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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長安——為故事搭建起一個舞台

引子

長安——為故事搭建起一個舞台

明帝笑著說:「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無窮劫難之後,長安的土木構造已經圮壞,變成廢墟,甚至化為灰燼,連像樣的廢墟也蕩然無存,憑弔也找不到一點遺迹。可它依然激活了我們麻木的想象力,讓我們在一無所有的空白中去想象無所不有的存在。長安的生命歷程,是搏擊中的生存、沉重的維持,最後鋪張地走向完結。它具有純粹想像所不能替代的實在。
坐在他膝頭的明帝伶俐地回答:日遠,因為有人從長安來,卻從未聽說有人從日邊來。
……桃李子,莫浪語。黃鵠繞山飛,宛轉花園裡。
桃花園,宛轉屬旌幡。
桃李子,鴻鵠繞陽山,宛轉花林里。莫浪語,誰道許。
桃李子,洪水繞楊山。
江南楊柳樹,江北李花榮。楊柳飛綿何處去,
李花結果自然成……
長安比揚州更為真切、更為實在。它是白牡丹、金步搖一類的絢麗意象構成的華麗景觀。這裏的情節是風雲激蕩的情節、人物是岳峙淵停的人物,read.99csw.com細節是美崙美奐的細節,而主題是整個天下的主題。所以,湯因比在考察過所有的文明后說,如果讓他再活一次,他願捨棄倫敦而就長安。
那喀索斯痴痴地愛戀著自己水中的倒影,不能自已,最後縱身跳入碧波之中。自戀的魂靈在漣漪中萌芽,開出一叢亭亭的水仙。隋煬帝的結局沒有這樣唯美。他在南方的玉樹瓊花下流連忘返的時候,身邊的關中士卒正翹首西北,苦苦思念著萬裡外的秦月漢關。就如蘇童所說的,「南方是一種腐敗而充滿魅力的存在」。關中的士卒感到,江南的梅雨中散發著靈魂霉變的氣味,就如晚秋飄零的黃葉,慢慢地漚爛在湫濕的塘泥。宛轉的絲管,掩不住營地里悠然響起羌管胡笳,將遠行人的心帶回了長安……
在我的靈魂里,有一個華麗而蒼涼的天下。
前直子午谷,后枕龍首原,左臨滻灞,右抵灃水,東西一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一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
這是我小時候聽到的故事。一個不發生在長安的故事,使我第一次聽說了長安。從此,我把長安和天上的太陽聯繫在一起https://read•99csw•com。「東望望長安,正值日初出」。印象中,不管是日近長安遠還是日遠長安近,長安從來都是和驕陽,而非明月共存於一個語境之中。燦爛陽光,可以將一切的虛構化為真實。在長安陽光的照耀下,想象、理想和信念一類抽象的東西,剎那間變為「雙闕煙雲遙靄靄,五衢車馬亂紛紛」的視圖、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詩人和俠客,轉變為真實的存在。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提到盛世、提到開放,提到一切美好和盛大的場景、時刻,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那座長安城,想起岑參的《憶長安曲》:「長安何處在,只在馬蹄下。」架上山河,筆底雲煙,沒有「的的」的馬蹄,我的書卷和想象,帶我去我想去的地方——
不曾想,這一次孩子告訴他:日近。
九個月時間建造起來的都城給了我們四百年風雲變幻的歷史,還有一千多年時間,去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去演繹一段不朽的傳奇。可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說,你能將長安這段傳奇演繹到淋漓盡致。你甚至永遠讀不懂它。
父親詫異地問:你的回答怎麼與昨日不同?
一個凄清的夜晚,隋煬帝看九九藏書見氣勢洶洶的士卒破門而入,徑直朝闖進大殿。他們要殺死這個不回家的人,他們要回長安。那一瞬間,鏡子前的疑問終於有答案了。
就象希臘神話里臨水照花的美少年,瓊花下的隋煬帝撫摩著日漸消瘦的面龐,自憐自艾、自言自語:「好頭顱,誰當斫之?」
晉元帝聽后非常驚訝。在第二天的宴會上,他當著群臣的面把同樣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你看那「萬戶樓台臨渭水,五陵花柳發秦川」,長安的春天已經來了。那時候,樹是隋朝的楊柳、花是唐朝的桃李。我喜歡這些春意盎然的草木。它們把王朝興衰的滄桑意味置換為花開葉落的季節交替,表達了歷史暗藏的無盡詩意。走在長安大道上,耳畔依稀傳來一陣宛轉的歌聲:
《世說新語》講述過一個故事,當時偏安東南的晉元帝問他的孩子,也就是後來的晉明帝:日遠還是長安遠?
西漢丞相蕭何以九條大街為經緯,在龍首原北邊鋪開了壯麗的漢長安。城南如南斗,城北如北斗,世稱「斗城」。幾百年後,星斗般燦爛的漢長安只留下「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可當年模仿天體的想象力依然還在。大師宇文愷選擇龍首原之九_九_藏_書南,來營造一座屬於蒼穹的城。他瞻星揆日、卜食相土,還參考了宏偉的洛陽和鄴都南城,最大限度地發揮想像力。次年三月,春暖花開,隋文帝帶著臣民,遷入新長安(當時稱大興城)。
在邙山腳下,宇文愷又建了一座東都洛陽。可隋煬帝沒有停下腳步。也許,他還想向東走,走得更遠些。散發著詩人氣質的亡國帝王張著錦帆,沿耗盡天下之力開鑿出來的大運河,一直向東、向南,一直流浪到開滿瓊花的揚州,走進垂楊暮鴉、腐草螢火的風景,再也沒有回來。「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隋煬帝把他父親的天下和他父親的長安一齊拋閃,自己卻變成銅鏡里一個虛幻的影子。
隋文帝的兒子隋煬帝就讀不懂長安。他不知道,長安對他和他的王朝來說有多重要。
左有崤山,函谷關之險,右有關隴,巴蜀之固,長安所在的關中自古為四塞之地,號稱金湯之固。當時,流傳著「得關中者得天下」的說法。長安重要,絕不僅僅是它表裡山河、金城千里。西魏的宇文泰模仿拓跋鮮卑的八部制度,自上而下設置了八柱國、十二大將軍、二十四開府和數以百計的外府。天下精九*九*藏*書兵悍卒,都歸於軍府。農忙時,府兵耕種於野;農閑時,練武操兵;烽煙一起,長安的將軍手持兵部魚符,沙場點兵,調遣府兵去征戰四方;等到狼煙散盡,「兵散於府,將歸於朝」,府兵和將軍們享受著各自的太平時光——這就是二百年府兵制的濫觴。天下軍府六百多,長安所在的關內道佔了三分之一強;加上毗鄰的河東等幾個道,長安控馭著天下三分之二的軍府。這種「舉關中之眾以臨四方」的格局,使長安天子居重馭輕,鳥瞰天下。舉天下之力,也無法同長安抗衡。
可隋煬帝還是拋棄了長安。
三尺白繯,了結了風流天子的紅塵孽債。可他的魂依然留連於雷塘的重重岸柳梢頭,怎麼也不願意回長安。人世間的轉瞬枯榮,隋煬帝是很看得開的:貴賤苦樂,輪迴更迭,有什麼可悲傷的!可他為何痴戀這婆娑揚州?能比擬長安的,大概也就只有這風情萬種的揚州了。不過,揚州的可觀與可愛,絕對是另種類型的,是縹緲的竹外歌吹,是月下紅葯、二十四橋芳蹤縹緲的玉人,還是天下三分之二的明月,在無限光影中帶著很大的虛空意味。最終這種虛空又被歸結為「人生只合揚州死」的風流水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