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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雜耍藝人

第三章 雜耍藝人

「真的有那麼高了么?」水華也緊張地抓住季寧的手,屏著呼吸,彷彿她能夠聽到蠟燭樹簌簌長高的聲音。
「你……忘了?那怎麼可能?」明石難以置信地問道。
「哥哥,你回來了?小丑要上場了呢。」聽見季寧回來,水華興奮地道。
明石明顯地小心起來,季寧猜測他已看到了牆外包圍的軍隊。他放慢了動作,卻保持著速度,毫無花樣,卻又穩紮穩打,逐漸沿著蠟燭樹超過了圍牆,超過了總督府最高的明樓,紅綠相間的身影在眾人的視線中越來越小,彷彿一路爬進了雲層后的天空中。
「啊,那不是蠟燭油凝成的么,怎麼能支撐得了人的重量?」水華驚異地問。
「這個就不必了。」季寧將禮單塞回樂綿手中,轉身出了門房。他知道以玄林的脾氣,有了禮單反而適得其反,而他之所以答應去為商會說話,也少不了自己那份出海的私心。
「交城百姓的生計都託付到公子手中了!」樂綿和幾個商棧代表忙不迭地躬身施禮,樂綿更是想把禮單交給季寧一併帶去。
季寧心裏一驚,自己怎麼會知道小丑是要爬這株蠟燭樹呢,難道當年明石曾經告訴過自己,或者自己已經看過了類似的表演?看來被自己封印的記憶里,果然不光有仇恨,還有一些自己本來不願意忘記的事情。
「小丑還要重新表演一次。」季寧向一旁的水華解釋,「雜耍藝人都是這樣,他們要一次次表演到成功為止。」
小丑來了精神,開始沿著蠟燭樹向上爬去,而台下眾人的目光,也逐漸從仍然在不停長高的蠟燭樹尖上回到他身上。看著高大的人影如同猿猴一般敏捷地攀爬在脆弱的蠟燭樹枝上,看客們無不咂舌稱奇,連那一眾護院也看得入了迷。
「其他人還不知道這事,當然要演完。」季寧輕輕搖了搖頭,他無法想像面前的女孩子是在怎樣的狀態中長大,她竟然在父親面臨危險的時候仍然忘不了觀看演出。然而他很快便覺察出,水華的手在瞬間變得冰冷而顫抖,這個孩子,只是習慣了把恐懼和寂寞都藏在心底,而給所有擔心她的人做出最快樂和單純的模樣。
「大人說得是,季寧告退。」季寧默默聽了,無話反駁,見玄林又忙於撰寫朝廷奏報,只好站起來告辭。他既被玄林說服,便照實將那些話轉告給樂綿等人。樂綿見事不可為,率了那幾個代表頹然而去,臨走時對季寧嘆息道:「公子還是早些離開吧,這交城的平安日子是到頭了。」
「哦,他演的是……」季寧剛說到這裏,卻覺得遠處有些異動,轉身看時,卻是幾個read.99csw.com交城駐軍悄悄走入院中,與護院隊長低聲交談了幾句,隨後又走了出去。於是他拍了拍水華的手,走過去問護院道:「怎麼了?」
「我一向對禁海令也有些非議……」季寧沉吟著道,「也罷,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去試試求見玄林大人。」
「哦,又來刺客了么?」水華不以為意地笑了,「不過我不擔心,爹爹每次都能化險為夷的——那還繼續表演么?」
季寧敲門走進玄林書房的時候,交城總督正坐在寬大的書案前寫字,清矍的背影挺得筆直。「有什麼事么?」玄林轉頭示意季寧坐下,他自己繼續寫了幾個字,方才擱下筆。
「嗯,是的,快要看不到頭了。」季寧回答著,終於因為刺目的陽光而垂下眼睛,卻看見明石扮演的小丑再度走上台來。
眼看參將諾諾稱是,玄林揮手遣走了無功而返的軍隊。他疲憊地伸手揉了揉太陽穴,看著那些交城士兵的背影暗嘆了一口氣。
小丑終於出場了,這回他模仿的是一隻出來偷東西,卻誤食了藥餌的老鼠。他在台上上躥下跳,好幾次還滑稽地從木架上跌落。惟妙惟肖的表演引得觀眾陣陣大笑,而季寧卻恍惚覺得他臉上那痛苦的表情並非全部是假裝。明石……從那人口中吐出的這個稱呼彷彿一把鑰匙,使勁地捅著他那把生鏽的記憶之鎖,磨得他有些心煩意亂。他不由伸出手,摸到了後腦那封印的所在,內心中竟有一種衝動想要把那金針拔|出|來。
交城的商會行動果然快,季寧隔一日便在總督府的門房裡看見了樂綠夫人的哥哥樂綿,還有幾個衣著光鮮的商棧代表。看見季寧進來,樂綿趕緊迎上來苦笑道:「玄林大人不肯接見我們,連禮單也不瞧上一眼。這樣下去,非但公子你出不了海,我們這些商棧也都活不下去了。」
「你是……季寧?」那個小丑仔細地端詳著季寧的面容,忽然試探著問道。
「季寧先生……」四月當先看到季寧,她微微紅了臉,站起身來。
「從那麼高摔下來,他肯定很痛吧。」水華轉頭對四月道,「去把我們的藥箱拿來。」
雜耍班子果然很快就進了總督府的后宅,拉拉雜雜地用布條和羽毛把空曠的戲台打扮得花枝招展。水華雖然看不見,卻興緻勃勃地和四月在戲台四周轉來轉去,興奮地聽四月描述眼前的景象。雜耍班子的藝人多半是身份低賤的冰族鮫族混血人種,見了空桑貴族照例要下跪匍匐,不能正視。水華卻一個個親手將他們扶起來,笑道:「反正我看不見,你們只要盡興表演就九*九*藏*書好。爹爹我是不許他來的,就怕你們受了拘束。」
見季寧站定了盯著他,那小丑雖然臉色藏在白粉后看不分明,卻有些畏懼地瑟縮了一下:「我……我本想找個無人地方解手,卻找不到回去的路……少爺行行好,帶我回戲台去救場……」
「怎麼了?」季寧問道。
果然,明石是有傷在身,否則他何必要借雜耍藝人的身份混進府來送信,而不是一開始便使用躡雲之術。季寧想通了這一層,淡淡一笑,他倒要看看,明石如何從這重重包圍的總督府中逃脫。
「交城百姓未必受損巨大,反倒是冰族才會失卻衣食之源,他們偏居海島,糧食物資都得靠雲荒大陸的供給。」玄林笑了笑,轉回身繼續拿起筆,「禁海令雖然有弊端,卻能讓冰族一蹶不振,斷了他們侵略雲荒的指望。現在你看看,這些交城商棧哪個不和海外的冰族走私勾結,明裡暗裡資助了他們多少禁運的物資?恐怕今天的禮單上,有不少賄賂還是冰族的手筆呢。皇上之所以派了我來這裏,就是知道交城是冰族走私最為猖獗之地,下了決心要革除這裏的隱患。你去轉告那些商會的代表,只要他們奉公守法,我自然不會為難他們。」
「好啊!」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眾人的歡呼和掌聲頓時響成了一片。似乎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震顫,那株高已通天的蠟燭樹忽然簌簌地斷裂開來,白色的枝幹一截截地從天而落,最終坍塌在寬大的戲台上,彷彿一層風乾的骨骼。與此同時,所有的雜耍藝人們一起走上台來,對台下的觀眾鞠躬致意,宣布全部的表演結束。
「哥哥,」水華摸索著拉住季寧的手,歡快地道,「到時候雜耍班子來了,你要說給我聽啊。」
「我知道那段記憶會讓仇恨蒙蔽我的心靈。」季寧伸手按了按不住跳痛的後腦,不動聲色,「所以,我用金針把它從腦中封印了。」
幾個雜耍藝人慌忙跑上了台,將明石攙扶起來。走了兩步,明石擺了擺手,再度走回蠟燭樹前。
「聽說,他能把這蠟燭樹吹到雲端里去呢。」四月目不轉睛地盯著樹尖,興奮地道。
季寧點了點頭,走回座位,卻見明石已退回了後台去。他輕輕在水華耳邊道:「一會兒駐軍要進來巡視,小姐不必驚慌。」
「我只是個雜耍藝人……」
小丑繞著木桌跑了幾圈,終於「噌」地一下,跳上了最低的一根「樹枝」。蠟燭樹枝顫了幾顫,居然沒有斷裂。
「有人在大人書房裡用刀子釘了一封恐嚇書信。」護院們說到這裏,見季寧默默搖頭,便快步趕往戲台方九-九-藏-書向,生怕潛藏之人乘亂危害到府中家眷。
玄林忙於公務,自然無暇前來觀看。此刻坐在台下的,無非水華、季寧帶著四月等一干僕從家丁。藝人們照顧水華眼盲,故意編排的都是喧囂熱鬧的節目,特別是那個叫做淇夜的鮫人,聲音動聽之極,最得水華的歡喜。
季寧悚然一驚,商棧之中魚龍混雜,環境齷齪,而玄林竟能放下清貴身段,親入私訪,季寧不由心下敬服,口中仍然道:「那麼大人想必清楚,若查封了這些商棧,交城百姓便失卻了衣食之源。」
「我來這裏,是想勸說大人接見外面交城商會的代表。」季寧見玄林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趕緊說道,「竊以為就算他們只為一己私利,大人身為交城父母官,也應該廣開言路,聽取治下百姓的真實想法。」
「好,很好。」明石盯著季寧,點了點頭。然後他轉過身,往戲台方向走去。表演仍然要繼續,他不能連累整個雜耍班子。
「你撒謊。」季寧看著小丑那雙藏在寬大帽帷下的藍色眼睛,聲音因為有些緊張而微微顫抖,「我是讀憶師,你的眼睛騙不了我。」
「躡雲之術。」季寧的腦海中忽然冒出這四個字來。然而還容不得他細想,眾人的驚呼聲中,小丑腳下的一根樹枝驀地斷裂了,他的身體懸浮在半空中搖晃了幾下,彷彿一隻驟死的鳥一樣「砰」地砸落在檯面上。
蠟燭不停地熔化,燭油也在凹槽里越積越多。坐在桌下的羽邊不停地含著吹嘴鼓動著腮幫,半空中的蠟燭樹就彷彿吸取了養分一般迅速地生長,越長越高,漸漸高過了總督府的圍牆。
「小丑要準備爬樹了。」季寧說。
雜耍藝人們顯然並不清楚他們的處境,仍然在台上籌備他們最為出彩的壓軸節目。他們拆去了戲台上方遮蔽日光的幃幕,在戲台中心放置了一張包著銅皮的寬大木桌,桌面凹陷成槽,最低處打通后在桌下接了一個吹嘴。
「一定。」季寧點了點頭,想起自己授課的三月之期即將屆滿,倒有些留戀這段時間的愉快閑適。回頭望望四月,正見秀美的侍女朝自己微笑。情竇初開的眼神,讓季寧忍不住心裏一跳——眼盲的水華長大了,恐怕也是無法露出這種神情的吧。於是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牽住的女孩子,心頭第一次為她的缺陷感到惋惜。
「所以你改來找我?」季寧不動聲色地問。
「你說的是那個臉上塗著白粉的花衣男子么?」季寧問道,「我開始還見著他,現在不知去哪裡了。」
「我去看看。」季寧揉了揉額頭,對雜耍班子習慣在鬧市表演而顯得過於嘈雜read.99csw.com的配樂感到有些頭痛,於是樂得站起身來,往總督府錯落龐大的宅院中走去。
見護院們走遠,季寧方才轉身,對身後一直沉默不語的小丑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不知為何,他雖然從一開始便懷疑起這個小丑的真實身份,卻始終猶豫著沒有當場揭穿他。
「啊,我也好想聽他表演呢。」水華失望地道,「哥哥,他會不會在府里迷路了?」
這個時刻,除了季寧,所有的觀眾都忘記了追問那個小丑的去向,而交城的守軍也最終沒有在包圍得鐵桶一般的總督府里發現任何可疑人員。負責緝拿刺客的參將事後醒悟過來,想把一眾雜耍藝人帶回衙門拷問小丑的下落,卻被匆匆趕回的玄林阻止了。
「公子既然是總督千金之師,我們無奈之下,只有請公子為我們在玄林大人面前說幾句話。」樂綿說到這裏,語氣漸漸激動起來,「前朝頒布的禁海令本就迂腐,早該取消。而交城土地貧瘠,資源匱乏,若不靠海上貿易,很快就會民生凋敝。若玄林大人真為交城前途、空桑百姓計,就應該建議朝廷取消禁海令,而不是限期清查我們的商棧,加強對出海的限制。」
「我最喜歡那個小丑啦,可卻沒找到他。」四月往台上台下看了半晌,在震天的鑼鼓聲中俯身對水華和季寧道,「若是他沒來,就可惜了。」
「不過區區一封恐嚇信,沒有必要大動干戈。」玄林隨便看了看那封用尖刀釘在自己書房桌案上的冰族來信,只是付之一笑,隨即將那封信在燭台上燒掉,「我這輩子收過的恐嚇信不下百封,遇到的刺殺也近十起了,若是真要株連清查,怕是人頭都砍不過來。不過,」他說到這裏,聲調猛地轉高,「交城的海防才是真正令人擔心之處,希望將軍能大力協助於我,清吏治、勤兵事、固城牆、絕走私,清除冰族從交城滲透入雲荒內陸的隱患。」
「他們的想法,我自然知道。此番不見人,不收禮,無非是愛惜羽毛,不願在朝廷中落人口實。」玄林看著季寧,笑道,「你以為我前些日子數日不歸是去了哪裡?我扮作客商,在他們的商棧里住了不下一個月,前前後後暗訪了十幾家商棧的情況,所以我知道的實情,可比你知道的多。」
雜耍班子的頭領,也就是先前自報姓名稱為羽邊的中年人走上台來,做了個四方揖后鑽入桌下,含住了吹嘴。而桌面上方,兩個少女則在凹槽兩邊的銅皮上點燃了一枝枝粗大的蠟燭,熔化的燭油沿著銅皮流下,彙集到最低點。當燭油聚集起汪汪一攤后,桌下的羽邊猛地吹了一口氣,吹破了凝結在九*九*藏*書吹管內壁的薄薄的蠟層,讓上方的燭油「嘭」地向上濺起、伸展,如同一株破土而出的樹苗,瞬間凝固在半空中,也引得台下的看客們轟然叫好。
「哥哥,他們在笑什麼啊?小丑演的是什麼?」水華半晌不見季寧開口,而周圍的笑聲卻此起彼伏,她焦急地扯了扯季寧的衣袖。
「參將大人調兵把總督府圍起來了,待會兒表演完了就進來搜捕刺客。」護院隊長回答。
他原本只是圖圖清靜,也未必真想去尋那小丑,隨意一走,竟離玄林的書房處越來越近。正打算折返,忽見人影一閃,彷彿有人正從書房那邊折了出來,季寧定睛一看,那人穿一身紅綠布塊拼湊出的花衣,頭上戴一頂寬邊四角帽,臉上厚厚塗了一層白粉,卻不正是方才在台下匆匆一瞥的雜耍班子小丑?
「十多年前的事,我已經忘記了。」季寧漠然對視著對方欣喜的笑容,冷淡地回答。
「你故意裝作不認識我,是為了把我交給官府吧?」明石咬了咬牙,過度的表情讓他臉上塗的白粉簌簌飄落了些許,顯出難以掩飾的憤怒,「真是看不出來,當年救的是只忘恩負義的小狼!」
「好啊。」季寧答應著,把自己的椅子朝水華挪近了一些,眼角卻瞟到台邊新到來的一隊護院。他的手不自覺地搭到水華椅子的扶手上,即使他剛才沒有從明石的眼中看出進一步的惡意,他還是隨時準備著在突發的危險中保護水華。畢竟,她是他的學生。
那些雜耍藝人四處流浪,吃夠了官府的苦頭,何曾見過水華這般親切和善的說話?更何況空桑法律規定,混血種人最為低賤,連觸摸空桑人亦當受笞手之刑,此番得水華親手攙扶,更是無法想像的恩典。他們當即歡呼一聲,無不抖擻精神,賣力表演。
「嗯,我帶你回去。」季寧點了點頭,目中卻閃過一絲犀利之色。
侍女四月回來的時候,坐在木棉樹下跟水華描述著她出府這些天的見聞。兩個女孩子咭咭呱呱地又說又笑,卻是討論請雜耍班子來府里表演的事情。
「我並不要把你交給誰。」季寧冷冷地道,「你們的恩怨,跟我無關。」
「你認識我?」季寧疑惑地盯著面前身材高大的小丑,雖然難以分辨他化妝下的真實面目,但那雙冰族特有的藍色眼睛卻讓他腦中的神經猛地一跳,彷彿有什麼激烈而複雜的記憶想要翻湧而出。
「我是明石。」雜耍藝人忽然笑了笑,「十多年了,真沒想到還能認出你……怎麼,你不記得我了么?」
走了一會,忽見幾個護院神色緊張地匆匆過來,對季寧低聲問道:「先生可曾見到什麼可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