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篇 長慶元年春 第十三章 一雙翻雲覆雨手——貢舉舞弊案后黨爭的惡性發展

第四篇 長慶元年春

第十三章 一雙翻雲覆雨手——貢舉舞弊案后黨爭的惡性發展

當一代中興帝王死於中和殿那個漆黑的春夜,龍蛇蟄伏,一切都結束了——「東風一陣黃昏雨,又到繁華夢覺時」。
翰林三俊的勢力被掃蕩一空后,李逢吉終於一黨坐大。他的表現正如《舊唐書》所說的那樣,「欺蔽幼君,依憑內豎,蛇虺其腹,毒害正人」。圍繞在李逢吉身邊的「八關十六子」肆無忌憚地撕咬不肯依附於奸黨的大臣。他們貪污納賂,買官鬻爵,無所不為。史書記載:「有求于逢吉者,必先經此八人,無不如意者」。圍繞在「八關十六子」身邊的,是一些揮舞的利爪、鋒利的牙,還有沒骨氣的脊樑。
翠減紅衰的季節后,沉湎於傾軋的人們蛇蟠蚓結,投入到無休止的牛李黨爭中去。
長慶元年,宿州刺史李直臣犯了死罪。為了脫罪,李直臣賄賂宦官,向天子求情。耳根頗軟的李宥對牛僧孺說:李直臣很有才幹,我想寬恕他一次。
莫入紅塵去,令人心力勞。
相爭兩蝸角,所得一牛毛。
被褫奪拜相的機會後,李德裕也走了,把一個黯然的身影疊加在長安浮世的影像上。那年,他三十六,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候,要去浙西的橘洲楓嶼、菰煙蘆雪,苦熬那整整八年光陰。
幾天後,一道詔書,將「同平章事」頭銜又還給了裴度。
照我看來,裴度未必就相信有什麼刺客。可他很樂意看到元稹深陷泥沼。就算裴度沒有藉機攻擊元稹,至少也放任李逢吉一黨肆意誣告元稹。可惜,裴度漏算了一著。他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天子李宥。接到馬進潭轉呈的控狀后,李宥命李逢吉會同另外兩位大臣,會審這一案件。結果證實,元稹擅自結交江湖人物,違反了朝廷律令;但所謂行刺裴度,根本就是捕風捉影。如果元稹結交刺客,人們會想當然地把裴度當成刺殺對象;當元稹被人誣陷,裴度也洗不脫最大的嫌疑。
我們詳細地描述了李逢吉三次的權術運作。可回頭再看看那些事和那些人,元稹和裴度、牛僧孺與李德裕,還有韓愈與李紳的爭吵,又何嘗是光明正大的政爭?所有這些,又不過是無數同類事件里的幾例而已。我相信,多少殘酷的傾軋在無盡東去的歲月淘洗下,澄沙汰礫,積淀到歷史的底層。只有少數幾件,被史家拾起,保留在新、舊唐書的頁冊里。
這樣一個鮮明的訊息,立刻在死水一潭的朝堂上激起圈圈漣漪。稱頌裴度的奏章如雪片般飛來。無數的聲音匯聚成一個急迫的聲音:
很快,剛剛即位的李湛就接連收到幾道奏章,異口同聲地指控李紳在先皇病重的時候,秘密提議立深王李察為太子;如果不是李逢吉堅持,李湛無法入東宮,也就談不上今天的皇位了。這些奏章讓李湛想起:就在幾天前,王守澄在宮中也曾說過同樣的話。這位少年天子還沒有理出個頭緒,李逢吉彈劾李紳的奏章又送到了御案上……
典雅的詩句,讓我們對這個時代有過多少美麗的想象。以詩賦作為舉士和銓選尺度,使得唐朝成為一個詩人布列的朝代。詩人與大臣有著最大的交集。在話語構築成的歷史中,兼具詩人與大臣身份的群體風流洒脫、顧盼自得。得意時,他們在廟堂之上指點江山;失意后,他們退隱江湖,笑看雲舒浪卷……不管是青衿飄飄的他,還是朱衣燦爛的他,都是歷史留給我們最美好的意象。
這時候,公認的宰相候選人,應該是翰林學士李德裕。可他正是李逢吉最不希望看到的人。
李逢吉和他的「八關十六子」正躲在陰暗的角落裡,一遍又一遍地討論驅逐李紳的計劃,務求一擊即中。擅長陰謀的楚州刺史蘇遇正好回京。他提醒李逢吉:李宥的長子李湛(唐敬宗)登基后,會第一次開延英殿聽政。他們必須在此之前果斷出手,解決李紳。如果讓李紳得到單獨與新天子交談的機會,也許事情又會象上次那樣,發生意想不到的波折。
無論是元和對策案,還是「削藩」之爭,可能激化黨爭的行為都遭到了他的堅決彈壓。單純就個案結果而言,李純的處理未必公正。著眼全局,我們卻發現,朝廷主要政策的具體執行者,如李吉甫、裴度都得到了或許不無偏袒,但確實非常重要的保護。他們的政敵很難借政治分歧,或他們執政過程中出現的某些失誤,促成他們的垮台。一方面,李純從未忘記敲打那些試圖結黨的重臣。另一方面,他有意識地維持著朝臣之間的對立。裴垍因病去位后,李純用李絳來牽制李吉甫的權力;裴度得勢后,他扶植了貞元七年進士黨。結黨營私的罪名,成了李純推行自己主張的一柄利刃。只要他需要,他可以隨時以此為借口,罷黜那些不能實現其意圖的大臣。當李純堅持征服淮西的時候,阻礙他飲鞭東指的韋貫之,還有一幫大臣以這個罪名被逐出長安;事過境遷后,韋貫之的對手裴度竟然也是以同樣的罪名罷相。
與此同時,李紳的死敵李逢吉正緊鑼密鼓地布下棋子。李虞、程昔范、姜洽這些爪牙,不露聲色地當上了拾遺、補闕。這些官品級不高,卻能彈劾大臣。程昔范、張又新等人畢竟還是士大夫,搏擊李紳的時候多少有所顧忌。李逢吉聽從張又新的建議,從河北找來了劉棲楚。
想起李虞往日喋喋不休地標榜清高的樣子,李紳一陣噁心。從對這種沽名釣譽之輩,他一向不假詞色,立刻提筆寫了封書信,將這個族子冷諷熱諷了一通。
不過,翰林學士院依然在翰林三俊的手中。學士蔣防與李紳是同鄉舊好。他和另一位學士龐嚴都是靠李紳、元稹的提攜,才有今天的地位。一個敵對的翰林學士院,讓控制了政事堂的李逢吉如坐針氈。他曾密謀讓好友令狐楚重返長安,卻遭到了李紳的阻撓。這使李逢吉暗下決心,要徹底清除翰林三俊。可他也知道,天子對李紳的寵愛,不亞於元稹。
在八關十六子之外,還有這樣一些人物,值得我們多說幾句。比如:剛剛離開長安的牛僧孺,還有剛剛回到長安的李宗閔。他們與李逢吉交情深厚,曾在他風光無限的時候分享過他的權力。從這個角度上看,他們可以算作李逢吉一黨的邊緣勢力。但是,他們又沒有參与八關十六子的種種惡行。當李逢吉一黨分崩離析,化為一地碎片,他們沒有受到什麼牽連,而是悄悄地整合,孕育出一個盤根錯節的朋黨——牛黨。
很快,宮中就傳出消息:李紳被貶為端州司馬。
李逢吉就具有這樣的能力,敏銳地從這個看起來和他沒有什麼關係的事情中看到機會。
裴家的舞榭歌台人影如織的時候,李逢吉已經離開長安,孤獨地跋涉在楊柳外的長亭、短亭間。真讓人油然有「一年幾變枯榮事」的感慨。被貶出長安后,圍繞在他身邊的奸黨風捲雲散,瞬間銷聲匿跡。不過,他們的故事其實還沒有結束。
四十年間不管是長樂驛還是秦川驛,一樣的衰草連天、一樣的西風瘦馬失意人、一樣的驪歌翻新闋,重複了又重複。長安就是這樣一個來就來,去就去,來去都不由自己的地方。黯然去國的離人換了又換:元稹、裴度、李紳、李德裕、李宗閔,加上牛僧孺……離開他們,前後三十年單薄得只剩下時間;有了他們,這一段歷史卻又是如此醜態百出、支離破碎。缺乏救贖性話語,缺乏執著于道的精神,有的只是一種莫名的焦灼,從被擠壓得畸形的人事格局中熱辣辣地流瀉出來。
可就此收筆的話,我總覺得意猶未盡。因為,無論是分析,還是感慨,都不能很貼切地表達出那種「鳥散余落花」的感覺。四十年中間,除卻「甘露之變」外就只有黨爭留下了大量文字。可是我將收集來的資料翻看了一多半后,那些單調、雷同和武斷的歷史敘述讓我疲憊不堪了。階級、階層、意識形態、政策、地域,還有許許多多同樣冰冷、同樣沒有血色的詞彙頻率極高地出現在眼前;而人,能歌能哭、活靈活現的人卻迷失在歷史敘述中了。
這就是為什麼在不明就裡的人眼中,于方事件有一個匪夷所思的結局:元稹和裴度雙雙罷相。
元稹自敘對崔鶯鶯始亂終棄的那本《會真記》,幾經修改,變成了《西廂記》。悲劇換為喜劇、負心人化作多情郎。只有「長亭送別」的那段曲子,伴著元稹愴然離去的背影,真是別有滋味:
勾心鬥角的人們天真地以為,每一陣風都為摧折對方而起。可是晚來風疾時,他們卻又發現自己也在不由自主地墮溷、零落。誰都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無休止的風將一個個九九藏書鮮活的生命帶向不可知的境地。
看破紅塵的話語,寫在可笑可悲的陰謀、權術、誣陷之後。難道要到這個時候,才有人明白:人世間的擾攘,不過是那蝸角上的紛爭。
十年前圍繞削藩展開的那場爭論中,韋處厚是站在韋貫之一邊的。為此,他曾被裴度排擠出長安。事過境遷,李逢吉一黨的惡劣表現使這位翰林學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裴度。藉此良機,韋處厚將幾年來李逢吉如何施展手腕,打擊裴度的種種事情娓娓道來。聽完之後,李湛氣乎乎地說:怎麼會鬧到這種地步!
多少恩怨糾葛,就這樣一筆勾銷。張又新知道,李紳不會再為難他了。可二十年來的是非境,榮辱塵。他真的看得透么?水闊山遙,「愛颭殘陽入亂煙」的一葉扁舟漸行漸遠,再也看不見了……人事流徙、屍臭塵泥,多少猖獗一時的人物,已逐漸淡出了我們的視野。
據《程氏人物誌》載,程昔范「坐李公(李逢吉)累,堙厄累年,卒於家」。劉棲楚被趕到嶺南煙瘴之地,去任桂管觀察使,幾年後也死在了遙遠的南方。
裴度,將裴度召回長安!
士大夫的性格中本來就具有的太多相反相成的因素。可在元和宮變以後,這些瑕疵突然變得那麼刺眼。兼濟天下的理想已經在政治傾軋中失落了。姝麗的辭章里,獨善其身的思考倒是得到意味深長的闡發。鼓吹理性的同時,理性正在不知不覺中被從他們的政治生活中抽繹,代之以狹隘的針鋒相對、無原則的同意或反對,還有首鼠兩端的小人面目——詩意盎然地生活,是為了掩藏極端猥瑣的心靈。他們的所作所為,那還有一點慷慨激昂的盛唐氣象呀?「生命瑣碎得只剩下市儈的言語和勢利的眼神」。
軟弱的李宥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病榻上掙扎了一年多后,他到底還是一暝不視,再也看不見又一年的風花啼鳥。
牛僧孺從容地說:沒有才幹的人,不過浪費一份俸祿而已。帝王之所以要修訂律法,就是為了束縛那些有才能的人。安祿山、朱泚無不是能力過人,才能禍害天下。
在萬里之外,有一座荒寺。說不清是那年有的,那年空了,甚至寺名是什麼也無從知曉了。也是一個無語的下午,老人信步踱到這裏。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正在一步步走進一個可以作為結尾的情景里——不僅僅是他的結尾,多少人經年浸淫在一片擾攘中,卻也能從那瞬間的靜謐中悟到結尾的內涵。
不過,關於裴度的流言蜚語也象暮春的柳花,飄飛九城。這是李逢吉一黨的最後伎倆了。可是,紛紛揚揚的白絮到底遮不住長安的天。冰山將倒,囂張一時的八關十六子開始陷入了張皇之中,尋找各自的門徑,想躲避即將到來的清算。
可是,裴度的深沉超出了李逢吉的想象。在他手上,沒有元稹行刺的切實證據。裴度一邊深加戒備,一邊也在靜觀事態變化。可是,李逢吉等不了了。只要兩位江湖豪客離開長安,奔赴河北,所謂行刺裴度就會被證明是子虛烏有。看到裴度隱忍不發,李逢吉果斷決定,讓同黨出面告發元稹,讓這件大案浮出水面。
張又新是工部侍郎張薦之子,才華橫溢,元朝辛文房在《唐才子傳》中用大段文字描述過他。張又新應「宏辭」科試時是第一;應京兆考試,也是第一;元和九年,又高中狀元。他一人身兼宏辭敕頭、京兆解頭和進士狀頭,有「張三頭」的美譽。可惜,這樣一個才子生性姦邪,「淫|盪之行,卒見於篇」。他的座師韋貫之與李逢吉當年都曾反對過裴度。李逢吉對韋貫之的門生弟子一向青眼有加。後來,被他援引入相的牛僧孺也是韋貫之在元和三年取中的。張又新是韋貫之取中的狀元,對李逢吉又極為諂媚,自然成了這一奸黨的頭號鷹犬。
這天,李湛在清思殿里找東西,無意間翻出父親生前親手封存的一個小箱子。閑來無事的皇帝隨手打開箱蓋,一件件翻看收藏的文書。其中有幾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裴度、李紳等人一年多前呈送的奏章。在奏章里,他們力請先帝立李湛為太子。
這個奸臣排擠李紳的手法,完全建立在對人性深刻洞見的基礎上,屬於天才發揮,和李太白的詩、張旭的草書一樣,可為之擊節卻不可模仿。在於方事件中,裴度和元稹久有心病。李逢吉不過是抓住了于方向元稹推薦俠客的時機,果斷出手,激化兩人的矛盾。這一回,他卻是別出心裁,憑空在李紳、韓愈間製造了一場衝突。心思的深沉,手段之老辣,大約自李林甫之後,無人可望其項背了——這樣的人物用屹立不倒的身影來證明一個時代的墮落。
劉棲楚面上頓時青一陣、紫一陣,彷彿陰晴不定的天。看見裴度沒有應酬自己的意思,他也只好訕訕地起身,狼狽地逃回自己席上。不久,童僕上前稟告:京兆尹劉大人斂袂離席、不辭而別了。裴度點了點頭,轉身和朋友推杯換盞,欣賞碧鬟紅袖的曼妙舞姿去了。
張又新不過是從七品的補闕,元和十四年才中進士的程昔范資歷更淺。在李逢吉一黨中,李虞、姜洽等都是頗有名聲的人物,但身份還是一介布衣。他們都只是羽翼而已。李逢吉需要尋找一個有資歷,但又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的盟友,來填補空缺的宰相之位。
我講完了所有落花時節的故事。我也相信,歲月終將覆蓋所有落花。
這時候,只有翰林侍讀學士韋處厚敢於告訴天子:李紳是被讒言誣陷的。
于方是前山南節度使于頔之子。由於畏懼李純,跋扈的于頔在元和年間回到長安后,一直閑居在家。他的另一個兒子于敏四處打點,想讓父親再度出山,外放節度使。通過一個名叫梁正言的人,他賄賂了權閹梁守謙。可於頔外放的事情卻如石沉大海,杳無聲息。于敏心生疑竇,懷疑是梁正言未曾儘力,一心想追回送出手的金銀。偏偏對方一直避而不見。氣急敗壞之下,于敏竟然將梁正言家一個經手此事的家奴誘騙到無人處,殺死後支解肢體,丟棄到茅坑裡。罪行暴露后,于敏被賜死。于方也因捲入該案,一度被免官。
長安城外的終南山清幽靜謐,卻又地近紅塵金粉撲面的長安。京城權貴常上山尋幽訪道。唐玄宗(李隆基)時,一個名叫盧藏用的人熱衷仕宦,卻故意隱居終南山,在權貴名流中博得一個世外高人的名聲。後來,他如願以償,被朝廷召入長安,授以高官。比起那些皓首窮經的書生、四處鑽營的風塵俗吏,盧藏用的手段無疑高明了很多。有一回,道士司馬承禎對唐玄宗說,自己要歸隱終南山。盧藏用正好在場。他指著終南山說:這山大有佳處。
傾軋的結果,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貶。人去樓空后,那一扇扇緊鎖的宅門分明是一種拒絕和解的乖戾姿態。馬背上的行囊里,或許裹藏著這樣或那樣未及實現的政治構想;通向邊城的路上,卻徒然奔波著那麼多在「獨善」與「兼濟」,在「善」與「偽善」間進退兩難的靈魂。再往後,一個斯文敗類和一個不知是醫是巫的弄臣就要在長安粉墨登場。一個時代的精英分子在自相傾軋中被清除一空,這個時代就註定將為兩個小人引向最深的淵藪……
才一回首,風中的士大夫們早已是「萬片香魂不可招」了。
在未來數年裡,這個奸黨的核心圈花開兩枝:一支以李逢吉的族侄李仲言(李訓)為首,潛伏多年後捲土重來,為我們上演了一出慘絕人寰的悲劇——「甘露之變」;另一枝則就此沉淪。
元稹罷相,李德裕外放,翰林三俊只剩下李紳,獨自面對「傷心盡日有啼鳥,獨步殘春空落花」的寂寞庭院。
在唐朝,御史台以御史大夫為正,御史中丞為副。安史之亂后,御史大夫時常空缺,中丞才是真正的「憲台之長」,很有權勢。李逢吉請旨,將李紳調任御史中丞。天子不疑有他,欣然同意了宰相的提議。細心的人卻注意到,空缺的御史大夫突然也有了人選。赫赫有名的韓愈從吏部侍郎改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
一年之隔,恍如隔世。
李虞就是這麼一位口是心非的山人。當長安來客人帶來消息,說叔父李虞新任左拾遺后,他怦然心動。左拾遺品級不高,卻是天子的近臣,說話很有分量。於是,李虞興沖沖地提筆,給叔父寫了封信。他毫不掩飾自己已厭惡了「花滿青山靜掩門」的處士生活,請叔父務必尋找機會,向天子推薦自己。陰差陽錯,這封信現在卻放到李紳手中。
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貌似廓大的王朝在此情此景之中顯得如此綿軟無力。
就這樣,長慶貢九九藏書舉舞弊案中風光一時的翰林三俊全軍盡墨。只有李逢吉「暗舞春風依舊」。
按照史書記載,李賞故意挑撥元稹與裴度的關係。顯然,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李賞缺乏這麼做的動機,除非他身後還有一個人物,要從中漁利。這個人,當然是李逢吉了。按他的構想,元、裴矛盾由來已久,而且愈演愈烈。很多人會相信,處於下風的元稹有刺殺裴度的動機。從刺客刀下死裡逃生的經歷,使裴度對行刺心有餘悸。聽到李賞的揭發后,裴度難免在衝動之下墮入李逢吉彀中。兩個宰相間將上演一出惡鬥。
在元稹背後,閃爍著一雙狡黠的眼睛。李逢吉是兵部尚書。只要利用簽發告身的程序,稍加盤問,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掌握元稹全部的秘密。可李逢吉不想過早地暴露自己。如果能把裴度也捲入其中,那不就可以一石二鳥?李逢吉的眼睛里幽光隱隱。
鑼鼓聲歇,鬧劇散場,在幕後導演這出大戲的李逢吉一搖三晃地踱到前台。裴度是他的夙敵,而元稹曾無情地背叛過他的密友令狐楚。今天,兩人都載倒在自己手上。兩人空出的座位,正好留給這位老謀深算的奸臣——高高的政事堂上,只有他一個人,愜意地眯起眼睛,細細品味權力、榮耀和快意恩仇的滋味。
在安撫驚魂未定的元稹后,天子懲罰了劉遵古。在他眼中,元稹私交江湖人物雖然荒唐,可說到底也是為君解憂、謀功心切,不是不可原諒的。可誰要是借題發揮,攻擊元稹,就是明目張胆的黨同伐異!在彈劾魏弘簡、元稹一事中,李宥對裴度已懷有很深的成見。眼見裴度又是一副袖手旁觀、幸災樂禍的姿態。年輕的天子更加堅定自己的猜想:
褊直暴躁的李紳遇上了同樣褊直暴躁的韓愈。兩人誰都不願意讓步,藉著文牒往來,互相指責。尖銳的文字閃爍著刀光劍影。此事很快就弄得沸沸揚揚,朝野皆知。這時候,李逢吉才端著宰相的架勢從容地出場。他沒有偏袒任何一方,以「有失大臣之體」的理由,將雙方數落了一通,請旨將韓愈罷為兵部侍郎,而把李紳貶為江西觀察使——貌似公允的處置,掩蓋了一箭雙鵰的陰險。
元稹痛苦地告訴李宥,自己的府邸已經被京兆尹劉遵古暗中監控起來了。沒有天子授意,京兆尹竟然敢擅自監視宰相府邸?李宥怒火中燒:是誰在幕後呼風喚雨?
很快,號稱江湖奇人的王昭、王友明相繼落網。
清朝人袁枚在《隨園食單》里,有一段介紹食材的文字饒有趣味:「味太濃重者,只宜獨用,不可搭配。如李贊皇(李德裕)、張江陵(張居正)一流,須專用之,方盡其才。食物中,鰻也,鱉也,蟹也,鰣魚也,牛羊也,皆宜獨食,不可加搭配。」
就這樣,裴度很「偶然」地從一個叫李賞的人口中,得知元稹想要刺殺他。這個消息有根有據、活靈活現,連參与密謀的于方和兩個刺客都有名有姓。
沒有立場和原則的黨爭,導致「清美之官,盡須其黨;華要之選,不在他人」——黼黻煙霞里的長安,瀰漫著綺靡衰敗的氣息。
這時候,家人通報:和王傅于方登門造訪。他來做什麼?元稹略略有些詫異,肅整衣冠,迎了出去。
幾種做法的交替運用,既可以降低大臣內耗的烈度,避免過份的爭奪導致朝廷癱瘓或政策的無謂反覆。
我們實在不能責怪新天子。李湛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幾天前,他還在宮中蹴鞠、角斗,無憂無慮地玩耍。他的父親都沒能看透李逢吉的詭秘伎倆,更何況這個孩子了。
可是,當元和時代結束,長慶時代開始,大臣間的較量在不知不覺中失落了響亮的主題,真正淪為亂轟轟的蟻斗蝸爭。
我們用很長的篇幅,來描述十三年來的翻雲覆雨。可是,長慶元年春天,事情悄悄地變化了——只有圍繞一個嚴肅而深刻的主題展開,大臣們的爭執才會上升到較高層次,成為政爭或政黨之爭。一個嚴肅的主題,還意味著雙方有是非之分,意味著「對事不對人」的原則,在一定程度上還是適用的。不管怎麼說,過去十三年來的摩擦,勉強還算有一個像樣的主題:在藩鎮問題上,堅持用兵之策,還是罷兵之策。
翰林三俊在長慶初年春光燦爛,離不開李宥的賞識。李逢吉也是依靠天子門生東山再起的。最初,李宥似乎將這位前宰相看成了過氣的人物,不曾考慮過倚重他。回到長安后,李逢吉任兵部尚書。在唐朝,六部權歸侍郎,尚書在很多時候不過是個虛銜。但它與宰相同為三品官,經常留給李逢吉這樣的前宰相,或者象白居易這樣無緣拜相的重臣。可在那翠減紅衰的春夜裡,李逢吉又怎麼甘心充當寂寞的看客?
李逢吉還不想放過李紳。張又新等爪牙誣陷李紳的奏章,每天都會擺上天子的案頭。八關十六子對落魄的李紳窮追猛打,必欲殺之而後快。李湛畢竟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在反覆的輿論轟炸下,他終於動了殺李紳的念頭。
結果也恰如正史所概括的:「穆宗以後」——我認為,主要就是指長慶貢舉舞弊案以後——「權移于下,朝無公政,士無公論。」
《新唐書》稱劉棲楚「其性詭激,敢為怪行;乘險抵巇,若無顧藉。」當年,劉棲楚曾因小事被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捆了起來。面對驕橫的上司,這個鎮州小吏面無懼色,竭力爭辯。說到激動的地方,他的頭猛撞地板,血流滿面,駭得王承宗連連倒退。這番表現使河北武夫們對劉棲楚刮目相看,把他推薦到長安。李逢吉需要的,就是這種無所顧忌的政治打手。
何妨斜倚東風十二欄,看一楨鳥散余落花的圖畫。這不僅是人們對那年春天的總體印象——它描繪出了四十年物是人非的長安風景。
這次人事調動的奧妙就在於,按舊例,京兆尹上任時要到御史台拜見執掌風憲的御史中丞——這就是所謂的「台參」。可韓愈的情形又有所不同。在改任京兆尹時,他身兼「御史大夫」,是御史中丞的上官。從這個角度看,情形正好掉了個位置,御史中丞李紳應該以副貳的身份,參見韓愈——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混亂。
牛僧孺,據說是隋朝僕射牛弘的後人。可到他這一代家族已經式微了。他的父親和祖父都只是風塵俗吏。早年喪父后,牛僧孺靠祖上留下的一點薄田勉強度日。他進士擢第,登賢良方正制科,走上了一條比父祖遠為光明的仕途。在元和三年策論案中,牛僧孺是捲入風波的三個考生之一,意外被貶。不過,是非曲直,自有公論。牛僧孺很快就遷監察御史,從洛陽回到長安。在御史台的時候,牛僧孺按劾那些因各種原因被淹滯的州府刑獄,清理了大量的冤獄,贏得了一片讚譽。
袁枚用李德裕來比喻鰻、鱉、蟹、鰣等味道濃重、只宜獨用的食材,真可謂貼切。作為一個不世出的人物,李德裕的才幹、氣魄,足以讓陰險的李逢吉相形見絀。他又是一個喜歡專斷獨行的人物,「只宜獨用」。和李德裕共事,李逢吉絕沒有大權獨攬的可能。更何況,李德裕還是元稹的密友。當時,元稹四面楚歌,但天子對他恩寵如故。如果有李德裕作奧援,捲土重來,猶未可知。真出現這種局面,對李逢吉來說就非常被動了。
千年以後,我還可以看見,簾子已然殘破的那一間禪室,充滿浮塵的日照正從縫隙里滲進來。斜陽將葫蘆們劈成兩半,一半隱沒在黑暗裡,另一半由於光影的作用,彷彿懸浮在空氣中,菸黃菸黃的。象獃滯的鳥?還是凝固的花。其實就是半爿黧黑的面目,木然晤對著佛前的蛛絲。
兔走烏飛,多少年匆匆過去。一位在黨爭中曾風光無限的大人物終於一敗塗地,不得不帶著周身傷病踏上長路。
李宥聽后,賜給牛僧孺金魚紫服,再沒有說什麼。
風頭正盛的李逢吉被暫時的勝利蒙蔽了眼睛,沒有覺察到事情正悄悄地發生變化。物極必反,盛極必衰,明目張胆的倒行逆施,正把李逢吉一黨弄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魑魅博人,竟然毫無顧忌。所有人心中,只感到一陣寒意,沁入肺腑。在這逼人的寒冷中,多數朝臣悄悄地走到一起。清思殿里藏的小箱子被打開后,人們心裏清楚,天子對李逢吉的信賴開始動搖了。這正是反擊的最好時機。曾經矛盾重重的大臣們要尋找一個可以對抗李逢吉的重量級人物,帶領他們,打破李逢吉獨攬朝綱的險惡局面。
翰林三俊剛剛鎩羽而歸,短時間內很難恢復元氣,捲土重來。翰林學士韋處厚有才學、有擔當。但是他資歷尚淺,沒有足夠的號召力抗衡奸黨。蕭俛的資歷很深。可他https://read.99csw.com一心求退,無意進取。更何況,蕭俛的死黨令狐楚還是李逢吉的密友……只有一個人,可以抗衡和取代李逢吉——裴度的朋友,甚至和裴度曾有過節的人,現在攜起手來了。
一件偶然發生的事情,使李紳原本就非常艱難的處境變得更加險惡。
難怪王安石、蘇軾,還有朱熹對他們如此不屑。就連韓愈自己,在《答馮宿書》中也流露出懺悔之意。吟詠詩歌時展現出的良好素質,沒有轉化為政治上的睿智與進取——詩歌沒有成就王朝之美。
那天來中書省道賀的大臣名單,送到了李逢吉手上。細細地端詳一番后,他發現,沒有右拾遺吳思的名字。幾天後,朝廷宣布:任命吳思為吐蕃告哀使,將李宥駕崩的消息知會吐蕃。李紳走了,悲傷的情緒象殘花敗蕊,在內心最深處搖曳,卻開放在臉龐上。他的朋友龐嚴、蔣防隨後被驅逐出長安;吳思也被趕到雪域高原——長安朝堂上的一輪風雨,就這樣,換作旅途醒來后的半床斜月。
這可真是一個詭異的晚春。時代的精英們率先墮落、集體墮落。他們內通閹寺、外佞權貴、結朋黨、好聲色,為了浮雲般的富貴用盡心機,虛耗光陰。上下其手、明爭暗鬥、坐收漁利——
對「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帝王心術,李純的繼承者李宥缺少心得。平心而論,李宥對長慶貢舉案的處置沒有什麼明顯的失誤:接受朝臣控訴、諮詢翰林學士、舉行還算公正的複試並根據複試結果確定責任、最後罷黜瀆職的考官……一切都按部就班。然而,以李純的操作手法衡量他兒子的表現,不難看出其間的差距。李宥為人所詬病的,主要不在於個別舉措的失當,而在於他整體應對中所體現出的消極。表面的中規中矩,掩蓋著對事態發展的無能為力。他過分地偏愛翰林三俊,卻又無力保護他們;他被李逢吉玩弄于股掌間,坐看八關十六子囂張一時。所以,《唐鑒》說「凡群臣有黨,由主聽不明,君子小人雜進于朝,不分邪正忠讒以黜陟,而聽其自相傾軋,以養成之也」。
裴度會意地笑了,什麼都不說,陶然引杯,浮了一大白。
我們要看看,風中的翰林三俊是如何「雨壓殘紅一夜凋」。
長慶元年春夏之交,「翰林三俊」聯手段文昌,掀起了若大一場風波。可細究起來,他們也是各有各的肚腸。李紳是請託未遂,藉機發難。李德裕狠狠地報復了元和三年策論案中開罪過父親的李宗閔。元稹的態度相對複雜些。段文昌曾向天子推薦過他。這是元稹支持段文昌的原因之一。可元稹從不是知恩圖報的人。這一回,要不是看到了自己的利益,他又怎麼會果斷出手呢?
噩耗傳來,李紳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絲憐憫。他提筆寫了封信給張又新:
站在幽深宮殿的中央,李紳感到冷雨點點滴滴,都打在臉龐。入宮辭行的時候,他是多麼想向天子訴說心中的委屈和憤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知不覺,傷心之人如同水邊的菖蒲,雨一打,淚流滿面。
元稹和裴度雙雙被黜落後,空出了兩個宰相位置。李逢吉佔據了一席,另一席位卻一直虛懸。誰能入相,對李逢吉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裴度把生硬的詞語劈頭蓋臉地砸向柔媚的元稹,已經引起了李宥的不快。可裴度正率軍出征河北。在這個時候,他不得不向這個元老重臣讓步。如果我們細細推敲一下,就會發現,這和裴度要挾李純(唐憲宗)罷免令狐楚的情形何其相似。當年,父親為了支持裴度出征,讓令狐楚退出翰林學士院;今天,李宥也只好違心地將元稹解職。可在內心深處,年輕的天子隱約有種被訛詐的感覺。當元稹被口水淹沒,裴度第二次踏進了同一條河流——他贏得了一場皮洛士式的勝利。
裴度的名字,天子李湛是早就知道了。平淮西的故事,他從小就聽慣了。一日,當李湛翻閱山南西道送來的奏摺時,發現裴度的官銜里竟然沒有「同平章事」。這多少讓他有些驚訝。在少年天子的印象中,象裴度這樣的元老怎麼會不是宰相呢?他轉頭問身邊的韋處厚:裴度為什麼沒有掛宰相頭銜?
可正如元稹自己說的,「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他沒有意思到,他正親手將自己推進波瀾中。
于頔早年間的種種劣跡,再加上這件醜聞,使士大夫都很鄙視於家。以淵源論,于、元兩姓,都是鮮卑舊族。于方有心結交同樣孤立的元稹。知道元稹的心病後,于方把兩名江湖豪客王昭、王友明帶到了元稹府邸。他湊到元稹身前,壓低聲音說:眼前這兩名奇人曾遊歷燕、趙之間,與河北叛軍中的很多要人交情不淺。他們願意去策反幾個河北悍將,解救被叛軍重重圍困的深州。
洋洋得意的李逢吉立刻率領百官,上表恭賀天子掃除奸佞。可誰都知道,這是一場奸佞的勝利。在李逢吉如此囂張的氣焰面前,多數大臣選擇了屈服。退朝之後,他們紛紛來到中書省,向李逢吉道賀。不曾想,一個趾高氣揚的守門人攔在門外。有人上前一問,才知道,李逢吉正與張又新摒人密談。又過了很久,門扇「支丫」一聲,打開了。張又新大汗淋漓,閃身走了出來。一見百官都候在外面,他作了一揖,拋下了一句話:「(李紳被貶)端溪之事,又新不敢多讓。」
在我看來,朝堂上的黨爭之所以如春|水泛濫,是因為一道堤防已在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的夜色中垮塌了。
那一天,家人遞上族子李虞寫來的一封信。拆開信封后,李紳才發現,信是寫給新任左拾遺李耆的。不知出了什麼差錯,書信誤投到他的府第。在折起信箋前,李紳無意瞄了一眼信的內容,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
我們早已看慣了這一切。讓我們抑鬱的是,我們再看不見萬馬奔騰的響亮主題,也看不到一代中興帝王的懾人魅力。沒有了宏圖霸業、史詩般壯麗的情節。手段成了主題,魂魄丟在桌子底下。
在三省之中,門下省掌封駁。中書省送來的詔敕如有不當,給事中們可以大筆一揮,塗改後退還中書舍人。當貶謫龐嚴、蔣防的敕書送到門下省后,給事中於敖毫不猶豫地把它退了回去。于敖與被貶的龐嚴是摯友,在南衙是盡人皆知的。聽到這個消息后,大家都覺得,于敖一定是要為兩人無辜被貶出面力爭。在私底下,一些看不慣李逢吉的大臣不無擔憂地說:于敖竟然敢冒觸怒奸相的風險,去為龐、蔣二人辯冤,真是不易!
元稹與宮中權閹魏弘簡交情深厚。如果按正常方式告發他,魏弘簡一定會從中轉圜遮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考慮再三,李逢吉想到了和魏弘簡素有過節的左軍中尉馬進潭。幾天後,有人向馬進潭揭發元稹結交刺客,圖謀不軌。聽到這個驚天的消息后,馬進潭如獲至寶,立刻進宮面聖。他的目標是元稹背後的知樞密魏弘簡。
大臣就是詩人;詩人的素質,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大臣的素質。可與瀚若群星的詩人群體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所謂「長慶朝中無名臣」的悲哀說法。貞元七年進士黨、翰林三俊和李逢吉奸黨粉墨登場,唱出了亂轟轟的一出大戲。隨著李逢吉完勝,朝堂上的黨爭算是暫告一段落。在這個奸臣身上,我們可以概括出幾個特點:翻雲覆雨的老辣手段、朋黨狐唱梟和,以及政治遠見和道德原則的極度缺乏——其實,這是相當長時間內士大夫的總體特徵。
碧雲天,黃花地,
西風緊,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在一場鷸蚌相爭中,他可以扮演漁翁的角色。
李逢吉機關算盡,卻沒有想到,李紳的淚水喚起了天子的哀憐。這麼多年來,李逢吉的權術只失敗過兩次。一次被裴度的無畏姿態挫敗,另一次就是李紳的真情流露。也許只有真性情,可以對抗陰險的權術。可惜,沉湎於黨爭的士大夫們偽裝得太象、麻木得太久。僅有的純真多半消磨殆盡。如果說,前一次李逢吉是完敗的話,這一回他卻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當政敵只能依靠淚水來反擊,那還有什麼可怕的?
隱私被揭穿后,惱羞成怒的李虞再顧不上自己世外高人的形象,亟亟投身到李逢吉門下,變成一頭兇悍的走狗,伸著鼻頭,到處嗅李紳的過失。他到處散布謠言,說李紳經常向病中的天子李宥揭發大臣的陰私。這樣的謠言事出有因,卻又查無實據,被一張張居心叵測的嘴到處宣揚。在李虞狂吠的聲音里,謊言被重複了九_九_藏_書一千遍。
元稹聽后,怦然心動。裴度領兵十萬都解不了深州之圍。如果自己不廢一兵一卒,依靠兩個江湖豪客就立下這樣的功勛,那豈不是可以一洗負面形象。這時候的元才子就如同一尾失去了銜珠的靈蛇,沒有往日的智慧,一心只想著壓倒裴度。行策反之計,就需要給叛軍將領洗脫叛逆身份,還要保他們陞官。最切實的允諾,莫過於簽發一些任命官員的告身了。吏、兵兩部分掌文、武官員的人事。只有他們能簽發告身。元稹悄悄拿出錢財來賄賂兩部的令史。很快,二十通空白的告身就到手了。
掩卷闔目,我要好好地想一下,我們究竟是怎樣從元和宮變的黑夜,走到了鳥散花落的清晨,走到一個王朝中興傳奇的盡頭。
來信的李虞是一位隱居華陽川的山人。所謂「山人」,也就是那些藏身山林、不樂仕進的世外高人。歷史上,鞠躬盡瘁的諸葛亮、捫虱忘形的王猛在出山前,都曾是山人。後代帝王,也常常徵召名重當時的山人,希望能從中發現幾個自己的諸葛亮、王猛。
李逢吉要用一種更為隱秘的手段,來實現自己的陰險目的。
可夢想成真的元稹卻並不幸福。詔下之日,一片嗤嗤的嘲笑聲。笑聲過後,無數輕蔑的目光已經凝固成一堵透明的牆,橫亘在元稹的面前,觸摸不著,逾越不過,卻要隨時隨地感受到它的沁人寒意。平淮西之後,裴度一直被眾多士大夫視為領袖和偶像。與他為敵,就是與士大夫的主流為敵,更何況,元稹還被裴度扣上了結交宦官和阻撓削藩兩大罪名。他本就生活在別人冷淡的眼光中,今天就更加被孤立起來了。
宴席上,舞轉紅袖,歌斂翠鈿,玉軫朱弦如繁雨急風般密密地響起。壓抑了好幾年的長安百官舉起手中的玉斝金觥,頻頻向滿面春風的裴度致意。這時候,已經高陞為京兆尹的劉棲楚也端著滿盞琥珀色的美酒,湊到了裴度身邊。裴度出將入相的時候,他不過是河北的一個小吏。兩人可以說素無往來。今天,劉棲楚卻帶著諂媚的表情,故作親熱地將嘴附在裴度耳旁,悄悄地說著、笑著。看起來,似乎和裴度親密無間。
現在,一群號稱「八關十六子」的小人如蠅如蟻,都聚集在李逢吉的身邊。奸臣手中的權力,如同一方腐臭的肉,吸引著他們。這個悄然成型的朋黨中,有李逢吉的侄兒李仲言。李逢吉身上所凝聚的戾氣最終傳給了他,並由他發揮到極致,給王朝帶來另一段晦暗的故事。「八關十六子」中,還有張又新、李續、張權輿、李虞、姜洽、程昔范等人。
長慶時代,本不能算是人才凋敝的時代。以詩為例,胡應麟在《詩藪》里說:「元和以後,詩道浸晚,而人才故自橫絕一時。若昌黎(韓愈)之鴻偉,柳州(柳宗元)之精工,夢得(劉禹錫)之雄奇,樂天(白居易)之浩博,皆大家才具也」。歐陽修也稱讚過李德裕「文辭甚可愛也」;李紳的詩歌更是婦孺皆知、膾炙人口;在文學史上,元稹向來和白居易並稱「元白」,那一曲《連昌宮詞》,唱醉了多少朱顏青娥的心……裴度與白居易在洛陽詩歌唱和,佳作頗多。段文昌不以詩歌見長。可就我所知,那一句「水暗餘霞外,山明落照中」,實在不壞。令狐楚以艷麗的駢文見長,他的詩歌也享有盛譽。就連奸臣李逢吉,也和令狐楚共著過一部《斷金集》。
司馬承禎對盧藏用的過去有些了解,莞爾一笑,調侃道:在我眼中,終南山真是邀功取祿的捷徑呀!
李紳哭了。
當人們通過種種途徑,了解到于敖上奏的內容后,無不是一副錯愕的表情:辯駁是辯駁了,不過不是為龐、蔣二人辯冤,而是說敕書將二人貶得太輕……我們怎能不感慨「人情翻覆似波瀾」。所謂的友誼,早已沉淪無消息。
程昔范也是位名噪一時的進士。他曾向韓愈投獻過《程子中謨》三卷,希望能得到推薦。聽說他科舉落第,韓愈遺憾地對主考官說:「程昔范不合在諸生之下。」這句考語使程昔范贏得了很多人的賞識。幾年後,名動公卿的程昔范終於如願登第,按慣例被授與集賢正字一職。集賢正字是清雅的職位,和校書郎一樣,是進士踏入仕途后理想的第一步。可程昔范看不上這個從九品上的小官。他發現,正在網羅黨羽的李逢吉能給他飛黃騰達的機會。
回想前塵往事,白衣蒼鬢的張又新暗暗心驚,生怕李紳藉機報復。就在他提心弔膽的時候,兇險的江湖風浪給了他又一次沉重的打擊。小船顛簸的時候,他的兩個兒子沒有站穩,失足落入大江之中。轉瞬間,他們就被滾滾東流水無情地吞沒了。
他是誰呢?
讓我的筆輕輕地點一點陰霾里的幾個人,看看宦海浮沉間,那一張張灰暗的面容。
幾乎同時,李逢吉一黨的政敵翰林三俊也在陷入低谷后暗暗盤點自己的勢力。在一個風起雷鳴的雨夜結束時,元稹暴卒于武昌,享年五十二歲。剩下的兩名巨擎李紳、李德裕依然保持著密切的關係。他們與長慶貢舉舞弊案中受影響的鄭覃走到了一起——從翰林三俊的蛹里,一個以李德裕為領袖的「李黨」破繭而出,展開了它的雙翼。
看完之後,李湛的腦海里閃過在耳畔重複了千遍的謊言。怔忪片刻后,他取過案頭厚厚一疊攻訐李紳的奏章,投進焦杯。
古寺空闃,只有一隻只葫蘆懸在龕前。失意的人想,葫蘆裏面是不是藏著一味靈藥,能治愈他的足疾。但僧人告訴他:葫蘆里,是一個又一個失意人的骨灰——曾經有那麼多的大臣,被他從長安排擠到這萬裡外的蠻荒之地,再也沒能回去。可他們不甘心將一把朽骨埋在他鄉。所以,死去的人暫借佛前的方丈空間,希冀有朝一日,後人能將他們帶回他們再也回不去的長安……
至於張又新,此後多年中一直追隨李逢吉左右。等到李逢吉老死之後,失去依靠的張三頭只能輾轉在南方几個小邑為官,幾年的惡行,換來「浪跡江湖白髮新」的後半生。二十年後,潦倒的張又新賃船北上,取道長江,意興闌珊地告老還鄉。紅蓼岸綠楊村,一路漂泊到揚州。這時候,駐節揚州的淮南節度使不是別人,正是幾乎被他陷害至死的李紳。
對元稹來說,厄運還遠沒有結束。諫官們沒有放過他。一時間,奏章如雪,紛紛揚揚:「裴度無罪,不當免相。元稹與于方為邪謀,責之太輕。」為裴度抱不平的聲音此起彼伏。無奈之下,李宥只好把他兼任的長春宮使也免去了。元稹曾經憧憬著,用兩名江湖俠客的奇計來贏得人們的尊重。春夢醒來,了無痕迹。他沒有得到功勛,又丟掉了相位、卻依然沒有得到人們的尊重,依然只擁有天子對詩人的眷顧。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看起來似乎不相干的事情。
李逢吉連連點頭,轉身找上知樞密的權閹王守澄。
就讓我把一則無從辨別真偽的舊事製成一支青灰色的書籤,夾進那一年的那一頁史書,來表達當時那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入骨入髓的凋零寂寞——唐朝從此消沉:
在長慶貢舉舞弊案中,裴度也很受傷。看在他的面上,落第的裴譔仍被特旨賜進士及第。可裴度面上無光,心中不免涌動著怨恨的波瀾。隨後的幾個月里,他與翰林三俊的矛盾越來越尖銳。驛馬如飛,從河北戰場奔向長安,將裴度的白章接二連三送到李宥(唐穆宗)的御案上。在白章里,他力指元稹和知樞密魏弘簡朋比為奸。彈劾元稹的語氣一次比一次嚴厲,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平心而論,裴度沒有平定河北,元稹難辭其咎。
可這終歸只是假設。
「一院落花無客醉」,只有元稹踏著滿地墮紅殘萼,在中庭久久徘徊:為了改變形象,自己該做些什麼?
這一回,寵愛元稹的天子也不敢公然袒護他。不久,魏弘簡被貶為弓箭庫使,元稹自翰林學士轉任工部侍郎。
元和三年策論案,牛僧孺與李德裕的父親結怨。十多年後,他又捷足先登,攫取了本該屬於李德裕的相位——牛、李之間的嫌隙,一步步,走到不可彌合的地步。李德裕在提到牛僧孺的時候,總是輕蔑地稱他為「太牢公」。他把牛僧孺看成牛、看成畜類,只配送上祭壇的太牢。在《窮愁志》里,李德裕乾脆引用市井中流傳的犢子之讖,來詛咒牛僧孺。
在無數期待的目光中,裴度翩然回京。他的府邸前,早已是車如流水馬如龍,擠滿了登門拜訪的故交新雨。人滿為患的喧囂,反襯出李逢吉門可羅雀的清冷。人心向背,在這一刻是如此直觀。貌似堅硬的冰山,在驕陽的照耀下,很快就要消融為一江春|水了。
李紳被攆出長安,只https://read.99csw.com剩下時間問題。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個蜘蛛般陰毒的人物在悄悄地編織著他的網,蛛絲上沾滿了黏液和毒素。他眼中的獵物有兩個:一個是夙敵裴度;另外就是生氣勃勃的翰林三俊。這張蛛網還很脆弱,暫時還很難捕抓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可李逢吉有足夠的耐心等下去。
說者也許無心,聽者應是有意。當晚,老人就懷著無限黯淡的心情,溘然長逝。
元和與長慶的巨大落差說明,科場舞弊案的爆發或許是偶然的,但它所引發的糾葛,卻與元和十五年後強勢君主缺位存有必然的聯繫。從這個角度講,長慶貢舉舞弊案和與之相聯繫的黨爭,有助於我們更深刻地理解「元和宮變」對唐朝興衰的獨特影響。
突然,侍御史崔咸舉起滿斟蘭陵美酒的鸚鵡杯,踱到席前,藉著三分酒意,高聲地責備裴度:您身為宰相,有什麼事不可公開?可不應該讓京兆尹附耳密談呀。該罰酒!該罰酒!
長安城一時間流言四起。人們對幾年前武元衡和裴度遇刺記憶猶新。現在,堂堂宰相,紆尊降貴去結交江湖豪客,如此詭異的事情,彷彿印證了元稹是確實別有陰謀。這幾年來,裴度與元稹的恩怨糾葛眾所周知。當元稹私養刺客的消息傳出來后,人們很自然地想到,裴度就是行刺的對象。宰相刺殺宰相?人們對朱門後面的爆炸性新聞,總是充滿了想象力。
作為皇帝和其他社會群體的中介,長安的大臣們佔據著一個極具戰略意義的位置。但是長安從來沒有,似乎也不需要足以保證官僚體系平衡的制度體系。大明宮裡,只有維繫這種體系平衡的天子。所以,當英武過人的李純退出歷史舞台後,大臣們頓時失控,合乎邏輯地成為下一幕悲劇或鬧劇的主角。再沒有高高在上的力量,去平衡他們的派性鬥爭。正如後來我們看到的,經歷了劇烈內耗的士大夫就此失去了獨立地位——他們或委身於藩鎮幕府,或者屈從於那些沒有什麼文化,更談不上政治抱負的閹人。他們背後的官僚政治體制,也就日甚一日地沒落了。
元稹被解除翰林學士之職后,李宥一直想補償他。他知道,自己寵愛的詩人到底渴望什麼。一道詔書,把元稹變成了新的宰相。
在一片鴉雀無聲的靜謐中,靜止住一張張驚愕的面孔。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張又新的嘴唇,就象看著兩片飽含毒汁的花瓣。轉眼,人流退潮般悄悄散去,只留下中書省前白茫茫的一片地。
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
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聲名儘力誇。
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
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一道詔書遞出深宮:心腸很軟的李宥把李紳留在長安。
李純盡量地分配核心權力,以實現一種多極下的政治平衡。長安政局的穩定必須依賴於派系力量的大體均衡。這種均衡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在很多時候,它依靠帝王的運作。李純的種種手腕,利用了既有的制度,其本身卻是反制度的。不言而喻,這些手段也就缺乏延續性。在李純健康和不那麼任性的時候,他對大臣的駕馭能力是很多帝王所望塵莫及的。可丹藥削弱了他對全局的控制。李純人亡政息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沒有處理好同大臣的關係。在控制了他們之後,李純又任性地拋棄了他們。
《劍橋中國隋唐史》的觀點和我接近,在很大程度上,把黨爭的原因歸結為元和十五年後強勢君主的缺位。只不過,他們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假設,來代替直截了當的判斷:「大致可以這樣說,如果雄才大略而猜忌成性的宣宗(李忱)能直接繼其父李純即位,九世紀朋黨之爭或可和緩得多,或者甚至會使中國人不知朋黨為何物。」
這個變化如果有什麼醒目標誌的話,那就是無是無非的長慶貢舉舞弊案。
比起李德裕,牛僧孺的才能平庸了許多。更重要的是,牛僧孺並不是總表現出李直臣一案中的剛正不阿。對同黨、故舊的缺點,他總是視而不見。一句話,牛僧孺的原則是有彈性的,對關係疏遠的人或自己的政敵嚴厲,對自己身邊的人卻很寬鬆。韓弘府邸的一本舊帳,使天子對牛僧孺深有好感。李逢吉見機行事,立刻推薦牛僧孺為相。這大大地拉近了兩個人的關係。李逢吉知道,即使牛僧孺不贊同自己的某些作法,也不會公然表示反對。
除了錢徽被謫為江州刺史外,李宗閔貶為劍州刺史,楊汝士貶為開江令——在這個「柳絲如剪花如染」的季節,翰林三俊如同東風枝頭怒放的桃和李,佔盡了滿城春光。可搖曳的春光里,隱隱吹過一陣一陣的落花風。史書上說,案發後,「朋比之徒,如撻於市,咸睚眥于紳、稹。」仇恨的目光如驟雨逐風。
在黑暗中,我們看到李逢吉陰險的笑容一閃而逝。因為,他看到元稹重蹈自己的覆轍了。
元和時代也有政爭。從元和三年的策論案糾紛,到李吉甫、李絳的針鋒相對,再到元和十年後藩鎮政策的爭論,爭鬥是長安生活的常態。可是,終元和一朝,沒有形成大規模的黨爭。這不能不歸功於李純的手段。
面對李逢吉步步進逼,形單影隻的李紳束手無策。當皇帝殯天的喪鐘從大明宮隱約傳來時,李紳知道,自己在長安已經無依無靠了。他看見,李逢吉的眼睛里掩飾不住凶光閃爍。
端溪不讓之詞,愚罔懷怨;
荊浦沉淪之事,鄙實憫然。
在花未落、鳥未散的時節,我還以為自己從詩文中,領悟到他們靈魂深處的脈動與風揚。可詩集以外的文字,那些記錄史實的文字,使我們很快就意識到:美麗的辭藻背後,並不都隱藏著美麗的現實。
盧藏用的臉頓時就紅了。不過,想仿效他走一走終南捷徑的人,歷代都有。明朝人蔣士銓生動地刻畫過這種山人的真實面目:
元和末年,韓弘懾于李純(唐憲宗)的天威,拱手交出宣武節度使的權柄,返回長安閑居。不久,他和兒子韓公武相繼下世,只留下了年幼的孫子韓紹宗。韓弘父子素有富名。李宥擔心韓家的奴僕藉機竊盜家財,派幾個宦官到韓府查閱宅簿,清點財產,預備託付給韓氏宗親中的長者。在韓府上,宦官意外地翻出一本舊帳。為了保住韓弘的宣武節度使,韓公武當年曾向許多當權官員行賄。每一筆,都清楚地記載在這冊秘帳里。在上千條的記錄中,李宥突然看到「某月日,送牛侍郎物若干」的後面,用硃色註明「不受,卻付訖」的字樣,非常醒目。李宥很高興地對左右侍從說:「果然,吾不繆知人!」
十幾年前,元稹與李宗閔是生氣勃勃的年輕人。他們是一對風骨錚錚的朋友,指點江山、搏擊權閹,後來都被逐出了長安。我們不得不感慨,如水歲月是怎樣磨平一個人的稜角,腐蝕了他的靈魂。十多年後,兩個曾經的朋友身上發生了相似的轉變:一樣的功利、一樣的世故、一樣的貪戀權勢。在失去了蓬勃的朝氣后,他們靠向宦官獻媚,換來了官位和資歷。長慶元年,兩個人都在暗地裡覬覦宰相高位。元稹就是要借貢舉舞弊案,狠狠地打擊李宗閔這個潛在的競爭者。
《莊子·則陽》里,有一個觸氏之國,全部的版圖都在一隻蝸牛的左角;在蝸牛右角上,有一個蠻氏之國。它們為了爭奪地盤而開戰……目睹長安的是是非非后,詩人白居易對爾虞我詐的生活滿心厭倦。長慶二年,他就自請外放,輾轉于相對清凈的江南。回首長安,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十三年暗流洶湧、波瀾翻覆后,長慶貢舉舞弊案浮出了水面。作為一個標誌性|事件、一個開始:標志著士大夫們無可救藥地隳入了黨爭的阿鼻地獄。
未來幾十年中,兩人的恩怨演繹成一幕幕悲劇和鬧劇。最終被送上政治祭壇的,又豈止太牢公一人。
裴度有一雙翻雲覆雨的手。
當庭前吹來落花風,李紳忍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發現,自己濕漉漉地浸透在別人寒冷的目光中,有很長很長時間了。
事實證明,李逢吉的判斷是準確的。在他將朝堂弄得烏煙瘴氣,牛僧孺也不曾多說過一句話。當風氣惡化到再也看不下去的時候,「難其進而勇於退」的牛僧孺一聲不吭地逃離長安,眼不見為凈——李逢吉看中的,正是這一點。這一回,他是以一個陰柔的形象,站在了政敵的對立面上。誰也沒有能洞悉李逢吉的真實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