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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章 瓜田三結義

拾章 瓜田三結義

還有傷還有痛,
我抬眼望了望張苞,他笑得是那麼淳樸、那麼純真,笑意里滿含著對朋友的關心,對友誼的誠摯。我不忍心讓他知道「心痛」的真相,否則他肯定會「從頭涼到腳」。於是一仰脖,將那瓶白開水全倒進肚裏。
吃著聊著,張苞忽然淚流滿面,伸出雙手緊緊握住我和關興的手掌,道:「你們能回來同俺一起挨揍,俺……俺心裏歡喜得緊……」
我當然也極為樂意,說道:「那咱們就在這片瓜田中,捻土為香,對天起誓,結拜為異姓兄弟吧。」
張苞舔了舔嘴唇,問道:「好喝嗎?」
關興扯了扯張苞的衣角,道:「走。」張苞也知多說無益,退了下來。我們仨聚在背陰處的一棵大樹下,商量如何「一親瓜澤」。
我一聽,急了,湊上去低聲道:「錯啦,錯啦,台詞念錯啦。」
張苞聽得錯了,趕忙換個架勢,兩手一叉腰,厲聲道:「呔,黑旋風李逵在此。兀那鄉農,快快挑幾個上好的西瓜奉過來,不然別怪黑爺爺的板斧不客氣!」
迎著夕陽,我們瓜田三兄弟勾肩搭背,大聲唱道:
我奇道:「心痛?什麼心痛?」
風聲呼呼,在耳旁掠過,我不停地跑呀跑呀,忽然,腦海中閃電般劃過一句至理名言:「人生在世,戀人不能始亂終棄,兄弟更要不離不棄。」有瓜一起吃,這叫有福同享;被抓著了我卻自個兒逃跑,難道這是有難同當?再說了,張苞還是張鶯鶯的哥哥呢,倘若我棄他于不顧,張鶯鶯將如何看我?言念及此,我心頭愧意頓生:回去,必須回去!偷瓜摸棗不算賊,逮住打頓王八槌。大不了挨一頓揍,也比被人刮著臉喊「羞羞羞」來得強。
許是同病相憐的緣故,我和張苞走得特別近。我理解張苞,知道他不是草,也不是包,而是單純。
我一拍張苞的肩膀,道:「挨揍不要緊,只要情誼深。揍了劉關張,還有趙馬黃。」
張苞嘴一撇,道:「那可是奢侈品,你貴為世子,也不見得天天能吃上呢,俺上哪兒吃去?」
老校尉拭乾眼淚,露出和藹微笑,輕拍著我們的小腦瓜,就像一位慈祥老者在親切地呵護孫兒,沉吟道:「罰,怎麼罰呢……就罰你們吃瓜吧!」他親自下田,挑了幾個瓜色烏黑、圓滾沉甸的西瓜,堆在我們面前,道:「你們吃吧!」說著一刀切開一瓜,未見紅瓤,香氣先至,那股清爽的味道,聞著令人倍覺舒服。我們趕緊美美地咬上一口,甘冽的汁水、沙脆的瓜肉,甜絲絲、涼滋滋,一入口登時便如冰雪徹骨,透心涼爽,炎炎暑氣、滾滾熱read.99csw.com浪,頃刻間不知所蹤。
我嘻嘻一笑,道:「城郊有片『友誼瓜田』,你曉得不?」
熱血在燃燒,面龐已酡紅,年輕的心一起跳動,年輕的夢一起飛翔。我們仨捧著瓜瓢,跪倒在地,齊聲道:「念劉禪、關興、張苞三人,雖然異姓,實則同心。願結為兄弟,齊心協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言罷,對天地八拜,將西瓜汁一飲而盡,而後將瓜瓢往地上一摔,互視一眼,無須多言,已然莫逆於心。
以上,就是我最鐵的兩個哥們兒的素描。最好交情見面初,一見如故少年時。啊!年少的時光,如一闋青澀的歌謠,放任在我倚坐的鞦韆上。鞦韆起起落落,往事張揚,我心飛揚,飛到了那片藤蔓牽纏的瓜田裡——
一生情一杯酒。
我一骨碌從竹床上爬起,翻身落地,迎了出去。張苞手裡拎著一個碧綠的瓶子,興奮地向我嚷道:「阿斗,天這麼熱,俺請你喝『心痛』,剛買的。」
張苞疑惑道:「為什麼?」
俗話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張包這廝,是水泥做的。水泥能拿來幹啥?倒混凝土!張包就這德行,又混又土。
我咂吧著嘴,道:「暫時沒辦法,但船到橋頭自然直,敢想更要敢闖,才能把夢想變成現實。」
我喘著粗氣,又跑回案發現場,抬眼一瞧,關興還呆在原位上,看來他壓根就沒跑。我臉上一陣熱辣辣地,低頭站到了張苞身旁。
說他混,打小就是個野孩子。三叔長年征戰在外,沒人管得了他,他自個摸爬滾打,攆狗打鳥、放鷹逐兔,山窩裡鑽,河溝里趟,練就了一副好身板,也造就了一身野性。勇猛、驃悍、莽撞,大個頭往那一矗,像黑塔似的,誰瞅著都有三分心悸。
還要走還有我。
張苞神情熱切,道:「你快喝,快喝,這鬼天氣熱得,都快把人烤熟了。」
張苞憨憨地笑道:「這瓶『心痛』是俺省下五天的早飯錢買的,你說好喝,俺就心滿意足了。」
我望著殷紅的西瓜汁,靈機一動,道:「你們看,這西瓜汁紅艷如血,我們索性以紅汁代血酒來結拜吧!」
我牙一咬,道:「輸要認定,打要站定!既然被抓,無話可說。我是主謀,你說怎麼處置吧?」
老校尉高舉馬鞭,卻不揮下,良久良久……
這哭聲中滿含著閱盡滄桑后的寂苦、心事付于浮雲后的寥落。我們怔怔地站著,沒來由地也湧起一陣心酸。張苞囁https://read•99csw•com嚅道:「俺們真知道錯了,你罰俺們吧,你打俺們吧,俺們沒怨言。」
這就是兄弟!
歌聲裊裊,驚起無數飛鳥。大地作證,從此後,天高海闊我不再獨闖,長路漫漫兄弟們相知相伴。不相信會絕望,不感嘆會孤單。挫折再多,有兄弟撐,輸也帶豪氣;失意再多,有兄弟陪,淚也帶甜味。即使歲月無情人在變,但義氣本色絕不變!是的,絕不變!
這片西瓜田,如今已是大晉朝的重點歷史保護遺址,瓜田前樹了碑,還立了傳。它不但記載了一段偉大友情的誕生,也見證了后三國時代的開始。
我們哥兒仨興沖沖直奔郊外瓜田而來,到了地頭,遠遠就望見一架瓜棚立在田間,那名看瓜的老校尉卧于棚中,搖著扇子,正悠哉游哉地哼著小曲。
還有一條,張包是個直線條的人,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會拐彎抹角,肚子里沒有彎彎腸。不少人被他快言快語頂撞過,當面不說話,背後難免指指點點,譏笑他是草包,應該在土包子頭上再加頂草帽,叫「張苞」更好。這個名字漸傳漸開,竟而成了定論。
開心時微笑,憂傷時流淚,生氣就去睡覺。人活著,單純,很好。
我心裏發狠,在背後踹了他一腳,叱道:「咱們仨演的是《后三國之傻兒皇帝》,不是《西遊笑傳》、也不是《大話水滸》。叫你整天走穴,昏天黑地的。」
朋友不曾孤單過,
關興素來不講廢話,只要一開口,必定言簡意賅,他思量片刻,吐出一個字:「干!」
張苞驚道:「那不是偷?」
就這樣,在這個酷熱的午後,我們三兄弟躺倒在滿眼翠綠的瓜田裡,吃著瓜,摳著腳,舒坦一秒是一秒。真是愜意啊!
張苞動情道:「阿斗,你比俺大七個月,比關興大三個月,俺心裏早就當你們是大哥、二哥。咱們不如結拜吧!昔日大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今日咱們小劉關張,也來個瓜田三結義,如何?」
我拔開瓶塞,先喝了一小口,平平淡淡,沒什麼味兒。再連續喝了幾大口,嘗出來了,靠,一整瓶裝的全是涼白開,就這個竟然賣一百文一瓶,喝了果然「心痛」。
唯有老婆,讓大哥一人獨扛。
張苞見狀,也扒光自己的衣服,挺著胸膛道:「該打俺!」
總結起來,張苞在那些眼光淺的人心裏,就是「力拔山河不賴,吃喝玩樂沒菜,只有腦瓜沒腦袋。」因此,大人們瞧他的眼神都怪怪的,這眼神我是如此熟悉,因為他們也用同樣的目光「憐憫」過我。
感動,有點淚!溫暖,有點醉!
https://read•99csw.com沉聲道:「瓜熟蒂落,宴席上能用得幾多?爛在地里也是白爛了,還不如拿來滋潤咱們的五臟廟。關興,你認為呢?」
我接過綠瓶,見瓶身上貼著一張標籤,上書:「心痛,本店最新飲品,百文一瓶,消暑必備。飲完保證從頭涼到腳。」
張苞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肉包,垂涎道:「西瓜?就吃過兩回,還是俺爹打了勝仗后開慶功宴,俺在旁邊蹭的。」
分派完畢,我向東邊,關興向西邊,匍匐在路面上,一東一西,「撲撲」甩手就是一連串坷垃,豈料田中靜悄悄地,不聞絲毫聲響。我正覺得奇怪,張苞已不管三七二十一,貓進田裡抱起兩個西瓜,「嘿哦嘿哦」,撒開腳丫子往田邊的路面直奔。哪知奔出數丈遠,卻見四面八方都是一堆堆的西瓜,按乾坤巽艮、水火金木的方位隱隱擺成陣勢,重重疊疊、循環無端,直轉得他頭暈眼花,迷失了方向,兜去兜去始終找不到出口。
記得初遇關興時,他那憂鬱的外表、迷離的氣質,讓我彷佛見到一個騎著駿馬在月光下賓士的迷惘少年,無比地惹人蛋疼。後來接觸久了,我才真正了解到,他外表沉靜,其實內心火熱,雖然有著一副被人無辜暴打后的外在神情,但其實,他更有著隨時準備暴打別人的內在潛能。
兄弟!真兄弟!
關興與張苞鄭重地點了點頭。
張苞登時來了興緻,振奮道:「那咱們就闖闖去!不過,三兄弟怎能少了關興?」
「噔噔噔」,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著響起張苞的大嗓門:「阿斗,阿斗,快來看,俺給你帶好東西來啦。」
老校尉堅決道:「世子來了也不成!凡事要講原則,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塊瓜田是我的地盤,我的地盤我做主!我說不行就不行。」
我把手一拍,道:「那就幹了!我和關興先躲在瓜田兩邊的土路上,朝田裡扔石塊,聽見響聲,老校尉必定來回跑動查看,這叫『聲東擊西』。等他疲於奔命時,力氣最大的張苞就來個『混水摸瓜』,快步溜進瓜田,抱起兩個大瓜,一溜煙跑回大樹下集合。」
西瓜可是稀罕物啊,等閑人是吃不到的(筆者按:西瓜又名「寒瓜」,據正史記載,五代時期才大規模由西域傳入內地。漢代時僅有少量西瓜經「海上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在當時屬於奢侈果品,只有上層人士可以嘗到)。成都郊外有一片西瓜田,砂壤青藤,多蔓多瓜,是用東吳送的海外良種育苗栽培的。老爹和軍師非常重視這塊瓜田,特意派了一名年長持重的老校尉專職看守。因為這西瓜不https://read•99csw•com但稀有,還是見證孫劉結盟的友誼之瓜。
張苞急道:「那怎麼辦?總不能捏個土,磕個頭,就算結拜過了。」
張苞興奮道:「還要歃血為盟,同飲血酒。」說著拔出小刀,要刺破手指。
萬里大好河山,我與你們共享。天下轟烈快事,我與你們同創。千秋青史美名,我與你們齊留。
我和關興在瓜田的外邊瞅著,越瞧越不對勁,怎麼張苞繞來繞去,一直在瓜田裡打圈圈,就是跑不出來呢?突地,田中傳來老校尉的哈哈大笑聲:「軍師神機妙算,早料到會有人來偷瓜,事先已在瓜田裡布下了『小小八陣圖』,爾等區區道行,焉能逃出迷陣?」
與張苞的外表魯莽、內心單純相比,關興則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他沉默寡言、深沉內斂,按流行的話講,就是內秀、悶騷,不輕易流露自己的情感,不刻意招惹他人的目光。就像螢火蟲的屁股,不是很亮,太陽溫暖地照耀時,他完全被當作透明不存在。可是,一旦你墜入了夜的黑暗,他那微弱的光芒,閃爍的就是希望。
張苞將手中的綠瓶遞過來,道:「喏,這就是『心痛』。城東一家藥鋪,用祖傳秘方配製出來的最新解暑飲品,俺見很多人爭著買,就趕忙買了一瓶,送來請你喝。誰讓咱們是兄弟呢!」
我對張苞說:「咱們先禮後兵,你先過去好言相詢,看那個校尉肯不肯送咱們幾個瓜!如若不肯,再做打算。」
張苞應了一聲,走上前去,雙手合十,朗聲道:「這位施主,貧僧自東土大唐而來,前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寶方,饑渴難耐,想化些西瓜解渴,不知可否?」
關興贊成道:「傾蓋如故,八拜為交,有名有實,好!」
我的神經本就綳得緊緊,一聞警訊,登時像受驚的兔子般,本能地拔腿就跑。
突然,他將馬鞭朝地上一扔,放聲痛哭道:「想當年,我也有幾個老兄弟,都是過命的交情,可惜他們都戰歿了,只剩我這把老骨頭,孤零零地活著。嗚嗚嗚……」
我豈能讓他們替我挨打,向前跨了一大步,除掉內外衣裳,毅然道:「還是打我吧!」
老校尉面色嚴峻,厲聲道:「老子戰過新野、燒過赤壁、打過涪關,是從最前線的血火里拼出來的,你們這點小把戲,還能逃得過老子的眼皮?告訴你們,剛才我用的是『以逸待勞、關門捉賊』兩計,專破你們的『聲東擊西、混水摸瓜』。」
張苞眼睛一亮,道:「自然曉得。你有辦法吃到那裡的西瓜?」
我眼角有點濕潤了,這傻兄弟,真是好兄弟。看著他滿頭大汗,唇乾口燥的模樣,我心裏直過九_九_藏_書意不去,尋思著一定要好好回報他。我從屋裡翻出一把蒲扇,一邊給他扇風,一邊問道:「張苞,吃過西瓜嗎?」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話一輩子,
一聲朋友你會懂。
張苞本不叫「張苞」,而叫「張包」,張飛的張,包子的包。他平生最愛吃個包,舉凡菜包、肉包、湯包、煎包、壽包,無不喜歡。大包大攬,無包不歡,永不膩煩。
關興肅容道:「預防艾滋,人人有責。拒絕輸入未檢測血液。」
建安二十四年,我虛歲十三。這年的夏天出奇地熱,太陽焦金爍石,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大地。成都又是有名的火爐,滿城流火,像一個巨大的蒸籠,蒸得人汗流浹背,透不過氣來。一天下午,我趴在竹床上,望著當空烈日,心裏琢磨著,該去哪兒找個好地方避暑呢?
陽光熾熱地曬炙著三具青春的胴體,不但在他們的體膚上烙下紅彤彤的印痕,更將彼此的友誼永不磨滅地烙在了他們心裏。這一刻,這一幕,無言已勝似千言萬語。
關興一言不發,將上身衣服盡皆脫|光,精赤著轉過身,將背脊一送,道:「打我!」
張苞大驚,將瓜一甩,高呼道:「不要管我,你們快跑。」言猶未了,后衣領已被老校尉的大手抓住。
朋友一生一起走,
張苞忿忿道:「難道世子來了也不成?」
這才是兄弟!
說他土,跟他妹妹張鶯鶯彷佛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完全沒有可比性。夏侯阿姨深通「男孩窮著養,女兒富著養」的妙理,對張鶯鶯精耕細作,吃喝裝扮無不精益求精。對張包卻是粗放式經營,任其衣服土得掉渣、任其頭髮風中凌亂、任其又黑又臭好似逃荒。也許只有這樣磨礪,亂世的男兒才能在亂世生存。
我抹去額頭的汗珠,道:「好說不成,那咱們只好給他來個『不告而取』了。」
我點頭道:「嗯,有汗同流,有瓜同吃。把關興也叫上。」
一朝投契,生死無悔。白首同歸,頂天立地!
老校尉搖著花白的腦袋,答道:「三位小爺請回。軍師有吩咐,田裡出產的西瓜,專供國宴、慶功宴、尊老宴使用,除此之外,任何人均不得摘取。老夫職責所在,不能徇私。」
我又問:「那你現在想不想吃?」
多年以後,當張苞彌留于病榻之上時,準會想起我帶他去偷瓜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我用力點點頭,道:「好喝!又甜又涼,清爽!」
張苞連連擺手,道:「不,不,俺是偷瓜主力,要打該打俺!」
兄弟!好兄弟!
關興在旁見了,突然大喊一聲:「不行!」
老校尉揚起馬鞭,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世子偷瓜一樣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