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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編 賭生存的技巧 小吏畢竟是小吏

第二編 賭生存的技巧

小吏畢竟是小吏

宋江這樣的小吏,儘管見多識廣、心狠性狡,但他們的經驗多是底層經驗,也就是說對江湖上的事情明明白白,對基層政府的運作清清楚楚。知道如何瞞上欺下,如何結交三教九流,如何化解風險。如宋江憑的就是「仗義疏財」,到了江州結識了戴宗、李逵后,就會一路使銀子,柴進莊上遇到武松后,也是用金錢籠絡武松。——這方法應當是放之四海皆準的普遍真理,但如何使銀子,如何走門子,基層和廟堂還是有差別的,像宋江這樣的能吏,用結交晁蓋、李逵、武松的方法去京城,就不太靈光了。
「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這是《詩經·邶風》中一首描寫小吏生活貧窮艱難的詩歌,它可能是中國現存最早寫小公務員生存的文學作品。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諸侯不尿國王,大夫和各地封建主也不尿諸侯,做一個小國的小吏,確實沒有多少生財之道,也沒有多高的社會地位,他不得不慨嘆:「王事適我,政事一埤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謫我。」不但要做牛做馬一樣乾沒完沒了的活,而且要受人奚落指責。
宋代的經濟文化繁九*九*藏*書榮勝於以前任何一個時代,在商品經濟比較發達的時候,公務人員尋租的機會要多得多,可以包攬官司、敲詐農商,這時候的小吏比《北門》中的小吏要好一些,但如我在前一篇文章中寫道,大多做吏要麼如李逵那樣純粹為一碗飯吃,要麼如宋江、戴宗、施恩那樣,將手中的公權力私有化,從而保護自己的家族或者以此為保護傘經營特殊行業。但沒有制度化的保障,他們的社會地位仍然卑微,在科舉出身者的眼裡,無非是群奴才而已。
你看他們一行到了東京,見到了李師師。「但是李師師說些街市俊俏的話,皆是柴進回答,燕青立在邊頭和哄取笑。」「酒行數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指指點點,把出梁山泊手段來。柴進笑道:我表兄從來酒後如此,娘子勿笑。」這樣的大檯面,自然只有柴進和燕青才能撐起來。柴進騙過了值班的王觀察頭上的翠花(大內的通行證,那時沒有照片只能如此),然後進了皇宮偵探了一番。這活只能柴進做,他是周世宗嫡傳後裔,真的天潢貴胄,那種貴族氣質梁山其他人物誰也學不會。戴宗已https://read.99csw.com經夠能幹的吧,拿著偽造的蔡京信件來見蔡九知府,當知府問他在蔡府見了誰,他杜撰在蔡府,早晨尋見了一個門子接了書信,一會又是這個門子接待,次日又是這個門子交給回信。金聖嘆批閱道「尋見二字好笑,寫得如市之門,可張羅雀。」「只是這個門子,如貧士倉頭相似」,一個常常處在基層的監獄官,他如何想象的出相府的氣派?就如笑話中將農民想象皇帝的日子就是每天吃油條,用綢緞擦屁股一樣。蔡九更加相信書信是假冒的,他罵戴宗:「門子小王不能夠入府堂里去,但有各處來的書信緘帖,必須經由府堂里張幹辦,方才去見李都管,然後遞知裏面,才收禮物。便要回書,也須得伺候三日。」可憐的戴宗,可憐的小吏,這樣繁瑣的辦事程序讓小地方的人如何了解,尤其當時交通不便,信息不發達。
宋江一怒殺了閻婆惜以後,逃到家裡避禍,朱仝等人來莊園找宋太公,太公出示了文書,說他和宋江已經脫離了父子關係,因此不負任何連帶責任。《水滸》中道:「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九*九*藏*書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的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軍州,重則抄扎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裡。」
小吏出身的宋江,當然不滿足草寇的生活方式,他需要建章立制,需要外在的程式來強化自己的地位,於是排座次后便大力製作各種旗幟、依仗,讓裴宣掌管軍法。但最有表演性、最能體現權威的地方自然是朝廷,除了推翻大宋自己當皇帝外,只有招安一途。宋江沒有傾覆大宋的力量,他選擇招安也符合一個小吏的人生理想。
宋江後來極力誘柴進、盧俊義、呼延灼這些高層次人才上山,有經濟的、軍事的考量,但不可忽視的一種原因他是希望改變領導層多是低層次人物構成的狀況。靠這樣的人起事可以,做大就不行了。太平天國一直堅持用紫荊山起事的兩廣老兄弟,視儒士如狗,焉能不敗?
聰明的草寇是不甘心永遠做草寇,一有機會就會極力改變其核心層的組九_九_藏_書成。劉邦靠沛縣一般小吏起家,但能網羅天下貴族,如韓貴族後裔張良;朱元璋是個叫花子,但他手下的宋濂、劉基、李善長等人無論學問、聲望、智慧都是人中之傑。當年我們學歷史常常說農民起義成功后被地主階級奪取勝利果實,但是只有這樣王朝才會命長一些,一直堅持是個農民政權恐怕國祚不會多長。劉邦進咸陽還愛和樊儈那些老鄉喝酒賭錢,哪像個皇帝,有了叔孫通制出禮儀,大漢王朝才有點氣勢。
宋江很自卑,所以不論對柴進、盧俊義,還是對高俅,一再稱自己是「文面小吏」,他證明自己地位的方法絕不是聚集越來越多李逵這樣的人,——這些群氓只能利用一時,而是需要號令更多柴進、盧俊義這樣的人。就如沒學問的人總在名片上寫著自己是「某某學博士」,暴富的人用名牌把自己包裹起來。
宋江每次離開梁山出去私訪,喜歡帶四個人。前兩個自然是落難時結交的死黨戴宗與李逵,戴宗是他第一心腹,而且就如蔣氏的戴笠,是個情報頭子當然要十分仰仗;李逵不但忠心耿耿,更兼武藝出眾,是最好的保鏢。另外兩位就是燕青、柴進,這兩人的優勢是宋九_九_藏_書、戴、李三個小吏最缺乏的。燕青長大大城市,是著名大企業家盧俊義的心腹,相貌英俊,精通各種方言,了解各地風月,連李師師這樣閱人無數的花魁也一見傾心,可見其魅力。宋江這樣的人頂多能在山東縣城裡的卡拉ok廳里擺擺譜,到了大都市的「天上人間」,他就傻眼了。
這就是官越大越好當的道理,做吏的風險這麼大,為什麼還能網羅宋江這樣有能耐的人?主要是他們通過各種方式最大限度地降低或轉嫁風險,最大限度地擴大收益。如宋江等人和父母在法律上斷絕關係,跟現在某些官吏在老婆犯事後鬧個假離婚一樣的道理。頂著這樣大的風險做吏,如果不好好地撈一把,那還不如回家做個田舍翁。所以我們看到施恩父子和張團練爭奪「快活林娛樂公司」的經營權,戴宗讓每個犯人必須交「見面禮」的潛規則。小吏承擔的風險和付出的成本一般會想方設法轉嫁給老百姓。其實,後世的許多小官吏也一樣,不小心就會成為大官拋出去的替罪羊。官如此,不但被犧牲的小官吏心裏不服氣,恐怕其他小吏也有兔死狐悲的感覺,既然冒著當替罪羊的危險,那還不利用機會大撈特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