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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沙漠中的第一夜

第五章 沙漠中的第一夜

李大嘴在他身後,憤恨得咬牙切齒。
「關係很大。你想想,我們國家未來的學術研究,帶動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發展的人才,就是靠我們這些青年學者。毛主席曾把我們這類人定義為早上七八點種的太陽,現在我雖然已經是九點多鍾的太陽,但仍然為社會貢獻自己的光和熱。我這次到營盤來,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的計劃是通過這次考古發掘獲得第一手資料,從而在博士畢業時以高質量的原創性研究躋身國內一流研究所,然後……」
陳偉默默和于燕燕握了手,跟在譚教授和于長官身後向前走去。
「1,任何人不許生病。2,每個分組,都必須有我的人在。3,天亮開工,天黑收工,中午、晚上各點名一次。4,絕對不允許擅自行動。換句話說,在這個地方,我不允許有任何人單獨行動。」
「那是因為雅丹地貌的形成首先是地表的風化破壞。」魏大頭正飽受暈車之苦,卻仍有氣無力的插嘴道,「水底的沉澱在水源枯竭后,泥岩的層片狀結構在風沙和溫差的作用下層層剝離,塊狀崩落。這時風啊水啊發揮作用洗刷刷,堆積在地表的泥岩層間的疏鬆沙層,被逐漸搬運到了遠處,原來平坦的地表變得起伏不平、凹凸相間,雅丹地貌的雛形即宣告誕生。雅丹是維吾爾族對『陡壁的險峻小丘』的稱呼。陳宗器先生髮現這種地貌后,將較小型的地貌稱為雅丹,較大形態的地貌稱為邁賽,其實都是雅丹地貌的不同階段形態而已。順便說下,陳宗器先生參与了1930年的18人羅布泊考察團。」
老魏一攤手:「天知道。」
魏大頭舉雙手投降:「我錯了。等下車子再陷入沙子里,我一定第一個去推。」
頓時,萬籟俱寂了。
根據于燕燕的介紹,秦所和裴研究員帶隊的考古隊接到線報,營盤墓地可能遭到新一輪盜墓,因此匆忙出發至此,希望趕在這個重要古西域文化基地被盜墓者徹底摧毀前搶救發掘。他們七月中旬趕到這裏,一切正常。秦所隨身攜帶了先進的GPS定位系統和衛星電話,與後方始終保持聯絡。
看到我抿嘴一笑,李大嘴正色道:「師妹,無論你和老魏誰成了慧景,我都不會放手,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所以為了你們安全起見,誰都不許去崑崙。」
李大嘴得知于燕燕是指揮官后,問老魏道:「是不是只有我們還不知道,現在歷史已經發展到後母系氏族時代了?」
我笑不出來,倒是旁邊的開車的小王聽了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于燕燕向李仁熙莞爾一笑,轉向譚教授道:「聽我的。毫無疑問。」
我和老魏終於放聲大笑,一掃心中陰霾。原本積鬱在心中的期盼和不安,隨著真實的腳步接近目的地,反而坦蕩起來。
「在,我保留著。還有些其他考古資料,我一併移交給你……」
「我需要秦所和裴研究員留下的工作日記,還在吧?」
天何言。
來接應我們的是飛龍特種部隊的三個戰士,小王、小朱和小祁,分別是三輛車的司機。他們笑眯眯的,說話雖然音量不高卻很簡潔,具有鮮明的軍人特色。小祁拒絕了我們自帶嚮導的建議,說他們已經在這裏駐紮了一個多月,當地情況已經相當了解。他們只是奉命將我們護送進營盤地區,沒有得到許可的老百姓不允許帶入。
晚上我和于燕燕、譚教授住一個帳篷。簡單的洗漱后,鑽進睡袋,過了好一會才感覺到暖意。沙漠地帶晝夜溫差很大,我們都是幾套衣服長期備著。
李大嘴也點頭道:「那就好,可以溝通了。我們這是考古版的小羅和小朱。」
雅丹地貌開始https://read.99csw.com出現后,李大嘴和竇淼興奮起來。他們藉著小解的機會摸了幾塊石頭上車。李大嘴指著那些經歷千百年、被風沙打磨成各種怪異形狀的小山丘道:「師妹你看,那就是所謂的雅丹地貌。人們常常以為雅丹地貌是由於風造成的,事實上只說對了一半。」
我隔著一道高不及30厘米的小沙包看著她。皎潔的月光清涼如水,照耀著一望無際的荒漠。如果沒有在這樣的大地上站立,仰望星空,我想我永無機會體會那種激越、感動、恐懼、敬畏交織在一起的複雜心情。這曾是生命和繁華覆蓋的土地,也曾是一夜之間被人神共棄的土地。就算為了這一夜月光,我此生也不後悔為它所承受的一切。
于燕燕在不當指揮官的時候,有很可愛的一面。
譚教授在古城前站了不知多久,緩緩跪了下來。我看到她伏下身子,把臉埋在沙子上,貼在這片飽受磨難而又神秘莫測的沙土上。她的肩膀微微聳動,嗚咽聲毫無遮擋的傳來。她與往日威嚴的形象判若兩人,像是一個少女回到故土,又似一個朝聖的信徒歷經千辛萬苦后終於到達聖地,嗚咽聲中既有狂喜也有心碎。
我看到老魏拿出紙巾,迅速地擦了一下眼鏡,然後極快的速度抹了一下雙眼。我問他怎麼了,老魏猶豫片刻,低聲道:「師妹,如果有一天你成了慧景,我絕不放開你的屍體。」
李大嘴和魏大頭、竇淼等人住一個帳篷,陳偉和高宏他們住一起。萬人嫌李仁熙沒人願意跟他一個帳篷,只好將他強叉給了小王和小祁的帳篷。李仁熙嘟嘟囔囔,顯然很不滿意,卻又無計可施。
這是我在沙漠野外夜宿的第一個夜晚。將器材、設備、文件、記錄全部安排好后,我們熱騰騰的吃了頓晚飯。李仁熙抱怨沒有肉,換來一頓白眼。很快他將會知道,以後熱飯每天只有一頓,早中飯都是冷饃。荒漠里最重要的是節約物資,多、快、好、省地幹活。當年我媽聽說我上考古系后哭得不是沒有道理,從某個角度看,這是我能想到的最臟、最累、報酬與付出最不成正比的職業,現在還要加上一個可能也是最危險的職業之一。
因為沙子作祟,我們頭一天清晨出發,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艱難到達營盤。當時夕陽如血,金色的天空與黃色的地面連成一片,天漠一色。萬籟俱寂中,彷彿天地間只存留了我們和這一片偌大的古遺址。
小王「哦」了一聲,片刻后指著遠處影影綽綽的一些物事道:「快到了。前面那就是我們營地了。」
「你還小,不應該去思考這些存在主義的悖論。」她的目光轉向荒棄的古城,目光變得狂熱起來,「在我們凡人眼中,這片沙土掩埋的是一段歷史,一段可以通過考古發掘、文獻解讀的秘密。可是我們都錯了。它掩埋的不是歷史。在這裏,就在這片歷經生死劫難的大地上,掩埋的是人和神之間的契約!」
李仁熙苦著一張臉,混跡人群中奮力頂車。大概他惡補的那些羊肉熱量都用來頂車了。
「時間是一條流動的沙河。我常常感覺到,歷史永遠不可能成為定量分析的科學,歷史不可複製,不可重現。梁珂,」她悲傷的望著我,「我們在追尋的是一個夢境。一個很美,卻永遠無法再現的夢境。」
就在此刻,車子被推出了沙坑,發動了起來。
我一直以為譚教授和范教授一樣,是堅定的無神論者,無產階級培育出來的知識分子鬥士。咋聽此言,我心中不由得一驚,追問道:「契約?什麼契約?」
七月下旬,由於秦所等人連續三天與後方失去聯絡,XJ考古文物研究所請求附九-九-藏-書近團場派職工搜救。搜救隊在進入營盤地區后兩天,也與後方失去了聯絡。相關部門派出有重大國際項目搜救經驗的飛龍大隊進行支援,這期間我們考古發掘隊也通過譚教授在找關係,希望進入營盤地區。
儘管風很小,空氣仍然非常寒冷。原本迷迷糊糊的睡意被夜晚的涼氣一激,人頓時精神了很多。荒漠上沒有可以掩飾身形的障礙物,除了一些在荒漠中橫亘千年的怪石。我只能盡量保持著距離,控制自己遠離譚教授,同時不讓她脫離視線。我時刻準備著,一旦譚教授準備寬衣蹲下,立馬假裝夢遊調頭回營地睡覺。
魏大頭從容道:「不想當將軍的裁縫不是好廚子。BTW,梁珂還沒讀博士,你不要傷害人家幼小心靈。」
譚教授抬起雙眼,望向月空,低聲道:「天何言?」
我不無幸災樂禍道:「然後你就可以當上國家文物局長助理了吧?」
幸好,譚教授似乎到達了目的地,站了下來。
作為這次行動的指揮官,飛龍大隊派出一個女性尉官著實有點讓人捉摸不透。她看上去只有二十歲左右,後來才知道,其實她已經二十九歲了,軍校碩士優秀畢業生。如果仔細觀察她的雙手不難發現,頎長有力的手指內側,手掌部分都是厚厚的老繭,這是常年艱苦訓練的結果。
譚老師搖搖頭,望著我。
考古其實是一個體力工作。這一點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
這不是一個疑問句,更像是一個在歷經四季流轉,萬物生長死滅后的孤獨旅者的自語。
譚教授嚴厲地看了眼老魏和李大嘴,兩人趕緊做恭謹狀,低眉順目的跟著去了。我哭笑不得,未來還有兩個月要在這裏工作,只希望兩位大神少丟點人。
高宏在旁邊冷冷道:「省省吧,你不過是個在讀博士。這裏哪個人沒讀過博士?你想得太多了。」
三輛沙漠車像三隻小小的螞蟻,行駛在無邊無際的大漠里。人類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自傲,在這個世界里,渺小到不值一提。
說話間,車子又陷入了沙子停了下來。寒風中大家裹緊了外套,頂著一頭亂髮擠到車子後面,喊著號子一同推車。
小王點點頭:「看過電影。」
「譚教授你好。于燕燕。」
我踟躕片刻,走到譚教授身邊,輕輕喊了一聲:「譚老師。」
我在譚教授身邊也跪了下來,月光下她風韻猶存的臉上淚光晶瑩。她的手指中都是沙子。
就在這時我聽見不遠處一陣輕微的聲響,接著是一聲彷彿狼嚎般的叫聲。李仁熙就在我的視線範圍內,藉著微光,我看到他的苦瓜臉已經變成了蘿蔔臉,慘白不堪。
我敷衍的「哦」了一聲。此刻魏大頭和李大嘴兩人正如沐春風,目不轉睛地盯著于燕燕遠去的背影。
僅僅是幾秒鐘里我的腦海中萬馬奔騰,並在電光石火間忽然理解了薛定諤的貓理論為什麼會成為哥本哈根學派物理學家的噩夢。貓的死活必須在開箱的瞬間才能決定,而我終於也下定決心躡手躡腳地從睡袋裡爬起,套起外套,遠遠地跟隨譚教授。
譚教授接受了小祁的看似建議實則命令,我們分別擠上了三輛車。魏大頭對小王和小祁多少有點失望。因為他們看上去再正常不過了,除了皮膚有點干,臉色卻還紅潤,聲音也和常人無異。
李仁熙思考了半天,對我們說:「在我們韓國,這麼美的女人都當明星去了,不會參軍。」
凌晨四點我們就起床了,三輛部隊沙漠車停在招待所門口等待我們啟程。經過博斯騰湖之旅的李仁熙特別雀躍,忙上忙下地往車上倒騰物資和設備。我想他大概不清楚我們要去的地方跟博斯騰湖這種人間天堂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方九*九*藏*書向吧。
見魏大頭沒理睬他,李大嘴扭頭過來對我訕訕道:「他每次田野作業都會帶著超人模型,老魏要是學物理的早就自己造發報機和外星人進行秘密聯絡了。」
于燕燕終於對他微笑了一下。
我緩緩地向譚教授走近了一點,她面前的景緻清晰起來。
于燕燕問:「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譚教授沒有停留的意思,一直向東北方向行進。大概走了一公里以後,我心裏越來越發毛。周圍寂靜的空氣像是隱藏著千年不散的羅布泊亡魂,用各種方式低低耳語。我再也按捺不住,如果不是譚教授停下腳步,我一定會跑上去叫住她,無論如何拉她回來繼續睡覺。
李大嘴憤恨地看著老魏,怒道:「你就不能安靜地暈會兒車嗎?一個學考古的怎麼那麼愛出風頭?」
整個營地有官兵12人,包括去接我們的三位司機。營地共有五輛沙漠車,一輛供給車。前任考古隊的儀器設備都遺留在此,基本上我們挽起袖子就可以幹活了。
我在夢中、幻想里、言談時無數次勾勒的古墨山國遺址,此刻猝不及防出現在眼前。部分古城圍牆依然靜靜佇立,整座城像是一個刻度精準的圓盤,荒棄破敗的建築依然可以推測出曾經的繁華。晚風微微掠過時,它彷彿依然活著,那些包裹著風沙的斷桓在荒漠里呼吸著,像是受傷的巨獸潛伏利爪。
「我們到達這裏時,帳篷內的物資,室外設備都沒有被盜搶痕迹,一切如常,可以排除考古隊與盜墓分子發生衝突的可能。氣象部門的數據顯示,在秦所及團場職工停留在營盤區域內時,本地沒有發生重大氣象變化,不可能出現毀滅性的沙塵暴。根據我們對本地及周邊地區的排查,也基本排除了流沙的可能性。總之,考古隊及團場搜救隊的失蹤無法解釋。我們已向上級如實彙報,並建議封閉這裏,在沒有查明真相前不再進行考古發掘。」
這一番話雖然語氣平淡,卻說的我們心潮澎湃。在庫爾勒憋了那麼久,大家鉚足了勁兒,想在營盤挖出點東西帶回去交代。我們的想法很樸素,不像譚教授站在科學理性的角度上高瞻遠矚,但出發點是一樣的。
譚教授微微一笑:「小於,之所以會有不可解釋的事物,是因為認知的匱乏。我們來到這裏,一是為了考古工作的繼續。前人踩出來的路,不能因為一時的困難,我們就停住腳步。二也是為了協助你們工作,查明秦所等人失蹤真相。我堅信一切都會有科學的解釋,只要我們沿著科學的道路前進,一定會有所收穫。哪怕付出代價也是值得的。」
我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剛說完,他瞥見於燕燕要進帳篷,連忙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掀起門帘,臉上堆滿諂媚笑容。
李大嘴所在之處,必定口沫橫飛,熱鬧非凡。聽見他們帳篷里傳來大呼小叫的聲音后,譚教授皺了皺眉頭。于燕燕扯著脖子喊了一聲:「不按時睡覺的,下次跟補給車一起給送回庫爾勒去。」
譚教授點點頭:「可以接受。就這麼定了。明早開工。」她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向帳外走去。于燕燕跟在她身後,我們只能聽到越來越遠的零星對話。
譚教授微微一笑,對於燕燕輕聲道:「謝謝,晚安。」她鑽進睡袋,很快便沉沉睡去。
車隊出了庫爾勒之後,向東南方向沿孔雀河北岸行駛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隨著路程的深入,周邊景緻越來越荒涼。荒漠已經成為車窗外最常見的畫面,最開始偶爾閃現的殘存烽燧還會讓我們驚嘆下,到後來漸漸麻木。眼看著綠洲變成大片大片枯死的胡楊林和蘆葦盪,到後來連這些枯死的植物都看不到了,只有一望無際的荒涼。https://read.99csw.com
于燕燕似乎輕輕嘆了口氣,嘆息轉瞬即逝,不易察覺。她的神情又明亮起來,帶著毋庸置疑的口氣道:「我知道了。譚教授,我們特別行動組將盡己所能保護你們的安全,配合你們工作,絕不會發生干涉考古工作的行為發生。但同樣,為了我們工作順利進行,我想請你們遵守如下規定」。
雷龍是滅絕恐龍中的一種,體重可達二十多噸,身高十多米。如果雷龍的尾巴受傷,它得經過二十多分鐘才能傳達到大腦,發出吃痛的「哦」的一聲。如果拿老魏的幾年反應時間和雷龍的二十多分鐘對比,雷龍泉下有知,大概要六月飄雪了。
在我們停留在庫爾勒的一個多月時間里,于燕燕率領的搜救特別行動小組找遍了營盤遺址及其周邊五十公里範圍內的所有區域,一無所獲。
李大嘴道:「羅密歐與朱麗葉看過沒有?」
于燕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徑自走過。魏大頭的手懸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李大嘴笑眯眯的走到他身邊,按下他的手臂低聲道:「兄弟,你這套過時了。」
李大嘴跌跌撞撞奔下車來,迫不及待地拉開褲鏈放水。正陶醉間,猛一回頭,不由得傻了。
李仁熙忽然舉手問道:「軍官,你的規定和譚老師的規定不一樣,該聽誰的?」
吃飯的時候魏大頭不忘和于燕燕搭訕:「嘿,你知道嗎,我有可能獲得國家青年學者計劃項目基金的資助。」
沒人再聽魏大頭的「走近科學」欄目,最快速度躥上了車子。大家的動作堪比迅猛龍,連滾帶爬,毫無美感可言。
那是一座遺棄的古城。
譚教授似乎並不驚訝。我從未見過她驚慌的樣子,即便是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我陡然冒了出來,她也僅僅是淡淡說了句:「很美,是嗎?」
譚教授無論在哪裡,總能保持一種高貴的氣度,這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于燕燕大概也感受到了這點,向我吐了下舌頭:「我喜歡她。小美眉,我也睡啦。」
李大嘴低聲道:「特種部隊不是超人部隊。他們的軍服也從來不發紅色內褲和斗篷。兄弟,現實世界沒有蜘蛛俠和金剛狼,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human being。」
于燕燕的眼睛看向譚教授,眼神中的意思非常清楚:你們是通過什麼關係擠進來的?
而最讓我感動的是當法顯一行人終於出了沙漠,到達崑崙山脈時,極度的嚴寒活活凍死了法顯的同伴慧景。慧景在生命的盡頭如是說:我不復活,汝等速去,勿在此俱死。
李大嘴立刻向窗外吐了口口水:「呸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接著扭頭對我說道:「師妹,老魏幾年前讀的《佛國記》,現在才反應過勁兒來。這速度堪比雷龍。」
我們都聽到了那個聲音。在這空曠無人的荒漠地帶,這聲音像是追人索命的惡鬼,又像是黑暗中伺機而出的餓狼。
沙漠中多熱風惡鬼,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
——法顯
「老師,孔子說但盡人事,聽天命。我們去做能做的事情,其餘的,交給命運吧。」
開車的小王好奇道:「你們在說啥?」
第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實。混亂的做了很多夢,夢見媽媽,夢見范教授,夢見周謙,最不幸的是還夢見了黑衣女子。當我在夢中驚醒,渾身是汗,喘息連連的時候,忽然看見譚教授貓著身子,輕手輕腳地起來了。
車子再次開動以後,大家鬆了口氣。
在這個只有風聲耳語的世界里,彷https://read.99csw.com彿只有坐在車裡才是安全的。
魏大頭結結巴巴道:「熱脹冷縮……雅丹地貌里經常會出現莫名其妙的聲音,這是有科學解釋的。《水經注》當中有記載……」
一旦她穿上軍裝,神情嚴肅的時候,就成了讓人畏懼和有距離感的一個人。
于燕燕直接站起身來,拿著已經吃完的飯盆走出帳篷。
必須要說明的是,不能怪我的兩位大神師兄的失態。于燕燕身高一米七(目測),體態婀娜,即便是軍裝也掩蓋不住她的英氣和嫵媚完美結合的氣質,彷彿荒漠里的野玫瑰。她唇紅齒白,素顏天生潔白無瑕,一雙眼眸晶晶亮,炯炯有神——就連高宏和向志遠都看直了眼睛。
這頓時成了一道兩難的選擇題,答案A是繼續留在溫暖的睡袋裡睡覺管她誰出去了,答案B是起來悄悄跟在譚教授身後看看她要去幹嘛。
傍晚時分,我們進入了半沙漠半戈壁地帶。在這條根本不能算路的路上,車子行駛得異常艱難。孔雀河流枯竭后,河床依存。我們依著古河道而行。遠處的庫魯克塔格山靜靜佇立,沒有綠色,到處怪石嶙峋。巨大而空曠的世界里,風聲響在耳畔。
帳篷外不遠處有一位戰士在輪值。譚教授向他點頭致意,大概說自己要上廁所,戰士便揮手讓她去了。那晚風平沙靜,月亮大而圓的掛在空中。藉著月色,看到譚教授的身影在黑暗中隱去了。我急急忙忙跟上她,跟哨兵打了個手勢,哨兵有些尷尬地點頭,揮手示意讓我和譚教授一起去WC。
李大嘴立馬拉上褲鏈,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就要衝上去和于燕燕握手,不過他的動作沒有魏大頭快。魏大頭早已從車上下來,守在於燕燕的必經之路上,向她從容伸手道:「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于燕燕,詩一般的名字,非常適合你。在下魏其芳,S大考古系在讀博士。未婚。」
身穿尉官制服的于燕燕向譚教授伸出了手。隨即她在一行人中迅速判斷出了副領隊人選,向他伸出手去:「陳偉老師你好。我是這次行動的小組負責人。我先帶你們到營地休息,然後簡要地介紹一下情況。」
答案A的風險是我可能會因為貪圖睡覺而錯過一些秘密信息,這些信息必定與譚教授和營盤遺址有關係;答案B的風險是很可能譚教授只是出去上廁所根本沒什麼秘密可言,而我將不得不離開溫暖的睡袋並且可能冒著被譚教授發現而產生的尷尬。
讀過《佛國記》的人會知道,東晉隆安三年(公元399年),法顯和尚一行人從長安出發,前往天竺取經。這不僅是一次宗教和文化之旅,更是一次生命之旅。他們在茫無邊際中的沙漠中行走,渡過沙河,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一路生死相隨,以死人枯骨為地標,最終走出了這死亡之地。法顯的記載中能窺見他在漠海中行走後的心有餘悸,千年後連貝格曼這樣的老狐狸在沙漠邊緣時都感嘆,這裡是魔鬼出沒的地方。
魏大頭的前半生一貫信奉失敗是成功之母,所以後半生他總是立於不敗之地。對付這種尷尬的對話,老魏已經遊刃有餘。
魏大頭說:「那是最後一步,中間還有很多規劃。」
當讀到法顯撫屍痛哭,最終不得不放下慧景的屍體,一步三回頭的向前繼續行進時,我在S大的圖書館里放聲大哭,如此悲戚連管理員都看不下去了,走過來遞給我紙巾。這曾一時淪為魏大頭和李大嘴口中的笑柄,時不時拿出來取樂。大概是在他們記憶中我唯一一次落淚,所以特別值得銘記。而當我們最終進入營盤地帶,在庫魯克塔格山和乾涸的孔雀河古道的守望中與荒漠戈壁相伴而行時,老李和老魏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