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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假如不是自己的確身陷囹圄,每天穿著藍馬甲在嫌犯堆里混,打死朱顏她也不會相信周小喬會如此狠心。讓朱顏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太多了,周小喬為什麼收到款子隱瞞不報?她要是有事缺錢,為什麼不說明了拿錢去花?既然知道是自己刷了她的卡,為什麼招呼都不打就去報警?難道說,她們十多年不分彼此的友情,完全是一個大大的錯覺,甚至是一個大大的騙局?
朱顏憶起,下午打電話約周小喬吃晚飯,小喬的聲音就有些心不在焉,特別是當問起賣車的八千美元是否到賬時,甚至能聽出她回答中的敷衍,只不過自己很快替她圓了場。一直以來周小喬對她總有些畏怯,碰到什麼事情要做又沒做好時,常會用緩兵之計來應付,然後再圖彌補。朱顏早已習慣了這種敷衍,並從中享受著被人敬畏的自得。
朱顏又一次感到了絕望。這種絕望除了在跟戀人分手時嘗到過,在被閨蜜周小喬傷害,以致鋃鐺入獄之際,也有過相似的感覺。
一個警察告訴她:你涉嫌使用他人的銀行卡實施盜竊,數額巨大。
朱顏真是萬分感動,愧疚難當。她忽然覺得有許許多多的話哽在嗓子眼兒里,要對這個純樸善良得無以復加的女人述說。可她的嗓子剛剛在與安鶯燕交手時,一下子喊劈了,幾乎失聲。
正在此時,周小喬的手機響了。小喬注意地看了看來電顯示,馬上神情緊張地按了接聽,同時起身,一邊說你好你好,一邊朝門邊挪了過去。臨出門,她指指座位上的挎包對朱顏說:我去接個電話,你幫我刷卡吧,密碼照舊。
等到周小喬回來,朱顏已經讓服務生把菜全都撤掉,換上了茶水慢慢品著。一個針對周小喬的惡毒報復方案,已然在她心裏成熟。
看小喬還沒有回來,朱顏先把賬單交給服務生算賬,然後假裝要去洗手間,快步走到酒店大堂那一溜櫃員機旁邊。
然而,環視這間可以說得上熟悉的倉室,朱顏的目光像只無頭蒼蠅到處亂飛,找不到任何落腳的地方。本來在她眼中,女嫌犯們形同污泥濁水,她一直以眾人皆濁我獨清的優越感置身其中。朱顏跟這些人相處的原則,是能不說話儘可能不說話,說一個字能解決問題,決不多說第二個字。一想到自己周圍都是毒販子、人販子、殺人犯、盜竊犯、妓院的媽咪或小姐,她就會出現生理反應,坐到哪兒嫌哪兒臟,躺在大通鋪上,也是這兒癢那兒癢,怎麼著都不自在。九_九_藏_書進來這些天,朱顏的目光,從未在那一張張看一眼都嫌多的臉上停留過,此刻挨個掃過去,不僅張張臉都陌生得令她吃驚,那陌生中還飽含著某種幸災樂禍的敵意。
等朱顏裝得若無其事走回座位,發現周小喬還沒有回來,她裝出來的鎮定根本沒有觀眾,心裏又添了一堵,同時催生出一種強烈的報復欲。刷卡付費之後,朱顏沒有把這張卡放回原處,而是把它插|進了自己的皮夾。
周小喬愣了一下,已經知道自己非挨整不可,但也不甘心啥都不表示,更加不自然地笑道:記得打包這課還是你傳授的呢。你說在美國連湯都得打回去,只有中國人好虛榮撐面子,暴殄天物。今天這麼大一桌子菜,你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
想到這兒,朱顏禁不住渾身發抖。現在她太需要找一個溫暖的肩膀來依靠了。
朱顏鼓足了勇氣,才將臂膀搭在了陳山妹的肩上。這讓朱顏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精神原來並不如想象中那樣強大,也需要別人來扶助和支撐。而她伸手去求助的對象,卻是一個她曾經萬般輕視、厭煩和拒絕的農婦。這在她來說,多少有些不可思議。
為了掩飾話題的匱乏,朱顏又問起那筆美元的事情。周小喬見問,停頓了一下,然後很不愉快地回答:我今天又問了,還沒有到呢!
讓朱顏沒有想到的是,不過兩天之後,就有一輛警車開到了她家樓下,用手銬把她銬走了。當朱顏驚慌地問道:我到底犯了什麼法?
說話之間,朱顏覺得她觸摸到的那個因為常年勞作,顯得很結實很強壯的肩頭,正有一種無比溫暖的能量,汩汩傳遍她的全身,直向心底里奔涌,那團冷漠孤傲的堅冰,開始融化了。
菜是朱顏點的,下手可謂不輕。從美國枯燥單調的垃圾飲食,回到故鄉的美食大宴,她看見菜牌上每張圖片,都有垂涎三尺的飢餓感。除此之外,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朱顏要捉弄小喬,看她到底心不心疼。小喬不是承諾從此她倆吃飯,費用由她全包嗎,那就讓她出點血,嘗點苦頭唄,大不了等她和魏宣結婚的時候,送個大大的紅包補償一下。
朱顏知道小喬這是在告訴她,晚餐到此結束。看她慌慌張張的神情,朱顏甚至對那個電話產生了懷疑:有什麼事不能當著我的面講?朱顏不由得聯想起魏宣的缺席。難道他們之間的感情有變?
從來趾高氣揚的朱顏,終於在陳山妹跟前放低了身段,伸手摟read.99csw•com住了那個結實的肩膀。是出於無奈還是出於歉疚,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一時間連她自己也很難分辨。
朱顏輕輕在鍵盤摁下那幾個熟悉的號碼時,還懷著一絲對小喬的歉疚。她想好了,要是卡上顯示的清單,的確沒有那一筆,她就要找個合適的機會,就今天的事情向小喬鄭重道歉。可惜事與意違,查詢清單一經顯示,美元的那一項里,正好有一筆匯入款,數字不多不少正好八千!
朱顏一把抱住她,連聲說:不用謝,不用謝。
你說這飯還能怎麼吃得開心?
這些天來,朱顏最想知道的事情,是周小喬在想什麼。她希望小喬出於自責,主動承認是自己先隱瞞了朋友的錢,才導致朋友用不正當的手段索回這筆錢,然後認錯撤訴。所以當朱顏的律師朋友打算通過關係准許她取保候審的時候,朱顏拒絕了,她要等待周小喬的態度,看看自己這輩子交結的唯一閨蜜,到底是人不是人。
朱顏不接這個話,沉了臉說:還有多少比菜更珍貴的東西,有的人說不要就不要了呢!
忽然間,朱顏對曾經爛熟於心,卻根本沒有體會的法律片語——激|情犯罪,有了入骨的理解:一切都發生在瞬間,眨眼工夫一切都變得無可挽回。
密碼照舊。朱顏和周小喬從大學時候起,用兩個人相同的生日數字,建立了一個共用密碼,以後不管是在銀行、在網路,還有炒股票等等,一應需要密碼的地方,她們都一直使用這個不變的密碼。這麼做,除了帶有濃厚的懷舊色彩,更意味著相互間的特殊信任。然而現在,這個象徵著最大信任的號碼,卻被一方用於對另一方的偵查。
在朱顏的印象中,農村人特別是農村婦女,多半都見識淺、目光短、心眼兒小,記仇與記恩同樣不含糊。朱顏心裏悔意頓生,到哪個山唱哪個歌,中國的民間生存智慧早有明示,傷害自己的是那個挨千刀的周小喬,又何必跟這些不相干的人戧著來呢。這真應了那句老話: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多一個仇人多一堵牆。就算陳山妹沒把自己當仇人,以往的那些傷害,也足夠讓她採取含糊其辭的態度,推說什麼也不知道就算客氣了。
朱顏裝得很後悔,說:糟了糟了,我沒讓他們打包,全都沒要!
朱顏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失落感,這裏邊有多少都是她在美國奮鬥多年而不可得的,周小喬卻在中國輕而易舉享受到了。也就是在這個當口,她看到九-九-藏-書了那張中國銀行金卡,十來天以前,朱顏把這個卡號抄給了買車的朋友,囑他把八千美元打入這個賬號。或許是先前的懷疑與失落交織在一起,使她的神經變得格外敏感,朱顏的心裏又莫名其妙地動了一下,分明覺得自己的那筆錢就在裡邊。
一開始,她被安鶯燕的突然襲擊弄蒙了。看見無辜的小蒜苗在那個女人的腳下遭受瘋狂蹂躪,朱顏覺得她的尊嚴,也被踐踏得如泥委地。這是她根本不能忍受的。朱顏也說不清楚,自己怎麼會有那樣大的爆發力,而看上去霸氣十足的安鶯燕,又怎麼會輕得像紙人一樣,一碰就飄走了。平心而論,她絕對沒置安鶯燕于死地的故意,可是安鶯燕也的確是被她一撞,血流滿地。
周小喬當時就給她補充了一條:還有個關鍵詞你沒說——居高臨下。
吃飯的過程因此而變得漫長。
陳山妹聽了朱顏的話,雙腿一併又要下跪給她道謝。
陳山妹抱著她的腿來央求的時候,她實在是毫無準備,也來不及表示接受與拒絕,斜刺里就殺出了不問青紅皂白的安鶯燕。這情況,天知、地知、己知,還有陳山妹知,安鶯燕看來傷得不輕,萬一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所要負的法律責任明擺在那裡。作為律師朱顏很清楚,在押嫌犯誤傷人命,其罪責比普通人重得多。如果需要訴諸法律,陳山妹的證詞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說與自己性命攸關。可是,以往日跟陳山妹的關係,人家能不能提供有利於自己的證詞,朱顏毫無把握。
你裝,我也裝,朱顏暗想,口是心非地回答道:是嗎?這麼忙!……飯都沒吃好吧?可我已經讓他們全都撤了。
正在朱顏擔心對方會出於記恨拒絕自己的時候,陳山妹用厚實而粗糙的手掌回應了她,並且說出了一句令她無法想象的話:妹子,今天的事情都是我惹出來的。自己做事自己擔,要是燕子真有個閃失,我會如實報告政府。犯了殺人罪,一個兩個都是我這一條命來抵,不會連累你的。
常識告訴人們,如果你跟誰待在一起,覺得時間過得太慢,說明你們之間出問題了。朱顏發現,她和周小喬正處在這樣一種狀態。雙方都沒話找話,說話又很難投機,不投機就得換個話題,換完了話題仍舊是不投機。平常一提起魏宣,周小喬就情不自禁地眉飛色舞,說起他的大事小情滔滔不絕,想讓她打住你都辦不到。眼下呢,對這個最佳話題,她也是要麼三言兩語打發過去,要麼特read.99csw.com別高調炫耀一番。於是,一個說的,一個聽的,都覺得話一出口句句多餘。
朱顏的腦袋轟的一炸:周小喬把我給告了!
這個設想讓朱顏驚恐萬狀,感到命運完全掌握在了別人手裡。罪是犯下了,是輕是重,要看安鶯燕到了醫院保不保得住命;再有就得看,陳山妹在作證的時候,是不是能將當時的情況如實陳述,不打埋伏。
一想起「周小喬」這個名字,朱顏的血液就像凝結了一樣,渾身寒戰。她不止一次地咬著牙根兒想,要是能重活一百次,定要一百次把周小喬從自己人生的記錄中刪掉。
朱顏的頭皮一陣發麻,幾天來周小喬所有的表情,過電影一樣在她腦子裡飛快閃過,每一個都顯得那麼虛假和可疑。朱顏認定,她的閨蜜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正在進行中。而且她同時認定,這個勾當一定跟魏宣有關。
周小喬見狀連連說:沒事沒事,打了包回去吃也一樣,
這次朱顏回國,乾坤顛倒了,從來只吃不買單的周小喬,居然要包買飯局。是不是她也想體驗一下那個關鍵詞的感覺?抑或是要張揚名花有主找到了靠山的自豪?那就成全她,讓她買!
周小喬看看光禿禿的桌子,知道自己電話打得太久,讓朱顏不快,趕忙抱歉地笑笑,解釋說因為公司業務出了點問題,不得不在電話里交涉清楚。朱顏明顯感到她的笑容完全是裝出來的,甚至看得出她剛剛流過眼淚,把精心化好的妝都給弄花了。
朱顏一邊亂猜,一邊打開周小喬的皮夾子,裡邊一排七七八八的卡刺|激了她的眼睛。美容的、健身的、保健的,SPA水療貴賓卡、網球俱樂部會員卡、高檔商場白金積分卡、品牌服裝VIP卡……甚至還有護手美甲專用卡,看起來她的閨蜜生活得真是不錯。
安鶯燕的意外受傷,使朱顏驚恐萬狀,同時也委屈萬分。
朱顏注意到這次的問與答之間,出現的那個微妙的停頓。這個停頓讓她心裏咯噔一聲,基本肯定了那筆錢已經到賬,是小喬出於不快,賭氣故意不告訴她。女人的直覺常常來得莫名其妙,這使得朱顏更增加了要與之較勁的興趣,心裏想,我才不會拆穿你呢!你今天不說,明天還可以不說,看你要等到哪天才說。
於是,朱顏努力用嘶啞的氣聲對山妹說:那天聽你跟修管教講述案情,我就知道你的案子完全可以按正當防衛來辯護。沒跟你說,是因為我自己還陷在這裏邊,就算想替你辯護也不一定有機會。如果你九*九*藏*書信得過我,我可以幫你寫申訴書,等開庭的時候你就遞上去,一定會得到法庭採信的。
朱顏沒有預見到,這口氣賭下來,自己過上了度日如年的監倉生活,而周小喬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現在,她在監倉里又一次涉嫌犯罪,而且這個罪名一旦成立,她朱顏可能真要在這灰牆裡,待上十年八年甚至更久了。
第二天傍晚,朱顏在家吃過晚飯,就徑直朝本市最高檔的商店去了。在那兒,她用周小喬的卡大刷特刷,買了珍珠項鏈、耳環,又買了一個白玉手鐲,然後挑了連衣裙、T恤衫、睡袍、內衣等等,盡著高檔的買,拎在手上有一大包。臨上電梯,朱顏想想,又轉了回去,跑到賣玉的櫃檯,按剛才的樣式又買了一隻手鐲,打算送給小喬,再作弄她一把。這一圈到底花了多少錢,朱顏也沒細算,攏共有個五六萬吧。朱顏想,要是跟小喬因此鬧掰,大不了把那筆美金抵給她,一了百了。
以前周小喬戲稱朱顏為「買單愛好者」。因為朱顏不僅在她們兩個的小範圍里,共同消費全單照買,同學們的大範圍聚會,她也經常大包大攬,能買則買。朱顏對這個帶點挖苦意味的稱號並不反感,承認說:我確實喜歡買單的感覺,豪爽、大方、一擲千金……
周小喬不明就裡,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兩個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不歡而散。
一切完成之後,朱顏就再也沒跟周小喬聯繫。她估計,周小喬不可能馬上從一大排卡中間發現丟了哪張,還得過些日子,這個惡作劇才能出效果。
朱顏在那兒呆站了一會兒,走進了洗手間,用冰涼的水,洗了洗因為震驚而發紅髮燙的臉。接著她想好了一個對策,要不動聲色地等待,看周小喬到底想把這筆錢怎麼樣。
回國第五天,那個燈光璀璨的夜晚,是朱顏此生再也不能忘記的噩夢。朱顏在看守所灰暗的屋頂下,無數遍回顧過那個夜晚,每一個細節都叫她歷歷在目。朱顏覺得其實只要稍稍留意,並不難發現周小喬的舉止失常,從而窺見命運向自己昭示的不祥之兆,也就不會放任這場悲劇的發生了。然而,一切兇險的苗頭,都被她們之間友情的慣性沖淡了,使她的直覺變得遲鈍,智商隨之降低。
這是朱顏最為委屈的所在。
朱顏點菜的時候,多少有點惡作劇的念頭。這餐兩個人的晚飯,被她點得足夠七八個人吃飽喝足。眼看坐在對面的周小喬,漸漸皺起了眉頭,朱顏心裏偷著樂:咱們倆誰不知道誰?你跟我裝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