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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沒有鞋穿的日子 掛在樑上的點心匣子

第一章 沒有鞋穿的日子

掛在樑上的點心匣子

鐵蛋吃驚地望著他,說:「哥,你腳上扎蒺藜了?」
可是,當他走上村路的時候,那無形的屈辱一下子就漫上來了。是的,怪不得父親不願出門。在村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去趕會的村人,他們有騎車的,也有步行的,穿的鮮亮不說,他們手裡提著的點心匣子都是一摞一摞的。有五匣的,有三匣的,最少也是兩匣……特別是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坐在劉一刀那輛「飛鴿」車的後座上,嘎嘎地笑著,「日兒」一下就從他身邊過去了。那車把上一邊一摞,竟然掛了十匣!而他,手裡就提了那麼一匣,那是一家人的「臉」哪!
在臨上路之前,彷彿是鬼使神差,他腦海里突然湧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這個念頭使他在此後的時光里,對人生有了新的領悟。那時候,他已是鄉村小學二年級的學生了。他從衣兜里摸出了一個破鉛筆頭,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在這匣「點心」的匣底上,畫上了一個「十」字形的記號。他也說不清為什麼非要做這樣一個記號,可他做了。
是呀,那些匣子就是鄉人的體面。哪怕是「驢糞蛋兒」呢,只要是貼了封裝了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掛在梁頭上!開初的時候,這念頭讓他嚇了一跳,這念頭裡包含著一種讓人說不清的東西。他害怕了。他是被那堂而皇之的「假」嚇住了。
那時,家裡的日子日見困頓。有一段,為了顧住這眾多的嘴,父親曾經偷偷摸摸地重操舊業,擔著挑子,手裡搖著撥浪鼓,干起了「糟頭髮換針」的勾當。父親的挑子里藏著一個玻璃瓶子,那是他的「寶瓶」,那瓶子里裝著花花綠綠的糖豆,他就是用那些糖豆去勾人的。可他總共幹了沒有幾次,就被鎮上「市管會」的人捉住了。被捉住的那一天,父親身上被人刷上了糨糊,身前身後都貼著墨寫的大字:「投機倒把分子!」而後又拉他到四鄉里去遊街……從此,父親再也做不起人了。
那時候,所謂的「外交」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除了應時應卯地到隊里開會、分菜、分糧食之外,也就是親戚間的相互來往。按平原上的俗話說,就是「串親戚」。在平原的鄉野,「串親戚」是一種純民間的交際方式,是鄉村文化生活的集中體現,那也是生活狀況的誇耀和展示。生娃要展示,娶親要展示,死人也要展示。在這裏,一年一度的「會」是要趕的;婚喪嫁娶是要「問」的;還有一些民間的節日也是要「走」的。
年三十九*九*藏*書的晚上,父親就真的打開了那匣點心,父親第一次很大度地說:「吃吧。」可父親的話沒有說完臉色就下來了,父親的臉黑風風的。娘說:「給他拿回去!讓他看看。」父親坐在那裡,久久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說:「算了。別說了,誰也別再說了。」往下,父親再沒有說什麼,他只是把那匣子里裝的「驢糞蛋兒」拿出去倒掉了……
大姨家住在焦庄,八里路。他就那麼默默地走著,走得很慢,不跟任何人搭幫。當他走上小橋的時候,他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危機。那會兒,他一下就蒙了!身上的汗忽一下子全涌了出來。本來,他正甩甩地走著,剛上了小橋,他手裡提的那匣點心的扎繩突然就崩斷了,那匣點心「啪」一下掉在了地上。論說,掉了也沒有太大的干係,重新捆紮起來就是了。可是,他一看就傻眼了,天啊,那匣子里裝的竟然不是點心,是驢糞蛋!是的,從那匣子里掉出來的,是八個風乾了的驢糞蛋!!……
那天他到秋生家借簸箕,在他家的堂屋裡,猛一抬頭,驀地就看見了那匣做有記號的點心。那樑上一共掛了五匣,有四匣是捆在一起的,而這匣卻是單獨的。他沒有看錯,那記號還在呢,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宇,是他在小橋上用鉛筆頭寫上去的……有那麼一刻,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終於,他忍不住笑了。秋生詫異地說:「你笑啥?」他臉一綳,說:「我沒笑。」秋生說:「你笑了。」他鄭重地說:「沒笑。」出了秋生家院子,他一連在麥秸窩裡翻了三個跟頭,大笑不止!
他知道,這些女人是出來賣點心的。大凡親戚多的人家,收的點心也多,有的就當時提出來賣掉,好換些油鹽錢。女人們各自招呼著面前擺放的點心匣子,有的匣已經解了封,拆了蓋兒,那是專門亮出來讓買主兒看的。本來花一塊錢從供銷社或是「會」上買來的點心,這裏只賣七毛、八毛……看到這些女人的時候,他腦海里「轟」一下就炸了!往下,那一步一步簡直是在釘子上挪著走的。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想跑,扭頭就跑!可他還是忍住了。這時候,他聽見賣點心的女人們一聲聲地叫著:「看看吧,新封,新匣。新封,新匣……」就在這一片「新封,新匣」的叫賣聲中,有個聲音兔兒一樣斜著叉出來,那聲音是沖他來的:「鋼蛋,是鋼蛋吧?都晌午過了,咋才來https://read.99csw.com呢?!」有那麼一會兒,他像是被釘住了似的,獃獃地立在村路的中央,腦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緊緊地抱著那匣點心,就像是生怕被人奪走似的……就在這時,耳旁兜頭炸了一鞭!一個趕車的吼道:「這娃,傻了?!」激靈一下,他聽出來了,是表姐在叫他,那是表姐彩彩的聲音,表姐也出來賣點心了。那麼,她要是……表姐看他愣愣的,一頭熱汗,就又說:「上家吧,快上家吧。」
九歲,頭一次代表家人出門「交際」,他是很興奮的。娘說:「洗洗腳,穿上鞋。」他平時是不大穿鞋的,那天他穿上了鞋。鞋是娘手工做的,穿在腳上有點夾,夾就夾吧。而後,父親小心翼翼地把那匣點心從房樑上取下來,吹了吹落在上邊的灰塵,遞到了他的手裡。父親摸了摸他的頭,說:「去吧。」
眼前就是焦庄了。焦庄是個大村,那「會」也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遠遠的,沸騰的嘈雜聲就像水一樣地漫過來。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臊氣,那是從牲口市上傳過來的,臊氣里突兀地響起了一聲野驢的嘶鳴,那嘶叫聲像是一下子把日頭釘住了,顯得空遠而幽長;接著是一坡豬羊的叫喊,那叫聲直辣辣亂麻麻的,就像醬缸里跳出來的活蛆!女人們在紅紅綠綠的布匹市上涌動著,一個個都像是「解放」了褲腰帶似的,竄動著一扇一扇的屁股。賣煎包、油饃、胡辣湯的小攤前飄蕩著饞人的香氣,那香氣在炸耳的叫賣聲中一趕一趕地拴人的鼻子,油你的心!提著點心匣子的男人都顯得格外矜持,在一片香氣里一磨一磨地走著,走出很體面的樣子,可他們大多穿著半新的、偏開口的褲子,那褲子自然是女人們壓箱底的存貨,一個個顯得襠緊……沒有人會踩著自己的心走路,唯獨他是踩著心走路的。他不光是踩著心,手裡還捧著一個火炭!他就這樣一刀一刀走進了人群,走進了焦庄的「大會」。就要走進大姨家了,他不知道結果將是如何!
後來,他逃一樣地離開了大姨家。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身子一下子變輕了,身輕如燕!他一跳一跳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田野的風洗去了身上的熱汗,雀兒的叫聲使他倍感親切!當他回望焦庄的時候,他笑了,笑了滿眼淚。大姨回送的兩個卷子花饃,他吃了一個留了一個,那個香甜是他終生都難以忘懷的!
後來,那匣「點心」先是轉到了貴田家,接著又https://read.99csw.com轉到了二水家,從二水家轉到了寶燦家,而後又是方斗家,三春家,麥成家,老喬家……他一直記著那記號,那記號已經刻在了他的心上。不知怎的,他不知不覺地養成了一種看人家梁頭的習慣,不管進了誰家,他不由得都要看一看人家的梁頭,看看那些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就是「體面」嗎?一家一家的,就這麼提來提去,為著什麼呢?
待他哭過之後,他慢慢地蹲下身來,把那八個風乾的驢糞蛋一個個拾進了點心匣子,蓋上紙蓋,先是把那畫有紅色吉祥圖案的封貼兒用手掌一點點地抹平,重新壓在匣面上,用結起來的扎繩分外細心地重新捆了一遍。而後,他站起身來,望了望天兒,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重新上路了。
他是最後一個走進大姨家的客人。當他走進院子的時候,大姨家已經開「席」了。大姨照他頭上拍了一下,說:「這孩子,怎麼這時候才來?」說著,順手就把那匣「點心」接了過去,放在了堂屋的木柜上。而後牽著他往外走,可他仍痴痴地望著那匣「點心」……院子里擺著倆方木桌,木桌旁已坐滿了人。這時候,親戚們早已吃起來了,大姨把他按坐在一箇舊式木桌的桌角旁,說:「擠擠,吃吧。」說完就又忙去了。
早晨,站在大雪紛飛的院子里,他突然對弟弟鐵蛋說:「有時候,日子是很痛的。」
可大約過了半年,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在秋生家發現了那匣點心!
說起來,在村子以外,他們家的親戚並不算多,經常來往的也只有三四家。兩個姨家,一個姑家,一個叔家,那叔叔還是「表」的,算是父親早年的一個朋友。就這麼三四家親戚,父親「串」起來,還是覺得吃力。就提那麼一匣點心,他的「臉面」實在是太薄了,薄得他站不到人前。終於有一天,四月初八,該去大姨家趕會的時候,剛剛游過街的父親實在是羞於出門,他抬頭看了看房梁,遲疑了片刻,說:「鋼蛋,你去,你去吧。」
拐過一個小彎,他突然發現眼前的村路邊上齊刷刷地蹲著兩排女人,每個女人面前都鋪著一個方巾,方巾上擺放著一摞一摞的點心匣子。女人們一個個都換上了鮮亮的衣裳,陽光下像是一片矮化了的高粱!「高粱們」歪著鵝一樣的脖子,辮子上的紅繩一梢兒一梢兒地動著,眼巴巴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路人,一聲聲說:「要不要?」
年關的時候,終於有一天,那匣「點心」又轉回read.99csw•com來了。「點心」是本村的拐子二舅提來的,瘸著一條腿的二舅對父親說:「他姑夫,這匣點心是馬橋他三姑送來的,實話說,時候怕是不短了,掂來掂去的,繩兒都快掂散了。你家娃多,讓孩兒們吃了吧。」父親笑了笑,父親說:「你看,這是幹啥?都不寬裕。」可二舅放下點心就走了。
在大姨家,那頓飯他吃得心驚肉跳!桌上擺放著七七八八的海碗,大多是粉條、燜子、豆腐之類,間或還有幾片肥肉油汪汪的!還有饃呢,是包了皮的卷子花饃。這些都是他最愛吃的。要是往常,他喉嚨里都恨不得跳出一隻手!可這會兒,他卻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覺得噁心,想嘔吐……他就那麼眼看著筷子頭在他眼前飛舞,親戚們的嘴唏唏嗦嗦、出出律律的,風捲殘雲一般,眼看著那海碗一個個空下去了!可他仍在那兒干坐著,一動也不動。一個坐在他身旁的親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吃嘛。」他勾下頭不吭,一聲也不吭。這時,大姨過來了,關切地問:「咋?認生?」他像蚊子樣的小聲說:「不咋。」大姨說:「咋不吃呢?」他小聲回道:「吃了。」大姨「嗯」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就又忙活去了。他的眼像玻璃球一樣,就那麼一直隨著大姨骨碌,大姨走到哪裡,他的眼風就跟到哪裡。有幾次,當大姨走到了那放點心的木櫃旁時,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眼上,差點一口吐出來!等大姨走開的時候,才又慢慢地咽下去。那心幾乎是一血一血地在喉嚨眼裡蹦,整個食道都是腥的!這樣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幾次,他整個人幾乎就要虛脫了……老天,那時光是一點一點在針尖尖上挨過去的。
本來,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那留在心上的划痕雖重了一點,也不過就是一道痕。父親再也不出門了,一個家庭所有的「外交」都交給了他。因為,他雖然只是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卻已成了家中唯一的識字人。他要面對的事情還有很多……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了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匣底上是做了記號的。可他知道,這匣是空的……
他還是過了幾天驚恐不安的日子。那會兒,每天放學回來,在進門之前,他總要悄悄地問一問鐵蛋:「大姨來了嗎?」鐵蛋搖搖頭,說:「沒有哇。」「真沒來?」「真沒來。」這樣,他才會暗暗地鬆口氣。
早些年,代表一個家庭出外「行走」的自然是父親。那時候,父親總是穿著他那件乾read.99csw.com淨些的褂子,手裡寡寡地提著一匣點心,有點落寞地行走在鄉間的土路上。父親是一個很愛面子的人,他知道他的「臉面」就提在他的手上。所以,臨出門的時候,他嘴裏總要嘟囔幾句:「就一匣。」娘總是還他一句:「還能提幾匣?你老有?」於是,父親就不再吭聲了。而後,鬱郁地走出門去。
九年的時光里,娘接連又生下了「四個蛋兒」:鐵蛋、狗蛋、瓜蛋、孬蛋。娘說,都是吃貨,一群嗷嗷叫的嘴。
那時,在平原的鄉村,那一匣一匣的點心,並不是讓人吃的,人們也捨不得吃,那是專門用來串親戚的。誰家要是來了親戚,不管是提了幾匣點心,都要掛起來,就掛在屋裡的房樑上,等下一次串親戚的時候再用。在這裏,人們甚至不大看重點心的質量,他們更為看重的,卻是那裝點心的匣子。那匣子是黃色的馬糞紙做的,上邊蓋有一個長方形的紙蓋,蓋上有封貼,是那種畫了紅色吉祥圖案的貼子。這樣的紙匣子掛的時間一長,很容易被點心上的油浸污了。所以,講究些的人家,會把匣里的點心拿出來,另外用油紙包了,而只把那空了的匣子掛起來,等到來日串親戚的時候再重新襯封裝匣,就像新買的一樣。在房樑上,掛了多少點心匣子,那實在是一種體面的象徵啊。
梁頭上只剩下一匣點心了。
在他九歲那年,父親正式交出了家庭「外交」的權力。
他一屁股坐下了,就那麼在橋頭上坐著。他腦門上從來沒出過那麼多的汗,那汗一豆兒一豆兒地麻在臉上,而後像小溪一樣順著脖子往下淌,身上像是爬滿了蚯蚓。他在橋頭上坐了很久很久,眼看太陽當頂了,可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回去?回去怎麼說呢,說點心匣子里裝的是「驢糞蛋」?父親會相信他嗎?娘會相信他嗎?他第一次單獨出門,就遇上了這樣的尷尬事……於是,他哭了。
有一次,在三春家,他突兀地「呀」了一聲。那會兒,他很想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他想告訴人們,那匣里裝的是「驢糞蛋兒」!可他咬了咬牙,還是沒敢說。那「點心」已經轉了那麼多的人家,封貼也被人多次換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打開看過?!他的直覺告訴他,不能說。
臨出家門的時候,他發現他的三個弟弟:鐵蛋,狗蛋,瓜蛋,嘴裏銜著指頭正默默地望著他,那眼神兒個個泛綠(那時孬蛋更小,孬蛋還在娘懷裡吃奶呢)。他覺得自己突然間就長大了,回身拍了拍弟弟們的腦殼,說:「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