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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連續八年奮鬥,從未回家一次 一百六十步

第五章 連續八年奮鬥,從未回家一次

一百六十步

回?一個「回」字叫你愁腸寸斷、痛不欲生。這裏雖說是你的家,可你回得去嗎,你還有何臉面回去?嫂子會怎麼說?就在前些日子,嫂子還對人說,人家漢香是留不住了,人家是早晚要走的人,人家要當軍官太太了!……是啊,走的時候,你是那樣的決絕,你連一分的餘地都沒有給自己留,你甚至不惜與家人斷親!結果卻是這樣的,就是這樣。
這是一條回頭路。
你過去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這樣的念頭甚至嚇了你一跳!你曾經以為那就是骨氣,那就是血氣方剛,那就是堅強。可你錯了。只要想一想,你就會發現,在鄉村,有這種眼神的人很多。當他們蹲在牆根處曬暖兒的時候,只要你留意,你就會發現,那光的亮點,那突然閃現的一白……只是程度不同罷了。那麼,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寒氣和毒意,是什麼滋養出來的呢?同樣吃的是五穀雜糧,同樣要經四季的寒暑,怎麼就……突然之間,彷彿電石火花般地一閃,你明白了,那是「仇恨」。想一想他的童年,想一想他在鄉村裡度過的那些日子……你就會發現,那樣的眼神是和牙齒相配合的。有時候,那眼神中極亮的一閃與咯咯作響的牙齒配合是那樣的默契!是的,正是「仇恨」一天天地滋養了這寒氣和毒意。在貧賤里,在屈辱里,那「仇恨」就成了生長的液體,活的汁水,營養的缽。這「仇恨」既是廣義的,就像是那個無所不包的「日」或者是「操」!那是對天、對地,甚至是對整個社會的一種反叛;但它也是狹義的,它陷在具體的日子里,陷在一天一天的屈辱里,陷在對某一個人、某一件事的詛咒之中。鄉村有自己的詞彙,在鄉村裡,那一個「受」實在是最好的註解。那裡邊包含著多少忍耐,包含著多少迫不得已,那裡邊又凝結了多少「仇恨」?!這當然不是對與錯的問題,這是一種畸形,是生長中的畸形……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個被「仇恨」包裹著的人,他一旦離開了屈辱,還會回來嗎?那麼,假如說,有人擋住了他人生的攀登之路,他又會怎樣呢?你明白了。對他,在很早的時候,你是用過一個形容詞的。你說,他狠。那時候,你就是這樣說的,九*九*藏*書可你竟然把這話當成了玩笑!是的,那時候,你一點也不在意,你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說了。在語氣里,你甚至還有些讚賞!那就是你對他的第一感覺……可是,晚了,你明白得似乎是太晚了一點。如果你早一天讀懂了他的眼神,那麼,你還會愛上他嗎?
可是,在雞叫聲里,黑在慢慢地淡散。黑也在逃跑嗎,可你又能逃到哪裡去呢?你已看見了你的家,看見了那雙扇的門廊,看見了院中的那棵棗樹,這就是生你養你的地方啊。就是那棵棗樹,曾掛過他送你的蟈蟈籠子,還有十二隻叫得熱辣辣的蟈蟈!那叫聲猶在耳畔,你聽見那叫聲了嗎?你聽見的分明是: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可是,你還是聽出來了,是蛋兒們。你知道是蛋兒們……八年了,他們的腳步聲你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也許會,也許不會。
來的時候,是挎著一個小包袱來的。走的時候,也挎著一個小包袱走。來的時候,是大天白日,昂昂之氣;走的時候,是啟明星做伴,五更雞相隨……來的時候,僅用了八十步。走的時候,卻用了一百六十步,那路真長啊!
他一連說了三個「那」,你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你知道,這老五心裏的精明。你說,回去吧。我不會讓人為難你們。告訴爹,不會再有什麼了……就這麼說著,你知道他們還是怕的。於是,你說:「老五,回去的時候,你把我爹叫來,你就說我要跟他說話。」
蛋兒們大約是嚇壞了,一個個獃獃地望著你。
你說,行了,不要再說了。你們都回去吧。讓我靜一靜。
可是,他們還是不起來,他們就在那裡跪著……最後,老四淚流滿面地說:「嫂,我知道,無論我們再說什麼,你都不會信了。你再也不信我們了。」
你被眼前的一陣黑包裹著,人在黑暗中竟然獲得了一種自由,那是心性的自由。黑,模糊中的黑竟是這樣的親切,它就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單單地把你給隔開了。這是多好的一種躲藏,一種天然的躲藏,那黑就像是一層繭,一層天然的黑繭,沒有人會看到你的臉色,也沒有人會對你猜測什麼,你真想化進這黑夜裡,變成一隻黑色的蝴蝶,再不要九_九_藏_書見任何一個人……黑也像是有氣味的,是腥腥甜甜的薄荷味,涼酥酥麻殺殺的,那氣味讓人安。這黑就像是一隻永遠不會背叛的老狗,由於熟悉反而叫你覺得倍感溫馨。
你說,我信。走吧,我信。
你笑了,雖然有些凄楚,你還是笑了。你說:「蛋兒,起來吧。不用再多說什麼了,我不會回去了……各人頭上一方天,各自的路,各自走吧。衣服都在箱子里呢,一人一個小木箱,別弄錯了。鑰匙還像以往那樣,放在屋檐下。有一頭豬不大吃食,是那頭黑豬,去給它灌灌腸吧……從今往後,不要再叫我嫂了,我也不是你們的嫂了。」
這時候,你就把懷裡的那把剪子掏出來了,你說:「告訴他,他要是不來,就讓他等著為我收屍吧!」
按說,人是不能走回頭路的。早知如今,何必當初?那麼,有誰願走這回頭路?你是不能不走。那時候你是一往無前,你舉著那個字,舉著心走過去,你眼前是那樣亮堂,五光十色,你一廂情願地在心裏拉起了一道彩虹,你的腳步是那麼輕盈!你沒有想到,有一天,你會走回頭的路。這就是人生啊!回頭,回頭。走這種回頭路,你又是多麼傷心。記住吧,記住這一天,你走的是回頭路。
蛋兒們又哭了,蛋兒們流著淚說:「漢香姐,回去吧。我們就認你個親姐姐。從今往後,你就是姐了,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是我們的親姐!真的,我們要說一句假話,要是有半句不真,天打五雷轟!」
是的,你說不清楚。那個字也叫人無法說清楚。不錯,恨是當然恨的,想起來的時候,也恨不得殺了他!可是,你恨得又是那麼的不徹底……你是一個將心比心的人。想一想,在童年裡,你受過那樣的屈辱嗎?你被人呵斥過嗎?沒有,好像沒有。那時候,你已是支書的女兒了,你外邊還有一些當了幹部的親戚,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們總是帶一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到鄉下來。那時候,你看得見的,那些手裡沒有糖果的孩子,好羡慕呀!你看出來了,也不僅僅是羡慕,還有嫉恨。有的就扭過臉去,不看。記得,你曾把手裡的糖果遞給你最要好的一個女孩,可這女孩卻扭頭跑了。那時候,你還不九-九-藏-書明白這是為什麼……一九六二年,你親眼看見一個和你同樣大的孩子在樹上捋樹葉吃,很苦的槐葉,他一把一把地捋下來,塞在嘴裏,那情景,就像是一隻餓昏了的小狼!……記得,即使是在這樣生活最困難的時候,你還有羊奶喝。是的,你喝過羊奶,腥腥的、膻膻的,你不愛喝,你聞不慣那味。可是,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在羡慕你嗎?他們看見你的時候,眼裡會不會出現那一白?!
蛋兒們一個個摸進門來,又重新在你的面前跪下,一個個說:「嫂,別走。哥不認你,我們認。」
老五遲疑了一下,怯怯地說:「支書,他要是……不來呢?」
這時候,老五說話了,老五勾著頭,吞吞吐吐地說:「漢香姐,那、那、那……」
夜氣還未散盡,那黑也層層疊疊。老槐樹墨著一片影影綽綽的小錢兒,睡去的能是那槐蔭樹的靈性嗎?碾盤還在,風也清,門洞里那一團溫溫氳氳,能是條卧狗?寒氣又是哪裡來的,身後那小小碎碎的搖曳,鬼拍拍的,還有那濕重,久久一滴,久久一滴,把日子逼仄著,好短!啟明星還亮著,瓦屋的獸頭斑駁著一片猙獰,檐草萋萋,灰出一縷縷憐人的蓬勃。地光了,莊稼盡了,風送來了場院里的熟腥,一季之中,等來等去,等到了收穫的一天,那熟和死又有什麼分別。誰家的老牛還在倒沫?那喃喃呢呢的,又是些什麼?豆腐家的灰驢一踏一踏地走著,磨聲緩緩,淋水瀝瀝,它怎的就走不出那磨道呢?哦,它戴著「礙眼」呢。人的路,許也是戴著「礙眼」么,不然,怎就走得這麼瞎?
門是防人的,屋是藏人的,你總得有一個藏身的地方吧。這昔日的炕屋,門已被風雨蝕得不像個樣子了,吱吱啞啞的,得修一修才是。炕房裡依舊有一股陳舊的煙熏氣,那砌出來的「火龍」雖然拆掉了,土坯仍在地上雜亂地堆著,還有那些早已廢棄不用的煙稈,一捆一捆地在地上扔著,這些,你都要收拾出來,你還要在土牆上糊一些報紙,還要鋪上一張地鋪,從此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這時候,突然門外有了些動靜,是野狗嗎?你當然不怕狗,在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你還有什麼好怕的?也許,你怕的是人,九_九_藏_書在這種時候,你不想見任何人!當然,如果是歹人,如果有什麼歹意,你也是有準備的,你給自己準備了一把剪子,一把鋒利的剪刀!假如你不能對付他,你就可以對付自己!人已經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剩下的,就沒有什麼可怕了。
很久了,有一種東西是你所恐懼的。說恐懼並不准確,你只是有些不安,略微的不安。那是什麼呢?是他眼中汪著的那一點東西嗎。那時候,你沒有認真想過,那時候你還在痴迷之中,是不可能想的。你甚至欣賞他眼中的那點東西,但是現在,當你走在回頭路上的時候,你就不能不想那當初……是的,第一次約會,你就注意到了,那眼神里是有一點什麼,那是一種極強的亮光!你幾乎無法形容你面對那亮光的感受,也很難形容,不是嗎?那是什麼,仔細想一想,那會是什麼。也許,你在螞蟻窩裡看出了這點意思,那不是一隻螞蟻,那必是成千上萬隻螞蟻密密麻麻地疊加在一起,才能產生的那點意思;或者是成千上萬隻的黃蜂,把那肚尾上的毒刺一起取下來,密密麻麻地疊加在一起蠕動,效果就出來了。正是這樣,那光蜇人!也不僅僅是蜇人的問題,那光里還有些什麼?是了,寒。那光很寒,正因為寒才有了力量。那就像是千年古井裡的水,井深不可測,黑污污的,而這時候你俯下身去看,就會看到旋渦中心的那一刺亮光,那是黑亮中突然跳出的一白!……留意的話,那是何等的觸目驚心!就是這樣了,你終於明白,你在他眼裡看到了什麼,那是寒氣和毒意。
回過身來,你看見了廣闊的田野,看見了無邊無際的黃土地,那久遠和悠長蘊含在一望無際的黑色之中,蘊含在那煙化了的夜氣里,絲絲縷縷的聲音在你耳畔鳴響,那是什麼,那就是生嗎?倘或說是活?各樣的蟲兒,無論是多麼的卑小,多麼的微不足道,季節來了,總要發出自己的聲音。那眾多的蟲兒,一絲絲地鳴唱,一縷縷地應和,混在夜的洪流中,也可以叫出一種響亮嗎。車轍的印痕在你面前蜿蜒地伸向遠方,那彎彎曲曲的車轍,那一痕一痕的腳印,說的是一個「走」?天邊已經出現了一線飛紅,脈脈的,那紅也好痛……要走嗎?人人九九藏書都在逃離,只要有機會,只要逮住機會,能走的,遲早要走,你為什麼就不能走?土地仍然是貧瘠的,土地承載著人,給人糧食,給人住,給人踐踏,土地無語,土地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一年一年的,土地是否也有委屈的時候?這時候,在一腔悲憤里,你禁不住問自己,人,是不是該有點志氣?!
你的路又在哪裡?
那就是你的藏身之所嗎,那個小土屋,那個廢棄了的煙炕房。黎明在即,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還能到哪裡去呢?
黎明前的這一陣黑很重。那黑就像是霧化了似的,一卷一卷、一瓢一飄地濃著,那黑也像是在作怪,竟撲臉而來,就像是要把你推倒似的。路在哪裡?那樹,朦朦朧朧的,就像是霧在濃黑里的墨花,層層卷卷、雜雜亂亂地灰著、黑著、墨著。人既無語,樹也無語。那黑污污的一片就是樹的疤痕嗎,許就是東來家那棵有疤的老榆樹吧。那深重的黑疤上怎麼就汪著這一亮?那潑黑中的一亮突然間就擊中了什麼,叫人不由得想,這黑中怎麼有白,那又是什麼呢?
在離那個煙炕房幾步遠的地方,你站住了。你再一次地回望村莊,村莊仍在一片朦朧之中。在一片灰褐色的沉靜里,有一處炊煙在頑強地上升,那斜風中的炊煙,直直地飄散在霧靄之上。你知道,那是村裡起得最早的一戶人家,那是豆腐人家。豆腐哥是個聾子,一聾三分傻呀,他就跟著那驢,一圈一圈地在磨道里走,或是推著那風箱的把手,一推一拉地鼓盪,把火燒得旺旺的,熬出那一鍋一鍋的漿水,再壓出一盤一盤的豆腐;那豆腐嫂,也曾是清清亮亮的女人,就挑著兩隻水桶,一擔一擔走,那豆腐房裡的一排水缸,海大海大,像是永遠也挑不滿似的,人家也不就挑過來了?兩個人,就趕著這一盤磨,活了一雙兒女……一盤磨,就是一家人的好活兒!想一想,怎不讓人感動。風很涼,你心中抖了一下,竟有了凄涼之感,無比的凄涼。怎麼會有今天,怎麼會走到這一步?難道你的心還不夠誠嗎?你問天,問地,問那棵曾給人做過大媒的老槐樹,結果都是一樣的……你真想大哭一場,在沒有人的時候,在人們看不見你的時候,把自己關起來,好好地哭上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