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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白龍魚服 2.君臣際會

二、白龍魚服

2.君臣際會

那天,他們一行人:他、夫人和十二歲的兒子、八歲的女兒,另外就是一名叫葛陸的僕人,在通州西關雇了一輛大車,夫人帶兒女坐車,他和葛陸各騎一匹駑馬,出涿州直奔定興,想在天黑前趕到那裡。
金之俊說:「你憑什麼說他們不地道?」
「客官,就憑著問路時那一問一答,我大哥就看出這傢伙不是良善之輩,所以我們根本就沒信他的,而是未走多遠就又返回跟上來了,還虧這粒小小的彈子,不然,你的命可就完了。」
回來的路上,金之俊心情漸趨平和。走著走著,不覺就到了珠市口。雖時局動蕩,大難將至,帝都卻仍一如既往,尤其是前門棋盤街一帶,店鋪生意十分紅火,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看看到了虎坊橋,二人正準備分手,就在這時,只聽旁邊三義軒茶樓傳來一片悅耳的琴聲,並伴有吳濃軟語清唱:
「怎麼越走越不像路了,葛陸,你去前面探探。」
待他們轉身,車夫卻不待他動問先冷笑著說:「大人,這一伙人有些不地道。」
金之俊磕頭如搗蒜,車夫卻無半點憐憫之意。他見此情形,只能閉目受死。就在這時,只聽「唿」地一聲,接著便是一聲慘叫,他驚詫不已,忙掙開雙眼,卻見車夫直挺挺地倒在自己腳下,口中正一股股往外直冒血泡。再一看四周,只見剛才遇見的四個騎馬人果真趕來了,眼下他們揚著刀,正在追殺這班強盜。
就在上樓的一瞬間,金之俊已把往事全回憶起來了,此時忙說:「二先生,你我名字諧音,龍之駿,怎麼會忘呢,這些年來,每回思往事,拙荊還念叨不已呢。」
「聽吳女唱北曲,龍先生好雅興。」金之俊先開頭,話題卻是從剛才唱的小曲始,又說,「這詞曲的作者好像是個女真人?」
那四人只追了半里地便停下了,這時他們慢慢走攏來,開先問路的那人策馬走近,向金之俊拱手道:
說著,揚著刀一步步向他逼來。
這時,那個較黑、較胖的人也手持彈弓走攏來,笑呵呵地指著倒地死去的車夫說:
車夫見此情形,便又說:「不要慌,我自有辦法。」
金之俊於是也自報家門,並說起了自己南下的目的。龍之驤見他是官身,又多添一份敬意,於是相約同行,車夫已死,由龍之驤的僕人趕車,一行人向保定進發。
「我也是這麼認為。」金之俊說,「後來,我回京了。因記著人家的好處,曾好幾次親自去京師藥材鋪打聽,奇怪的是幾乎所有的藥材店,雖撫順藉的不乏其人,但都異口同聲,不知有姓龍的兄弟。」
曾應麟是山東淄博人,于茶道一向不太講究,便說:「隨便隨便。」
「二位,此番你們不必再推辭了,請一定去寒舍一敘。」
金之俊一見小路險峻,兩邊石山聳立,樹木濃蔭,忙說:「怎麼不走大道走小路呢?」
「唉,事關皇明聖德,不說也罷。」
這葛陸平日常在他面前誇口,說自己有功夫,眼下卻不知是膽怯,還是畏難。只拍著胸部說:「沒事沒事,過了這河灘便是大路。」
曾應麟不知二人底細,只好勉強應道:「哪裡哪裡,曾某不過是盡人事以聽天命而已。」
「祖藉撫順?」曾應麟聽他說完,不由喃喃地說,「這麼說,他們應是從關外來的,或者,是漢軍包衣。」
他們正一邊吃著乾糧一邊嘆息,就在這時,只聽一陣馬蹄聲,十分急速。他們一驚,趕緊起身,只見灰塵起處,有四匹馬急馳而來,為首兩人,才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身材魁梧,衣著華麗,腰間各挎一把腰刀,麵皮較黑的那個還背了一把彈弓,緊隨其後的是兩名伴當,也帶著刀劍,樣子有些不尷不尬。他們見了金之俊等人,其中那個身材略單瘦的便勒住馬頭,于馬上向金之俊拱手道:
金之俊搖搖頭說:「這九*九*藏*書正是我要問的,他們兄弟有大恩於我,可為什麼要說假話呢?」
說著,抄起手邊一張邸報向曾應麟揚了揚,說:「曾大人指陳時弊,不但洞若觀火,且文筆犀利,鄙人兄弟佩服不已。」
車夫說:「大人,如果那伙人果真是向著我們來的,那麼眼下他們必然拐回從後面追上來了,我們改走小路,不正好避開他們嗎?」
金之俊是吳江人,傾耳細聽鄉音,搖頭說:「好一個歲稔時康,真是不知有漢,遑論魏晉了。」
可這夥人比他還快,只見跑在前面的一個黑漢手一揚,手中魚叉「忽」地一聲,直往前飛,那葛陸只慘叫一聲,身子就像一段木樁,背著那把魚叉,一下從馬上栽下來,倒地不動了。
曾應麟知道那是一張宮門抄,上面就有自己的勸捐文章,開始他本無心坐茶館的,此時不由興趣盎然。
還是龍之驤沉著,他一手挽住金之俊,又回頭向曾應麟點頭打招呼,並說:「鄙人正和舍弟一邊喝茶聽曲,一邊臨窗看外面行人,不想遠遠地就瞧見二位大人往這邊來,乃特地下樓等著,真是有緣得很,進去坐坐吧。」
金之俊心想,去保定本是沿大路筆直走,往右拐是去易縣。正要糾正,卻瞥見車夫在向他使眼色,一時不明就裡,還要分辨,車夫卻說,這一帶我熟得很,信我的沒錯。這一行人見他這樣說,便也不疑,竟真的往前去了。
龍之驤尚未開言,龍之駿卻於一邊笑道:「東路固然連年告警,西邊未嘗就不。這年頭莫說生意人,就是像金大人這等為官作宦的,日子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不過,話說回來,我對他們兄弟是知無不言,可他們兄弟對我卻似言猶未盡。之駿率直些,但也有好些話才到嘴邊又咽回去了。」面對好友,追述往事,金之俊雖不勝動情,但仍說出了自己的疑慮。
「金大人,還認得鄙人否?」
葛陸見此情形,叫聲「不好!」撥轉馬頭就跑。
這以後,他們由保定而真定,轉道山東德州。這時,后金兵已退走,運河中有運糟糧的空船南下,龍氏兄弟在德州還有事,於是決定分手,龍氏兄弟直看到金之俊上了船才離開。
四人趕殺了一陣,這邊加車夫共七個強盜,死了三個,餘下的逃得沒了蹤影。金之俊雖鬆了一口氣,但仍慌得不行——殺退了那幫,這幫難道會好一些?他從地上爬起來,車中妻小哭聲哀哀,他只好扶著車杠,口中說著安慰話,手和腳卻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車夫說:「正是這話,眼下兵荒馬亂,沒有急事是不會出門的。那麼,以他們的身份,應該請有嚮導,跟有下人,怎麼隨便一路瞎撞?」
可憐金之俊一介書生,不但手無縛雞之力,且也手無寸鐵,見此情形,只能連連催促車夫道:
那人一見他下拜,連忙下馬將他扶起說:「起來,起來。不要嚇著了孩子。」
龍之驤也微笑著,似是滿有把握地說:「據鄙人看,大明這江山是遲早要送人的了,不送與流寇,便是送與滿洲人,金先生,若真是滿洲人來坐江山,是否因他們是夷人,就名不正言不順呢?」
龍之驤卻用指關節敲著桌面,自信地說:「不然,治國經商,圖功圖利,事雖有輕重,道理卻一樣,因為面對的都是百姓,要說箇中玄機奧妙,無非是誠信二字,不要以為百姓好欺,要知道,他們才是真正的天,天心順了,天下太平,天心不順,還不天下大亂?」
「豈凡兄,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朋友?」離開茶樓后,曾應麟不由滿腹狐疑地問道,「這龍氏兄弟不像是做生意買賣的人。」
一聽流寇即將渡黃河而朝廷無兵可派,龍氏兄弟不由露出吃驚的神態,龍之駿睜大眼睛說:「想不到才三兩年功夫,流寇便已養成大氣候了。」
可金之俊還是朝他拜了幾拜read•99csw.com,口中自是說不完的感謝話。
說著,便訴說他回京后,曾幾次尋找他們兄弟的住處,此番相見,真是天意,一定要請他們到寒舍一敘。拳拳之情,溢於言表,不想龍之驤卻一笑而罷。
龍之駿卻談興正濃,拉住金之俊不肯放手。一邊的龍之驤已看出曾應麟的不安,便邊向弟弟使眼色,邊連連拱手說:
這口吻,真有治大國若烹小鮮的氣慨,金之俊不由一怔,他沒有聽出龍之驤此言暗藏玄機,卻認為有些輕率,不由告誡道:
「鄙人也一直是這麼看的。」金之俊點點頭說,「不過,不是商人又是什麼人呢?要知道,他們不必在我面前說假話呀。」
那人見金之俊一下叫不出自己名字,便呵呵笑道:「龍之驤。」
是啊,堂堂大明,袞袞公卿,誰不知天意即民心呢,既然是以天下之財治天下之事,怎麼就不能對百姓放寬些子呢?但話說到這份上,身為臣子的金之俊,面對一個局外人,不能不有所顧忌——再說下去,可要犯上。但胸中這股鬱悶之氣難平,須知眼前的大明,良田沃土為皇室、為豪強兼并,國家賦稅流失,為擺脫困境,不得不加重一般孤苦無告的小民的負擔。張居正任首輔時,曾在全國進行過的那次土地大清查,竟查出隱瞞漏稅的土地達三百萬頃,「小民稅存而產去,大戶有田而無糧。」張居正乃狠心整治,國庫正日見豐盈,不料張居正死,一切又舊病複發。正課之外,萬曆末年加征遼餉,每畝征銀二厘,不久增加到九厘;待流寇起,又加征剿餉;到崇禎十二年又加征練餉,三項征銀高達二千余萬兩,超過正課五倍有餘。此外還加征關稅、鹽稅、雜稅,一年又是好幾百萬兩。這些都得攤到窮人頭上,富人卻「產無賦,身無徭,田無糧,廛無稅。」貧富懸殊,苦樂不均,上頭卻又絲毫也不肯「放寬些子」,老百姓再安份守紀,可被你逼得沒有活路了,看不到一絲希望了,不反又待如何?想起這些,尤其是想起剛才和曾應麟說的話,金之俊只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
說著,就把西邊的消息略為透露了一些。
「舍弟年輕,放言無忌,請二位大人海涵,改日有空,再來拜府。」
龍之駿低聲說:「官家莫非怕流寇那句『闖王來了不納糧』么?」
正想拉著曾應麟快步離開,不想茶樓里走出一人,向金之俊拱手招呼道:「金大人,久違了。」
金之俊一拍腦袋,抱歉地拱手道:「唉呀呀,龍先生,一別數年,可是久違了。」
金之俊一怔,脫口而出道:「龍,龍——」
車夫說:「他們操京師口音,如果是北京人,去保定府還要問路嗎?從前門出城,筆直往南,府對府,三百五,這是三歲孩子都知道的。」
這班強盜開先那麼兇狠,如今卻被這四人殺得落荒而逃,有兩個跑得慢的,已倒在血泊中了。
金之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亂了方寸,見車夫說有辦法,便只好由他。一行向南走了約兩里路,車夫不走大路了,卻往左一拐,將車子拐到了一條小路上。
金之俊說:「那也不盡然,看打扮,這是一夥富家子弟,且騎的是一色的口外良駒,或許是沒出過遠門的。」
金之俊尚在抿茶,未及開言,曾應麟先說:「皇上並非不願與關外議和,只是和有和的難處,下不了這個決心。」
說著,激動地抓住龍之驤的手,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金之俊此時正一肚皮牢騷,無處發泄。要在往常,京師緹騎密布,酒樓茶肆更是番子手活動的場所,上至官員貴戚,下至平民百姓,誰也不敢對朝政妄加評論,可眼下不同了,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作官的個個如鍋底螞蟻,就是錦衣衛、東廠也收斂了,他們都在觀望,都在思考自己的將來,還有誰願再管這鳥事?但儘管如此九九藏書,金之俊還是四處望了一眼,二樓雅座不多,外面散座下棋的、玩鳥的、斗蛐蛐的,還有談生意的、拉皮條的,各就各位,我行我素,誰也沒去關心他們,這才放心嘆了一口氣說:
金之俊勉強笑了笑,說:「怎麼說呢,你我都不是當事人,事非經過不知難。」
臨分手時,金之俊和龍之驤兄弟都有些依依難捨,因見他說老父病危,龍之駿竟解開包袱,從中拿出了一大支吉林山參,說是敬奉令尊大人——須知此時朝廷為遏制金國,已不準從滿洲來的一切土特產入關,也不準鐵器及可資軍用的物品出境。由此,本來價值不菲的人蔘,在關內一下又漲了許多倍,金之俊不過一窮京官,哪有力量問津,拿著這一大支山參,一時感激涕零。
金之俊雖殷勤邀請,無奈他們執意推辭,雙方客氣了半天,龍氏兄弟仍是說改日再登門拜府。
龍之驤將他二人讓到東邊坐了,這時茶博士上來唱諾,龍之驤吩咐道:「金大人是吳江人,你就上碧螺春好了,曾大人請自點。」
金之俊又連連向這人拱手,並動問列位恩人姓名。這時,開先那人告訴他,他們是兄弟二人,他叫龍之驤,弟弟叫龍之駿,祖籍撫順,世代作藥材生意,因而南北兩京皆有他家的分號。此番他們準備去南京分店,平時都是走的水路,因后金兵南侵,只好改走旱路。
金之俊此時正在氣頭上,竟也不顧厲害,說:「這時局,誰也說不準,若真是女真人當復興,前面不是沒有榜樣,五胡亂華、金元禍宋,夷人的皇帝做得有模有樣,現成的例子多的是,有什麼順不順呢?孟夫子不早就說了嗎?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既然孟夫子說他們合符節,女真人自然也合符節。」
這麼一說,四人都搖頭嘆息。
龍之駿也說:「是呀,以天下之財,治天下之事,放寬些子,讓利於民,又有何不可?」
西湖煙水茫茫,百頃風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濃妝。尾尾相銜畫舫,盡歡聲無日不笙簧。蜂狂蝶浪,歲稔時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金之俊心想:看來,他們與自己是同一個方向,他們一行四人,年輕力壯,若肯與我們為伴,也相互有個照應。想到此正要回話,不想一邊的車夫卻先開言說道:
這時,僕人葛陸也於一邊說:「是的是的,那人似乎是生了一雙賊眼。」
說著,便在前頭領路,將金之俊和曾應麟引上二樓。二樓臨街一邊全是雅座,各間用木屏風隔開。龍之驤將他二人讓到裡間,剛一步跨進,裡邊一人立刻站起向金之俊打招呼道:
僕人葛陸也於一邊說有理,金之俊就不好再反對,策馬緊跟著車子,徐徐而行,心中卻像揣了一頭小鹿,惴惴不安。又走了約五里,來在一條幹涸的河灘上,只見背靠大山,前面白茫茫一片,是齊人高的蘆葦,正揚花吐絮,中間一條小路,直沒入葦蒿中,金之俊于馬上見此情形,不由勒住馬頭道:
金之俊見陸葛不聽使喚,不由生氣,正準備罵人,忽聽葦蒿中一聲呼哨,隨即鑽出了五六個頭裹黑布袱子的人,一個個手持刀叉,直向他們撲來。
說著,就急匆匆上路,說若不走,只怕這夥人會轉回來。
「治國不比經商,其難其慎,不是旁觀者能想象的,所以有人說,世事如棋局,不下的才是高手,這真是至理名言,不知大先生以為然否?」
金之俊吃驚地望了四周一眼,輕輕一拍桌子道:「可不是嘛,單憑這句話,就可抵百萬甲兵——豫省的饑民就是奔它去的。」
三人互道契闊,把個曾應麟暫且閃在一邊。借這機會,曾應麟仔細將這龍氏兄弟打量一番,不由吃了一驚——二人年紀在三十上下,都長得一表堂堂,穿著也十分華麗。開先打招呼的這位身材https://read.99csw.com十分高大,也較單瘦,面目清癯,皮膚白皙,三綹須,丹鳳眼,目光炯炯有神,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而那位二先生雖也不同流俗,卻又屬於另一類人物,他個頭略矮,身材略胖,皮膚也較黑,但聲若洪鐘,目光如電,動作孔武威猛。曾應麟想,這二人不似中原人物,金之俊如何認得他們呢?
金之俊見他口氣和善,絲毫無有惡意,趕緊又爬在地上,連連磕頭道:「謝列位救命之恩!」
一聽金之俊這麼說,龍氏兄弟不由開心地大笑。龍之驤笑畢說:「當然,滿洲人未必有此大志,據鄙人所知,他們還一直想與朝廷講和,只因朝廷不願相讓罷了。」
龍之駿說:「這有什麼難的,說穿了,無非是皇上不肯放下架子罷了。就說當初,清國的老憨王以七大恨伐明,爭的並不是什麼大事,殺滿洲二祖那只是誤會,至於什麼助世仇葉赫;造成清國老女改嫁;移動界碑;聽信葉赫,寫信辱罵等等,都不過是些小事,只要皇上能謙虛些子,公正回復,稍作讓步,不就沒事嗎,打又打人家不過,卻要裝面子,竟不該人家國書上自稱皇帝,要把人家女真作蠻夷看待,不能以朝廷對朝廷,皇帝對皇帝,卻讓地方官去與人家談,這能談出個什麼結果呢?」
龍之驤連連點頭說:「不錯,此曲作者奧敦周卿,為金人,父親降元后官至德興府元帥,本人也官至侍御史,他在漢人中間,名聲不顯,但在女真人眼中,卻是很有名氣的。」
說著,他便說起認識龍氏兄弟的經過,那是在四年前的春間。
不想車夫卻怒聲喝道:「哼,東西要,命也要。你們作官的,沒有一個是好東西。留一個活口就是禍。」
龍之驤說:「官兵打不過滿洲人還有一說,滿洲人太強大了,但流寇為烏合之眾,胸無大志,只是四處流竄,殺人放火搶東西,只要官軍認真對待,從根子上治起,應該很容易土崩瓦解。」
崇禎十二年秋,時任國子監司業的金之俊得到父親重病的消息,趕緊請假帶妻小回南。前一年,各路流寇被洪承疇剿降略盡,獨李自成率殘賊數十人潛伏于商洛山,一時銷聲慝跡,朝廷總算稍稍鬆了一口氣。不想就在這時,后金兵又一次入寇了——皇太極命多爾袞、賴塔率兵分別從牆子嶺、青山關深入畿內,沿涿州順太行山南侵,先陷大名、真定等地,又沿運河進入山東,陷濟南,俘德王,先後佔領五十多座城池,擄掠子女玉帛無數,至第二年春天才撤回盛京。經此一鬧,中原一路幾無凈土。金之俊一行南下才到通州便遇了難題,按計劃,他是欲在通州走水路沿運河南下,但就在這時得知消息,說數萬后金兵,正押著擄獲的戰利品,沿運河北上,青縣、滄州一線,烽燧連天,除了逃難的人群,便是各路勤王之師,一般的商旅誰敢穿戰場而過?於是,他只好臨時改道起旱路,出良鄉、房山經涿州直趨真定,不想才走了不三百里便遇上了土匪,那一回,若不是龍氏兄弟拔刀相助,他一家老小的命全丟了。
「客官,請問去保定府的大道是筆直向前還是右拐。」
「快走,快打馬走。」
一提起女真人,金之俊不由說:「女真人確實小看不得,這些年居然一連數次侵入內地,關東一路,烽燧連連,二位的生意恐怕是越來越不好做了。」
金之俊一聽這話,背上不由發起麻來,心想,自己一家一室全在這裏,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豈不是滅門之禍?有此一想,臉上就變了顏色。這時,張氏夫人也聽到了,不由埋怨他在涿州時,不該沒聽店主的勸告,卻急於趕路。
走了三十多里,來在一十字路口。因肚中有些飢餓了,只好停下打尖。這裡是太行山腳下,拒馬河與易水在此地交匯,山多路狹,很是險峻。往前是定興、保定;右https://read.99csw.com拐是淶水、易州,左拐去新城、霸州。都是大路,往日這一帶十分繁華的,尤其在這十字路口,原來大樹下有一家客店,樹下一排排桌椅,供過往行人歇息,大堂上更是散滿行客,熱火朝天。但這一切皆因大兵經過而消失了,眼下僅空屋三間,卻不見人跡。
龍之駿瞥了曾應麟一眼說:「年初大清辮子兵才退,年末流寇又要來,這皇明的江山真是應了那句扶起東邊,垮了西邊的俗語,眼下滿朝公卿都瘩然無聲,虧得還有曾大人這樣的頂樑柱子在嘔心瀝血,為皇上獻計獻策。」
龍之驤放下茶盅,用頗為誠懇的語氣說:「真不知堂堂大明,三百年宏基偉業,根深蒂固,何以就不能奈何這一班流寇?」
正詫異間,金之俊已向龍之驤介紹起自己的朋友了。龍之驤聽說后,又抱拳向曾應麟拱手說:
不想這車夫卻哈哈大笑起來,笑畢竟從車廂下抽出一把短刀,指著金之俊道:「走,走到哪裡去?為了你們這一家子,老子可沒少用心思。」
龍氏兄弟卻沒有這麼多的顧慮,只見龍之駿微微一笑,說:「朝廷不能警省,不能放寬些子,反加緊凌逼,這不是為叢驅雀,為淵驅魚?或者說,是把個江山拱手送人?」
「他們為什麼要在你的面前說假話呢?」曾應麟問。
努爾哈赤以七大恨伐明,具體是哪七恨,一般的官員是不知情的;就是國書上相互的稱謂之爭,也不是一般人能知個中細節的,眼下居然從一個商人口中,閑閑道出,曾應麟不由大吃一驚,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看法,他不知金之俊與這龍氏兄弟是什麼關係,見之間的話題漸漸放開,再下去可能犯忌,便連連向金之俊使眼色,示意此地不可久留。閑聊了半天,金之俊雖然託詞起身,卻一手挽著龍之駿的手說:
按常規,這一帶說到哪裡去也亂不了,因為尚在順天府的範圍內,京畿要地,防範嚴謹。但眼下這裏卻到處都是兵燹之象,有些地方,逃難的尚未回來,十幾里無人煙。為了能見上父親一面,金之俊也顧不得危險了。先是在涿州南關連升店,店主家是北京人,很厚道,見他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便一個勁勸他留下,等有了大隊商旅后結伴走,但車主卻認為沒事,不願等。於是,他們一早就離開了涿州。
「好漢,車中東西全部歸你,只留下一家子性命如何?」
金之俊一聽,覺得有理,心想,車夫果真是老江湖,五湖四海的人都會過,所以,看人能入木三分,那麼,這是一夥什麼人呢?
龍之驤微笑著,脫口說道:「張三有馬不會騎,李四會騎沒有馬——要是我,局面決不會弄到這一步。」
「哎呀呀,正和舍弟在拜讀曾大人的妙文呢。」
車夫說:「他們只怕問路是假,摸我們的虛實是真,您未必沒發現,就在這人向您問話時,那個黑胖子一雙眼卻向著我們的車上嘀溜溜亂轉?」
龍之驤又點了幾樣點心,茶博士答應著下去。這時,唱曲的小女子和拉琴的老頭還木然地呆在那裡,龍之駿從懷中掏出一塊碎銀子扔給拉琴的,又揚了揚手,將他們打發走了,四人於是靜心說話。
金之俊這才明白通州西關外的車馬店是一家黑店,自己遇上了土匪。這時,車內傳來妻小的哭嚎聲,他要走不敢,不由下馬跪地哀求道:
中途相救,千余里生死相隨,一路上龍氏兄弟和他天南地北,談得十分投機。在金之俊眼中,龍氏兄弟雖是商人,不但無半點市儈氣息,見識甚至遠勝衣冠之士。尤其是龍之驤,無論批評政治,指陳時弊,都有著十分精闢的見解,有時甚至令金之俊佩服不已;而龍之駿卻十分豪爽,處事乾脆利落,頗有大將之風。
「客官受驚了。」
「保定府在西南,過了前面的山包要往右拐。」
「怎麼說呢,龍先生,眼下情形,比起五年前我們見面時是更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