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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編 賭生存的技巧 古老的「做局」藝術

第二編 賭生存的技巧

古老的「做局」藝術

這種流行於市井社會的「局」,《水滸》里有好些,最著名的就是「智取生辰綱」那一節,注意,作者和許多讀者都認為是「智取」,隱含著對其「做局」藝術的欣賞。
最後的結局好像有些偶然,但又是某種必然。因為罪惡的結盟都是利益結盟,沒有真正的相互信任。當宋有些猶豫時,唐毫不客氣像他痛下殺手。而宋的猶豫正是因為他「厚黑」不如唐,最後不夠厚黑才誤了卿卿性命。至於他們引誘鳳鳴去髮廊嫖妓,讓其完成一個男孩到一個男人的歷程,然後才決定下手,並非是犯罪者還有某種溫情,而是他們心裏尋求解脫罪惡的一種方式。也就是說他們認為這種做法已經對得起即將被他們殺死的人,那麼下一次犯罪更沒有心裏障礙了。這是種犯罪心理,是犯罪者自我安慰。
七個人化裝成販賣棗子的商戶,看到楊志一行前來假裝自己十分害怕劫匪,使楊志等人的警覺放下一分,對其販賣棗子的身份有些相信。當白勝裝成賣水酒的小商販走過岡上時,楊志極力阻擋眾軍健買酒,害怕酒里有蒙汗藥。七個「販棗客」要買酒,白勝還欲擒故縱,表示自己被誣為下蒙汗藥的,傷了自尊。最後好說歹說把酒賣給「販棗客」,一桶喝完,都很正常。劉唐假裝要佔小便宜,——這是小買賣人的通病,符合他這一角色,強行在另外一桶用瓢舀了一瓢酒喝了,被白勝追趕。吳用拿出已經放了蒙汗藥的瓢,準備再佔小便宜,舀了一碗被白勝奪過read.99csw.com去,倒回桶里。——蒙汗藥就在眼花繚亂中入了酒桶。「局」這時達到了高潮,楊志的警惕性一點點減少到最低。楊志想道:「俺在遠遠處望這廝們,都買他的酒吃了,那桶里當面也見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吃罷。」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怪不了楊志。
《盲井》講述了兩個農民合夥「做局」,害死一同挖礦的礦工而騙取撫恤金的故事。山西某地礦井下,宋和唐趁元某毫無防備時將其殺死在礦井裡,然後偽造被砸死的現場。在此之前,宋和唐引誘在勞務市場找活的陌生人元某,對其說他倆和唐的弟弟三人已經在一個小煤窯里找到了活,弟弟突然生病。他倆可以帶元某去幹活,但元某必須假裝成唐某的弟弟,否則老闆不予接收。兩人然後為元某假造了身份證,向礦老闆證明元某是唐的親弟弟。元某被害后,唐假裝哭悼「弟弟」的死,而礦主為了掩蓋安全事故,只好用3萬元打發唐,讓唐和宋拿著「弟弟」的骨灰滾蛋。
也許他會像唐和宋那樣,因為在這個黑礦井裡,許多作惡者曾經也純潔善良。
江湖人士做這種下三爛的「局」,尤可理解,可朝廷命官也用這種下三爛的伎倆,今人也許有些不解。其實這些居廟堂之高的人,品行又比草寇高多少。也許他們根本不認為這是「下三爛」的騙局,而是政治智慧呢。
也許他不會走上唐和宋的路,因為我們這個社會還九-九-藏-書是有希望的。
八人集團智取生辰綱前,作者不惜筆墨鋪墊了楊志的清醒與警覺。他清清楚楚知道世上不太平,路上打劫的人太多,便從梁中書那裡申請了對押送隊伍的絕對指揮權;一路督促軍健早起程早注店,盡量不給劫匪下手的機會。
這樣的「局」不僅在市井間層出不窮,在《水滸》中的官府里照樣不少。堂堂的殿帥府太尉要陷害林沖,也是做了這樣一個「局」,先讓人化裝成落魄英雄將寶刀賤賣給林沖,再讓人來請林沖,說高太尉要看寶刀。精細不亞於楊志的林沖照樣著了道,被誣為持刀進入軍事重地白虎堂。張團練為了報武松奪回快活林之仇,買通張都監,先給武松小恩小惠,籠絡了武松,並向其委以重任,等武松毫無防備時,將金銀器皿偷偷塞入武松的箱子里,然後誣武松做賊,將其打入死囚牢。
拿錢之前裝得悲痛欲絕的唐和宋,拿了3萬元錢后立即進城住進酒店,將元的骨灰倒進馬桶里,然後唱歌嫖妓,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兩人在一個勞務市場捕捉到一個「獵物」——無錢交學費而出來打工的16歲少年元鳳鳴。利用鳳鳴急需找到活的心理,二人讓鳳鳴假裝宋的侄兒,並同樣給鳳鳴做了假身份證。
電影中的那口井極具有象徵意義,電影中的人們其實都生活在這口井裡。就如宋說:「這世界除了娃他媽其它可能都是假的。」而唐的回答是:「連娃他媽都有可能是假的。」那麼他們只相信什麼九_九_藏_書呢?
楊志、林沖、武松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他們行事謹慎,遠非李逵這樣的人能比,但都毫無例外地陷入設好的「局」。他們的聰明為什麼一下子就短路了?是因為那個世道陷阱太多,騙局太多,花樣翻新,以設「局」為業、為榮的人太多,正直的人防不勝防。
他會怎樣處理二人的骨灰和3萬元錢?像二人處理他父親骨灰那樣,倒進馬桶?3萬元錢拿回去供妹妹和自己讀書還是揮霍?這是一個懸念。
「寧可我負天下人,不能天下人負我」的信條在兩位農民身上得到很好的體現,這個片子揭示了中國人普遍的道德危機,不僅沒有罪感,連恥感也沒有了,也充分揭示了為了生存不擇手段帶來的人與人之間普遍的不信任。中國古代的盜墓只能兄弟一起干,外人不能合作,因為擔心墓中的人將珠寶遞出去后,會被墓外的人堵住出口將其悶死在裏面。
今天的街頭,這樣的「做局」比比皆是。最常見的就是報紙上屢有披露的那類賣假金元寶假古董的騙局。一個人拿一個假的金元保或假古董出來,悄悄地在街頭兜售,當然一般的人不會上當。這時過來一個當「托」的人,假裝不認識,看了看這假貨,以權威的口吻說這是真的,特別想買,一摸口袋,錢帶少了,露出過了這村沒那店的懊悔神態,懇求貨主便宜一點。兩人在討價還價中,吸引旁邊看熱鬧的人上鉤,最後掏錢買了這個假古董。而幾個演戲的人拿錢后立即逃之夭夭,沒準還九*九*藏*書在嘲笑那人:「又騙了個傻蛋。」
前不久,我看了賈樟珂導演的電影《盲井》,對古老的「局」如此強大的生命力感到不寒而慄。
最後,目睹宋與唐自相殘殺的鳳鳴,拿著3萬元錢和兩人的骨灰,劫後餘生他一臉迷茫地望著火葬場的大煙囪,他真的成人了,因為他清清楚楚看到了人世間的種種的「局」。
我所指的「做局」,就是幾人聯合起來,自編自演騙局蒙外人上套。這種街頭騙術十分古老,具體起於何年難以考證。將矇騙視為智慧而津津樂道的中國人,對做局並不是特別的討厭,甚至還有些佩服,對那些不小心上當受騙的倒是倍加奚落與諷刺,譏笑他們的愚蠢。
《水滸》中最常見的局就是孫二娘、李立那些開酒店的,用麻藥將客人迷倒,然後謀財害命。梁山人劫法場、顧大嫂化裝成送飯的婦人前後去營救解珍兄弟和史進,也都是一種「局」。
宋的家裡有個成績好的兒子,看到滿臉稚氣、十分好學的鳳鳴,他有了些猶豫,尤其通過鳳鳴的全家福得知鳳鳴就是他們前一個「做掉」的元某的兒子時,心裏更有隱隱的不安。最後在礦井裡,唐已經看出內心矛盾的宋某即將妨礙自己致富大業,便先殺死了宋,就在他想對鳳鳴下手時,煤塊真的砸傷了唐的腿,鳳鳴得以虎口逃生,而坑道中放炮把唐某也砸死了。最後元鳳鳴以宋親侄子的身份領了3萬元錢,被迫與礦主私了。
罪惡在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民族中都存在,九*九*藏*書但可怕的是,唐、宋(注意很有意思的兩個姓,代表中國歷史上兩段輝煌時期,這是否是有意安排?)這兩個看上去純樸勤勞的農民,作惡后不僅沒有絲毫的良心譴責,而且對自己殺人行為有著那樣坦然的開脫與解釋。「你可憐他,誰可憐我們?」「誰斷了我的財路,我就殺了他。」在利己的驅動下,所有的罪惡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一條生命以及生命背後的妻兒和區區3萬元錢,是何等不等值的對比。但生命是屬於別人的,痛苦同樣是屬於別人的,而錢才屬於自己的,所以唐和宋才能為區區3萬元錢不怕殺人,拚命演戲。
比《水滸》還要古老得多的「做局」,一直做到《盲井》裏面。
有人說中國人最有戲子人格,最能表演。電影中的宋和唐在自己的家人面前,是個負責任的父親,宋一直惦記家中孩子的學業,而在礦主面前又是個卑微謙恭的農民。當他們把元某殺死後,唐在礦主面前哭自己的「弟弟」,那演技太高了,而宋居中調停,表演亦是十分嫻熟,分寸拿捏得相當到位。
可儘管他千般防範,不怕賊搶就怕賊惦記,黃泥岡上他終於著了道。黃泥岡上晁蓋、吳用七人和白勝合演的那場戲劇,真的可以入選中國古代十大騙局這樣的排行榜。這個局場面浩大、安排巧妙演出逼真。不但騙了牛皮烘烘的謝都管以及那些偷懶的軍健,且騙過了職業軍官楊志這類高手。
戲劇性的結局似乎符合中國傳統的倫理觀和中國人普遍的人生哲學:惡有惡報。因果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