刻刀,琢磨筆法。李大嘴也經常借自己專業之便,給魏大頭提供一些稀奇古怪的石頭。
可惜兩年時間里,一直平靜如常,她一次也沒出現過。我跟兩位大神慢慢透露了自己曾經短暫看到過黑衣女人的事情,包括409之夜那個莫名其妙拉住我右手的無法解釋之事。
高宏笑了一下:「等到了荒無人煙的營盤,我們自然會熟悉起來的。」
哭是沒有用的。
這個結論聽起來滑稽可笑。但沒有更好的解釋前,人們還是需要一個解釋。
周謙忽然道:「這幾年我換了好幾家醫院,很多醫生給我會診過,但是查不出原因。我既不是偏執,也不是抑鬱症或狂躁症,更沒有精神分裂。但他們就是解釋不了我身上發生的事情。」
日子漸漸平凡后,學校的海報欄里突然貼出了巨大的海報,上面是考古系的精英們奮力宣傳XJ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斐風格研究員將赴S大作報告的內容。這事兒讓考古系激動了好一陣,以往海報欄長期被搖滾樂隊、國際局勢分析、金融大戰所佔據,考古系難得露了個臉。在聽完斐風格研究員的講座后,我們得知通過老斐的關係,范教授已經確定了要帶我和魏大頭去尉犁營盤做二期發掘。
一是孟子的「雖萬千人,吾往矣!」
有次一個女生去李大嘴辦公室拿幾份文件,跟李大嘴閑聊了一會,主客甚歡,不料被前來叫李大嘴吃飯的老婆看到。據說那晚在古生物研究所宿舍區的上空,久久回蕩著李大嘴的慘叫聲。
他匆匆走向范教授,和范教授嘀嘀咕咕說了片刻。范教授的臉色也變了。氣氛頓時有點異樣,大家停住筷子,疑惑地看著領導。
接著護士向屋內探頭喊道:「周謙,有人來看你了。」
范教授匆匆走向我們,低聲道:「有急事。公安局的同志在學校等我們,我們馬上打車回去。李文常,你跟我們一起走。」
這種心酸,不安,對恩師的擔憂,以及一絲興奮,期盼,交替在一起,五味陳雜。
但她帶的那個博士生李仁熙著實令人有點厭煩。做什麼事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周邊五米範圍內都是他令人昏頭漲腦的古龍香水味,雖然對老師很恭謹,但對我們常常開口就是:「你們這些人啊,我認為缺乏……」
周謙也意識到我們三個人無法使用一個杯子喝水,有些不好意思道:「這裏條件跟學校不能比。」
「他們一直以為我想逃離醫院。其實他們錯了,沒有比醫院這裏更安全,更寧靜的地方了。老實說,這輩子我都不想離開醫院。」
司機不無同情道:「去看病人昂?」
儘管我們都在儘力隱藏兩年前那個夜晚對我們生活、情感、精神世界的影響,但事實我們誰也不能真正迴避。
我們的行程因此耽擱了兩周,公安機關要求我們協助調查。周謙所在的205房間門窗毫無破損,房門是在外面鎖上的,完好如初,連走廊的大鐵門也堅固依舊。但周謙就是不見了。不管我們有怎樣的猜測和不解,周謙完美蒸發,留下一群人苦苦思索個中緣由。
良久以後,周謙抬起頭,低聲道:「有新疆尉犁營盤遺址的消息嗎?」
周謙的事情終於告一段落。然而營盤之旅註定命運多舛,更不幸read.99csw.com的事情發生了。
走在七月里,就是走在離別里。
老魏見李大嘴又要開始忽悠了,連忙打斷他,對周謙道:「周師兄,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跟我說說?」
我們再次面面相覷。李大嘴小心翼翼道:「不敢隱瞞師兄。我們已經確定要去尉犁營盤遺址參与二期發掘工作,范教授帶隊,近日出發。」
我和兩位大神卻依然堅挺著,在不同的領域探尋時間的遺迹。
那條江魚既肥且美,我們仨吃得不亦樂乎,沒有注意到系主任聽完那幾句耳語后,臉色頓時驟變。
魏大頭攛掇我一起玩篆刻。他常說的一句話是:師妹,考古畢業不好找工作,咱們不如去前廟開個篆刻攤子。中國人刻章一枚35塊,老外刻章100塊一次,加英文另算錢。
范教授病倒了。
此事不僅得到XJ文物考古研究所的鼎力支持,同時S市古生物研究所也會派兩位博士一同前往孔雀河一帶,和我們一起做交叉研究。
幾年未見,周謙的樣子變了很多。原本三七開的漢奸頭,現在剃成了平頭。那副眼鏡還是沒變,但臉上已經充滿滄桑,不像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倒更像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
周謙失蹤了。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發出的聲音是:不可能。
我打電話問老魏是不是一起去,他的回答堅決肯定。至於李大嘴,聽說他已經向古生物所長打報告要求跟隨這個批次的考古隊。
周謙接過老魏遞過來的蘋果,咬了一口,含在嘴裏半晌,喃喃道:「真好吃。」
兩年的時光不長不短。我已經是老范門下的研究生,而魏大頭和李大嘴也榮升為博士。
我們幾乎是被人從醫院里轟了出來,連門口的狼狗都目光兇惡地盯著我們。狼狽逃竄上計程車后,大家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我們三個人打了輛計程車,直奔青山醫院。
「我們這座醫院雖然簡陋,但護理工作做的還是相當好的。不過這裏的病人一般很少有人來探望。你們是周謙的同學?他挺有學問的,很不錯一個人。」
周謙的眼睛一直盯著老魏的小刀,盯得我心裏有點發毛。李大嘴似乎和我有同樣的想法,就開始胡扯,試圖把周謙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這不可能。我們剛剛去看望過他,看似醫院實則為監獄的建築,管理方式,重點監控的命令,甚至房中精心選擇的生活用品,這一切都不可能使一個大活人平白無故的消失。
李大嘴嘿嘿一樂,故作神秘道:「你們不要小看她。當年我仗著酒勁想泡她,被她一巴掌扇出去幾丈遠。這丫頭是個烈性子,放在古代一準兒是花木蘭。」
新疆尉犁營盤古墨山國遺址發掘工作小組名單正式下來了。我和老魏、李大嘴都位列其中,領隊為我們的導師範銘賢教授。組裡其他成員還包括一位古生物研究所的竇淼博士、正在我們考古系做博士后的陳偉講師,以及S市博物院的副研究員高宏和助理研究員向志遠。
「你終於還是要借人力完成使命,我要殺了你!不能去營盤,不要去營盤!誰都不要去!墨山國已經是死亡之城!」
我知道範老師一直很期待這次營盤遺址的發掘工作。此前他多次表達了對營盤遺址的高度評價,認為營盤遺址作為一個獨立遺址有它特定的歷史價值,同時也可以結合樓蘭文化對古絲綢之路的發展歷史做出更加合理、細緻的解釋。鑒於在前期的發掘中,無論是樓蘭還是墨山,都曾出土與外來文化相關的物品,文化交叉程度非常複雜,范老師有想法在祭祀和喪葬儀式上打開缺口,探究古墨山國的來龍去脈。
老魏哈哈一笑,我假裝向李大嘴吐了口口水,眼睛卻瞟著周謙,看他是否還在看那把小刀。
周謙忽然苦笑了一下:「他也自殺了對不對?我就知道,我提醒過他們……」
我們心裏都挺難受的。大家都奔跑在自己理想的道路上,努力為自己的價值目標奮鬥著,而周謙卻在醫院里空耗著自己的青春。
因為這個項目是范教授通過關係爭取到的,因此整個發掘小組以我們S大的科研力量為主,其他兩家單位古生物研read.99csw.com究所和博物院都是以協助和交叉研究身份進組。在碰面會暨動員會上,大家都很興奮,談論著即將到來的這一場硬仗。
我吐著舌頭,半天沒緩過神來。老魏緊緊抱著我,用身體擋在我和周謙之間。李大嘴則攔著護士,想拖延住她給周謙打鎮靜劑。
我們更換了領隊,由系裡的另一位博導譚允旦教授擔任。她提出一個條件,要帶她的一位博士參与發掘工作。譚允旦教授在宋代瓷器鑒定領域頗有聲望,如果長相再年輕些,能上百家講壇也說不定。她來擔任領隊,雖然一線發掘工作可能經驗不足,但學術成就和聲望擺在那裡,也沒人不服。
在范教授面前,我們無論年紀幾何,總有一種孩子和父親之間的情感。面對這樣一位剛正不阿、甚至有點死腦筋的正直學者,也是我們尊敬的長者,那些故作堅強的偽裝都可以放下。如果說這世界還有什麼可以信任和依賴,那麼范教授這樣的人就是其中之一。
常人也許會對經歷的一切感到害怕和恐懼。而我們三個人在短暫的畏懼后,是激發了巨大的探索慾望和對不合理事件的思索,還有部分對周謙、Y男、小谷無端遭遇橫禍的憤怒。我一直以為,那個黑衣女人也許會來找我。
范教授聲音低沉,語氣急促:「周謙失蹤了。」
彷彿是一個經久不散的陰霾,又彷彿是一個宿命的讖語,周謙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卷裹在這個漫長而詭異的事件里。每當看到「不可思議」這四個字,我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想到周謙,想到他那張瘦長白凈的臉,微微顫抖的手指,厚重模糊的眼鏡片。
周謙的目光驟然望向我,眼睛里的悲傷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狂熱。他嘴唇顫抖,聲音卻是越來越抑制不住的激越:「她終於還是得手了。那個黑衣女人糾纏了我很久,她無處不在。她始終在我身畔耳語,他們卻說我是瘋子……梁珂,你把我抽屜里的黑布包藏在哪裡了?你不知道的,你真傻,她來自黑暗世界,她是通往地獄的牽引……梁珂!你個婊子!你被她附身了!你就是那個黑衣女人!」
我委屈道:「你有沒有腦子啊,要是我被附體了,還能被周謙掐得半身不遂嗎?直接一個動感光波搞定他了。」
魏大頭點點頭,神情難過:「Y男無論是自殺還是什麼原因死的,死前一定很痛苦。那種神情,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周師兄,告訴我們吧,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者,我們能為你做什麼?」
這種傷感的蔓延,使我對范老師的病倒分外難受。
我假裝對他們的目光視而不見。李大嘴鬼鬼祟祟摸過去,和博物院的兩位同志搭話道:「嘿,那妞兒以前是我師妹,是不是想認識認識?」
李大嘴問道:「梁珂,你……你確實是見過黑衣女人的。不會真被附體了吧?」
我們集體討厭他不是沒有道理的。就算譚允旦教授很寶貝他,我們依然討厭他。
范老師是在學校教務室辦理下學期課程交接時忽然倒地的,送至醫院后發現是腦梗阻,這種病的死亡率在96%以上。醫生連做兩次CT試圖確定血栓的位置,並組織了專家會診,最終進行了手術。
時間是一種沖淡了的死亡,一帖分成許多份無害的劑量慢慢地服用的毒藥。
——埃里希·馬里亞·雷馬克
Y男的事情要不要告訴周謙,我們在來的路上還討論過。鑒於不知道在醫院里的周謙獲得信息的途徑是否暢通,以及如果告知他這個消息會不會引發他新一輪的抓狂,我們決定伺機而動。如今周謙忽然單刀直入相詢,我們面面相覷,一時間無人回答。
與其說這裡是青山醫院,不如說更像是一個臨終關懷醫院。一進門就是一股異樣的氣味,消毒水和腐臭瀰漫在整個空間里。
會後是照例聚餐。系主任雖然把家摳門慣了,但是他愛面子,為招待古生物所和博物院的領導,竟然破天荒在狀元樓開了兩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