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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他需要找一個地方蹓躂蹓躂。說到上野,那也只是他恍恍忽忽想起的。當汽車果真爬上上野大坡時,司機問他接下來到哪兒去。
瀧先生是添田所在報社的前任總編輯。誠如朋友所說,大戰期間,瀧先生曾任駐某國特派記者,後來離開該國,駐在瑞士。
「誰呢?」添田露出思索的神色。
公使 寺鳥康正
添田又一次跨進外務省的大門,詢問門田庶務的下落。
這位朋友為他出謀獻策:
他有意在這條路上走一走。在外務省受到的村尾科長的羞辱,猶如一團黑色的淤塊,依然沉積在胸間。他要重踏這條闊別已久、令人神往的道路,以此驅散那種不快。天高雲淡,秋陽融融。
「您在日內瓦沒有聽到野上先生臨終的情形嗎?」
「在圖書館街等我吧。」他冷不丁冒出了這麼一句。
使館武官 伊東忠介
「讓我去問溫斯頓·丘吉爾嗎?」這完全是耍弄自己,村尾科長的表情依然浮現在他的眼前。那神色,那話語,全都是官腔官調的譏諷。
「你究竟在幹什麼呢?」
瀧氏那雙眼睛隱在無形眼鏡後面,布滿了細細的皺紋。
添田彰一怒氣沖沖地走出外務省!
十分冷淡。
面目依舊的圖書館大樓突兀眼前。車子在古香古色的館門前邊停下。
「等等,」背靠彈簧椅墊的瀧良精,口啣雪茄,抬起身子,「喂,怎麼,要寫報道?」
他似乎預感到自己下一步要作的努力或許毫無意義。為什麼村尾芳生對野上顯一郎竟如此守口如瓶呢?
好半天,才有一個職員送走了客人,走過來問他。
當他剛一邁步,猛然間意識到:自己立足之地是圖書館呀!一個新的念頭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的腦際。
因為關係密切,添田就講述原由,不過沒有涉及野上顯一郎的事。
「瀧良精——」
看到他接連不斷地調這查那的情景,有個朋友就問:
「大概是吧。」
他盤算著下一步要著手的事。門田庶務的情況,到外務省一問便知。難辦的是,伊東武官下落不明,可以預料,要想找到此人,將會頗費時日。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添田感到無形眼鏡後面那雙眼晴,驟然熠熠閃光。本來眯縫著的眼睛一瞬間變得炯炯有神。
這輛車是他從十分繁忙的運輸部要來的,怎麼能說是要去散步呢?
他站九*九*藏*書在被告知的卡片盒前,在一排排卡片架之間,有一些讀者正像他當年那樣,腳步輕輕地緩緩移動。
他將自己的名片和調查部長那張寫有介紹信的名片—起遞過去,接待員打電話聯繫之後,給他指示了方向:
一秘 野上顯一郎
添田意識到,此次採訪又碰壁了。即使說得唾沫橫飛、天花亂墜,也只是像皮球一樣反彈回來。瀧良精背靠彈簧椅墊,悠然自得地晃著二郎腿,那架式看來、還有幾分蔑視他。
添田借到厚厚的職員錄,走進閱覽室。他坐在學生們中間,打開職員錄。找到了野上顯一郎供職的中立國公使館一欄。
添田走在外務省旁邊的人行道上。剛才在接待室里所看到的七葉樹的枯葉,此刻正在他的腳邊飛舞。
「嗯——」他下車后說,「你回去吧,得好長時間呢。」
「請到會客室。」
然而,僑民並不會了解野上顯一郎死亡的真相,因為任何一個小小的僑民自然無緣問津公使館這種駐外機構。
添田在學生時代原是上野圖書館的常客。學校畢業進入報社以後,已經多年不曾光顧了。從圖書館前面直通鶯谷的國營電車道,是他所偏愛的一條路,古廟、荒墳散佈道旁。
他知道,打從見到瀧氏的最初一刻起,自己的美夢就破滅了。出於是自家報社元老這一點,他曾對對方懷有一種親切感。以為是他曾呆過的報社記者來訪,會談個痛快淋漓的。
「什麼事兒?」
調查部長聽了他的請求,給開了介紹信。雖說是介紹信,也不過是寫在名片背面的幾句話罷了。
他踩著打臘地板走出大門,坐進汽車,踏上了歸途。然而,心中卻怒火倍添。瀧良精竟然像在欣賞面前的建築物一般,儘管彬彬有禮,但卻冷若冰霜,難以想像此公還是和自己同在一家報社呆過的人。假如事先作好思想準備是去求見一位政客出身的理事,那麼,心情就會兩樣。正因為當成了老前輩,所以才格外憤憤不平。
理事打著火,俯身點燃雪茄。
在報社裡,瀧氏黨羽林立。添田找尋其中與自己比較接近的人,現任調查部長就十分合適,此人是瀧氏嫡系,與自己也不陌生。
添田走進旋轉門,站在入口旁的櫃檯前。有三四個職員正忙著與外國人談話。
「問丘吉爾去!九-九-藏-書」他對村尾科長這一句話依然耿耿於懷。他一賭氣跑到此處,並不違背要了解野上一秘臨終情況的初衷。不過,也可以說倒是村尾科長那一番冷嘲熱諷幫了他。
「野上先生彌留之際情形如何?據說,他在那兒工作十分勞累,真的是積勞成疾嗎?」
在自己要借的書由庫里拿出之前,他只好坐在長椅上等候。一個早在他學生時代就已經看見過的老人,同樣作為讀者,也在規規矩矩地等候。室內一片昏暗,瀰漫著一股發霉的氣味。
「您在那兒擔任特派記者,自然熟悉當時日本的外交情況。那時,公使因病回國,想來,野上先生該是代理公使,他要與同盟國和軸心國雙方周旋,歷盡艱辛,開展外交活動。此番苦心,您身臨其境,大概了如指掌吧?」
「有辦法。找找當年的日僑怎麼樣?你只想到公使館職員,探訪普通僑民,也是一種辦法呀。」
庶務 門田源一郎
「不過,昭和19年前後,報社果真在歐洲駐有特派記者嗎?」
瀧先生回國伊始,就由國際部長榮升為總編輯、評論員。不過,五年前已經辭職,現任世界文化交流聯盟常務理事。
「噢,是來聽老掉牙的事情啊。」
二秘 村尾芳生
「沒有。」這一句話倒是脫口而出,「你想,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只是一個特派記者,不過通過中立國給報社傳遞一點戰況而已。對一個外交官員的病故既無興趣,公使館也沒下通知。」
「是的,我打算先調查一下,如果有價值就寫上一篇。」
「有哇。還是個小有名氣的吶!」
圖書管理員坐在正面,添田詢問自己所需的書目。
瀧氏體格健壯,身材高大,架著眼鏡的面龐輪廓分明,精心修剪的花白頭髮,也與他那已無日本人特徵的外貌十分相稱。實際上,當添田站起身來,二人迎面相遇時,瀧某竟顯得是那樣威風凜凜,簡直咄咄逼人。他那種威嚴,即使同外國人周旋也綽綽有餘。
「什麼?」
「您有何貴幹?」
「有昭和十九年前後的職員錄嗎?」
「噢!」瀧氏又啣上了雪茄,閉上了眼睛。只是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添田才感到了對方是前任總編。
他走出昏暗的圖書館,來到街上,柔和的秋陽竟顯得刺眼奪目。他沿著長牆緩步走去。這一帶,與當年九*九*藏*書常來常往時分毫未變。坍塌的圍牆照樣支離破碎,只不過原來已成一片廢墟的將軍陵稍有修繕。一路上,未遇見一個行色匆匆的人,這也使得他心平氣和了。學生們川流不息,內中不乏成雙成對、悠閑自在的談情說愛者。銀杏樹高大的樹冠光禿禿直刺青空。
「我想您也知道,我就是為調查昭和19年在日內瓦醫院病逝的野上一秘之事而來的。」
這一句話也不是脫口而出,是隔了好一會才說的。
「打算寫一篇《回顧戰時日本外交》。」
樹葉凋零的林子對面,現出博物館那飾有青磁色鴟尾的屋頂。
「多有打攪!」他的寒暄並不是出於對一位元老的禮貌,而是一個新聞記者對採訪對象的客套。
添田實在怒不可遏了。假如不是因為對方是報社元老,那他可真要大發雷霆了。
管理員還穿著一身學生服裝。他當年所熟悉的男管理員不知是調動了呢,還是辭退了,沒有出現在那昏暗的窗口內。
「我找瀧先生。」
「不新鮮呀。而且,在當前也沒有什麼意義,一堆陳糠爛穀子嘛!」
「等您嗎?」
不過,在車子里,他覺察到一個事實:外務省的村尾科長也好,剛見過面的理事也好,仿拂都統一過口經,對野上顯一郎三死守口如瓶,滴水不露。前者,以冷嘲熱諷來趕開他?後者呢,則以一種像加固地板的大理石一般冷冷地回絕他。
至於伊東中校,也是音訊杳然,存亡未卜。尋找當年軍界人員的下落,比大海撈針還難。
「太好了!」他說。添田並不直接認識瀧良精本人。作為報社元老,雖已久聞大名,但他還無一面之識。
古老的長牆身披著一層蔓生植物綿延不絕,各家宅邸內,都有枝條繁茂的樹木。事實上,這一帶正是「林間洋房俏,異國旗幟飄」的外僑區。
「我姓瀧,」理事手捏添田的名片說。當添田寒暄已畢,理事又手指椅子讓他坐,那架式也帶著一股威嚴勁。
他原想獨個兒走一會兒。但又考慮到已讓司機等了老半天,就沒忍心打發他回報社。
當年的駐外公使館屈指可數。在歐洲僅有五國。他看到下列名單:
他自己,只不過是一名平平常常的小記者,對方呢,卻是由總編躍居評論員的大人物。雖說是自家報社的元老,可地位天淵之別。假如是工作https://read•99csw•com方面的事,倒還勉勉強強。去向對方打聽野上顯一郎的情況,顯然過於唐突。
「名字倒知道,但並不相識。」他吐了口煙后,說。
瀧良精的出現,是在他足足等了三十來分鐘、漸漸感到厭倦,正要踏著大理石地板踱步的時候。
「門田君嗎?他死了。記得是在停戰以後回國不久,死在原籍佐賀市了。」外務省一個官員答覆了他。
他只乾巴巴地說了這麼一句,就從彈性很好的彈簧靠墊上直起身來。四周是清一色的外國人,老年夫婦在低聲交談,青年夫妻們任孩子們滿屋子跑來跑去,他就置身於這樣一種很不習慣的氣氛之中。
「是的。野上先生是在停戰前一年去世的,大概是操勞過度所致吧。」瀧氏敷衍了事地說。
小旗迎風招展,汽車飛馳而去。添田站在入口的石階上,街道兩旁堆滿銀杏樹葉,遠處四、五個學生在漫步徜徉。
「什麼內容呢?」瀧氏望著他問。
假如在一般場合,只要拿上報社的名片,借口搜集素材便可直出直入,可對瀧氏卻不能如此,非求人引見不可。
在調查中,他翻閱了一系列案卷,得知伊東中校原籍大阪府布施市。他與報社的大阪分社取得聯繫,托他們在布施市政府調查伊東中校的下落。然而,戶籍冊上既無死亡記載,又不知現在棲身何處。
為什麼兩個人都不願意觸及野上顯一郎之死呢?迄今,他還從未這麼深刻地想過。此刻,他產生了一個堅定信念:要對野上顯一郎的死亡真相一追到底。
借閱辦法與當年不大一樣,但館舍則依然陳舊不堪。他夾雜在成群結夥的學生中間,走近擺放著索引卡片的房間,這裏遠比昔日寬敞多了。
「您上哪兒?」司機在身後問。
「嗯……」他無意馬上就回報社,「到上野吧。」
「可是,您恐怕了解野上先生在當地醫院病逝的事吧。」
添田感到灰心喪氣。他視為救命稻草的兩個人,一個已然死亡,一個下落不明。外務省的村尾科長看來已無意再談野上顯一郎之事,添田也不想再去求他。哪怕只為了賭這口氣,他也要繞開村尾,另闢蹊徑,查個水落石出。
世界文化會館坐落在一個環境幽靜的台地上,附近有好多外國使、領館。緩緩起伏的山丘,就勢修成了一條坡道,上面刻著方格圖案。
「您的高見很read•99csw•com有參考價值。」
「啊,聽說過。」
「要是有更接近使館的人就好啦!」
車子經過博物館前向右拐去。
邁進這一歷史悠久的圖書館,渾身沉浸著往事的回憶,他在昏暗的光線中購買入館券,白髮蒼蒼的老館員由小窗口默默地把票遞給他。這位老人當然與他上學時期不是一人,但卻同樣老態龍鍾,他不禁戀情依依了。
世界文化會館,原是一箇舊財閥的別墅,早已是一派異國情調,房客都是清一色的外國人,館方嚴格規定:凡非身份顯赫的外國名流,均不得使用此館。
「為什麼呢?」
「縱然有價值,也是白費工夫。」瀧良精突然又加重語氣說。
會客室設在二樓。它俯瞰著日本式環遊庭院。
「想聽您談一點旅居日內瓦時的情況。」他直盯著對方的臉說。
「壠先生,瀧良精呀!」
身後開來一輛插著報社旗幟的汽車。
然而,瀧良精卻從一開始就冷若冰霜,簡直使人覺得他居心叵測。無論詢問什麼,都得不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答覆。他懊悔自己當初錯選了人,把剛剛打開的筆記本又收進口袋。
要找的人,至此又少了一個,剩下的就只有使館武官伊東忠介中校一人了。
陸軍中校
好一會兒,沒有答話。理事慢條斯理地在口袋裡摸索著雪茄煙。
毫不客套!這一點也頗有點外國人風度。
他將名單摘記在筆記本上。五人中寺島公使業已亡故,野上一秘也已不在人世。村尾二秘,不用說是現任的歐亞局XX科科長。他一無所知的,就是門田庶務與伊東中校的下落。既然村尾科長對野上顯一郎死亡前後的情況守口如瓶,那他就只有詢問這位庶務和使館武官了。
「您當時在那兒。認識野上秘書嗎?」
「有個新聞記者,此人雖不是使館職員,可他肯定經常出入公使館,探聽消息。所以,當然會洞悉內情的。」
會客室里坐的照樣是清一色的外國人。
「請您查分類卡XX號。」
「怎麼樣?瀧先生是你的頂頭上司,現在又是一個文化團體的理事,處於這種無牽無掛的地位,他會暢所欲言的。」
「是呀,有這種人就好啦……」朋友還在為他設法,「嗯,有了!」
他將書號填入傳票,就走到另一個房間去借書。房間與當年毫無兩樣,這裏也沒有他所熟悉的人,都是一些青年人負責出借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