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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據說,院方告訴村尾先生,舅舅臨終一直在為日本的命運憂心忡忡。院方將舅舅寫給妻子的遺書交給了村尾,它和骨灰一併交到了舅母手中。
單從戰時那嚴格的郵檢制度看,舅舅寫這種信也就夠膽大包天了。其勇氣,無疑還要超過他對愛女久美子和妻子孝子的思念。
「帶舅舅骨灰回國的是哪一位?」他問舅母。
她在一家小院門前摁了門鈴,舅母孝子應聲而出。
「這事呀,」孝子下意識地看看茶懷,「原打算過兩天就告訴你的。」
她心裏想,在這裏談舅舅的筆跡是不合適的,假如是尋常小事,她自會津津樂道。可那「田中孝一」的筆跡竟會如此逼真,又讓她難以沉默不語。
「拜讀了舅舅的信,我真想頂禮謨拜呢!」
當這位二秘將舅舅骨灰轉交舅母時,當然講述了舅舅臨終情景。節子聽舅母這麼講過:
「這事兒,能對我再談點什麼嗎?」久美子問。
「哎呀呀,」舅母撲哧笑出聲來,「你該不是想你舅想入了魔,才看成那種字體的吧。」
「姐姐,您好啊!」
孝子領著外甥女來到另一房間的佛龕俞。舅舅的遺像掛在裏面,那是他最後出任一秘時的留影。嘴角笑意洋溢,兩眼微微眯縫,彷彿害怕陽光刺眼,這就是舅舅的特徵。
「快進屋吧。」
「我知道。」久美子停頓片刻,又說:「明天禮拜天,上您家玩行吧?喂,喂,哥哥在家嗎?」
她記得,婚禮似乎就在舅舅出任副領事,即將抵天津赴任的前夕。他們婚後年余,曾聯名給母親來過信。她沒有忘記,自己也曾蒙舅母給過一些十分優美的中國風景畫明信片,舅母也寫得一手好字。
「嗯哪,行啊。先告訴表妹,下次那一位要是來家,我也到場就是了。那麼,舅媽的意見呢?」
「舅媽,要是離得近,我真想陪您去一趟呢。」
舅母立即起身去卧室,此刻,她竟顯得興沖沖的,對亡夫的懷戀無時無刻不在激勵著這位遺孀。她懷抱著信袋走回來https://read•99csw•com
「真難為你有這份心意。」
舅母的住宅,坐落在杉並區腹心地帶。附近,柞樹林子四處可見,那是武藏野原始森林的遺迹。不遠處,有一家昔日的貴族別墅,院落半掩在林木之中。節子十分樂意在這一帶漫遊。
久美子說到這裏,聲音放低了。撂下電話以後,節子忐忑不安起來:表妹的男朋友,一個新聞記者,為什麼對這件事感興趣呢?
節子想:表妹太思念亡父啦,可不能讓她心存僥倖。
「我總覺得,久美子,」舅母低下了頭,「好像有了個男朋友啦。最近,領來玩過兩、三次。」
舅母還在為停戰前夕死於異國的丈夫苦苦守節,寂寞度日,她可不忍心就這麼信口開河。
「唉呀!姐姐,你不是聽媽說過了嘛?!」
「他說,學校里有點事兒,明天不在家的。」
「哦。什麼樣?」
「陽光融融,隔窗射到病榻上,恐怕這種和平的陽光,你們身邊就沒有吧。大概,你們正隱身在防空壕內,被美機嚇得瑟瑟顫抖。你拖著久美子這個累贅,行動起來想必諸多不便。不過,盼你能堅強些。但有寸心不死,定能保護你們。
「哦。」
舅母領她進了客廳。
「要是舅舅能活到今天,真不知該多麼高興呢!」
「遇到了什麼事兒?」
「在報社工作。她說是同學的哥哥,性格爽朗,我看這小夥子不錯。阿節呀,你能不能也相看一下?」
節子還要說下去。
「可,還要看亮一他們學校的情況呢,不行呀!」
「你舅舅可疼愛孩子啦!就是在出國以後,來信談的也全都是久美子如何如何。最後一封信也是那樣寫的。記得什麼時候給你看過吧。」
節子將信裝入信封,交還舅母。信封背面寫著瑞士某療養區的地名。
「什麼事兒?」
「嗯,不是。在辦公室里不便談嘛。」表妹嬌嗔地說。
「就是這一封。」
對她所說的怪事,舅母看來無動於衷,只看著她問:
「上唐九*九*藏*書招提寺時,」她說,「我在寺院接待室的留言冊,見到一個人的簽名,與舅舅的筆體一模一樣。」
「是呀,亮一也這麼說來著。」節子接過舅母的話頭說,「我在奈良旅館里見到亮一時,對他一說,他也是這麼說的:今天,你讓舅舅的魂靈之筆引逗得東遊西轉了一整天。」
「表妹多大啦?」
「唉!去看看也白搭。」舅母搖搖頭,「人死都這麼多年了。那反倒更讓人心酸呢。當然,要是你舅還活在世上,就是另一碼事了。」
「有中意的了吧?」
久美子對錶姐夫也如此相稱。
舅母這才產生了興趣。
信封上貼滿了外國郵票。蓋的郵戳是1944年6月3日。顯然已經多次掏來掏去,那厚實的信封磨得毛絨絨的。節子抽出信紙,她記得確曾看過,信紙已經皺巴巴的了。
「嗨,舅媽,那簡直就像是舅舅一筆寫出來的。所以,我一看到那種筆體,儘管簽的是別人的名字,也還是驚奇得差一點叫出聲來。」
「村尾先生現任歐亞局XX科科長。」舅母答。
「我說呀,姐姐,聽媽講,您在奈良古廟裡見到一種字跡,酷似我爸的筆體,是嗎?」
「只一個晚上。」節子拿出在奈良購買的禮品,說道。
「願祖國早日實現和平,盼久美子平安長大成人。」
「繞到安居院,我在那兒又見到了田中孝一的筆跡。」
然而,由於當時中立國方面對日本毫不同情,或者說,乾脆就站在聯合國軍一方,所以,可想而知,舅舅的工作該是何等艱巨。據說,舅舅因此得了肺病,原來體魄那麼健壯,可到瑞士住院之時,已經變得骨瘦如柴了。
「什麼事兒?」
遺書主要還是囑咐要養育好女兒,並再三規勸舅母改嫁。節子雖說沒看到遺書,可她母親看過之後,已將內容告訴了她。
「我可看不上提不起筆的女子啊。要是說親,字寫得好可得算一個條件。」
可是,節子並沒料到此事竟會成為新聞素材。但丈夫立九*九*藏*書即就關心起別的事情了:
「噢,那,舅媽後來還見過村尾先生鑼?」
「噢,謝謝。」
正因為自己愛好書法,所以,舅舅老早就對姐姐——節子的母親講過:
「嗯,還讓你操心。」舅母笑逐顏開地說。
「現在貴幹呢?」
「是呀!」
「你最近上奈良去了,是吧?我回到家,媽就把您帶的禮物交給我了。」
節子笑了。表妹果然是為打聽此事才打電話的。
這位舅母嫁到舅舅家那天的情景,還一直留在她幼年的記憶之中。
「就在單位前邊的公用電話間里呀。」久美子答。
新建住宅大批湧現,她所喜愛的樹林已大多消失,但在貴族別墅一帶,柞、橡、櫸、樅等樹依然枝繁葉茂,高聳雲天。
「哎喲,表妹有那個了嗎?」
節子接著若有所思地問:
「不,近來一直沒見過他。以前,曾來過家裡兩三次,給你舅上過香。」
舅母之家,位於其中一角。這一帶,家家房屋都很陳舊。一條羊腸小道在杉樹行間左曲右拐。每當初冬,小道兩邊就落葉堆積,走在這鋪滿落葉的小道上,使節子感到周身舒適自在。
所以,舅舅娶下這位妻子,大概就是由於對這一條心滿意足吧。
「怪人,怎麼不在辦公室里打呢?怎麼,是在外面散步順便打的?」
「在奈良呆了幾天?」舅母邊斟茶邊問。
「啊……」舅母的表情看不出有多麼強烈的反應,僅僅眼裡流露出一種好奇的光芒,「那倒是件稀罕事兒。我還以為,沒有什麼人寫你舅那種字呢。」
「久美子表妹身體、工作都好吧?」節子變換話題問。
「我起大早獨自趕到奈良,馬不停蹄就到唐招提寺和藥王廟去了。本來,還打算遊覽一下秋筱寺和法華寺的佐保路,不過,遇到一件怪事,反倒繞到飛鳥一帶去了。」
「昨天。」
「那可太短了!怎麼不再多玩兩天呢?」
「嗯。不過,早已忘光了。我還想再看一遍呢。」
「就是呀,」舅母說,「亮一的話不錯。這件事就不要九九藏書再想它了。」
「那麼,結果怎麼樣呢?」
節子探望舅母之後的四五天很快過去。這天,丈夫不在家,屋裡清靜極了。正在這時,久美子來了電話。
「太好啦!」表妹的聲音打斷她,「哥哥不在家太巧啦。有點事兒想同您談呢!」
雖說是表姊妹,久美子卻習慣免「表」相稱。
村尾先生想必出於帶回上司骨灰這層關係,拜訪過兩三次家屬。此後,隨著年深日久,無形之中也就疏遠了,也可能是這位先生幾經升遷,工作繁忙之故吧。
節子開始研究字體。雖說是鋼筆字,但筆體照樣是右肩上挑,特徵分明。她在大和古剎所見的那毛筆字的特點,原封不動地表現在這鋼筆字上。
「我也這麼盼呀,」舅母又新沏了茶,「還遠沒有熬出頭哩!」
舅舅的筆體風格古怪,雖說是師法中國古帖,可節子在少女時代卻根本看不上眼。那是一種右肩上挑、極有個性的筆體。
「我又趕到飛鳥一帶去找那個與舅舅筆跡完全一樣的田中孝一的簽名。因為,舅舅時常同我談起飛鳥路的古寺寶剎。」
舅舅野上顯一郎駐守中立國,為敗局已定的日本外交奔走呼號。軸心國義大利業已投降,德國軍隊正由蘇聯節節敗退。無論怎樣欺人耳目,也無法掩蓋日本勝利無望的事實了。
「唉呀,快進來!」舅母招呼著節子,「你從奈良寄來的明信片收到啦!你啥時候回來的?」
「此間報紙,日復一日地報導祖國遭受轟炸的消息。每看到此類消息,我就無比牽挂久美子的安危。雖然,此時此際,只考慮自己家屬或許欠妥。
「是嗎?久美子找了這麼個對象?」
節子回到東京,第二天前去探望舅母。
舅母在失去丈夫之後,依舊生活簡樸。娘家雖是舊日的官僚,也並沒有萬貫家產。由於亡夫之故,女兒才得以在機關上班。以前,儘管也曾有人勸其改嫁,但她都一口回絕,舅母還保特著這種美德。
然而,最終又非說不可。
「嗯,行倒是行,可除了對舅媽談read•99csw•com過的,再也沒有別的呀!」
「遠在海角天涯,倍感日本之芨芨可危。人們置身局外,遠比局內人感受更深,正如目擊者遠比自殺者更感恐怖—般。我現住瑞士醫院,遙念著遠在故土的你們母女,我還從未像此刻這樣熱切地思念過。
節子這麼說,並非因為她想看舅舅的信,而是要重新核對一下舅舅的筆跡。
「還八字沒一撇哩!」舅母嘴裏雖如此說,但看樣子內心並不反對久美子與其結合。
死亡通知書由醫院經該國外交部轉到了使館,二秘村尾趕往那家瑞士醫院領取遺體,但因戰時交通不便,當趕到醫院時,屍體業已火化成灰了。
她對當時的外交事務不甚了解。似乎,舅舅的工作就是爭取中立國,以便使日本以較好的結局了卻戰爭。想來,他的處心積慮就是由中立國出面說服聯合國軍,以期達到上述目的。
節子訪佛發現新大陸似地瞧著舅母:
「嗯。真不巧,你沒在家。」
舅母依舊無動於衷地置之一笑。
「報社的?」
「舅舅去世時,表妹多大?」
當晚,丈夫亮一回家后,她立即告訴了他。他一邊解著領帶,一邊皺著眉頭說:
「噍,噍,這都是你撲風捉影瞎說一通的結果。如今的新聞記者,為了搜集素材是無孔不入的。」
「那就好。舅媽,你也真夠作難的。不過,等久美子結了婚就好了。」
「村尾芳生先生呀。他當時任公使館二秘。」
「也許是吧,」節子並不違拗她,「不過,當時如果可能,我真想拿舅舅的筆跡去對比一下呢。」
「已經二十三了。」
「我想帶朋友去玩。他在報社工作,聽媽講了奈良的事兒,很感興趣喲。」
舅舅病于任職的中立國,住進了瑞士一家醫院,信是由醫院寄來的。
「哎呀,從哪兒來的電話呀?」
「七歲。」
「然而,非千方百計早日恢復日本全國和平局面不可。就在我身卧病榻閉目養神之際,每分每秒都有成百千的人被奪去生命,一想到此情此景,一種難以名狀的擔憂就油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