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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從1920年進入

楔子 從1920年進入

聽到她說這番話,我深覺驚訝。我不敢相信,這樣的語言會出自她的嘴。這個雞皮鶴髮、蓬頭豁齒的老嫗手上正抖落著粗劣的茶葉。她每天用這茶葉煮雞蛋,然後推著小爐子,踉蹌著走到街口,架鍋叫賣。維持她一線生命的人就是那些過來買茶葉蛋的人了。
我一直對這樣的失蹤感到奇怪。是什麼樣的變故使她如此毅然決然?而又是什麼緣故使她半個多世紀杳無音訊?她是死了還是活著?問過許多人,都說不知道。
水滴出生的時候,是1920年。讓我們跟著她開始吧。
我要說的這個女人住在漢口。
這世上最柔軟但也最無情的利刀便是時間。時間能將一切雄偉堅硬的東西消解和風化。時間可以埋沒一切,比墳墓的厚土埋沒得更深更沉。又何談人心?脆弱的人心只需時間之手輕輕一彈,天大的誓言瞬間成為粉末,連風都不需要,便四散得無影無蹤。
你問我為什麼要選擇過這樣的生活?為什麼歷經了無限風光卻還能如此耐住寂寞?可你問過龜山為什麼要堆在江邊,九九藏書問過漢水為什麼要在這裏流到長江,問過漢口為什麼要叫漢口,問過人們為什麼要聽戲,問過戲里的那把劍為什麼要叫宇宙鋒嗎?
我被噎住。使勁回味她之所說。她卻依然不依不饒地繼續說著,彷彿拷問。
我倚在一間板皮房屋的門口。這屋子深藏在漢口一條破敗不堪的小巷裡。漢口有無數這樣的巷子,幽深陰暗,狹窄雜亂。它們混亂的線條,沒有人能夠縷清。只有對水敏感的漢口人,方能輕易從那裡找到捷徑,走到江邊。
我問路的時候,巷子里的人都說,哦,水婆婆呀。她蠻少講話。還有人說,她良心蠻好。她屋裡還有個爹爹,不曉得是她的什麼人。他是個苕①。水婆婆養了他一生。連一個跟我熟識的朋友也說,市井中大字不識的老太婆,到處都是,你何必非要訪問她?有什麼意思呀?
現在,這位老票友竟然輕鬆地提到了這個名字。老票友說,自從玫瑰紅嫁人後,紅的就是水上燈了。說完,他連連地嘆氣,這絲絲縷縷的氣息,彷彿牽扯著無窮盡的https://read.99csw.com苦衷。經不住我的再三追問,老票友說出了水滴的名字。然後長嘆道,她的事,說不得,說不得。當戲子,就兩個字:心苦。
心苦是大家共同的事,不止是戲子。普通人外看辛苦,內心自然也苦,只是內外一致,人人覺得這種苦也苦得正常,不值得多說。富人或是戲子,外表包裝得豪華絢麗,在人人以為他們幸福無比的時候,他們內心卻並非如此。反差一大,便容易醒目,容易變成話題,容易讓旁人心生憐惜。他們的心苦,則彷彿是更大的一種苦了。其實不然,這世上,心苦的理由雖然各有不同,但心苦的滋味卻也大抵一樣。
漢口人喜歡將城裡那些縱橫交錯的巷子叫作「里份」。那些日益破落的里份隱身著許多水滴這樣的人。他們曾經一手打造和修飾了漢口。在昔日激蕩的歲月里,歷經過無數的闊大場面和風雲人事,他們臉上常常露著寵辱不驚的神氣。像日落前的陽光,雖然淡淡的,卻也足夠藐視一切。只是世事的變化,從來就是河九-九-藏-書東河西。有一天,他們被突然拋向了漢口這些雜亂無章的里份之中。從此他們便悄然伏下身體,一隱數年。雖說原本也是心有不甘,夢想著東山再起。只是時間長了,一旦過慣這種水波不驚的生活,倒覺人生平淡或許更好。於是不甘的心緒便像燃盡的爐火,漸然熄滅。
你願意這樣被世界拋棄嗎?我問。
水滴說,我沒有被拋棄。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拋棄我,只有我拋棄它。我姆媽以前說我是個幽靈。你聽講過幽靈被拋棄的嗎?
而現在,這個人人眼裡寡言少語的婆婆,這個傳說中大字不識的婆婆,卻連珠炮一樣對我發出這樣的質問。
水滴說,我這滴水就埋在時間下面。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浮出苦笑。這一絲苦意,來自她真正的內心。我想。
水滴的尖銳以及無序令我愕然。
我幾乎用了三年的時間,像偵探一樣,連蛛絲馬跡都不放過,費盡周折拐彎抹角地找到了水滴。
我想她應該叫楊水娣,這比較像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名字。戶口上就這麼寫著。但她卻說她叫水滴read.99csw•com。一滴水很容易幹掉,被太陽曬,被風吹,被空氣不聲不響消化。她說,結果我這滴水像是石頭做的,埋在時間下面,就是不幹。她還說,如果這世界是污穢的,我這滴水就是最乾淨的;如果這世界是潔凈的,我這滴水就是最骯髒的。總而言之我不能跟這世界同流。
我正在研究漢劇史。這個古老的劇種早先在漢口火爆得不行。說是漢口的店鋪,當年但凡有留聲機放出來的聲音都是漢劇。街上隨便抓個人,不是票友便是戲迷。想想,覺得有意思。我到處採訪,想要收集那些迥異於書本上的最鮮活的材料。有一天我在武昌江邊的橋頭下,聽票友自拉自唱。我聽到了《宇宙鋒》。與此同時,我也聽到那個令我驚喜的名字:水上燈。說出這個名字的老票友說,我一輩子痴迷漢劇,就是因為小時候看了水上燈演的《宇宙鋒》,我都看傻了。趙艷容裝瘋賣傻那一場,硬是被她演絕。那時候,只要是她的戲,就會爆場。
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像一汪湖水,就算起了風,也沒有波動。彷彿她早已在read.99csw.com此等候著一個人,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走到她面前大聲地喊出她的名字。她平淡地說,是呀,有什麼事?這份從容和散淡讓你在瞬間頓悟:這世上有些最不起眼的人,可能什麼世面都見過。
這一滴水業已穿越過八十年時光。乍看上去,她平庸得像街上任何人都可以輕視的老嫗。但她開口說話,你便會明白她對這個世界的透徹了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這是因為,我們更多是通過書本和文字來認知世界,而水滴卻是通過她的血肉生命。唉,都說平淡地過一生沒有意思,可是讓你複雜地過一生,你試試看?扛住人生的複雜,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水滴。
我曾經在資料上看到她的名字頻繁出現,在漢口,她一度是一個光芒萬丈的人物。但忽有一天,她在她頂峰的時候宣布永離舞台,然後就彷彿蒸發一樣,瞬間就在所有的資料上無影無蹤。此後便再也不見到她的身影出沒。
當我費盡周折找到她的家,顧不上環視四周的骯髒,盯著她的臉,我用一種幾近驚訝的聲音說,你就是當年的水上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