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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章 悼三叔

拾捌章 悼三叔

思念的距離是由此岸到彼岸,而絕望的距離是從人間到天堂。
范疆道:「不錯,從行為主義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施虐者的內心充滿了孤獨感和對世界的恐懼,其程度遠遠超過受虐者。吾觀張飛此人,有著極強烈的權力意志與控制欲,已經形成了以猜疑和偏執為典型特徵的偏狹型扭曲人格。我們無論再怎麼向他述說難處,他都會認為我們是在託辭躲懶,因此求情告饒統統無用。唯今之計,若不想被他殺,就只有先殺他了。」
三叔怒道:「胡說,白旗白甲又不是什麼稀罕物,怎會置辦無措?定是爾等偷懶,不用心辦事。來啊,將他二人綁到樹上,待俺抽他們五十鞭以儆效尤。」
虎牢關上威先震,橋頭一聲千古功。
龐統不慌不忙地從袖中掏出一張卡片,遞給三叔,笑道:「三將軍,這是我的名片。龐某不才,現今在『黃泉路貿易公司』里擔任總策劃,專職推廣銷售從倭國進口的『防砍衣』。這防砍衣系用極其罕見的冰火天蠶吐的絲製成,即使赳赳武夫用盡全身氣力,也無法砍破此衣。你只要穿上它,管保刀劈不入、斧鑿不進,血光之災自然也就無從提起了。」
龐統道:「三將軍,龐某念在往日交情,特來向將軍報信。你明日將有血光之災,因為你身上帶有凶兆,甚為危險,不可不防啊!」
龐統見三叔伏低做小,氣消了大半,說道:「三將軍,俗語云『天命難違』,一個人的生死早有定數,我只能略盡綿薄,教你一個法子,最終能不能逃過劫數,就要看你的造化了。」三叔忙不迭稱謝,道:「副軍師有何妙策,快快說來。」
三叔雙臂一環,將防砍衣披掛上身。那防砍衣樣式與鐵鎧無異,不僅能護住前胸後背,尚有保護肩臂的「披膊」及保護腰胯的「垂緣」,把整個身軀護得嚴嚴實實。貼肉穿著,輕便靈活,圓轉自如。三叔順手取過一柄大刀,朝著身上「噹噹當」使勁砍下,剎時火星四濺,收刀一看,防砍衣不損分毫。三叔大喜,咧嘴笑道:「好!好一件橫劈豎砍斬不破的天蠶寶衣。龐矮子這回實在,沒有耍花槍騙俺。」
張達忙問道:「是何缺陷?」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三叔豪爽的笑聲、威武的英九九藏書姿,圍繞在我的周圍,使我難於呼吸視聽,哪裡還能有什麼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此後魏吳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傷別離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宣告於國人,使他們明白我內心的苦痛,就將這作為菲薄的祭品,奉獻於三叔的靈前。
龐統道:「分文不取。只要三將軍願意成為我的下線,即可免費獲贈一件防砍衣。不過將軍要答應龐某,只需實踐證明此衣有效,則將軍麾下每一位士兵,最好都為他們買上一件。」
兩人計議停當,當晚懷揣短刀,密入三叔軍帳。三叔因為穿了防砍衣,自以為萬無一失,取酒縱飲,不覺大醉,正酣睡帳中。范疆、張達潛至榻前,聞他鼻息如雷,大喜之下拔出短刀。張達渾身發顫,正要揮刀砍下,范疆攔住他,打了個手勢。張達一見手勢,立時領悟。兩人把心一橫,各持短刀,使力刺入三叔腹中。
范疆面露猙獰之色,陰笑道:「張老黑,我讓你死個明白。龐統那個狗屁『黃泉路貿易公司』,實際上是搞傳銷的,賣的產品都只有半吊子水準。這防砍衣有個致命缺陷,就是『防砍不防刺』,只要改砍為刺,就能請你踏上黃泉路啦。」
二叔沉吟道:「壞消息嘛……三弟,明日皇極宴的賓客名單中,有你的名字。」
你慘淡地離去,笑容已泛黃,我心事靜靜流淌。
三叔驚道:「哎喲,難道俺大限將至了?二哥,俺不是怕死,只是二哥的大仇未報,俺不能恨未雪而身先亡啊!二哥,你快跟天上的神仙們說說,讓他們多給俺幾年壽命。」說著,三叔撲上前去,一把扯住二叔的袍袖,哪知二叔的身影漸漸模糊、暗淡,倏地消失不見了。
語畢,龐統袍袖一揮,飄然逸去。三叔倏然由夢鄉驚醒,冷汗淋漓,心揣小鹿跳個不停,急忙起身直奔後花園,挖呀刨啊,果然在桃花樹下掘到一個箱子。打開來,銀光閃閃,耀人眼目,天蠶防砍衣赫然映入眼帘。
生的偉大,死的窩囊。嗚呼,我說不出話,僅以此文悼念張翼德君!
三叔有寶衣護身,膽氣壯了不少。瞅瞅已近辰時,便來到軍營,升帳問事。先傳上末將范疆、張read.99csw.com達,問道:「前日令爾等制辦白旗白甲,限三日備齊,而今進展如何?」
三叔樂道:「二哥在天上也這般倍受敬重,俺確實是高興,太高興了!那麼壞消息呢?」
「吾乃燕人張翼德也!誰敢與俺決一死戰?」
一人一鬼雞同鴨講,三叔也不明龐統「之乎者也」在念叨什麼,他想了半天,兩手一攤,道:「副軍師,實話與你說,俺真的沒戴胸罩,你硬要賴俺戴了個很大的胸罩,俺也拿你沒轍。你說男女老幼都可能戴胸罩,不知道你自己戴了沒有?」
立時便有武士領命,把范疆、張達縛于樹上,三叔一鞭、兩鞭、三鞭……無情地抽打他們的背脊。五十鞭打完,兩人已是皮開肉綻、哭爹喊娘,互相攙扶著回到營帳。
三叔聞言,面紅過耳,羞赧道:「副軍師,瞧你這話說的,俺一個大男人,身上怎麼會『戴有胸罩』呢?」
三叔嘖嘖稱奇,心道:「龐矮子啊龐矮子,沒想到你以前人模狗樣的還是個副軍師,竟然會這麼下流!敢情當年就是戴著胸罩來投奔俺大哥的,變態!」
蜀漢建興九年,車騎將軍張翼德逝世十周年的日子,就在蜀國上下為他隆重召開悼念大會的那一天,我獨在殿堂外徘徊,遇見了諸葛孔明。他前來問我道:「陛下,可曾為張翼德寫了一點什麼沒有?」我說:「沒有」。他就正告我:「陛下還是寫一點吧,張翼德生前是很疼惜陛下的。」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刺客的利刃,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和傷懷?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我們還在這紛亂擾攘的世上活著。如今,離三叔罹難已有十年,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伴著那個遠去的枯黃的秋季,所有的往事都在時空的某一個角落解封,如海水拂過的沙灘,雖帶走了一些不經意的遺忘,卻也清晰了一些刻骨的銘記:
三叔揉揉眼睛,不知所措呆立當場,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喚:「三將軍,別來無恙,還記得龐統否?」
范疆咬牙道:「張兄屆時便知。總之今晚魚死網破,若是張老黑當死,則醉於床上;不然,合該咱倆倒霉。」
龐統道:「明日子夜時分,陰氣最重,我會將天蠶防砍衣埋于車騎將軍府後花https://read•99csw.com園的桃樹下,三將軍自去取用。拿到防砍衣后,由清晨卯時開始,直至深夜亥時,你都要將它穿在身上,須臾不可脫離。若能躲過明日的殺劫,則可延壽一季,切記切記!吾去也!」
天地之間,人冥之界,我努力地尋找你九尺高的身影。二叔先逝,又失三叔,在這生命劇痛的背後,是日日悲戚、夜夜哀號,淚濕衣襟、斑斑成血。我狂奔于山間、灑淚于江畔,我茫然地站在血色的荒野上,徘徊在你永遠離開我的地方,把自己撕裂在刺骨的風裡,讓所有凄傷的思念、灼|熱的記憶、悲壯的默想,散落在遙遠的天涯。
我在事變三日後才知悉這一噩耗,但沒有親見三叔的屍首,據說范疆、張達將他的首級投入了長江。
張達又道:「事若得手,咱們也得謀個逃奔處。劉大耳現今做了皇帝,殺他的義弟後患無窮啊!」
范疆、張達苦著臉,道:「稟將軍,三日期限實在太緊,白旗白甲一時無措,須寬限時日方可置齊。」
三叔樂道:「那太好了。如此寶貝,一件賣多少錢?」
生命里所有的歡欣與悲苦都結束了。
時間永是流駛,讓我們回到十年前那個慘噩的日子。那天清晨,天色灰白,三叔在夜裡做了兩個夢,此刻醒來,夢中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
范疆嘿嘿冷笑數聲,道:「護身寶甲?龐統還活著時,曾騙我去搞傳銷,那玩意兒我也買過,叫作『防砍衣』,是倭國舶來的洋垃圾。表面上確實能刀砍不入,其實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導致它根本護不了身。」
三叔涕道:「二哥,俺不理什麼好消息壞消息,只要你活過來,所有的壞消息就都是好消息。」二叔百感交集,嘆道:「傻翼德,你莫以為二哥去了另一個世界,便是壞事。其實,那是又一個生的開始。現在,我先告訴你好消息吧。」三叔道:「自從二哥去后,俺頓頓吃不香喝不快,每日望南切齒怒恨,無論怎樣的好消息,都比不上跟二哥再歡聚痛飲一場!」
范疆道:「此事好辦。反正東吳已經欠了劉備一條義弟的性命,再欠一條也不為多。咱們索性投奔孫權,就憑咱倆在心理學方面的造詣,到了東吳不管怎樣,也能撈個心理學教授噹噹。」
萬丈紅塵,森冷的一刺,九*九*藏*書落幕了一代猛將的人生。向你決絕的,是那摸不出溫度,讓人心寒意冷的利刃。
這番心裡話當然不便出口,三叔雖然頗有幾分瞧不起龐統,但想起二叔之前報的壞消息,也不免心中猶疑,遂道:「老龐,你好歹也曾是副軍師,俺怎會不信你?你如有什麼法子,請教俺一教,救俺一救,俺多承你了。」
秋草無奈知春盡,熱血衷腸好漢風。
「啊!痛……」三叔大叫一聲,從榻上驚起。低頭一看,肚子上穿了兩個洞,「汩汩」地直流鮮血。三叔只覺眼前一片血色迷離,用手緊緊按住傷口,怒向范疆、張達道:「怎……怎麼可能?俺穿了天蠶防砍衣啊,你們怎麼可能得手?」
這一聲怒吼,將永遠定格、凝固,然後封印在我心裏,永不磨滅。
混濁的江水,奔流向前;寬闊的江面,魂兮歸來,何處問尋?
你來自慷慨悲歌的燕趙;你曾是個大隱隱於市的屠戶;你嗜酒如命卻粗中有細;你口口聲聲自稱「俺」;你率情至性要麼大吼要麼大笑要麼大哭……只因老爹一席話,便一輩子死心塌地跟著幹革命;只因嚴顏一句「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便與之化敵為友;只因親眼見識了卧龍的才幹,便立刻對他改容相敬。你天不怕地不怕,卻對女兒的撒嬌無可奈何,只因那是你的溫柔你的愛。
多少次,我凝望長江,豪放、糙礪、率真的三叔,就沉浮於這命運的波瀾中,那剛猛無儔的性格,好比一葉賴以寄託的小舟,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江濤巨浪傳來的激烈衝力,日增的水壓在不斷放大著危險的係數,而三叔卻茫然不知。終於,在一個醺醉的夜晚,纖細脆弱的性格之舟,經不住怒濤沖襲,猝然潰裂。亂流奔瀉之後,唯留殘木斷桅!
張達倒吸一口冷氣,道:「張老黑性暴如火、武藝高強,等閑不能近身。今日我又見他衣袖處露出一截內衣,銀光閃閃,定是穿著護身寶甲,要殺他更是難上加難了。這個險恐怕冒不得。」
張達一邊搽著藥油,一邊道:「范兄所言甚是。在心理學上,張老黑這號人被稱為『人格缺陷者』,多疑、焦慮、暴躁、粗野,對人敵視冷漠,總是以自我的主觀為中心,不理會他人的內心感受。咱們今天還算走運,不過是吃了五十皮鞭。等明九九藏書日他再問起白旗白甲的籌備情況,那時便性命休矣。」
柔和的風裡,飛散的桃花紛揚落下,二叔,在春暖花開的季節策馬絕塵而來。他微笑著,輕撫義弟的肩頭,說道:「三弟,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想先聽哪一個?」
三叔嘿然道:「副軍師,你還真會算計,做鬼都這麼精明。俺麾下大軍何止十萬,這可是大買賣哩。不過話說回來,倘若在戰場上有防砍衣保護,弟兄們也能減少傷亡,倒是件好事。俺就答應你吧!對了,俺怎麼才能拿到防砍衣?」
三叔也走了。
三叔扭頭一看,不禁打了個寒戰,惶惑道:「龐矮子,你不是死了么?怎麼會在這裏?」
二叔道:「三弟有所不知,其實哥哥在天堂里閑來無事,日日飲酒讀書,日子過得比在人間逍遙太多。這不,玉帝明天請我去飲皇極宴,要在筵上封我作『武聖』呢!所以哥哥特來告訴你這個好消息,讓賢弟也高興高興。」
龐統氣憤道:「三將軍,龐某好意由陰曹趕來報信,你不信便罷了,何必又挖苦龐某?在下多年前就身帶凶兆,不然也不會慘死在落鳳坡了。」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親近的人,大概是因為位份有尊卑之故罷,一向就為數甚少,然而在這樣寥落的親友中,由始至終呵護我長大的就有三叔。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能獲得一些精神上的慰藉。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范疆滿腔怒火,怨道:「張老黑真不是個東西,暴而無恩,苛虐部下。按弗洛姆的觀點來看,屬於典型的法紀觀念淡漠、行為受原始慾望驅使、具有高度的衝動性和攻擊性的病態人格,你我若長期在他手下聽差,終有一天會被他虐殺。」
江風浩蕩,大浪掀天。
三叔默然無語,想起了夢中的兩個警兆。他輕輕地搖搖頭,帶著一絲苦笑,閉上了雙眼……
龐統不知三叔聽岔了話,急道:「三將軍,『凶兆』者,不祥之徵也。其兆既成,天地之大,豈獨私一人一姓乎!無論男女老幼,皆有可能身帶凶兆,只是大小有別而已。據龐某觀來,將軍身上的凶兆,還大得很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