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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屍體組成的太陽

第七章 屍體組成的太陽

W失聲叫道:「趕緊找隱蔽地!」
她應邀參加在美國懷俄明州舉辦的一個國際學術研討會,偶然的機會與朋友到達了州內某座山遊覽。在這座山的頂部,有一個巨大的、需航空俯視才能全覽的一個石頭堆成的正圓,沿著正圓的邊線,有六堆石頭堆成的小圓。以邊線為起點,有28道石頭排列成射線狀的直線彙集之大圓的中心——中心是一個反覆堆積的小圓。
整個西面仍是一望無際的荒漠,剛剛被沙暴洗劫過。
查海洋凝視著她,胸口呼吸起伏不定。譚允旦凝望著遠方靜靜的遺迹和長眠於此的逝者,蘋果般的臉龐在月光的映照下有著晶瑩的光芒。查海洋抑制不住內心的衝動,一把攬過譚允旦,深深地吻了上去。
跟隨斯文赫定的當地嚮導是羅布人奧爾德克。他們由水源地六十泉出發,由北向南推進,在這蒼茫沙漠里追尋著他們也不知道終點的奇迹。3月28日下午,探險隊經過一個荒棄的古代佛教寺院時,做了短暫的停留。在這裏,奧爾德克遺失了探險隊僅有的一把鐵鍬。正是這把關鍵的鐵鍬,彷彿神棄的鑰匙,打開了沉睡千年的樓蘭遺址。
東經88°55'北緯40°40'
鍾衛紅當然知道,自己無論哪個方面都無法與查海洋相比。這樣一種愛情更令人絕望,他內心深處始終知道,或遲或早,譚允旦會選擇查海洋。
如果我們平庸的去理解平行宇宙觀,也許我們可以看到少女時代的譚允旦和芳華逝去的譚允旦重疊的身影,她們分別站在兩片不同的大地上。在她們面前,是同樣一望無際的時空和人類艱難行進探索的足跡。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話,也許古墓溝墓地遺址有著更令人震撼而心碎的力量。
說到馬蘭基地,也許很多人並不是很了解。馬蘭曾是一個地圖上沒有的地方,只因為盛開馬蘭花而獲得了這個溫柔的名字。隨著中國近年來部分解密檔案的流出,人們漸漸知道了這個沒有刻在地圖上的地方曾經是中國政府著名的原子彈實驗基地。1964年10月,在羅布泊上空的一聲巨響,宣告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中國由此邁入核大國行列。在那個艱苦、內憂外患的年代,原子彈的成功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國人堅強自立的一個支柱。
細心的譚允旦發現了問題所在,在這裏指南針似乎受到某種影響,指示並不准確,按指南針的方向行走最後只會走出一個巨大的圓形。在譚允旦的建議下,W先生決定放棄使用指南針,而以最古老的太陽和星斗的定位法來辨別方向。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停下手中工作,直起腰,敬畏而惶恐地站在這片奇詭的長眠之地前。在這裏,生命的盡頭似乎不再是消亡,而是另一種形式的超越。從高空中俯瞰這裏,這六座墓葬彷彿是六滴淚水,無意中墜落在孔雀河北岸的這片台地上。
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沙塵暴終於過去了。當鍾衛紅從沙堆里艱難的拔|出|來,抖落滿頭滿身的沙子時,他充滿期待地向西望去。希望在那裡不遠的地方可以看到同樣滿身沙土的譚允旦和查海洋。
譚允旦挑開門帘走了出去,查海洋穿著軍大衣,不停的呵手,站在離帳篷很近的地方。
對於譚允旦來說,這些天的經歷猶如過山車一般,從高到低,再從低到高,幾乎沒有過渡就將她狠狠的拋向了事實——先是迷路打轉,後來以為終於找到小河墓地,還沒高興幾分鐘,很快就又否定了這個結論。
軍車運走了大部分出土文物。W和考古隊的隊員們以及幾位留下的戰士和當地嚮導,乘駱駝做第二批次的撤退。W似乎對古墓溝墓地依依不捨,神情中多少有點落寞。譚允旦知道W老師還是對沒有找到小河墓地而不能釋懷。這個貝格曼筆下的「死亡殿堂」在沙海中失去蹤跡,像傳說中的女妖,固執的誘惑,卻不露真身。
查海洋語速很快,像是想與譚允旦迫不及待分享他的思想:「《後漢書·律曆志》中有記載,『日、月、五緯,各有終原,而七元生焉』。這七元是什麼?」
1979年,由W先生牽頭的一支考古探險隊,走進了羅布泊。這個探險隊由馬蘭基地派出的解放軍官兵全程護衛,主要目的就是尋找在沙海中消失的小河墓地。
貝格曼將這個千棺墳冢命名為「小河墓地」。他發掘了12座墓葬,掠走了約200件文物。從此,他再沒有踏上過這片沙地https://read•99csw•com
在這一天,在這個坐標,震驚中外的古墓溝墓地被發現。一個個線索被漸次連接起來,羅布泊的滄海遺珠用微弱之光照亮前往謎底的道路。那時候譚允旦不知道,這條路是如此漫長而曲折,而她和他們的命運,也都將因此而全部改寫。
「天啊……」
譚允旦恍惚而迷離地聽著朋友侃侃而談:「這個考古發現讓我們意識到,印第安人掌握了非同尋常的天文觀測方法。親愛的,當你從西南方的一組石頭通過中心石碓,可以看到夏至日的日出。從另一個在南方堆放的石碓朝中心石堆標誌的方向,猜猜,看到什麼?」
死亡與寂靜的震懾,在蒼茫無邊的大漠里更能讓人迷失在時間的流沙里。根根佇立、指向天空的紅色胡楊木,像是生命伸手仰問蒼天,在歷經幾千年的風沙后仍固執不倒。
最先發現不對勁的是當地嚮導托侖尼,他勒住焦躁不安的駱駝,對W說道:「不好,有沙暴。」
譚允旦的心怦怦跳動著,忍不住衝口而出:「我明白了,那12個孩子的墓葬,12個幼小的生命,象徵的是12個月時!這,這真是我所見過最奇特,最不可思議,最讓人傷感的遺址了……」
1909年斯文赫定滿載而歸,瑞典人給了他英雄般的禮遇。在斯文赫定終於與家人團聚,受到國王的接見,成為名聲顯赫的探險家后,他的內心卻是深刻無法自抑的悲哀。所有人都在談論他、都在歡迎他,唯獨少了她的身影。
對於查海洋和鍾衛紅的愛慕之情,譚允旦不是沒有感覺。其實她內心早已對查海洋情愫暗生。他高大、英俊,有一雙蘇聯列寧勳章獲得者格羅莫夫般深邃堅定的眼睛。但在高懸為國奉獻、理想主義的年代,個人問題永遠是放在最末一位考慮的。也有一點點原因是,她喜歡那種查海洋為了她和鍾衛紅吃醋、競爭的感覺。
查海洋一把拉住譚允旦的手,飛奔上地勢稍高的台地,那裡可以俯瞰到太陽墓的部分面貌。
奧爾德克先是夢見了幽靈,即便醒轉之後,依然深受幽靈的困擾。他一整天不停的說話,訴說那個千棺墳冢已經消失,又說在千棺墳冢那裡有魔鬼守護,任何試圖靠近的人都會受到最嚴厲的折磨和懲罰。貝格曼已經徹底絕望了,不再相信奧爾德克曾經找到過千棺墳冢。貝格曼帶著探險隊漫無目的地遊盪至孔雀河的一個支流,他將其命名為「小河」。在6月的酷熱中,探險隊員們飽受蚊蟲和失望的折磨,大家的心情低落到極點。
W神情肅穆,一字一句道:「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墓葬。這是一次特定的殯葬行為,是——集體殉葬。」
貝格曼望著眼前的紅色森林,無法言語。
在遠方,荒漠地帶最可怕的沙暴像魔鬼一樣,悄悄地來了。
If I should meet thee 多年離別後
After long years 抑或再相逢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相逢何所語
With silence and tears 淚流默無聲
——喬治·戈登·拜倫
不用說,鍾衛紅和查海洋都深深愛著這位聰明好學的姑娘。她像太陽般耀眼——美麗,熱情,擁有冷靜的頭腦和堅韌的意志。他們克制而忐忑地愛著譚允旦,默默地為她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在這常人難以忍受的荒漠里,有譚允旦在的每一天都充滿了甜美的氣息。
W還沒來得及問什麼,他們一行人就看到了南邊的天空像是被墨汁塗抹過,風卷裹的沙浪一層層推進,像是末日到來時的惡浪,毫無阻擋的吞噬著它們前進的每一寸土地。
W沉吟片刻:「觀察和直覺。」
寂靜的夜晚,這荒無人煙的戈壁沙漠彷彿是世界的盡頭。查海洋緊緊擁抱他的愛人,一次又一次地吻她,彷彿知道這是最後的訣別。
「給奧古絲塔的詩章。」譚允旦輕輕自語道。
駝隊載著考古隊緩緩向西北方向行進。順利的話,幾天後他們將到達庫爾勒。當然前提是,如果順利的話。
1901年,斯文赫定重返羅布荒原。這次他受到命運女神的眷read•99csw•com顧,走到了樓蘭遺址前。樓蘭的發現使斯文赫定輝煌的探險史上增加了最重要的一筆。這彷彿是一座時光凝滯的古城,巨大的佛塔守護著它,氣勢恢弘。讓人感動的沉睡之城,在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異樣的沉靜。斯文赫定久久佇立,風沙掠過他的身畔,掠過那些曾經歡樂或悲傷的時光,停留在古城的廢墟之中。
譚允旦最愛的事情有兩件:一是考古,二是拜倫的詩歌。在那個年代,外國詩歌是一件讓普通人避諱的事情,它似乎象徵了某種腐化和潛在的不忠誠。即便是高幹子弟如譚允旦,也只能在筆記本的秘密深處偷偷抄寫這些詩篇。
這裏當然不是小河墓地,大家沒有發現貝格曼記錄中的指向天空的高聳的紅色胡楊木樁,這裏的木樁僅略高於地表。失望之餘,W和學生們仔細觀測起這裏地表情況,主要是木樁的分列形態。
自古以來人們對死亡的認知是建立在肉體消散的這個最基本的觀察事實基礎之上的。但在肉體之餘,人們又構建了另外一個世界,死者的亡魂、魂魄、元神都在這個彼岸世界里共存。在考古工作者心照不宣的「潛規則」里,有「人殉」「人牲」的墓葬是陰氣最重、冤魂聚集之地。即便最有經驗的老考古工作者,在看到類似的墓葬時,也會忍不住感嘆人性的殘忍與黑暗。
譚允旦用一生銘記的這個坐標,像是一個灼|熱的痛,藏匿在心靈的最深處。
他指著這片龐大墓群:「這個墓地的一切不是一般的葬俗,而是一套有含義的造型語言,是用生命和集體行為認真設計的,它強烈地表現出集體殉葬的傾向。」
鍾衛紅留下一張字條,簡潔地說他去找譚允旦和查海洋的下落,並叮囑考古隊不必等他,火速前往兵團駐地求救。
查海洋激動地說道:「七政或者七元——W老師推測的沒錯,這裏不是墓葬之地,而是人類以自己的肉身、生命構建的一個曆法!我無法想象,是什麼力量和原因,能讓這些人以死亡來象徵曆法。那六個中心墓穴,一定象徵的是天、地、春、夏、秋、冬!」
朋友介紹說,1979年美國考古學家證實發現了這個令人困惑的石頭堆積。美國考古學雜誌懷著激動的心情在同年進行拍攝和報道。當時這座石頭堆積成的迷宮被稱為印第安人的「大合恩巫術圓輪」。
而令人遺憾的是,譚允旦的精力似乎全部放在了尋找小河墓地遺址上,沒有任何兒女情長的跡象。
查海洋與鍾衛紅都是考古界的新人,擁有同樣出色的專業功底和奮鬥精神。兩人的性格卻截然相反。
她會心一笑,望向查海洋。清晨明亮的陽光映照在查海洋身上,讓他年輕英俊的身材分外挺拔,像那些沒有枯涸前蔥鬱昂揚的胡楊。查海洋回報她以同樣溫暖的笑容。
這次古墓溝墓地收穫頗豐,除了乾屍,還有大量墓中遺存物,尤其以一個老婦墓中出土的八粒玉珠最為珍貴和神秘。當然最大的收穫是發現了這個獨一無二的墓葬群,古墓溝墓地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考古界的熱點。
與其說這是一個墳冢,不如說這是留給世人的一道巨大謎題。數層上下疊壓的墓葬,規模宏大的建制,數量眾多的遺存,讓這個3800年前的古墓葬成為一個陰森而難以置信的奇迹。
「怎麼了?你還沒睡嗎?」譚允旦有些猶豫地問道。
朋友驚訝道:「我的上帝。我一直以為你只對宋代瓷器有興趣,想不到你對古代曆法有如此造詣。要知道,在公元前3000年至前500年的不同時期,古巴比倫、中國、印度和埃及都有相關的天文觀測記錄。我的上帝,這真是人類的奇迹。」
他卑微而無望地愛著她,遠遠望著她纖弱美麗的身影。他能做的,也許只有幫她打飯時悄悄把自己的那份,多放些在她的飯盒裡,或者在她忘我工作時,默默把外套放在她身邊不遠的沙地上。
W一行人的營地帳篷,就建在古墓溝墓地外圍幾十米遠的地方。彷彿蒼天眷顧,這些挖掘作業的日子里,一直沒有重大天氣變化。但入夜之後,氣溫仍然驟降,寒風瑟瑟。
查海洋熱情,直爽,骨子裡是天生的浪漫主義精神。他出生於音樂世家,祖父曾留學歐洲,是位著名鋼琴大師。他的父母也是名噪一時的小提琴家。查海洋從小受祖父影響,六歲便可完整彈奏莫扎特的《小奏鳴曲》。幸運的是,即便是在九*九*藏*書文革那樣艱難的時代里,查海洋一家也因為有關部門和領導的特別關照而幸免於難。儘管鋼琴、小提琴等已經在紅衛兵的衝擊下和組織安排的多次輾轉搬家中或被損毀、或交出,但家中有關考古的書籍依然保存著。少年時代的查海洋就是在無休止的閱讀中度過的。當讀書累了的時候,他就在硬紙板上製作的鋼琴鍵盤上彈奏樂曲。他最愛的是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和拉赫瑪尼諾的《#C小調前奏曲》。在蒼白單調的老樓窗前,陪伴他的是多本祖父搜集的考古書籍、探險家回憶錄和腦海中聽到的拉赫瑪尼諾激越悲憤的大和弦。
斯文赫定沒有食言。
貝格曼帶著他的隊員順著奧爾德克之手,緩緩走向這個佇立著無數胡楊木樁的山包。被塗成血紅色的胡楊木樁雖然已經有些褪色,但在夕陽的映襯下,仍然有著讓人心驚的力量。
終於還是要離開這裏了。W老師深深嘆息一聲。
懷俄明午後的暖風,拂過譚允旦已經蒼老的臉龐。她不再年輕,不再美麗,在她沉靜而堅韌的性格深處卻始終停留著那個在孔雀河岸邊揮汗作業的年輕姑娘。
經過多日的排沙、發掘、整理之後發現,古墓溝墓地的太陽墓一共有六座,均為男性。另有36座豎穴沙室,裸體包毛布,卧于穴中,相對簡陋。這36座墓穴中,其中有12個是幼兒的墓葬。
W帶領考古隊在事發地周邊十公里範圍內進行了搜救,一無所獲。考慮到水和食物供給的有限,在晚上宿營時,W宣布他們明天將啟程前往最近的兵團駐地求救。這個決定是異常痛苦的。譚允旦和查海洋身上帶的水和食物不一定能支撐到部隊搜救隊找到他們的時候,就算能支撐一段時間,搜救隊能否找到他們也是個疑問。但如果考古隊耗在這裏,所冒的風險將可能是整個隊伍成員的生命代價。
這是一場真正的夢境之旅。
「儘管我在之前的春季遭受困頓,我卻再次受到永恆之沙底下神秘國度無可抗拒的吸引。」
譚允旦望著他,時光如流沙在不可知的命運里緩緩流淌,它耐心的、一點一滴的昭示著那些人類在行進過程中或隱或現的腳印。
考古隊經過簡單的休整后,繼續沿孔雀河下游北岸行走。就在這時,眼尖的查海洋忽然看到不遠處一片稍高的坡地上似乎有古遺存物。在那片地勢平坦的沙地上,似乎有不計其數的環形地樁標誌。查海洋很興奮,以為找到了小河墓地,連W先生也飛奔著跑了過去。
在她身畔的W先生、鍾衛紅、查海洋無不和她一樣,戰慄而迷惘地看著眼前的奇迹。隨著更多的木樁被隨行官兵從沙中找到,拂去積沙露了出來,在他們面前,呈現出了一個又一個層層木樁環狀圍繞的墓葬,彷彿是太陽在這片土地上一次又一次的投影。
查海洋指著太陽墓,語氣激動道:「我想明白了,我想通了!」
但是沒有,他什麼都沒有看到。
第二天清晨起床作業時,譚允旦發現自己的記錄本里夾了一張紙,上面是清雋飄逸的鋼筆字。
大合恩巫術圓輪是一個祭壇,一個用人力和石頭堆積成的崇拜象徵。而古墓溝墓地則是由眾多人的生命、肉體、智慧、信仰在荒漠戈壁上構建的一個天人之契。
他們和貝格曼最初的遭遇一樣,在迷宮一樣的荒漠上迷路了。連續兩天,他們總是在疲憊的尋找后發現回到了原點,不要說找到小河墓地,甚至連走出這片荒漠都成了問題。
鍾衛紅裝作沒有看到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走過來道:「W老師說,我們的發掘工作差不多結束了。他讓我們把設備收整一下,先回烏魯木齊再進行深入研究。」
在羅布荒原上的羅布人中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在那茫茫大漠深處,在魔鬼和天神共舞的地方,有一座埋著一千口棺材的墓冢。而奧爾德克堅信自己已經找到了這個「一千口棺材」的神秘地點,他等了斯文赫定整整三十三年,就為了親口告訴他這個秘密。
鍾衛紅是根正苗紅,祖上三代清白的貧農出身。他性格沉穩,凡事三思而後行。在考古隊探查、作業的過程中,他總是那個默默搶做最臟最累工作的人。他選擇考古並不是興趣使然,而是因為「祖國需要」。他的長相和他的身世一樣平凡,個子不高,三年自然災害給每個中國人或多或少都打上了烙印。即便在大學里,鍾衛紅依然保持著淳樸的生活作風,晚飯一般是兩個饅頭,有九九藏書時候會稍微就點鹹菜。
「人殉」制度是商周時期一個顯著特點,是用活人為死去的貴族從死殉葬。殉人的數量與墓主的等級有關,被殉葬者多為死者的妻子、近侍等親信。而「人牲」則是更為殘忍的一種制度,是把活人作為祭品——犧牲,殺之以祭祀祖先或死者的亡靈。夏商周時期的人牲多用於宗廟、墓地或埋葬時祭祀祖先或死者的亡靈。
終其一生,斯文赫定都對他的愛人保持著忠貞,並持續著他這份深沉而絕望的愛情,直至墳墓。
一天以後,他們終於出了那個「鬼打牆」的怪圈。儘管小河墓地還是沒有蹤影,但脫離了那個無法辨別方向的地方,人人都鬆了一口氣。
鍾衛紅愣了兩秒鐘之後也準備跨上駱駝去追譚允旦,卻被W和托侖尼按住。托侖尼喊道:「沙暴來了!不能去!」
1935年的中國18人西北考察團,因為時局動蕩,且失蹤了兩名隊員而不得不終止。從1934年到1979年的45年間,小河墓地像是消失在了沙海中,被一種冥冥中的力量從時間之流中抹掉。至此,再也沒人看到過這個「死亡的殿堂」。這個讓人驚悚而震撼的千棺沉睡之地,徹底失落在無邊夢境之中。
「這裡是死亡的殿堂……」貝格曼在回憶錄中如是寫道,「這裡是被神遺棄的地方,他甚至已經忘記這裏還曾有人類艱難求生過。」
與此同時,與斯文赫定分別後的羅布人奧爾德克卻開始了另一場漫長的守候與期待。
此刻風力已經明顯增大,夾雜的細沙打在臉上,陣陣抽痛的感覺。附近沒有任何可以隱蔽的地方,除了一處淺淺的細溝。沙暴的威脅迫在眉睫,駱駝的鼻口緊張的收縮起來。W命令大家將駱駝圍溝邊,人躲在溝內,希望靠駱駝和這個小溝能躲過這次劫難。
譚允旦覺得有些眩暈。她找了個稍微高點的地勢坐了下來。鍾衛紅走過去關切道:「小譚,你沒事吧?」
「就是那裡,埋著一千口棺材的地方,魔鬼和天神共舞的地方。」
她低聲回答道:「可以看到夏至日的日落……我相信,在石堆的另外幾個方位,可以觀測到金牛雙星、參宿七、天狼星群的垂直上升,它們的意義在於——標示著冬至日或夏至日的開始和間隔的月亮周期。這28道的射線就是其中的寓意。」
查海洋看著眼前的奇迹,感嘆道:「他們為什麼用這種奇特的墓葬方式?看上去讓人心碎,而又無法理解。」
所有曾經有過沙漠經歷的人最不願意經歷的事情,在那個下午不期而至。
3800年前的人類用自己的雙手,精確的測量、力量、木樁和屍體,構建了6個太陽型墓!
鍾衛紅僅僅帶走了他的駱駝,他自己的那份水和補給。
在1979年,考古學中結構主義方法(Structuralis Approach)在中國還沒有興起,後過程考古學(Postprocessual Archaeology)也沒有被中國考古界廣為應用,更不要說象徵考古學等這些社會思想變革後傳入中國現代考古研究方法理論。但是無論學識淵博的W先生,還是初出茅廬的譚允旦、查海洋,都對古代的墓葬制度中的「人殉」「人牲」制度瞭然于胸。
譚允旦不知道為何,內心有點小小的失望,但見到查海洋如此激越的神情仍禁不住問道:「你想明白什麼了?」
譚允旦沮喪地觀察著地表,她一邊無奈地想著小河墓地,一邊隨手做測繪。然而隨著觀測的深入,這種沮喪逐漸被一種無可名狀的驚訝所代替。接著,驚訝變成了震驚和不解。
譚允旦在帳篷里藉著燭光看白天的考古記錄,忽然聽到外面查海洋低低的聲音:「小譚,休息了么?」
1979年是個值得紀念的年份。當美國考古學家站在懷俄明州的山頂,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印第安人的石頭堆積遺存時,譚允旦正在和她的隊友以及幾名雇傭工人清除古墓溝墓地上的積沙。
W先生率領的考古隊共有專業人員八人,不包括馬蘭部隊官兵。進入羅布泊地區以後,考古隊分成了兩組,沿孔雀河支道分頭尋找小河墓地的蹤跡。譚允旦當時風華正茂,是考古隊中的寵兒。她的兩位年輕同行鍾衛紅、查海洋與她一起跟隨W先生這組,向孔雀河下游的河岔道摸去。
奧爾德克沒有等到斯文赫定,最終等來的是斯文赫定的學生貝格曼。1934年,奧爾德克已經是72歲的耄耋老read.99csw.com者,他和同伴帶著貝格曼進入了孔雀河以南地區,試圖尋找到曾經發現過的千棺墳冢。然而這次旅程頗為不順,探險隊里的人一個接一個的病倒,更糟糕的是他們在充滿了雅丹和沙丘的荒地里迷了路。
譚允旦聽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難道它們象徵的是七大星辰?」
誰沒有青春年少時呢?少女的傲慢和心靈,又有誰能完全讀懂呢?
戈壁上這個小小的駝隊,像是沙海中的一粒沙子,緩緩移動著。
受到驚嚇的駱駝跑得飛快,譚允旦在上面驚叫出來,無奈卻怎樣都控制不了駱駝。查海洋反應迅速,他毫不猶豫地跨上駱駝,拚死踢著駱駝,逼它跟上譚允旦。
當W指出古墓溝墓地是一次集體殉葬的墓葬形式時,查海洋並沒有立刻認同,而是反問老師:「您怎麼能斷定得如此肯定?」
沒有人對W的命令有疑義,包括鍾衛紅。這是在當下狀況里最好、最理智的一種做法。只是在天亮啟程的時候,W發現鍾衛紅和他的駱駝不見了。
1900年3月下旬,年輕的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帶領的探險隊,已經在羅布荒原上艱難行進了十多天。比起沙漠里的惡熱、饑渴和巨大無邊的孤獨,斯文赫定更苦痛煎熬的感受卻是來自內心。他心愛的姑娘已經嫁給別人,而他只能在信中恭喜這位他愛了一生的姑娘新婚幸福。並告訴她:「沙漠最好的一點是沒有人,真正的男人都是孤獨的。」
奧爾德克在返程找鐵鍬的過程中,因風沙而迷路,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座令人迷惘的古城。他帶了一個紀念品——精美的雕版,送給斯文赫定。斯文赫定並沒有當即返回查看,而是指揮探險隊繼續按既定路線行進。但他對奧爾德克承諾,明年的這個季節,他一定會回來去探訪那個令人迷惘的古遺城。
古墓溝墓地的發現,成為中國考古歷史上一個獨一無二的發現。再沒有任何墓葬以這種奇特而震驚的方式出現在世人的目光中。多年後,那時譚允旦韶華已逝,不復青蔥少女而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宋代瓷器鑒定專家后,曾偶然再次看到了與古墓溝太陽墓類似的遺存。
在月光下,查海洋高而寬闊的額頭,挺拔筆直的身材,讓譚允旦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古羅馬的雕塑。她被查海洋的問題一驚,回過神來。還沒等她回答,查海洋已經迫不及待地說道:「何謂七元?日有60,宿有28,420日而一周。420者,以60與28俱可以度盡也,故有『七元』之說。一元甲子日起,虛。以子象屬,而虛為日,屬也。二元甲子起奎。三元甲子起畢。四元甲子起鬼。五元甲子起翼。六元甲子起氐。七元甲子起箕。至七元盡而甲子又起虛。周而復始,但一元起於何年、月、日,則不可得而考矣。允旦,你知道嗎,我堅信這太陽墓穴外圍的七層木樁,這七個讓人困惑的圓環,它們象徵的,是中國古曆法思想中的七元!」
「吉祥的光陰一去不還/命運之星悄然隕落/而你仁慈的心卻不願發現/眾人對我那些過錯的指責/你深深體察我悲痛的情懷/毫不畏避地與我分嘗/我所能想象出的摯愛/尋無覓處——除了你心上。」
奧爾德克,這個在史書上找不到名字的人,卻一次又一次改寫了西域探索史。他像是在這個時間拐點突然出現的一個刻度,上帝借他的手精確地指向羅布泊地區最重要的遺址之一。在那個氣喘吁吁,讓人抓狂的傍晚,當貝格曼的隊員決定宿營休息時,奧爾德克的手指緩緩指向遠方的一個小山包。
鍾衛紅和查海洋下了駱駝,正準備去扶譚允旦,不料譚允旦騎乘的駱駝被即將到來的沙暴所驚嚇,哀鳴一聲,一頭撞了出去。
譚允旦搖搖頭,目光中由最初發現太陽墓的激動漸漸變成了深邃無法言說的悲哀:「12個孩子……他們在這個墓葬里承擔的是什麼角色?」
一般來說,作為考古工作者常年接觸各類遺存、遺址、墓地等,早已練出金剛不壞之身。在常人見到普通的屍體都會毛骨悚然時,考古工作者一邊捧著飯盆,一邊蹲在墓邊看著面目詭異的古屍指指點點,進行「午飯研討」是非常常見的事情。但任何一個考古工作者,最不願意見到和挖掘的就是有人殉或人牲的墓地或遺址。
鍾衛紅掙扎了一下,托侖尼的手像鐵鏟般堅硬,沒有迴旋的餘地。這時沙暴已經以驚人的速度席捲過來。鍾衛紅向西望去,那裡已經滿是沙塵,什麼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