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章 十九年

第二十章 十九年

無論我將活著為你寫墓志銘,
或你未亡而我已在地下腐朽,
縱使我已被遺忘得一乾二淨,
死神亦不能把你的憶念奪走。
——威廉·莎士比亞
他在心底輕聲默念著這個如詩如畫的名字。她高挑美麗的身影從沙漠車上跳下來,笑容像五月的陽光般燦爛。他向她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指才發現她的手指是冰冷的。
「或許這是一個路標?」秦三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秦三玉笑不出來,他悲傷地望著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靈魂被她的笑聲碎裂了一地。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同志之間,相互關心是應該的。」
秦三玉心中一緊,意識到自己剛才聽到的異響並不是幻覺。很明顯夏池也聽到了。他猶豫了片刻,披起大衣,挑開門帘走到夏池帳篷口問道:「夏池,你還沒睡么?」
不可能,秦三玉迅速否定了這些答案。這是荒無人煙的大漠,離這裏最近的團場也有170公里。
就像走到生命某個時刻,看似很多選擇時,其實所有的路都指向最後一條。于寬嚴站在樹下,點了根煙。
秦三玉微微地嘆了口氣,也站起身來:「是啊,希望能挖出點東西。」
黑影飛行在月亮之前,月光精確的描繪出了它的剪影。巨大的雙翅像是死神的翅膀,它張著厲爪,兩顆長而尖銳的牙齒在它呼嘯間露出,泛著慘白的光。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秦三玉絕望向鍾衛紅問道。
這一夜大家睡得都不踏實。晝夜溫差的加劇讓曠漠中的風愈發大起來,幾乎是呼嘯著穿過帳篷的縫隙,微微掃過人們的臉龐。吳老師和秦三玉聊到午夜,秦三玉有關古墓溝墓地和小河墓地文化圈的一些看法讓吳老師大加讚賞。最後兩人實在困得狠了,終於倒頭睡下。
這是他心靈的出口,是他被噩夢追逐到無路可退時最後的救命稻草。他秘密而深重的懺悔,自我辯白或自我厭棄,都寫在其中。
秦三玉望著眼前的男人,只有失眠時才有的恐懼和焦躁忽然佔據了大腦,疼痛像潮水般湧進頭顱。他強打精神,集中注意力思考了片刻,開口道:「我們在尋找小河墓地的途中,不幸遭遇了沙暴。夏池同志正和吳應、孫自強一組,我和趙明一組。當時沙暴很大,能見度極低……沙暴漸小的時候,我們找到了他們的遺體。不幸的是,新一輪的沙暴捲土重來,我和趙明同志決定驅車離開,向35團場求救,回頭再尋找遺體。可是遺體再也沒……」
秦三玉知道夏池沒有說謊,但他不願讓夏池擔心,便安慰道:「這裏這麼荒涼,你想有客人來拜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肯定是你把風聲給當成別的動靜了。」
W先生的隨行人員中有日本的考古學家,他們以攜帶當時最先進的考古發掘設備為條件,爭取到了考古隊中的兩個位置。在歡迎晚宴上,當時已經在XJ博物館工作的鍾衛紅受領導委託,向W先生致歡迎辭。
九月的烏魯木齊依然炎熱。秦三玉坐在寬敞的辦公室里,翻閱著世人所稱的「樓蘭美女」鐵板河發掘報告,心中煩悶而焦躁。他拉開辦公桌右下最底的一個抽屜,裏面除了一個上鎖的鐵盒,空無一物。打開鐵盒,裏面有一個封面印著李鐵梅的厚厚筆記本。
這一次,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獨立開棺,如果將這匹麻布看成棺材的話。他的手指有些顫抖,深深吸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吳老師。
W7N6的前期挖掘一直進行得很順利,到最後十米時遇上了難題。堅硬的岩石抗暴性很高,埂子苦著臉從洞口爬了上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
車後傳來遠遠了第八聲槍響,五四手槍里的最後一發子彈。
地下異常的響動讓考古隊的所有人都激動萬分,這意味著另一個讓人驚喜的考古發現可能即將露出眉目。大家跟瘋了一樣揮起鎬頭,拚命向下推進。
「我又夢見了她。這次她追上了車子,我把她拉進車內,但很快,怪物又追上了我們,將她撕碎……我竟然會因為這次活動而受所里嘉獎,破格提拔為副主任。瘋了,這個世界和我都瘋了……趙明早已回到北京,我給他辦公室打電話,他總是不接。看來他已決意將我和羅布荒原徹底隔絕。我又何嘗不想如此,可是內心時刻的煎熬將我疼醒過來。我知道自己將會受到懲罰,我亦會坦然接受。可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一切偏偏要發生在我身上?」
一年後。
秦三玉向前走了一步,原本想提出帶自己一起去的想法被W先生的話給堵了回來。他有些失望地低下頭,合上書本放在一邊。
鍾衛紅沒有說話,閉上眼睛靜靜坐在座位上休息。秦三玉意識到談話到此為止,他必須永遠終結這個念頭,即便他內心的痛苦與日俱增。
大約到了凌晨一點多的時候,秦三玉忽然驚醒,煩躁和胸悶讓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失眠。
「小秦,」W先生一挑門帘走了進來,臉上滿是激動的神色,「另外一個小組傳來消息,他們在孔雀河下游的鐵板河挖出了一具女性乾屍。」
夏池沒有注意到秦三玉臉上複雜的表情,搖頭道:「不,沒那麼簡單。剛才我……我從帳篷的縫隙里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黑影。」
老六有點失望,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下臉,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跟在於寬嚴身後。
第五發、第六發,直到第七發子彈,那個為首的雙翼人形物才踉蹌著倒地。夏池握著手槍,全力向沙漠車這邊跑來。在她身後,是死神黑壓壓的身影。
「這是人嗎?」夏池的手一直下意識的放在槍盒處,眼睛凝視著地上的一團黝黑,「怎麼會有翅膀?」
秦三玉接過汽錘,脫掉外套:「我來吧。你們聽聲。」
「哦,」W先生坐直了身體,認真看著年輕人,「說說看。」
于寬嚴走到眾人面前,沉聲道:「爆破前,是不是都按操作規程檢查過了?」
她喘息著奮力跑著,與車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秦三玉伸出手,想制止趙明,哪怕讓他放慢速度。然而後視鏡里大群的黑影已經壓了過來,腐臭腥甜的氣息像是讓人魂飛魄散的迷|葯,止住了他伸向趙明的手。
大約到了中午時分,他們向下又挖了大約有120厘米。秦三玉扔掉鎬頭,對吳應說道:「吳老師,你們感覺到沒有,地下深處好像有迴音。」
老六得意起來:「嗨,我誰啊,我多機靈啊。我好幾次看到于連長摸著小本兒坐在帳篷里,就是那個死人臉的樣子,陰沉沉的。你偷偷去烏什塔拉鎮找古麗的事兒我猜連長也給記上了。」
秦三玉有點詫異,俯身悄聲問道:「怎麼可能,她那麼年輕。」
這時,紅色的木門外傳來幾響敲門聲。秦三玉調整了一下情緒,朗聲道:「請進。」
晚宴簡樸而熱烈。文物所和博物館的領導頻頻向W先生敬酒,對於雙方來說他們既是朋友又是同行,此番見面,少不了把酒言歡、聊聊讓人激動的古墓溝墓地遺址。古墓溝墓地的發現震驚了世界,一時間原本寂寂無聞的北疆成為全世界考古乃至文化界的聚焦。它的偉大之處不僅僅在於彰顯了早期人類對天文曆法的認知,更包含了人類變遷的足跡、亞歐大陸的文化交融史。
年輕人的眼睛熱切地望著W先生,依然是謙遜而堅持的口吻:「貝格曼發現小河墓地時,之所以命名為小河墓地,是因為他給途經的孔雀河和塔里木河之間的支流命名為小河。恰恰在這支流附近,他發現了這片千棺墳冢。小河墓地的先民如何將死者葬在遠離聚居地的沙漠里?幾千年前的交通是個難題,尤其是在戈壁荒漠中。我想,他們一定是利用支流,以船隻來進行運送屍體。甚至,有可能這支流就是他們挖出的運河。他們如此大費周折的運送屍體,以特別的方式埋葬遺體,一定是與他們的信仰有關。而這信仰,或者說信仰中的一部分,則是由古墓溝墓地體現出來的。」
「笑什麼笑?再笑都給我搬石頭去!還看著我幹嗎,說你呢,老六!」
埂子先是輕聲笑了兩下,隨後仰天大笑了出來:「我們的于連長會去盜墓?你做夢吧,編故事也要編得像一點!我不管你是誰,你想幹什麼,離我遠一點!」
骰子終於停了下來,旁邊歡呼聲響了起來。男人沮喪地捶了一下桌子,把面前最後兩張百元鈔票扔了出去,轉身從角落裡的一個小門走了出去。院子里一點光線都沒有,隱約的月光照在路上,他點了一根煙,走了兩步。他終於還是抑制不了內心的失望和焦慮,伸腳向身邊的一棵老槐樹狠狠踹去。
她步履輕盈地向帳篷走去,高挑美麗的背影讓秦三玉想起古希臘神話中的女神,那些美卻可望不可即的女人。
但現實遠比夢想殘酷。畢業后的秦三玉被分配到新疆工作,女孩則留在了北京。兩地相隔一年後,秦三玉接到了分手信。這並不出乎他的意料,事實上在人頭涌動的北京站台揮手告別時,在他的內心已經知道這是永別。他在文物研究所工作的幾年時間里,領導和同事不乏熱心人給他牽線介紹女友。他的內心缺了一塊,似乎再也縫補不起來,就這樣一拖再拖,轉眼已是大齡青年。
秦三玉跟在趙明身後,踉踉蹌蹌,連滾帶爬的向沙漠車跑去。身後傳來吳應的慘叫聲和夏池的兩聲槍響,秦三玉回頭望去時,吳應的半邊臉已經被撕扯掉,露出模糊殘破的血肉。吳應的叫聲像是被生吞活剝時最後的掙扎,凄厲而慘烈的回蕩在沙漠夜空。他手腳並用向前爬了幾步,血在沙子上拖出一條粗厚的痕迹。片刻后終於支撐不住,他頹然停在了那裡。
走出帳篷的秦三玉冷不丁聽到問話,心裏有點發虛,他故作鎮定道:「我再怎麼積極也不能半夜起床工作啊。」
夏池臉色蒼白地站在一邊,顯然昨晚沒有休息好。秦三玉心中有些不安,他扭頭看了看夏池,心中決定不將昨晚的事情說出來。在那個時代,男女關係是件很敏感的事情。
「報告連長,我有思想波動,需要向您彙報!」
秦三玉早已將已知的小河墓地相關資料爛熟于胸,饒是如此他也深深知道,能否找到小河墓地,找到沙漠深處那個魔鬼守護的地方,運氣是主要因素,否則W先生也不會如此心心念念地執著而無所獲。
潛伏在拐角處的埂子見於寬嚴和老六並肩走了出去,立刻貓著腰一溜煙鑽進連長帳篷,手忙腳亂地翻了起來。枕頭和床單下都沒有,他轉身拉開了屋子裡唯一的一個抽屜,一眼看到了躺在裏面的李鐵梅。昏暗中,埂子咧嘴一笑,夾著日記本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
大約一周以後,古墓https://read.99csw.com溝墓地的二次發掘工作基本告一段落。基於上次發掘的細緻基礎,這次活動主要是以查缺補漏、進一步研討為主。兩位日籍學者蒼澤明步和大野直對於古墓溝墓地深感震撼,如獲至寶,卻一直為三維掃描設備不能應用而感到煩惱。
他準備上床睡覺時,忽然瞟到抽屜沒有關嚴,漏了條縫出來。他拉開抽屜,發現李鐵梅的位置從抽屜左邊移到了右邊。于寬嚴思忖了片刻,將日記本取出,塞到了軍用包里。
秦三玉的聲音急切起來:「什麼葬俗?遺存物多嗎?乾屍保存得如何?」
蒼茫暮色籠罩了塔里木的大地。當孫自強和秦三玉完成了吳老師布置的任務后,落日的餘暉在西邊隱去了最後一點光澤。
秦三玉心中一涼,意識到昨晚真的是有人來過了。
2:2,大家的目光落在了吳應身上。吳應沉吟片刻,開口道:「我先和W先生聯繫一下,請示后再決定吧。」
于寬嚴點點頭:「進來說。」
于寬嚴站起身來,走到準備重新倒茶的秦三玉身邊:「秦主任,您不必客氣。今天我冒昧地來打擾您,其實只是想……」他的聲音停頓了片刻,神情肅穆憂傷,「想知道夏池最後的時刻是怎樣度過的。」
于寬嚴如是回答。
「等等,夏池……」秦三玉本能的衝口而出,讓夏池詫異地呆立在原地,回頭望著他。
從指縫裡透出的手電筒光照進了趙明和孫自強的帳篷里。他們倆正睡的酣實,一個在磨牙,另一個則發出有節奏的鼾聲。秦三玉收回電筒,對夏池低聲道:「他們倆都在,老吳在我的帳篷里。剛剛我看了,營地周圍也什麼可疑的情況都沒有。」
「是不是生活上有什麼困難了?」他漫不經心地問道。
令人奇怪的是,那個晚上的無線電彷彿受到某種磁場的強大幹擾,一直只有雜訊迴音。此前雖也有磁場干擾,但一直還算暢通可用。吳應嘗試了很久,無線電始終處在不能使用的狀態。經過考慮,吳應向隊員們宣布,明天清晨起來后整理出發,先行返回馬蘭基地待命。
「會不會是地表異常?」孫自強蹲下來,用手指抿了抿鹽鹼地表,隨後搖搖頭,「很堅硬,不會是自然沉積造成的。」
鍾衛紅站起身來,同情地拍拍秦三玉的肩膀:「馬蘭基地的小謝告訴我的。走吧,散會了。」
話音未落,一陣震動從腳下傳來,伴隨著低沉的爆炸音。
大約是為回馬蘭基地決定而高興,夏池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她的聲音中滿是愉快和期待:「就要見到我的寶貝女兒了,我已經兩年沒見到她了。」
吳應迷迷糊糊間坐了起來,片刻后帳外的異響讓他清醒了過來。他一撐手爬了起來,披上大衣道:「走,去外面看看!叫醒其他人,讓夏池帶上槍。」
他們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幾乎是嚎叫了。
「吳老師,那邊……」趙明的聲音已經走調,幾乎帶著哭腔。
坐在下面的秦三玉捅了捅鍾衛紅,低聲道:「你早知道要分組尋找小河墓地的事情了吧?名單知道了嗎?」
秦三玉的眼睛掠過自己熟悉的筆跡,呼吸粗重起來。他拿出鋼筆,想在空白的一頁上寫點什麼。煩悶和憂慮卻又讓他頹喪地放下筆,在室內如困獸般來回走著。
秦三玉難以掩飾內心的失落,輕輕的「哦」了一聲。
W先生呵呵笑了出來,扭頭對伊爾德斯說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你看現在的年輕人,想法活躍而有考據,銳進卻不乏謹慎,真是讓人另眼看待。小夥子,」W先生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你叫什麼名字?」
「給我講講查海洋的故事吧,聽說他是P大的高材生?」秦三玉坐在鍾衛紅身邊,有些好奇地問道。
W先生沉吟了片刻,抬頭道:「這個結論是不是下得早了點?」
一個圓臉平頭的中年男人紅著眼睛盯著桌上正在打轉的骰子,旁邊的人大聲吼著「大」!「大」!「大」!
吳老師給了他一個肯定和鼓勵的眼神,秦三玉不再猶豫,伸手向麻布包摸去。
埂子冷冷看著他:「不錯。我是一個身無分文的賭徒,還有一個等錢換腎的兒子。你要是有什麼事找我,肯定是找錯人了。現在連親戚見了我都繞路走。你到底是誰?」
土豆路過時看到埂子蹲在帳篷后,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湊了過來:「喲,班長,你在學,學,學文化哪?」
于寬嚴走到北京南路的盡頭,這裡是一個十字路口。其實去哪裡對他來說並沒有區別,組織上已經找他談話,希望他今年轉業。考慮到夏池同志的犧牲,組織上會為他在老家安排一個體面的工作。
W先生和鍾衛紅連夜奔赴察看的,就是後來被稱為「樓蘭美女」的著名乾屍。1980年,秦三玉錯過了考古史上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之一。事後回憶起來,這曾讓他深深懊悔。然而真正讓他後悔的,是接受W老師讓他留守的決定。
秦三玉覺得口乾舌燥,看了一眼照片后強作笑顏道:「挺漂亮的小姑娘。你長年駐紮在新疆,孩子父親要辛苦了。」
從麻布的紋理織法來看,至少是漢晉前的工藝。大家扔掉鎬頭,改用手柄鏟開始挖掘。在齊心合力的協作下,很快,一個麻布包捆的物事出現在眾人眼前。
秦三玉凝視著W先生的眼睛,輕聲道:「我會的。對此我盼望已久。」
就在這時,他聽見帳外一陣輕微的聲音,大約持續了五秒左右。他坐起來豎著耳朵聽了片刻,再沒有聲響,便以為自己是錯覺,搖搖頭苦笑一下又要躺下。這時又有聲音響起了。
「我操你大爺!這都三天了,好不容易推到最後兩米,你他媽給我演這種節目!沒技術就別下去!國家怎麼培養你的?我呸,熊樣!」
「經過一周的工作,我們這個臨時集體中來自各地、各個部門的同志們想必已經相互了解。我們在古墓溝墓地的二次發掘工作非常有效率,我謹代表項目組感謝參与工作的各位同仁。同時考慮到經費和人力、物力關係,進一步開展工作迫在眉睫。我們下一步工作將分為兩組,分頭探找小河墓地。大家已經拿到了有關小河墓地的相關資料,希望大家仔細核對,認真研究,爭取讓今年的考古大發現中出現小河墓地的名字。」
「五百六十九塊八毛四。」
埂子越看越心驚,雖然有不少字不認識,但足以讓他的心跳加快,呼吸沉重起來。
于寬嚴笑了一下,走出帳篷:「那我們出去遛遛,邊走邊說,好嗎?」
從后擋風玻璃看去,夏池踉蹌著又跑了幾步后,終於意識到她永遠不可能追上這輛車了。她絕望而蒼白的臉龐在月光下美得讓人心碎。停住腳步后,她凝視了這輛車最後一眼。
這裏午後的陽光比烏魯木齊或北京更溫暖。太陽照在身上,是一種酥軟懶洋洋的感覺,尤其是微風吹過時,現在或4000年前的美好時光彷彿並無區別。
與活躍的秦三玉不同,鍾衛紅依然是沉默寡言的。W先生非常重視這兩位年輕骨幹,不僅親力親為指導他們的發掘工作,更在方法論和考古文化學上與他們進行廣泛交流。秦三玉經常會向W先生提問,有些問題讓W先生陷入深思,有些則讓他哭笑不得。秦三玉的思路與查海洋或鍾衛紅都不相同。查海洋是基於文獻基礎上的一種浪漫主義思維,總體來說還是偏於嚴謹和保守的。鍾衛紅則更不用說,他只相信考據。而秦三玉的思想是跳躍性的,大胆而尖銳。他不怕失敗,敢於發問,讓W先生既喜愛又頭疼。
「我來吧。」于寬嚴不容他們爭辯,口氣毋庸置疑。他穿上防爆服,帶上安全盔,又叮囑了一句,「按照規定,遠離洞口。」
當時小兵看到了于寬嚴走到了埂子背後,埂子卻不自知,依然口沫橫飛。小兵使壞道:「班長,你就給咱學一個連長的死人臉唄!」
與此同時,中方的人員早就投入了手動測繪校準和密集查遺的工作中。
沒人回答。事實上在場的每個人都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吳老師的手有些顫抖地摘下眼鏡,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審視著眼前的東西。沒錯,它依然在那裡,雖然死去,卻猙獰依舊。
于寬嚴向他走進了一步:「從現有的資料文獻和我在北疆尋找十九年的結果來看,墨山國的人們掌握了小河-古墓溝文化中重生的巫術。他們真的可以做到使人重生。只要我能深入這個秘密,我可以再見到夏池。」
「哎,班長我跟你說,」老六向轉移話題,改改埂子鬱悶的心情,「于連長有個印著李鐵梅的小本兒,上面全記的是咱們的小賬,什麼好人好事,壞人壞事,都記上面。」
鍾衛紅看了秦三玉一眼,淡淡道:「沒什麼好說的。」
「不,這是我最後一次外勤任務了。我將調回內地,批文已經下來了,如果不是這次有日本外賓,組織上也不會派我參加行動。」夏池如是回答。
秦三玉的聲音壓得很低,他並不願意讓隊里其他人發現此刻這個有些尷尬或曖昧的場景。
木樁從形態上看,已經立在這裏很久了。風化后腐舊的木表在黃昏的暖光中滄桑而沉默。
于寬嚴在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停頓了片刻,似乎改變了主意,沒有選擇公交車而是步行,緩緩慢步而去。秦三玉的心中像是被什麼刺痛了一下,用手捂住臉,順著窗邊的牆壁跌落下來。他坐在地板上,喘息了一會,抬頭望著天花板,放任自己的思緒隨波逐流,飄蕩在羅布荒原和自己命運的上空。
今晚的月亮分外大而圓,皎潔寧靜的懸挂在半空中。秦三玉無心欣賞沙漠美景,正要叫人時,夏池、孫自強、趙明已經聽到動靜紛紛跑出帳篷。
年輕人也微笑了出來:「我有一個大胆的推測。在小河墓地的周圍,貝格曼並沒有發現人類生活的遺迹。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孤立的墓地遺址。而您在古墓溝墓地周邊同樣沒有發現人類聚居地,考慮到您對古墓溝墓地作為一個祭祀和曆法象徵意義的集體殉葬的推論,我認為古墓溝墓地不是一個獨立遺址的結論應當可以成立。從您的報告和貝格曼的回憶錄看來,小河墓地和古墓溝墓地內在的共通點很多。比如信仰,比如數字的特殊含義,比如隨葬草簍等等。因此我認為,小河墓地和古墓溝墓地是一個共同的文化圈,他們屬於同一個族群。」
年輕人的臉龐因為W先生的讚揚微微揚起了紅暈,他低聲卻鏗鏘有力地回答道:「秦三玉。」
埂子轉過身,疑惑道:「你看到了誰?」
此刻在這荒蕪的沙漠中,浩蕩無垠的沙粒之海與亘古未變的明月相顧無語,五人營地在這偌大的世界里顯得如此渺小孤單,秦三玉的心中飄忽不已——一會是與夏池獨處的歡喜,一會又變成失落與孤獨交替的憂傷。
他的目光里有一種讓人動容的力量:「女兒遲早會長大,九-九-藏-書會問她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怎樣走到生命的終點。我不想用謊言欺騙她,所以請您告訴我實情。」
「我想讓你跟我回北疆。」于寬嚴緩緩鬆開了他,埂子呻|吟了一下,抽回手腕揉了揉,爬了起來。
埂子最得意拿手的事情之一就是模仿于寬嚴。他用手摸著稚嫩的下巴,咳嗽了一聲:「那開始了啊!」
「等等,」埂子心中一動,向前走了一步,「于連長在醫院昏迷時,老六家裡來信,說收到了一筆匿名發來的錢。這筆錢是多少?」
「我有幸第一時間讀到您的古墓溝墓地遺址發掘報告,結合貝格曼的回憶錄,我有個想法。」
埂子說完,轉身向院外走去。
秦三玉笑了出來:「得了,那兩位日本人的漢語還帶京腔的,根本用不著翻譯。」
他一邊倒茶一邊瞄著訪客。訪客三十歲上下的年紀,不算英俊的臉龐上卻有一股昂揚的氣質,只是神情有些黯然。
老六拉住于寬嚴的袖子,哭了出來,鼻涕拖了老長。
1980年,W先生再次返回了新疆。他的行程有三個目的,一是對古墓溝墓地做更深層次的研究發掘,二是希望找到小河墓地,同時繼續尋找查海洋的屍體。XJ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博物館兩家單位以最高規格接待了這位古墓溝墓地的發現者。
是夜,W先生召集全隊開會,在會上宣布了下一步的工作計劃和分組計劃。
「報告連長,在您的帳篷里,我覺得太緊張了,不敢說。」老六鼻子一抽,兩根若隱若現的法令紋讓他表情看上去愁苦不堪。
鍾衛紅蹲在木樁前,仔細的察看著,片刻后他開口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夏池拚命跑著,並不回頭去看那些讓人戰慄的黑影。趙明咬牙盯著那些黑影追趕的速度,其中一些從密集飛行的隊伍中脫離出來,俯身至孫自強和吳應的屍體邊啃噬起來。在秦三玉還沒有反應過來時,趙明已經踩下油門,沙漠車一陣顫動,像是一嘆息的悲鳴,隨即向前狂奔而去。
于寬嚴順著安全梯,緩緩下了豎井。連續幾日夜不能寐讓他有些頭暈,思維卻異常清晰。他將燈源放在一邊,仔細查看了一下爆破裝置。因為地下爆破受臨空面的限制,他們使用的是掏槽孔的布置形式。在當時3S技術還沒有應用在精細爆破中,布孔、鑽孔、裝葯等流程主要還是靠手動控制。于寬嚴仔細查看了一下,發現是由於其中起爆孔眼的引線虛浮造成了這次爆破未啟動。
「小秦,你昨晚起來幹活了?」站在木樁邊的趙明撫著下巴,疑惑地問道。
豎井的作業場所在庫魯克塔格山區,這裏還是當年蘇聯專家沒有撤退前和中國科學家一起選址敲定的地方。從各項數據和指標看來,在這個彷彿失去生命的山脈環抱中是最適合進行地下核試驗的場所。于寬嚴並沒有因為自己即將轉業而放低要求,他親力親為,帶著老兵和新兵蛋子一起下地操作。
鍾衛紅的臉色一直是沉靜的。連續幾日在沙漠中毫無發現,鍾衛紅看上去並沒有焦躁神色,眼睛卻始終沒有停止對外界的觀察觀測。
相比之下,日本學者帶來的掃描設備是最為可行而實用的設備。理論上通過三維掃描、近景攝影測繪等技術,可獲得等值線圖和不同效果的三維圖像。傳統的考古探方和遺迹所繪製的平面圖、剖面圖是二維的,以正投影方式測繪並不能立體的反映對象,難以表現遺址的高差變化,斷面的選取及測量過程容易造成較大誤差。通過三維掃描技術,不僅可以獲取遺址任何一點的三維坐標,而且精確、方便。通過蒼澤明步的介紹,秦三玉和鍾衛紅了解了三維掃描的一些基本常識。當然在當時的歷史局限下,掃描設備的處理速度是非常慢的,數據處理也不如現在完善。即便如此,秦三玉仍然被這最先進的技術所鼓舞,興趣盎然。
晚上,同帳篷的老吳早早睡了。大概是因為白天過度的體力勞動,老吳幾乎在倒下的同時就發出了鼾聲。秦三玉背過身去,打著手電筒看書,生怕自己打擾老吳休息。大概到了凌晨一點左右,秦三玉終於覺得有了倦意。他合上書本,心中暗自祈禱自己今夜不要失眠。
趙明一手端著茶杯,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冷饃啃了起來,嘴裏含糊不清道:「地表明顯有被人手抓刨過的痕迹——看來沙漠里也有雷鋒,幫咱刨地啊。哎我說,你們該不會是誰有夢遊症吧?」
他的手指指向木樁:「你看,昨天我們向下發掘的深度,我在木樁上做了一個標記,是五十厘米。可是你看,」他蹲下來,手指掠過木樁上的記號,「今早起來,木樁標記下的鹽鹼地下沉了至少20厘米……這是有人來刨過啊。」
「連長,」老六鼓起勇氣道,「您能不能幫我疏通一下,我想提前複員。家裡親戚都指望不上。我爹自從摔傷之後一直卧病在床,娘她天天哭,眼睛都要瞎了。那點津貼寄回去連塞牙縫都不夠。家裡沒有壯勞力,五個弟妹都餓得走不動了,連長,我求求您,您幫幫我吧!」
夏池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剛剛我聽到了一些聲音,好像是……有人在我帳篷外徘徊,所以我才會發問。」
埂子思忖片刻:「為什麼?」
雖然沒有收穫,但這個木樁在目前的狀況下還是給了考古隊希望。大家紛紛下車,開始駐紮帳篷。
W笑了出來:「看來你的想法還不少。文化圈——你為什麼用這個詞概括小河墓地和古墓溝墓地?」
除了在場的日本外賓,所有人都知道W一年前帶隊到北疆考古的經歷,也知道查海洋同志犧牲的事情,眾人靜默無聲。鍾衛紅微微仰起臉,克制著內心的激蕩。
趙明自言自語道:「這就奇了怪了。」
「你幹什麼?!夏池還沒跑到!」秦三玉向趙明吼道。
這裡是淄博一家地下賭場,圈子裡的人大都知道這裏。只要你願意,可以在這裏做任何形式的賭博,現金交易,不允許賒賬。老闆的抽成是1.5,雖然有點高,但這裏最大的好處是安全。
「可是……」埂子掙扎了一下,話沒說出口。下去的危險不言而喻,他們都知道。
W老師點點頭,抬頭看了看天色:「嗯,我也有這樣的想法。今晚我們先在這裏紮營休息,明天以這個木樁為中心,在直徑五米範圍內開探方。」
老六吹得口沫橫飛,聽得埂子心裏拔涼拔涼的。他撓了撓短得不能再短的平頭,湊近老六道:「哎,我說,你看這麼著……」
夏池臉色蒼白,在原地站住,克制著驚慌起伏的呼吸,穩住手腕,舉起手槍,向雙翼人形物瞄準。
埂子跳著腳,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掄圓了胳膊叫罵。老六幾個人耷拉著頭,不敢說話。
「夠了。」于寬嚴的聲音有些激動,隨即平息下來,「夠了。」
庫魯克塔格山脈腳下大都是戈壁。一望無際的黑色石頭鋪陳在乾涸的孔雀河古道邊,大風經常卷著沙子從南面席捲而來,讓人呼吸都困難。生活艱難而枯燥,更不用說在鹽鹼地上作業的艱苦。
九月底的陽光燦爛地揮灑在塔里木盆地上。白天的溫暖與夜晚的刺骨寒冷形成了鮮明對比,考古隊在塔東地區緩慢移動著,試圖尋找到有關小河墓地和查海洋屍體的蛛絲馬跡。
「別哭。老六,別哭。」于寬嚴伸出手,幫老六揩掉鼻涕,「當地政府沒有救濟么?」
「你覺得我們有可能找到小河墓地嗎?」秦三玉開口問道。
秦三玉的臉上一陣滾燙,藉著一股猛勁咬牙問了出來:「他對你好嗎?」
「停車!」秦三玉又吼了一聲,他抬頭從後視鏡里看到夏池並沒有放棄,依然跟著車后狂奔著。他扭頭從后擋風玻璃望去,有那麼一瞬間,夏池的手幾乎都要碰到車尾,然而人的速度終於還是不敵車速,她的手指在接近沙漠車的極限近距后又被拉開了距離。
「我看見了夏池,我的妻子。」于寬嚴靜靜站在原地,在月光下筆直消瘦的身體猶如雕塑,「爆炸發生時,地下的一個凹槽遮擋了我。在我垂死之際,神志依然清醒,能聽到你們在洞口的叫聲。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站在黑暗裡的夏池。她穿越岩壁走到我身邊。她的手指摸過我的臉,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她那麼真實,她不是我的幻覺。埂子,這是上天對我的補償,是上天在提醒我。」
敏感的秦三玉似乎明白了這聲輕微感喟背後無盡的深遠,他拍了拍鍾衛紅的肩膀:「生活總是不盡如人意,呵呵。」這時他看到了窗外的夏池,一旦看到她,他的目光總是無法離開。她拎著一個包裹,身手矯捷地跳上第二輛車。
背後的汗毛頓時豎了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已,他跌跌撞撞向後退了兩步,跌倒在地。
「……當我清醒過來后,意識到我們無法向組織交代。趙明冷靜下來,快到35團場時,他叮囑我,其他三位同志的犧牲是因為我們在尋找小河墓地的過程中遭遇沙暴。我們不能帶部隊的同志去真正的現場指認屍體,因為那會暴露事實真相。至於W先生,趙明會告訴他那個胡楊木樁下一無所有,我們在第二天就已轉移了……」
對於秦三玉來說,那一夜有點輾轉難眠。從大學時代開始,他的身邊從來沒少過那些或羞赧或大胆的追求者。作為班長及又紅又專的代表,他英俊的外表,簡樸的生活作風,爽朗的性格,這些都讓他成為命運的寵兒。在大學里他和一個女孩曾經悄悄談過戀愛,在當時的年代,校園戀愛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是世俗或規則又怎能阻擋兩顆年輕火熱的心呢?
夏池的第三發子彈打出,打中了雙翼人形物的右翅。它搖晃了一下,隨即身上又中了一發子彈。憤怒激發起的力量讓它沒有放棄目標,它奮力一撲,咬住孫自強的脖子,將他拖倒后,狠狠撕裂了他的脖頸。隨即它轉身振翅,兇惡地向夏池撲去。
秦三玉咬住嘴唇,遲疑了片刻:「夏池呢?」
「因為,」于寬嚴的聲音依然是低沉的,「我在北疆尋找了十九年,有驚人的發現。我相信除了小河墓地和古墓溝墓地之外,北疆應該有另有一個巨大的墓葬區。其中隱藏的秘密,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這個墓葬區是古墨山國那些棄城居民的棲身之所,任何一件文物都會價值連城。埂子,賭桌不可能讓你獲取為兒子換腎的錢。你考慮一下吧。」
「這,這是什麼鬼東西?」孫自強的聲音顫巍巍的響起。
當年貝格曼發現的連接孔雀河與塔里木河的支流隨著時間和地貌的改變,很多地方已經消失無跡,其著的《新疆考古記》對小河墓地的確切地點也語焉不詳。和去年一樣,W先生帶的小組又一次陷入困境。
秦三玉向吳老師問道:「我們要不要跟W先生聯繫,請求增援?」
于寬嚴在埂子身後拍了九九藏書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學得很像,再接再厲。」說罷轉身而去,丟下一句話,「W7N6的最後50米的爆破工作你們班負責,給我幹得漂亮點。」
秦三玉點點頭,低聲道:「放心吧,W老師。」
「不知道!我立刻下去檢查!」
W先生笑了出來:「看你急的,一切還不清楚,他們那邊也是激動得不得了。今晚我就要和小鍾出發,到鐵板河那邊去看看情況。你留在這邊,協助吳應老師做好發掘工作。」
說罷,埂子向老六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自己一起下去。于寬嚴伸手攔住了哥倆:「我來吧。」
他這樣坐了一下午,內心深處不斷的和自己對話,譴責和辯解讓他幾乎失控。直到下班他整理辦公桌時才發現,他的日記本不見了。
鍾衛紅簡短結束了歡迎辭,人們舉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那為什麼沒有按時爆破?」
秦三玉微微喘息了一下,走到椅子前坐下,雙手撐在膝蓋上道:「于同志,夏池犧牲的時候我們都很難過。我想組織上也將事實真相和你說過。夏池她身始至終,沒有愧對人民子弟兵的稱號,沒有懦弱和失去勇氣。」
埂子的呼吸急促起來,聲音有些顫抖:「騙人!我們連長已經犧牲了!他十九年前就死了!你,你個騙子……」憤怒和積鬱讓埂子失控了,他向于寬嚴沖了過去,伸手直取他的喉嚨想一擊制服他。
秦三玉雖然年輕,卻已參加過多次新疆地區的考古發掘工作,在疆內的作業經驗要比其他人豐富些。大家聽秦三玉這麼一說,頓時興奮起來。吳老師很重視,立刻從車上拿下汽錘,準備用地震法進行探測。
埂子覺得腦子裡一片混亂,他結結巴巴地問道:「什,什麼補償?」
它全身黝黑,身形瘦小,長度約為120厘米。人形頭顱小而干縮,手指呈利齒狀,嶙峋黑色的皮膚讓它的手捲曲著,下肢短小,幾乎已經退化。
于寬嚴和老六漫步在戈壁灘上,黑色的石頭無邊無際,彷彿鋪至天邊。于寬嚴彎腰撿起一顆石頭,在手裡撫了撫,吹開上面的沙塵。
一直以來,秦三玉的認知世界里一直把善看成是美的,惡是醜陋的,這幾乎是全人類的共識。然而在那一瞬間,那個黑暗的剪影讓秦三玉看得如醉如痴。力量,速度和決絕,彷彿黑影獲得了上天的某種恩賜厚愛,懸浮在空中,它停留在胡楊木樁上空,似乎嗅著下面死去同類的信息。
秦三玉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他恢復了冷靜,思忖片刻后悄聲道:「我去趙明他們的帳篷看看,是不是人都在。」
「我不僅知道你的名字,還知道你為什麼迫切地需要錢。」那個人聲音有點低悶,言語間卻從容冷靜,句句驚心,「你兒子因為尿毒症在做腎透析,一周三次,每月十三次。你想籌錢給兒子換腎,對嗎?」
大家隱隱感覺到了吳老師的擔心,默不作聲地拿起工具開始幹活。
「我是于寬嚴。」他緩緩道。
于寬嚴的身影停在原地。他沒有回頭,黑暗裡傳來他一聲隱隱的嘆息。
打開麻布包的,是秦三玉。
按照預先的計劃,W先生的隊伍在烏魯木齊停留了三天後,由庫爾勒東行進入戈壁地區。秦三玉、鍾衛紅都是隊伍成員,除了他們,隊伍中還包括兩位日本考古學家及W先生的助手和其他中方工作人員。由於W先生此行是國家資助項目,因此進入戈壁以後照例由馬蘭基地派出人員進行護衛。
W先生看出了他的思想鬥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秦,這邊同樣重要,我讓你留守就是希望你能逐步在考古發掘工作中獨當一面。我很看好你,如果運氣好的話,希望在這邊也能有所收穫。」
「誰在外面?」
小兵們鬨笑起來,埂子窘得滿臉通紅,眼睛在隊伍里找到了個倒霉蛋撒氣。
于寬嚴伸手把他拉了起來,低聲道:「男兒膝下有黃金,碰到坎兒要邁過去,不要跪下來。」他在老六褲子上拍了拍灰,臉色沉靜依舊,「根據兵役法,你現在複員幾乎是不可能的。先忍忍吧,總能渡過難關的。」
「不像。」孫自強沉吟地看著秦三玉的手緩緩打開麻布,「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情況有點詭異。」
「W老師,我覺得這個卐形圖案與古墓溝墓地文化有關。這幾天三玉也和我談了他的看法,我同意他將古墓溝墓地和小河墓地文化作為一個文化圈的推論。卐形是信仰的符號,這意味著這個胡楊木樁應該不是偶然立在這裏的。但是這個木樁是早期北疆人類所立,還是在絲綢之路開闢后,以及西域成為佛教文化交通的必經之地后所立,還有待商榷。無論如何,我覺得這個地方值得一探。」
鍾衛紅站起身後,面對W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W老師,歡迎您回到新疆。」
然而最讓人心驚的,是隨著麻布包的打開,它的身體也隨之伸展開。一雙黑色而巨大翅翼在它的身下驟然浮現,像是原本被翅翼包裹的黑卵,在血色夕陽里忽然釋放,恣意舒張。
順著趙明的手指,能清楚地看到營地以西的地平線上,一個龐大的黑影扶搖直上,向已經飛到營地附近的雙翼人形物追隨而來。那個龐大黑影逐漸飛近后,秦三玉才看清,這是一個無數雙翼人形物組成的黑柱,它們密集飛行著,昏暗中看起來像是一個猙獰鬼厲的巨大怪物。
「300跟290差得遠呢,10米可不是鬧著玩的!咱班立下軍令狀了,干不到300米,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嗎?」
「謝謝,這些話我都聽過了。」于寬嚴的聲音淡淡的,「不過還是謝謝您。」
沒人對秦三玉的窘態發出嘲笑,甚至沒有人注意到秦三玉驚恐而跌倒的身形。大家的呼吸快速起伏著,恐懼和疑惑像是海嘯中的惡浪,砸向在場的每個人。
秦三玉協助幾位老師在以木樁為中心的五米範圍內做了標記,經過簡單的排沙后,他們開始用鎬頭敲開堅硬的鹽鹼地。夏池因為手受傷的緣故,沒有參加勞動,負責後勤工作。
伊爾德斯站起身來,笑盈盈地拉過年輕人,對W先生道:「讓我向您介紹一下,秦三玉是我們文物所推薦參加您這次考古活動的人員之一。別看他才28歲,但已在我們所里和新疆考古界小有名氣。小秦,」伊爾德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跟著W老師好好學習,這可是一次難得的機會。」
秦三玉期期艾艾不願說出來,夏池頓時明白了。她蒼白的臉色紅潤了起來,原本有些恐懼的表情一下子被想拚命忍住笑的內傷所驅散。她終於還是沒忍住,捂著肚子笑了出來,蹲在地上道:「哎喲喂,你們這些考古學家的腦子是怎麼構成的呀?我愛人當然對我很好,我倆是青梅竹馬——你操心這個幹嗎?」
「先放這裏,老孫,你拍幾張照片。三玉,你做一下記錄。今晚都早點休息,明天儘早出發。」
傍晚時分的時候,他們已經向下推進了將近五米。此前雖然一無所獲,但大家並沒有放棄希望。到了差不多快要收工的時刻,秦三玉一鎬頭下去,帶出了一片麻布殘角。
秦三玉向手心吐了口口水,揮起大鎚向地面狠夯了幾下,每下間隔大約7秒左右。當他敲到地四下的時候,吳老師忽然按住了他的手,眾人驚訝而狂喜的目光望著地面。
秦三玉目送著于寬嚴走出房間、輕聲帶上房門后,長長吁了口氣,跌坐在椅子上。片刻后,他站起身奔到窗前,看到于寬嚴從研究所的大樓走出,經過院子出了大門。
彷彿上天眷顧,第二天清晨起床後秦三玉聽到一個好消息。兩位日本學者因為即將離開古墓溝墓地,連夜又下到工地補拍相片,這直接導致了蒼澤明步受涼發起了高燒,連一向壯實的大野直也有咳嗽感冒的癥狀。不得已之下,W先生決定派一輛車將兩位日本學者送回庫爾勒療養,並重新調整了兩個小組的人員分配。考慮到夏池是女同志,W將她調至人員配備相對精壯的本組,並將另外另一位研究員和戰士小謝調至另外一組。
夏池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是誰?」
于寬嚴轉過身,兩個人的神情都恢復了平靜。
秦三玉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原本鬱悶的心情一下子激蕩起來:「真的嗎?」
鍾衛紅悶聲道:「咱倆在一組,跟W老師一起。」
秦三玉極力克制著自己的喜悅的心情,若無其事地將包裹和裝備整理好,和鍾衛紅一起上了車。
W老師已經在宣布分組名單了,正如鍾衛紅所說,他和秦三玉都分到了W先生這一組。秦三玉特別關注的夏池果然在另一組,他的臉上有點失望的神色。鍾衛紅看了看他,低聲道:「死心吧,人家都結婚了。」
當時中國正在進行核爆炸的豎井試驗,于寬嚴所在的7169部隊主要負責工程技術支持。在他轉業前夕,作為連長他站了最後一班崗,接受了代號為「W7N6」豎井的挖掘任務。
秦三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清晨陽光下照耀的古墓溝遺址中的胡楊木樁依稀可辨,層層疊疊擠向中心。沙礫在陽光的反射下有一種金黃色的光芒,看上去溫暖而刺眼。
又是一個索然無趣的下午。他們擴大了探方的範圍,嘗試性的進行發掘探測,這一成不變的鹽鹼地上卻均無結果。想到W先生此刻正帶著鍾衛紅出現在鐵板河發掘現場,查看最新出土的乾屍,秦三玉的心中充滿了失落。
「不知道。」鍾衛紅搖搖頭,「其實相比找到小河墓地,我更想找到的是查海洋的遺體。」
「不必了,」于寬嚴站住腳步,搖搖頭,「告辭。」
那個人並沒有等埂子說完,伸手摘下了面具。儘管月色幽暗,埂子依然看清了那張狀如惡魔的臉孔。瘢痕和凹凸不平的表皮上,幾乎看不出原來五官的跡象。歪斜的眼睛和翻開的嘴唇讓這個人看上去陰森猙獰。
「你……你找我想幹嗎?」埂子的臉伏在地上,說話時甚至能聞到泥土的味道。
秦三玉轉身走進自己的帳篷。夏池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有些歉意地捂住了自己的笑聲。她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這一夜的不快和不安都甩掉,好好地睡上一覺。
鍾衛紅看了看不遠處的夏池,又回頭看了看秦三玉,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人家是部隊里派來的翻譯,肯定跟那兩個日本專家一組。」
秦三玉緊緊抱著頭,渾身顫抖。他無法遏制自己劇烈的喘息,先是哽咽地抖動了幾下肩膀,隨即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來。
「怎麼著,又不聽指揮?等下彙報給於連長,讓你們見識見識于連長死人臉的威力!」
「我看見了她。」
一切好像都改變了。他被破格提拔,當上了研究室副主任。他和所里一位剛分來不久的打字員結了婚,婚禮簡樸而隆重,所里領導都到場祝福他們。他極力想讓自己的生活走上軌道,躲避內心時時浮現的恐懼和https://read•99csw.com悲哀。
他的命運從那一刻起被深刻改變,直到終點。
十九年後。
吃完飯後,秦三玉一邊向帳篷走去,一邊向夏池隨意地問道。
彷彿為了調整自己的情緒,他走近桌子,拿起茶杯和熱水瓶倒了杯水。
吳老師走了過來,在木樁邊仔細端詳了一會,沉吟道:「不管怎麼說,先幹活吧。如果今天還沒收穫,我們就跟W先生那邊聯繫一下,到其他地方繼續尋找。夏池,你做好警戒工作。」
山東淄博市的馬庄南路上有一條岔路,通向一個隱秘的巷口。這裏原本是電力公司的職工宿舍,幾棟老舊紅磚四層小樓靜靜佇立在黑洞洞的院落里,牆面上噴上了「拆」字。再向裏面走去,沿著幽深的小徑能走到一個廢棄的倉庫,倉庫里漆黑一片,大門用生鏽的鐵鏈鎖住。
趙明並不說話,臉色鐵青,腳下的油門踩得更深了些,沙漠車抖了幾下,更快地賓士了出去。
土豆大老遠的一溜煙跑過來,低聲道:「班長,于連長來了。這幾天他都怪怪的,你小心點。」
夏池的聲音放鬆了很多,只是有點嗔怪的意思。秦三玉聽明白了,她並不是責備他半夜來找她,而是剛剛她聽到聲響真的是被驚嚇到了。
晚飯後,老六一臉嚴肅地站在於連長的帳篷口。
這是他的日記。
回頭望去,夏池一邊向沙漠車這邊跑來,一邊回頭射擊。雙翼人形物的聲音不再尖銳,一種讓人膽戰的低鳴音從它的胸腔里發出,它追逐著夏池,至死不肯放棄。越來越近的黑影龐大飛行群像是聽到了首領的信號,齊齊向夏池撲來。
夏池有點詫異,但隨即爽朗地笑了出來:「是的。對了,這是我女兒的照片。」她頎長白皙的手指從口袋裡掏出軍官證,裏面夾了一張照片,遞給秦三玉。
「無論如何,探求真理和真相的勇氣不會消失。向逝去的同志和繼續前進的人們,致敬!」
「夏池。」
秦三玉看了看鍾衛紅的表情,有些遲疑道:「為什麼?」
秦三玉痛苦地閉起了眼睛,頭痛像鑽進腦子裡的魔鬼,將他折磨得不得安寧。片刻后他睜開眼睛,用力晃了晃頭,提醒自己保持風度。
這是最直接殘酷的一種賭博方式,以骰子大小決勝負。錢的來去流動,通常幾秒鐘就可以決定。
「也許我們發現了塔東地區新的遺址?」趙明是樂觀主義者,喜滋滋道,「或者搞不好小河墓地就在附近。」
「還是人比機器可靠。」秦三玉在心中默默想到。
老兵里有個綽號埂子的小傢伙,人很機靈,新兵蛋子們喜歡他,于寬嚴也喜歡他。埂子是湖南人,每當他吹起家鄉的美味,尤其是紅燒肉、辣味魚頭時,神采之飛揚,描述之細緻,讓新兵老兵無不動容,齊流口水。他很快當上了班長,經常拿于寬嚴嚇唬手下。
埂子雙腳一併,打了個立正:「是!」
地震法是和聲學法結合的一種無損傷探測技術,其原理很簡單。在遺址表面以沉重的汽錘敲擊時,地下會以不同的方式發出回聲,根據回聲的類型可以判斷地下的情況。沒有人為痕迹的地下回聲比較沉悶,而地下有坑穴、壕溝、牆基等則會產生共鳴。
兩位日本學者蒼澤明步和大野直的漢語說得很流利,幾乎算是中國通。他們非常高興地向眾人介紹了他們帶來的設備及國外最新考古技術知識,並進行了實物演示。
秦三玉伸手搖醒了吳應,悄聲道:「吳老師,您聽,什麼聲音?」
埂子身後的人輕聲說道,像是一聲嘆息,在夜色里飄蕩。
夏池微笑出來,露出兩個小酒窩:「沒什麼,怪我自己不小心。」
「王征埂。」
秦三玉醒悟過來,拔腿開跑時才發現自己的腿已經發軟不停使喚。夏池的聲音似乎驚擾了木樁上面的雙翼人形物,它扭頭向營地這邊,側著臉,發出一聲奇特而尖銳的叫聲。片刻后它揚起雙翅,俯身向營地這邊俯衝了過來。
埂子有點悶悶不樂,抽了口煙。他的娃娃臉看上去天生要比實際年齡小很多,抽煙的姿勢卻已經是老煙槍級別了。
僅僅是夏池這個名字,僅僅是一周的時間,秦三玉已經無法抑制平靜外表下熾熱的內心。他在鋪蓋上翻了個身,失眠引起的頭痛讓他有些煩躁。
他以為自己將會一生獻給考古事業,再無暇旁戀。這個想法直到他遇到夏池才驟然驚覺,他曾經死寂的某處再次活了過來。
鍾衛紅淡淡笑了一下:「她有政治任務,難道你不懂嗎?她懂日語,必須時刻跟隨日本學者。羅布泊是個特殊的地區。」
「哎,原來是你,剛才我還有點害怕了呢。你找我什麼事?」
「就算有也輪不到我們村。山區太窮了,哪家不是緊著吃,有一頓沒一頓?連長,我知道您事情多,人忙……平時家裡困難,能挺就挺過去了。可是這次,我怕是真挺不過去了。連長,您幫幫我,我要複員!」
老六囁嚅了一下,低下了頭:「我老家在陝西秦巴山區,那裡本來就窮,今年又遭大旱,顆粒無收。家裡……家裡揭不開鍋了。」
埂子的腿懸在半空中,緩緩地收了回來,回頭沉聲道:「誰?」
秦三玉聲嘶力竭地喊道:「快跑啊,快!」
他微微嘆了口氣,進了帳篷。
「當真?你咋知道?」埂子緊張起來,望著老六。
他想披上大衣到外面走走,但帳篷外的風聲獵獵作響,他怕受涼生病,只得作罷。這樣躺著輾轉反側間,他忽然又聽到昨夜的異響。只是今晚的動靜比昨晚大了很多,越來越響,逼近帳篷。
他轉身向門口走去,消瘦的背影落寞而沉寂。秦三玉站起身來,「您要走?我……送送您。」
天徹底黑了。
秦三玉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來,隨鍾衛紅一起走出帳篷。他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和日本專家說話的夏池,眼神中有些失落。
當時的XJ文物所的所長是伊爾德斯,他坐在W先生的左手邊,用帶有明顯口音的漢語和W先生討論著對古墓溝墓地的看法。這時,一位瘦高俊朗的年輕人走了過來。
盜墓賊?僧侶?迷路人?
埂子愣了一會,片刻后他用手抓住自己的頭髮用力揪了揪,確定自己是清醒狀態。他在原地轉了兩圈,霍然面對於寬嚴,手指點著他道:「騙子,騙子,騙子!一派胡言!我不信!夏池死了,于連長死了,這都是命!編造這些,打著于連長的旗號,你侮辱了他!你,你給我滾!」
于寬嚴點點頭:「我知道,夏池她一直是這樣的人。請您不要用官話來打發我,我想知道的,只是作為一個丈夫應該知道的真相。」
「閉嘴。」埂子暴躁地打斷了他的話,「要是連長有個三長兩短……」
他冷眼看著面前這個自稱是于寬嚴的人,在他身上已絲毫沒有當年于連長的英姿。讓人厭惡而恐怖的臉上,那些醜陋的瘢痕遮擋住了一切人類的表情,看上去靜止而無生氣。
從包捆的外觀看來,這裏面極有可能是一具屍體。
老六雙膝一軟,跪在於寬嚴面前。原本被揩掉的鼻涕又流了出來,滴在黑色的石頭上。
他始終承受著噩夢和失眠的困擾。半夜醒來時,看到慘淡的月光從窗欞透入,他大汗淋漓,夏池那張蒼白而絕望的臉在他腦海中始終揮之不去。他羡慕新婚妻子無知而無憂的生活狀態,相比之下,他嬌小妻子的最大噩夢不過是菜場的蔥又貴了兩分錢而已。
秦三玉痛苦地用手捂住頭,在寒夜的空氣里縮成一團,彷彿這樣才能讓自己冰冷的四肢暖和一點。
趙明已經衝進沙漠車,手忙腳亂地發動起來。秦三玉緊隨而至,拉開車門,狼狽不堪地扒住椅子,大腿蹭著踏板爬了上去。他大半個身子進入車內,與此同時夏池剛剛打出第四發子彈。
她身後的影已經近在咫尺。秦三玉不忍再看,回身用手捂住頭,埋在膝蓋上。
趙明和秦三玉主張明天進一步向下深挖,或許有其他意外的收穫。孫自強和夏池則主張攜帶這個帶翼人身返回馬蘭基地,最快速度送到烏魯木齊做進一步研究。
秦三玉鼓足勇氣,終於問了一句:「聽說你結婚了?」
這幾日某歷史雜誌的編輯來信說要拜訪,想和他談談關於小河墓地文化圈的論點,看是否能做一個專訪。秦三玉以為來者是編輯,熱情地將他迎進辦公室,連聲道:「是我。遠道而來辛苦了,您……」
那個人伸手摘下帽子,又緩緩摘下口罩,讓人驚異的是口罩下還有一張白色的麻質面具,鼻、眼、口出剪了洞,其餘部分則遮住了整張臉。昏暗中驟見這張慘白的面具,埂子的心猛跳了一下,隨即冷靜下來,咧嘴笑道:「裝神弄鬼,不敢見人。我看你是……」
夏池死後,他生命的一部分也隨之結束。這個讓他銘刻一生的女人,他的青梅竹馬,他女兒的母親,他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另一半,像猝不及防斷線的風箏從他的生活里永遠消失。
一切好像都沒改變。他依然英俊迫人,舉止間多了份沉穩。冬天深藍的中山裝,夏天潔白的的確良襯衫,四季就這樣悄然輪轉了一回。
他在樹下的石凳上坐了一會,心中做了個決定。第二天,他踏上了回庫爾勒的路程。
鍾衛紅眼睛望著窗外,有些沉默。
此前他曾經面對過很多次開棺的經歷。從「文革」結束開始,考古界逐漸復甦,政府和各行政區的考古事業日夜發展,秦三玉有幸從大學畢業開始,就參与了「文革」后的中國考古學重啟的歷程。他野心勃勃,膽大心細,一心想在考古學領域出人頭地。
「打開查看!」吳老師簡潔地下了指令。
「這裏只有這樣一根立在地表的木樁,不像是有大規模遺存。」W先生沉吟道,「但卐形圖案不是一個一般的圖案,它曾經出現在全世界,在很多民族早期人類的信仰中都代表了光明、生命的含義。」
吃飯的時候,秦三玉從小謝那聽說夏池的手在支帳篷的時候受傷了,心中有些惦記。吃完飯他在帳篷里一邊翻著《新疆考古記》,一邊豎著耳朵聽著帳篷外的動靜。
考慮到隊伍中有日籍工作人員,馬蘭基地派出的護衛官兵中專門配備了一位有日語專長的女性軍人。W的考古隊很快如期抵達古墓溝墓地,開始了第二輪的發掘和研究工作。
他安靜地坐在木椅上,雙手放在膝蓋上,開口道:「我是夏池的愛人,于寬嚴。」
他蹲在2班帳篷后,打著手電筒快速翻著日記本。看了幾頁,埂子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語道:「這也不像咱連長的字兒啊,咋還這麼有文采哩?」他又翻了幾頁,漸漸被日記的內容吸引,仔細地看了下去。
孫自強的話音未落,眾人的眼睛已經瞟見從麻布包里露出的黑色一角。大家不再說話,屏息凝氣地看著麻布被徹底打開。
那最後一聲「嗯」是精華,聲調微微上揚,卻依然是低沉冷靜的口吻。小兵們嘩啦嘩啦鼓起掌來,一邊鼓掌一邊笑的小臉read.99csw.com通紅。埂子抱了抱拳,學著台上的武角兒笑納了大家的鬨笑。
「她已經結婚了。死心吧,秦三玉。」他對自己如是說道。
夕陽漸漸落下,黝黑的帶翼人身安靜冰冷的躺在坑穴里。大家的懼意和震驚逐漸消退,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開始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別擔心,雖然手有點涼,但我體能很好,不會拖你們後腿的。」她微笑地看著他,並不知道他的遲疑和停頓是因為驚詫於她的美麗。
「嗯,我知道你是陝西人。家裡還有什麼人?有沒有親戚可以投靠的?」
吳老師生性謹慎,回答道:「等有了點眉目,我們再聯繫不遲。」
中午吃飯時,秦三玉捧著飯盒坐在夏池身邊,帶著漫不經心的表情問道:「你的手怎麼樣了?」
孫自強大笑了出來,一邊笑著一邊搖頭道:「老趙啊老趙,你這說笑話的習慣到沙漠里也改不了啊。」
整整一上午,他們只刨開了大約兩平方米內1.5米深的層面。與古墓溝墓地不同的是,這裏幾乎沒有人類遺迹的痕迹。大家有點沮喪,但仍抱著一線希望。
秦三玉搖搖頭,低聲道:「我是聽到你的聲音才起來的,剛才我一直在帳篷里。」
黑暗中,有人淡淡地叫了他一聲。
「W先生,久仰您的大名,很高興見到您。」他伸手和W先生用力地握了一下,同時向伊爾德斯微微頷首致意。W先生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他青春的眼眸熠熠發亮,散發著野心和勃勃探知欲。
「你還會跟我們一起再出任務嗎?」
「那……可能真是我搞錯了吧,不好意思。」夏池微微嘆了一口氣,轉身向自己的帳篷走去。
回到自己的帳篷里,于寬嚴先刷牙漱口,然後用刷牙水抹了把臉。部隊里的水都是限量供應,為了節水,官兵們的洗腳水都要沉澱一夜后,第二天蒸饅頭。中國在核試驗上邁出的一個巨人步伐,背後都有這些無名英雄的甘苦。
一語未了,鍾衛紅的眼圈紅了,他哽咽了片刻,說不出話來。
似乎滿懷無言的失望和失落,于寬嚴轉身向外走去。他的背影和夜色重疊在一起,和庫魯克塔格山脈下的寒風重疊在一起,像是時間銘刻的墓碑。
「古墓溝墓地的圓環應該不僅僅是對太陽的一種形式模擬,更有生死循環的意義在裏面。如果僅僅是曆法的象徵,沒有必要以您所指出的『集體殉葬』的形式來表達。他們無需以肉身參与,直接通過構造物就可以將曆法的意義和對太陽的膜拜記載下來。這樣一種以生命參与的形式,其中真實的含義表達了一種信仰。這種信仰超越了生死,在北疆早期人類的觀念中,某種價值取向比現世的生命更為重要。同時6、7、12、36、42這些數字一定非常重要,它們頻繁地出現在古墓溝墓地和小河墓地的遺存中。從數字和佉盧文、吐火羅文入手,一定可以解讀有關這個文化圈的更多秘密。」
門開了,一個中等身材,腰板筆直的男人站在門口。他深邃的目光望了望秦三玉,開口道:「請問您是秦三玉、秦副主任嗎?」
依然是九月明媚的陽光,燦爛地揮灑在院落里蔥鬱的植物上。從秦三玉辦公室的窗子,能聽到樓下文物所大院里小鳥歡快的叫聲,能聽到北京南路車來車往的鳴笛聲。他始終保持著整潔的習慣,辦公桌上的書籍、筆筒和宗卷,一絲不苟依次擺放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
「真是羡慕他,」秦三玉並沒有因為鍾衛紅的冷淡卻步,自言自語道,「他和語言大師季羡林先生近在咫尺,這對於佉盧文和吐火羅文的研究來說太便利了等等,那是什麼?停車!」
夏池的聲音像是長長地舒了口氣,窸窸窣窣披上大衣走了出來。月光下很明顯可以看到夏池呼吸的白霧,她被冷風一吹,露出劉海下潔白的額頭,愈發美麗而嫵媚。
睡到半夜,于寬嚴忽然驚醒。他在口袋裡摸了半天,掏出一根煙。一根煙抽完后,他爬起來,從軍用包里拿出日記。他的手指在日記封面上摩挲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翻開了它。
W先生點點頭:「沒錯。確定是早期人類乾屍。」
「有情況。」吳老師的臉上,同樣是難以抑制的興奮神色。
大家有些意外,沒有任何形態的棺材,沒有隨葬品,這個沙漠里突然兀立的胡楊木樁下,孤零零的埋著這個麻布包。
這時夏池的聲音,從隔壁帳篷里傳來。大概並不是很確定帳外是否有人,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遲疑。
「這個東西怎麼辦?」秦三玉指了指地穴里的帶翼人身,向吳老師問道。
兩人不聲不響地在戈壁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回到營地時,老六悶頭向帳篷走去。于寬嚴站在他身後,想在他肩膀上拍拍。老六走得很快,于寬嚴的手落空了,停在半空中片刻,淡淡放了下來。
于寬嚴接受了組織的轉業安排。他給女兒寫了封信,告訴她今年就能看到爸爸了。回到馬蘭基地后,他除了指導新兵手下一些基本技能知識,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床上發獃。他並沒有閱讀從秦三玉處帶出的日記本,儘管憑直覺他知道真相未必如秦三玉和趙明的敘述。可是夏池已經死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他用了一年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一個沒有言語,沒有遺體的永別。人們常常以為故事或生命的某個轉折,會伴以一聲轟鳴,提醒你並喚起你的情感或反應。然而真實的情況是,它往往悄無聲息,在你不知情的時候已經完成。于寬嚴開始相信所謂的命運,並接受了它。
三十七天後,于寬嚴被宣告死亡。
「咣當」一聲,秦三玉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板上。杯子沒有打碎,裏面的茶葉卻散落一地。秦三玉有些慌亂俯身拾起茶杯,尷尬地笑道:「見笑了,杯子上有水……滑了一下。」
奇怪的是,這個木樁被削成柱狀,上面除了一個簡單古樸的卐形圖案,再沒有其他雕刻。大家圍在木樁旁,對這個在荒蕪世界里孤單出現的小木樁深感好奇。
在古墓溝墓地二次發掘測繪期間,最讓秦三玉和鍾衛紅感興趣的是日本考古學者帶來的最先進的掃描設備。在1980年,GIS的空間信息系統已經開始在國外考古工作中進行運用,但技術並不成熟,應用範圍也十分有限。對於另一種先進技術遙感考古來說,在當時的情況下,中國的科技水平和經濟實力也同樣無法支撐其進行。雖然遙感考古可以對當地遺址的地貌做出綜合分析,節省人力物力,卓有效率,但羅布泊地區特殊的政治軍事意義和技術的局限使得這種最新考古方法無法被採用。
土豆委屈的嘴裏嘀咕了兩聲,把茶缸里最後一點水喝完,進帳篷去了。
趙明咽了口唾沫,結結巴巴道:「我,我覺得我們發現了一個新的……物種。」
鍾衛紅輕輕感喟了一聲,低聲道:「這是我向某人承諾過的事情。」
一小時后,在陳司令員的指示下,一架特批的直升機到達庫魯克塔格山脈,將於寬嚴運送到蘭州軍區總院進行搶救。于寬嚴生命跡象微弱,滿臉血肉模糊。在重度昏迷中,他堅持到手術結束,但始終沒有醒來。
然而從接收器連接到灰色屏幕的顯示器上,收到的信號卻是讓人失望的顫動的密集橫線。蒼澤明步和大野直折騰了兩天,最後不得不沮喪地得出結論:此地磁場有異常,嚴重干擾了掃描設備。
清晨時,秦三玉和小組成員開始了發掘工作。W先生和鍾衛紅以及戰士小謝走後,這個小組只剩下了五個人。吳應老師是負責人,其他人包括秦三玉、夏池、趙明和孫自強。趙明和孫自強是副研究員,也是W先生項目組的成員。
「我看290米跟300米沒啥區別,差10米算個啥!」
于寬嚴目光中充滿了悲哀的神色,低聲道:「這世界上沒有所謂的命運。我不再信命,難道你信嗎?」
秦三玉和鍾衛紅與眾人圍在顯示器旁,激動不已地等待從地下傳來的數據。小河墓地層疊式的墓葬方式讓眾人抱了萬一的希望,也許在古墓溝墓也是二次葬,地下有讓人驚奇的發現。
這聲音似乎並不遙遠,他們四處張望,目力所及的範圍內卻無所獲。片刻后,聲音更加接近了。秦三玉聽到一陣強烈的震顫,僅僅白駒過隙的瞬間,他看到一個黑影張開雙翼,騰空而至。
眾人愣在那裡。爆炸音靜止后,埂子第一個反應過來,向井洞跑去。瞬間洞口圍滿了腦袋,此起彼伏的叫道「連長!」「于連長!」
他的頭又是一陣眩暈,眼睛也有點花。他摘下頭盔,揉了揉眼睛。
夏池很自然地回答道:「他也是軍人,駐紮在新疆,孩子由她爺爺奶奶帶。」說罷她站起身來向遠處望了望,聲音中充滿自信和期待,「最近天氣很好,老天爺照顧咱們,希望能挖出點東西。」
老六給班長點上煙,兩人走到離洞口稍遠的地方,謹遵操作規則。埂子抽了一口,遞給老六。老六趕緊猛吸幾口,又還給了埂子。
埂子一揮手:「去去去,別煩我。」
這些可能的設想在秦三玉心中快速飄過,甄別著真相的可能性。
說罷,他的兩隻手將眉毛拉成八字眉,看上去愁眉苦臉,嘴角故意下沉成鯰魚嘴,壓低喉嚨道:「最近你們這個班的同志們有鬆懈情緒。雖然上個月拿到了優秀班,但是人能躺在功勞簿上止步不前嗎?嗯?」
于寬嚴側身讓過埂子的手臂,迅速抓過他的手腕,將他扭壓在地上。埂子奮力掙扎了一下,于寬嚴的手像鐵鉗一樣扣住他,讓他絕無翻盤的可能。
豎井邊的埂子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來轉去,土豆開口安慰道:「班長,連長經驗豐富,是技術能手,不會有事的。」
當秦三玉徹底將麻布掀開之後,他愣住了。
一個穿著風衣,戴著帽子和口罩的人在黑暗中走了出來。他的帽檐壓得很低,看不到眼睛。埂子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再次發問:「我問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倉庫還有地下一層。與地面上安靜黑暗的夜色不同,這裏燈火通明,煙霧繚繞,地上到處是散落的煙蒂和啤酒瓶。幾張桌子上擺滿了骰子、紙牌和現金,神色各異的男人分別圍在桌子邊,為每一次結果大呼小叫,伸手分錢。
跑在後面的孫自強目睹了吳應受難的全過程。他跌跌撞撞一邊跑著一邊嚎叫,極度恐懼讓他的尿液順著褲管冰冷流下,滴答隨行一路。
「跑,快跑!」夏池第一個從這詭異壯闊的場景中清醒過來的人,她雙手舉起手槍聲嘶力竭的喊道,「上車!快!」
孫自強的嚎叫聲讓他成為雙翼人形物攻擊的第二個目標。它迅捷而至,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黑線,俯衝到孫自強的脖頸處。
不光是秦三玉,鍾衛紅也看到了那個凸在地面、高約兩尺的胡楊木樁。這個木樁不是枯死的胡楊樹遺骸,從外觀上看,是一個經過簡單雕飾的、人為立下的木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