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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進城當了個大頭兵,要奮鬥要提干要把弟弟們弄進城 紅樓的「影子」

第二章 進城當了個大頭兵,要奮鬥要提干要把弟弟們弄進城

紅樓的「影子」

說到「小樓三絕」,侯秘書那張「小佛臉兒」一下子就燦爛了。他探身向前,壓低聲音說:「機關里誰都知道。我告訴你,這裏可是人才濟濟呀!這第一絕,是冷松,冷秘書,他是跟司令員的。此人是個天才!啷個是沒得比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號稱『軍區第一書蟲』。此人讀書之多是罕見的!像《毛選》四卷,馬、恩、列、斯,《三十六計》及歷史上有名的戰例,人家都倒背如流!尤其是記憶力,簡直是神了。軍區所屬各單位的電話號碼,啷個張口就來。凡見過一面的,第二次見面啷個必定能叫出名字。啷個跟司令員下去,從不作記錄,回來就是一篇大文章!據說,北京幾次要調他,司令員就是不放。只是,此人也有些小毛病,為人太傲太冷,目中無人。有人說,冷秘書眼眶太高,軍級以下不瞄,這當然是笑話了。不過,他是一號的秘書,大才子,也就沒人多管閑事了……」
這時候,還未開口,馮家昌眼裡的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了,他滿臉是淚,痛哭流涕地說:「侯秘書,我看你是個好人,我想給你說說心裡話……」
侯秘書很謙虛地笑了笑說:「我有個啥子絕活嘛,我是個豬腦殼。差得太遠了,不辦事,不辦事的。」
侯秘書喝了水后,又接著說:「這第三絕,是上官雲,他跟電影里的上官雲珠只差一個字,上官秘書,他是跟左政委的。此人是怪才!上官秘書善弈,棋下得絕好。整個軍區系統沒有人能下過他的。他還有一手絕活,速記功夫全軍區第一!軍區不管開什麼重大會議,他都是必須到場的秘書。表面上看,他的字就像是『鬼畫符』,你根本看不出他寫的是什麼。但是,當他整理出來的時候,你就會發現,無論會場上有多少人發言,無論誰說了什麼,哪怕是首長在會上哼了一聲,他都一字不漏。所以,他在軍區被人稱為『活機要』……只是,此人口風太緊,什麼事也別想從他嘴裏打聽出來。要是往下說,能人多了,還有第四、第五等等。有一個參謀,綽號做叫『標尺』,你聽聽這名號!我就不多說了……」
周主任嚴厲地說:「——我告訴你,你現在還不是廖副參謀長的秘書。你的轉干手續還沒辦,只是借調。你還有六個月的試用期,在這六個月內,隨時都有可能,啊……」
天這麼晚了,幹什麼呢?可馮家昌心裏明白,這是不能問的。「小佛臉兒」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啊……於是,他默默地對自己說,看來,縱是做好一個「影子」也不容易呀!學吧,你就好好學吧。
在樓道里,紅木地板發出的響聲嚇了他一跳!他就像是走進了一個不該他走進的地方,心裏怦怦跳著,腳步再一次放輕九-九-藏-書,賊一樣地來到了廖副參謀長辦公室的門前。鑰匙是頭一天晚上給他的,他小心翼翼地開了門,有好大一會兒,他就那麼默默地在門口站著,片刻,他繃緊全身,試驗著對著那扇門行了一個軍禮,覺得不夠標準,又行了一個……沒人,整個樓道都靜靜的。
面對突如其來的「警惕」和「防範」,馮家昌一時無所適從。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去給人解釋嗎?沒有人會相信你。況且,初來乍到,到處去串門,只怕更會招致人們的非議。那麼,唯一能做的就是「交心」,他只有再一次把「心」交出來,不管有沒有人要……一天,半夜時分,馮家昌突然從鋪上坐起來,說:「侯秘書,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在周主任訓話的整個過程中,馮家昌兩眼含淚,一直恭恭敬敬地默立著……最後,周主任看了他一眼,說:「去吧。」
這時候,馮家昌終於問:「侯秘書,你呢,你也有絕活吧?說說你的……」
往下,周主任厲聲說:「你去機要室幹什麼?那機要室是你可以隨便進的嗎?!念你初到,年輕,我就不批評你了。記住,這是機關!不該你問的,不要問。不該你聽的,不要聽。不該你做的,不要做。有些事情,不該你乾的你幹了,就是越位!機要室是一級保密單位,除了機要員,任何人不準進!我再提醒你一點,這裡有這麼多的秘書,哪個首長沒有秘書?又不是你一個,在機關里,還是不要那麼招搖吧……」
四點鐘,他輕手輕腳地走進了那棟爬滿藤蘿的小樓。小樓很舊,古色古香的,窗欞上的花紋很奇特,每一扇門都很重,漆也是那種沉沉的紅色,那氣勢是含在建築內核里的。表面上看雖是一棟舊樓,可骨子裡卻透著莊重和威嚴,這裏就是司令部辦公的地方。
這時候,他看了看裝在挎包里的一隻小馬蹄表,才剛剛五點過十分。看時間還早,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整個小樓(包括樓上樓下的衛生間)全都清掃了一遍!那時他還不會用拖把,他不知道放在廁所里的拖把是怎麼用的,拿了拿就又放下了。所以,整個樓道,他都是蹲著一片一片用濕布擦完的……結果是腰很疼。
馮家昌聽了,只覺得自己一點點地小下去了……
其實,侯秘書也沒有睡,他一直在忙活著一件讓人看不出名堂的事體。他的桌頭上總是放著一些削好的竹籤子,他把那些竹籤一節一節地削成火柴棍大小,有的略長一些,有的稍短一些,有的是尖頭,有的卻是圓頭,而後一小捆一小捆地用皮筋紮起來,一閑下來,他就拿出一塊細紗布打磨這些小竹籤,直到把那些小竹籤打磨得像針一樣光滑為止……也不知究竟幹什麼用的。這九*九*藏*書個侯秘書手小如女人,心細也如女人,就在馮家昌跟他說話時,他正用棉球蘸著酒精一點一點往指頭擦呢。聽了這些動心的話,他扭起身來,用探究的目光望著馮家昌,說:「你哭個啥子嘛?」
這時候,只見侯秘書突然坐起身來,咕咕咚咚地喝了半茶缸水,而後說:「『小樓三絕』你聽說過嗎?」
侯秘書從對面的鋪上扭過頭來,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沒看幾點了?擺個啥子龍門陣嘛。」
那天早晨,他是軍區大院里第一個起床的人。
可是,當馮家昌敬禮后,剛要轉身離開,卻又被周主任叫住了。周主任緩聲說:「年輕人,在機關里,我送你兩個字:內斂。」
這時候,馮家昌心裏涼到了冰點!可他知道,他不能辯解,也不能問,只有老老實實地聽著。
接著,侯秘書說:「這第二絕,是姜豐天,姜秘書,他是跟參謀長的。此人是鬼才!他最絕的一點,人稱『地球儀』。可以說整個世界爛熟於心!不誇張的,一點也不誇張。在人家眼裡,地球不過是一張打成了格格的紙。真的,真的。不管什麼樣的地圖、地形圖,啷個用比例尺一量,就知道誤差有多少!軍區所有的『沙盤』,都是人家測定的……此人還有一絕,號稱『順風耳』。尤其是炮彈的彈著點,一聽呼嘯聲就知道射程多遠,口徑多大,命中率有多高……炮兵最服他,一聽說『老耳』來了就格外的小心。不過,此人的煙癮太大,看上去黃皮寡瘦的,也不太講衛生,他的床上總是堆得亂七八糟的,全都是些圖紙啦、書啦……」
上午八點半,剛上班不久,司令部的周主任就把他叫去了。周主任叫他的時候,語氣很輕,他只是說:「小馮,你來一下。」然而,等關上門,周主任的臉色一下就變了,那張長方臉像帶霜的石夯一樣矗在他的面前!他看著他,冷峻的目光里彷彿是含著一個冰做的大鉤子,就那麼久久地凝視著他。而後,突然說:「你想幹什麼?!」
夜靜靜的,可馮家昌心裏卻翻江倒海!躺在鋪上,聽著「小佛臉兒」的教誨,他的兩眼睜得大大的,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綳得緊緊的,這是一次多麼難得的學習機會呀,他要張開所有的毛孔去吸收「養分」……一直聊到了半夜時分,馮家昌由衷地說:「侯秘書,老哥,俗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得跟你好好學呢!」
馮家昌簡直聽怔了,就那麼傻傻地望著侯秘書……待侯秘書伸手去抓茶缸的時候,才猛然醒悟,趕忙跳下床去,搶著給他倒了一缸水。
聽他這麼一說,侯秘書那張「小佛臉兒」漸漸就有了些溫情。接下去,馮家昌一五一十地交出了自己的老底,他九九藏書把自己的出身、家庭情況,以及在連隊里四年來的狀況全部倒給了這位來自四川的侯秘書……侯秘書一直靜靜地聽著,從不插話。可聽到後來,侯秘書突然從床上跳下來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拿起軍用茶缸,給馮家昌倒了一杯水。第二天早上,侯秘書突然笑了,說:「我曉得了,你就是那個扛了九支步槍的傢伙!」
突然之間,電話鈴響了,而且只響了一聲……只見侯秘書迅速穿好衣服,又極快地整理了一下軍容,隨口說:「我出去一下。」說完,就「騰騰騰」地走出去了。
在小樓里,除了廖副參謀長,馮家昌最先接觸到的就是侯秘書了。侯秘書只比他大四歲,小精神個兒,人胖胖乎乎、白白凈凈的,長得也娃氣,看上去面善。久了才知道,在機關里,平時人們一般都叫他小侯,或是侯秘書;然而私下裡,他還有個挺有意思的綽號,叫做「小佛臉兒」。「小佛臉兒」算是趙副政委的秘書,跟他住在一個寢室里。那天晚上,兩人第一次見面,侯秘書顯得很熱情。使馮家昌恐慌不安的是,這位已是連級幹部的侯秘書竟然親自跑到茶爐上給他打了一盆熱水!接著,他操著一口四川話說:「燙燙腳,燙燙腳。腳上有些味,還有些味(穴位),啷個、啷個『湧泉穴』,好好燙一燙,格老子,好舒服喲。」可是呢,到了第二天晚上,這侯秘書的話陡然就少了,人也顯得生分了許多。就此,他發現,縱是像「小佛臉兒」這樣面善的人,眼神里也時常飄動著鹿一樣的機警!
接下去,周主任又說:「秘書是什麼?秘書就是首長的影子。在生活上,你就是首長的保姆。在工作上,你就是首長的記事本。在安全上,你就是首長的貼身警衛。在一些場合,不需要你出現,絕不要出現。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必須站在你的位置上……」
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到任的第一天,他就犯錯誤了。那是很嚴重的錯誤!
馮家昌雙腿盤在那裡,流著淚,自言自語地說:「侯秘書,老哥,我是個農家孩子,吃紅薯葉長大的,長到十六歲還沒穿過鞋呢。過去,我從沒在機關里待過,也沒見過什麼世面……我要是有哪點做得不周全,你就多包涵吧。」
在暗中,他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廖副參謀長的辦公室。那張黑色的大辦公桌漆光凌厲,像卧虎一樣立在他的眼前。慌亂之間,他回手在牆上摸到了開關,「嗒」一聲燈亮了,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一切都變得溫和多了。這時候,他看見辦公桌後邊的牆上掛著一條橫幅,橫幅上寫的是岳飛的《滿江紅》,那一筆狂草汪洋恣肆,很有些風骨,看來是廖副參謀長的手書了。那辦公桌上的檯燈竟是一枚小炮彈殼做https://read.99csw.com的,近了看,上邊居然還有「USA」的字樣,十分的別緻……往下,他就不敢再多看了。他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這時候他慌忙從軍用挎包里掏出他早已準備好的擦布,從衛生間里打來一盆水開始擦窗戶上的玻璃;擦完了玻璃就接著擦靠在牆邊上的立櫃,擦門,擦桌椅……擦那張辦公桌的時候,是他神經最為緊張的時候,桌上放著的每一件東西:文件、紙、筆、書籍等,他都事先默記住原來的擺放位置,等擦乾淨后再重新一一歸位;辦公桌上還壓著一個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壓著幾張軍人的合影,那都是些舊日的照片,有一張還是一九三八年在「抗大」照的,憑感覺,他知道這些照片是非常珍貴的,這就是資歷。所以,擦這塊玻璃板的時候,他格外的小心,把手裡的擦布擰了又擰,用濕的擦一遍之後,再用乾的擦兩遍,生怕滴上一丁點兒的水漬。而後,他拿起笤帚掃了屋裡的地,掃完地他又蹲下身來,再用濕擦布把地板重新擦了一遍,最後,他光著兩隻腳,一步步退著把他的腳印擦掉,站在了門口……
馮家昌一怔,搖搖頭說:「沒有。」
侯秘書朝桌上看了一眼,說:「這算什麼,雕蟲小技而已,給你說了也沒關係的。桌上那些竹籤,短些的是牙籤,趙政委的牙不好,飯後剔牙用的;那長些的,一頭裹了藥棉的,是掏耳朵用的,政委有這點嗜好,睡不著的時候,讓我給他打打耳,掏一掏耳朵……」說到這裏侯秘書又笑了笑。
馮家昌探身朝桌上看了一眼,說:「老哥,桌上那些竹籤是幹什麼用的?我一直不敢問?這隻怕……」
不料,侯秘書卻搖搖頭說:「啷個跟我學?那你就錯了。我已經說過了,這是一個藏龍卧虎的地方……」
馮家昌心裏一寒,陡地聳了一下身子,就那麼直直地站著,緊繃著一個「立正」的姿態……
回到宿舍后,馮家昌專門查了字典。他明白了周主任的意思,那是要他把自己「收」起來,要他約束自己。要他「藏」。這既是善意的提醒,也可以說是警告。
兩天後,趁著晚上沒人的時候,兩人躺在床上,侯秘書對馮家昌說:「小馮,看你是個實在人,啷個就說說。在機關里,干秘書這一行,是不能突出個人的。你是為首長服務的,這裏唯一要維護、要突出的只能是首長。你要切記這一點。在這裏,有的時候,多說一句話,多走半步路,都會鑄成終生難以彌補的大錯!記住,干好你分內的事就行了。尤其不要去做『面子活』。在你來之前,曾經退回去的那兩個人,都是因為太招搖了……這叫不成熟,是被人瞧不起的。你想,在小樓里當秘書,都是百里、千里挑一選出來的,沒有哪一個是https://read.99csw.com笨蛋!而且,能決定你命運的,不是任何人,就是首長。我實話告訴你,在秘書行里,有大志向的人多了!這可是一個藏龍卧虎的地方啊!……」
馮家昌直直地望著侯秘書……
這真是當頭一棒!在上班的第一天,馮家昌就領會到了「機關」的含意。他發現即使在上班的時間,小樓里也是很靜的,如果樓道里傳來了腳步聲,那一定是某一位首長進來了。餘下的時間,秘書們走路都是悄悄的,靜得有些做作。如果仔細觀察,只有一樣是斑斕的,那就是秘書們的眼神,那真是千姿百態呀!特別是那不經意的一瞥,有的像虎,有的似貓,有的鷹,有的豹,有的狗,有的蛇……而那眼神一旦轉向人的時候,就像突然之間安上了一道濾光的閘門,就都成了一湖靜水了,紋絲不動,波瀾不驚。可是,在上班的第一天里,他還是隱隱地感覺到了什麼,那是什麼呢?琢磨了很久,他想出來了,那叫「側目而視」。是的,他從人們掃過的眼風裡讀到了這四個字。他真應該感謝周主任。如果不是周主任把他叫去,他根本看不出來如此微妙的玄機!那些含意是從安上了「濾光閘門」的眼神縫隙里一絲兒一絲兒地飄漏出來的:有輕蔑?有嘲笑?有譏諷?有敵視?有防範?……頓時,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要跟的廖副參謀長,倒是給了他一些安慰。再一次見面,他發現,廖副參謀長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嚴厲。在私下裡,這是一個很慈祥的小老頭。在辦公室里,老人笑眯眯地望著他,說:「願意跟我嗎?」他繃緊身子,立正站好,回道:「願意。」老人點點頭,和藹地說:「不要那麼緊張。我又不是老虎。在我這裏,你隨便一點,該幹什麼就幹什麼。」馮家昌再一次立正,說:「首長還有什麼要求?」廖副參謀長怔了一下,大咧咧地說:「要求?沒什麼要求。熟了你就知道了,有空的時候,陪我下去轉轉。」說到這裏,老人很隨便地問:「會下象棋嗎?」馮家昌說:「會一點。」老人說:「好,好,閑了下一盤。他們都說我的棋臭。其實我的棋一點也不臭,就是下得慢了些……」接下去,老人轉過身,突然問:「你看我這幅字寫得怎麼樣?」馮家昌抬起頭來,望著牆上掛的那幅《滿江紅》,他沉吟了一會兒,說:「好。有風骨。很大器。」這時候,廖副參謀長「噢」了一聲,擺了擺手,沒再說什麼。過了片刻,就在馮家昌正要出門倒水的時候,廖副參謀長突然說:「等等,我有一個要求。」馮家昌立時轉過身來立正站好,繃緊身上的每一個細胞,等待著廖副參謀長的指示。廖副參謀長望著他,伸出一個指頭,很嚴肅地說:「我只有一個要求:對我,要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