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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婆婆當著媳婦的面,顯然不想跟她多說,只好妥協:我們窮,跟叫花子一樣窮,那就不勞您大駕光臨了。
修麗打斷她的話問:那你們就沒有別的親戚了?
修麗看了一眼蒙頭躺在被窩裡的安鶯燕,沒有表態。然後接著問:你知道你的孩子如今在哪兒嗎?
小喇叭吃了虧,找個機會報復:你們還是小尾巴村的人嗎?小尾巴村家家住小樓坐汽車,哪有你們這樣的叫花子?
這件事促使陳山妹不得不認真對待小喇叭。當她再次碰到小喇叭時,答應考慮考慮這門親事。小喇叭聽了,很稱心地說:這就對了,別為了你自己的一個嚴守婦道的虛名,把孩子搭上。然後又把男方的情況再一次細細說了,按她的話,那人差不多就是大膀子村頭一名能人,見過世面,又大方又和氣。
邊說邊走,修麗到了門口,等著開門的時候,她忽然對蒙在被子里的安鶯燕說:47號,生病發高燒為什麼不報告?趕緊起來到醫務室去看病。
小喇叭走了之後,婆婆氣得話也不說,飯也不吃,除了嘆氣還是嘆氣。陳山妹看光景已經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心裏突突亂跳,嘴上也不敢多問。
修麗問:你覺得身體怎麼樣了?好點沒有?
修麗嚇了一跳,忙扶住她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陳山妹下了一萬次決心,才在一個太陽暖暖的中午,鼓足勇氣跟婆婆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她希望婆婆能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理解她的無奈和苦心。
自從聽安鶯燕說.凡是企圖自殺的人都會受到處分,因為萬一真死了人,首先要連累主管的管教,陳山妹一直提心弔膽,怕那個給她喂韭菜的女官來找麻煩。那天她猛然抵抗,不光弄得那個女官滿身污穢,還把人家的鼻子給踢得流了不少血,這個賬遲早是要算的。
修麗到女監二號倉來看陳山妹的時候,手裡拎著一包食品,裡邊有幾袋方便麵,兩包火九-九-藏-書腿腸,還有一些蘋果。
聽不見柱子的回答,但聽得一陣響亮的鳥鳴。山妹透過蒙嚨的淚眼,看見樹枝上原來有個編織得很精巧的鳥巢,雌鳥正在窩邊守著它的三隻小鳥,等著雄鳥叼來小蟲喂它們。大鳥小鳥一唱一和,把陳山妹從向死的絕望中喚醒了,她想起兩個可憐的孩子,同時想起自己的責任。陳山妹為自己剛才的念頭感到慚愧,一骨碌爬起來,直奔自己家的小土屋而去。
婆婆知道徹底得罪了黑七,其實是徹底得罪了萬爺,早早就開始收拾東西,等著哪天走人。婆婆是個剛烈的女人,一輩子寧折不彎,陳山妹曾經勸她去給萬爺賠個不是,看看能不能保住住房。婆婆說什麼也不幹,說:我說的那些話,等於在金鑾殿外邊跳起腳來罵皇上。在小尾巴村,從來沒有人得罪了萬金貴,還能找補回來的。他那個人的心眼兒比針鼻兒還要小,整人不知道有多狠。話說出去,就別指望有啥變動。
陳山妹哭著說:娘,你老也不是不知道大浩的事情,萬一有一天他真出了事,我怎麼面對他爹的墳?
婆婆跟在她身後追,又要舉起拐杖打,看見陳山妹,馬上改口說:小喇叭,你有閑工夫,管著你們大膀子村的事就夠了,我們小尾巴村的人不用你操心。
這一問,陳山妹剛剛止住的眼淚又嘩嘩淌了下來:我哪能知道?……他們的親爹挖煤砸死了,后爹叫我給殺了……
柱子的喪事剛剛辦完,頭七還沒過,胖頭就帶著村裡保安隊的人上了門,說是按照黑七叔的吩咐,來幫陳山妹搬家。
這一切對於陳山妹,顯然都不堪回首,因為修麗刨根問底,她不得不把結了痂的傷痕重新揭開,去回憶那些不堪的往事。
修麗高亢的聲音剛從走廊里傳進來,陳山妹先就六神無主了,聽見修麗在門口詢問她的情況,更是嚇得臉色發白。等修麗進得門來read.99csw•com,把手裡的食品放在鋪上,說這是專門給她帶的,陳山妹立時渾身篩糠,撲通一聲就給修麗跪下了。
陳山妹惶惶然,不知如何應對,小喇叭追著她說:別聽你家那個刁老婆子的,她還不是死了兒子,怕自己沒人養老送終,要拉著你來墊底?你呢,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孩子想,給他們找個爹,有人替柱子供他們讀書,上大學,你才有奔頭呀!守著這個老婆子,你能有什麼好下場,孩子們有什麼好前途?
陳山妹看見修麗雖然態度嚴肅,話說得挺誠懇,不會是在騙她,也就把高高懸起的心放了下來。低著頭,像個做錯了事,又不知道要如何彌補的孩子,等著大人發落。
事情在不久之後有了變化。兒子大浩看見媽媽為買種子的錢發愁,瞞著山妹到後山的深潭裡去捉魚,碰到條大魚觸了網。大浩高興得不行,死死抓緊漁網的綱繩不放,被那大魚拖進潭裡。要不是同去的小夥伴叫來看山的老頭搭救,差一點把命送在那兒。
陳山妹進得倉來,頭一次說出了自己的身世。講到此處,已經泣不成聲,周圍一千女犯也聽得呆鵝一般。安鶯燕用被子蒙了頭,在裡邊一聳一聳的,朱顏徑自走到風倉里,好一會兒不見出來。
說完,修麗兩步跨出倉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浩掙不開奶奶的手,心裏一急,張口咬傷了她的指頭,衝出門外,跟媽媽妹妹抱頭痛哭,說:我不離開媽媽妹妹,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陳山妹被她說得臉紅心跳,奪路而逃。可每次回到家裡,她看見的都是婆婆懷疑而嚴厲的目光,直盯得她頭也不敢抬。
按照小尾巴村的章程,村民凡本村戶籍,一律可按家庭人數,享受大中小三種不同規格的福利房一棟,全是裝修好的兩層小磚樓,室內一應傢具和冰箱、彩電、洗衣機,包括廚房裡的沼氣灶、微波爐、電飯煲、炒菜鍋九*九*藏*書,全由村裡統一配給,村民只要帶著自己的鋪蓋卷和換洗衣裳,再加幾雙筷子、幾隻碗,進去住就全齊了。所以,說是搬家,其實沒什麼可搬的。保安隊來了幾個大漢,不過是防著鬧事而已。
話沒說完,人已經哭得抬不起頭。
這句話對奶奶的打擊如此之大,只聽婆婆呼天搶地道:老天爺,你睜睜眼,睜睜眼吧。我前世作了什麼孽,你老人家要絕我的后喲!…
陳山妹停下想了想,不知該怎麼說:這事兒都怨我,沒有跟婆婆掰扯清楚……今天落到這一步,都是我自作自受……只可憐我那兩個孩子,也跟著一塊兒受苦受罪……
修麗被這一席話說得糊裡糊塗,把她拉起來問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陳山妹聽說,凡是判了死刑的人,槍斃之前,都會被政府特殊照顧一頓上路飯,還可以抽煙喝酒。自從進了看守所,陳山妹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從來沒有家人關照,沒有朋友送錢送物的嫌犯之一,她吃過的方便麵、火腿腸,還有牛奶麥片之類,都是安鶯燕勻給她的。她看見被自己踢傷的管教提來這麼一堆食物,還點名點姓送給她,便以為是政府送她的上路飯,吃完了立馬就要押赴刑場呢。
纓絡見了,嚇得抱住媽媽一個勁發抖。
遠遠看見自家的土牆小院,孤零零地站在山樑上,土屋的房頂上正飄出一縷縷青色的炊煙。山妹知道是婆婆正拖著病病歪歪的身子,給全家人做午飯,心裏更加難過起來。腳下一軟,一屁股坐在山崖的邊邊上,面對腳下看不見底的百丈深淵,她真想閉著眼睛往下一出溜,跳下去跟柱子相會。陳山妹衝著闃無人跡的山谷,凄慘地叫道:柱子,柱子,我該怎麼辦呀?
從那天起,這個走入了絕境的家,開始了更加艱難困苦的日子。
陳山妹慌裡慌張,說也說不清楚:我知道殺人是死罪,可聽說死罪政府也會派人來問情況,到法院九-九-藏-書見過法官才決定斃還是不斃。你可別因為我一時想不通,吃了釘子,就提前送我去槍斃,我那是想孩子想昏了頭……不是有意要給你找麻煩……要是非槍斃不可,我也得先見見我的孩子,告訴他們媽媽不是壞人……媽媽到了陰曹地府還是他們最親的媽……
從那天起,陳山妹不管是去集上賣雞蛋,還是到山上去摟柴,總能不時碰到小喇叭。只要見著面,小喇叭就熱情得讓人受不了,一個勁誇她又能幹又賢惠,哪個男人能娶上這樣的老婆,那就是前世修來的福。
修麗說:農村老太太不認自家的孫子,我長這麼大還沒聽說過。你現在就跟我說說清楚,這到底是咋回事?
修麗聽了,覺得陳山妹很是可憐,用緩和些的口氣說:你看你,胡思亂想把自己給嚇的。吃釘子的時候,你怎麼不想著還有孩子要見呢?現在反而貪生怕死了。眼下除了你自己,誰能把你立即執行?
陳山妹恓恓惶惶說:還有一個奶奶……可已經不認我們了……
婆婆說到做到,一邊趕山妹母女出門,一邊來扯大浩進屋。
陳山妹跪在地上,任婆婆的拐杖劈頭蓋腦而下。婆婆邊打邊罵:柱子死的時候,你是對老天爺發過毒誓的,生是吳家人死是吳家鬼。現在倒好,才兩三年你就熬不住了,要去找野男人睡了。你也不怕天王老子現在就劈了你!
有備在先,沒費什麼時間,一家人就出發了,目標是村外山樑半腰,柱子家祖傳的小土房。那房子本來又黑又矮,又空下好幾年沒人住,也不知道都破敗成什麼樣子了。可憐現在家裡的頂樑柱倒了,大半邊天塌了,孤兒寡母的,不往回搬又能到哪兒去呢?
大浩、纓絡背著各自的書包,抬著竹編的雞塒,裡邊裝著四五隻下蛋的母雞。陳山妹用扁擔籮筐,挑著全家人的被褥勺盆,還有所剩不多的米和油。
倉里靜得曠野一般,每個人的耳膜都被安靜鼓動得嗡嗡作九_九_藏_書響。所有人都在等著修麗發話,可她站在那兒,把臉衝著后牆,半晌沒有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修麗說道:陳山妹,等會兒你請人把你家的詳細地址,兩個孩子的詳細情況,你前夫家的地址,還有你婆婆的姓名,都寫清楚了,讓值班管教交給我。
那些日子,小喇叭像陳山妹的影子似的尾隨她,勸嫁,勸嫁,還是勸嫁,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意思。陳山妹見著她就躲,躲不開就跑,回家仍要被婆婆的目光逼視,搞得她裡外不是人。
兩年時間就這麼過去了,雖然全家人都分外努力,日子還是愈來愈貧窮。
婆婆大哭道:虧你還想得到柱子有個墳!墳土還沒幹,你就要嫁人。快去借把扇子來,扇幹了墳頭你再嫁。要是你黑心真要走,拖著纓絡這個油瓶子去,大浩是我們吳家的根,你休想帶他走。
走到院門口,正和來人撞了個滿懷,山妹認出那是鄰近大膀子村的媒婆,人稱快嘴小喇叭。只見小喇叭灰頭土臉,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邊罵罵咧咧說:四婆婆,你這個老絕戶,現在是什麼社會了,你還想限制你兒媳婦的婚姻自由?你犯法了,知不知道?
然而後果比她想象的要壞一百倍。陳山妹還沒把話說出口,婆婆已大怒而罵,抄杖痛打:你閉上那張臭嘴!你不用張口,我就知道你想拉什麼屎了。跟小喇叭串通好了,要去嫁給野男人了吧?
修麗覺得不可思議:你改嫁了,婆婆不認你了,說得過去。可是孩子是她自己家的香火,那老太太怎麼可能不認他們呢?
陳山妹忙說:好了,我全好了。我人窮命賤,從來不生病……安妹子……47號,是她病了,發燒了。
有一天陳山妹在對面坡上摟柴火,遠遠看見一個肥胖的女人,扭扭搭搭進了自家的院子。她心裏好生奇怪,自從被趕出村,從來沒有外人到家裡來過。陳山妹心情有些激動,快快紮好了柴捆子.回家看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