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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債 第一章

賭債

第一章

他因為有多年經驗,對於行政事務非常嫻熟,上司就把新上任的東京大學畢業生,送到他那裡,由他指導實習工作。
他在學生時代時,曾經和朋友們一起圍坐打牌。麻雀牌的打法,是在高中時代知道的;那時是在戰時,喜歡打牌的高班學生,在燈火管制的不自由的燈光下,還常偷偷地聚在一起打牌。如果被外面的警防團聽到打牌的聲音,就會惹起麻煩,所以桌上總是鋪上氈子,洗牌的時候,出牌的時候,都要像電影上的慢動作一般,不能有聲。戰爭停止以後,麻雀牌流行一時,他卻已進入大學,埋頭苦讀,所以對於麻雀牌沒有再深一步。因此他到現在還不會算胡。全部要由朋友們替他計算。
川島留吉很清楚自己的消極性格,對於在衙門尋求自己生活基礎這件事,不曾後悔過一次。他自己知道,既不適合任職于搶奪生意、競爭激烈的工商業,又不適合任職于憑藉背景力量才能步步高升類型的公務員,以軍隊作比喻來說,只能相當於人事課的准尉,從不頤指氣使,只敢隨聲附和,這樣,三十八歲的他,還坐在副課長的位子上。
還有,上司和同僚的嘲弄竟逐漸傳染給年輕的同事,沒有多久,他們也時常揶揄他了。這件事很讓留吉生氣,可是,每一次都是他先行克制,既不願意當面吵架,又不願意發怒。反正這是逢場作樂,在座的還有上司和前輩,和年輕人吵起嘴來,不成體統。他由於不願意牽涉到自己的謹小慎微、低聲下氣的性格,所以,每逢到了感情激動的時候,總是連忙自己克制,壓住火氣。
他打輸了牌的晚上,坐電車回家的路上,總是九_九_藏_書下了決心,絕不再同這些人打牌,絕不再應邀參戰,可是,一到第二天,終於又在誘惑的面前低頭了。
留吉在私立大學畢業之後,立即進入這個部。朋友們都認為,無論怎樣說,這是非常適合他的職業。這個人,既努力、又老實、又誠懇,一點也不會耍弄玄虛。在學校時代就是個書蟲,成績很好。國家公務員考試成績也是上等。自那以後,直到三十九歲的現在,已經過了近二十年的勤勤勉勉公務員生活。
他不飲酒。體質上不適合於酒類。而且,對於飯食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在飯桌上,他也是容忍現實。所以,他吃飯極快,轉眼間就吃完了。上下班搭乘電車,途中看周刊雜誌,回到家裡,吃完飯,或是看電視,或是躺下來隨手翻閱雜誌,看著看著,書本在手裡一滑,就睡著了。
可是,川島留吉卻不願意缺少從家鄉來的照拂。他在東京最豪華的百貨店裡,買了用招牌紙包好的禮物,送給推薦他的人。目前向這位部長推薦,雖然沒有發生作用,他卻認為不能忽視家鄉的期待之情。所以,他也分頭回信,述說部長怎樣怎樣同他親切談話。他就是生有這樣的軟心腸,這一點,他也很想改正呢!
那個人是另外一個課的副課長,可是到他家打牌的人,不僅有課長,有時局長也露面。另外,普通的課員也到場。川島留吉突然對於到那個人的家去感到興趣。總而言之,這裡有一伙人,攙到這一伙人里,過去的鬱悶孤獨感,就馬上有了變化。
他到部工作的時候,是戰敗后不久,社會上甚為混亂。大學畢業的公務員,不少人趁著風雲動read.99csw.com蕩,大做黑市生意,然後發展成為大工商業者。以升發最慢的政府機構作為就職對象的人,實在不多。不過,今天回顧起來,當年叱叱風雲而成功到底的人,並不很多。最後,野心大多失敗,其中,連下落都不明的人也有。
就是他自己,對於這些信件也並不是淡然處之。雖然並不夢想一躍升任局長,要是順利的話,部長向副部長提到他,副部長再傳達給局長、課長,說不定也許可以換一個稍微好一點的職位。怎知,事情並非如此。有時,在走廊上與同鄉出身的部長擦肩而過,對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完全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部長也許曾經接到家鄉寄來的關照信件,卻沒有轉達給副部長和局長的興趣。
倒是他因為生在山陰地區的鄉村,家鄉卻認為他是平步青雲的人物之一。他在東京的一間著名私立大學畢業,又在某部任副課長,反而在當地聞名。甚至於他畢業的那間小學校,教師在提到本校前期學生的著名人物時,必然忘不了他的名字。
川島留吉不僅沒有在部長的眼裡,而且也不在局長、課長,不,甚至於全體課員的眼裡。由於不飲酒,就沒有酒友,他連賽馬、賽車,一概不感興趣。
加入了麻雀集團,雖然可以同上司及前輩們熟絡,他卻並沒有想到馬上飛黃騰達。可是,過去不在任何人的眼裡的他,對於這樣的熟絡,卻有無限的喜悅。還有,麻雀牌本身也使他湧起了想不到的興趣。照這樣看來,他對於賭博並不是完全格格不入,只不過,過去沒有獲得發現這種興趣的機會而已。
他擔任副課長的那一課,又是這個發https://read•99csw.com霉的部里最為清鍋冷灶的一個課。絕不像其他的衙門那樣,沒有任何請願者涌到,更沒有焦灼不安的生意人前來求情。他們只忙一些雜務瑣事,在別人看來,完全是投閑置散。
麻雀牌對於他,利益與損失兼半。利益已如上述,損失則是金錢和精神的痛苦。牌雖不大,可是牌術不高明的他,每月都要給月薪帶來相當數目的損失。
每天晚上總有牌局,不是在別人家裡,就是在麻雀館里,而人手常有不足。這時候,別人就因為他為人方便,常來約。他也喜孜孜地答應。妻子也覺得,打打牌也好,對於他深夜回家,毫無異議。妻子似乎也在期待,說不定他可以藉此找到升級的機會。
妻子名叫純子,每天忙著照料九歲的兒子和五歲的女兒。對於衣著毫不注意,只在家裡忙忙碌碌,也沒有想起對於丈夫不帶她出外旅行的事有什麼不滿。她完全隨著留吉的性格,居家度日。此外,留吉的經濟情況並不富裕,不能夠帶著家人出去玩樂,他並不以為有什麼對不住妻兒子女,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什麼不足之處。他認為,生活就是如此!
這樣的氣氛也傳染到川島留吉的家庭。他住的是公務員住宅,前面是通產省(貿易部)的公務員,隔兩三家是在農林省、斜對面是在運輸省任職的公務員,那些人家總是有人不斷送禮上門。他回到家中,妻子就要帶笑告訴他,今天又是什麼什麼百貨公司的送貨車停到了誰家的門口,又是什麼什麼公司的大紙包送入了哪一家。妻子早就知道,這些禮品絕對不會送到自己的家門口,便反而忘掉了羡慕、妒嫉、反感、競爭心。九九藏書
川島留吉到那個人的家和其他課長的家打麻雀牌了。不用說,人家的牌張比他高明得多。他照例要委託人算胡。慢慢,川島留吉對於麻雀牌上了癮。其中一個原因是,平日很想親近的上司,現在變成了一伙人,可以隨意談笑。他不會飲酒,時常看到會飲的同事在酒席宴上與上司交談甚歡,因而羡慕不已,而現在,自己竟然有了這樣的機會。
談到川島留吉的業務,也不過只限定於極小的範圍,在同一個局內,業務分得已經很細,課內的工作,就更加有領域的區分。不管自己是如何空無一事,也不能對別人幫忙,只能嚴守自己的職司。因此,他所嫻熟的行政業務,只是在極小的範圍之內。縱度雖深,橫度卻不廣。這倒也象徵著他自己的常識。離開學校就出任公務員的他,對於社會上的事情,實在沒有什麼了解。只是在報紙上和雜誌上看到一些事情,而沒有一點是從實際經驗中得來的。
只是川島留吉的麻雀牌打得很差,他為人又老實,慢慢就引起同夥人的輕蔑。他對此也並不感到愉快,可是他不願意離開這一伙人,又加上剛對麻雀牌上癮,於是隱忍。這些人一邊打牌,一邊總要對他加以揶揄。他們在作戰時,一向喜歡向對方逞能,但對待川島卻是嘲弄。不久,大家就給他起了一個「留兄」的綽號。
他從一開始就毫不懷疑地相信,這樣單調而毫無變化的生活,乃是命中如此。在衙門裡,上面既無人援引,後輩也不代為吹噓,和同事們相處得很融洽。然而,正是因為他太好說話了,反而沒有努力推薦他的朋友。
有時,以他的家鄉為選舉地盤的議員就任他那一個部的部長九-九-藏-書。家鄉的舊友就寄來了信件,信上說,關於你的事,由於XX先生現在出任部長,已經代你寫信向他關照了。同類的信件,川島留吉曾接到兩三封。家鄉的人都覺得,既然向部長關照過,川島留吉這一次總要從副課長一躍而升任局長了吧。
川島留吉任職的那一個部,是一個不常在報紙報導上提到的霉衙門。部長在內閣中不過是敬陪末座,所以,一旦政黨人事變動,這位部長姓名還沒有被老百姓記住,就馬上換人。不常在報紙上出現,是因為這個部掌管的權益不大,因此只能夠發霉。這種霉氣,也可以說,完全傳染到川島留吉的身上。
川島留吉對於這一批剛剛踏上升級階梯的新幹部,總是親切接待,誠懇教導。在指導時,不管他們今後還會不會留在這一個課,也不管他們是不是已經明白,總是一絲不苟,照常詳細教授。可是,轉眼之間,這些人的地位就和他平等了,再轉眼之間,又超越了他,升到他的上面去了。面對著這樣不尋常的升級,固然也有人對於這些新貴卑躬屈膝,但也有人心中不服;川島留吉心中卻全不想到這些,只是把這些年輕人當作「後輩小兵」來看待。事實上,過去的「學生」現在已經坐到他的上位。
川島留吉是某一個部的公務員,是某一個課的副課長。
而且,賞識他的上司,不過是只高他一級的直接上司而已。……
一天,有另外一課的同事來到他身邊,向他問道,川島先生,打不打牌?他說,打得不好,不能跟好手在一起打,表示拒絕;可是那邊正苦於缺手,就死拉活拉,把他拉去湊數了。
川島留吉開始打麻雀牌,完全是起自一次的偶然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