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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嬴政暴斃,趙高得勢

第五章 嬴政暴斃,趙高得勢

於是,秦始皇在性命垂危時刻,決定立扶蘇為接班人。這就像漢武帝老髦時下「罪己詔」,剎住窮盡民力的錯誤政綱,以挽回王朝的危險走勢。
使者走進內室來,說:「蒙恬先生,現在該您了。」
我們謹借這兩千兩百年前的珍貴封泥,向勤勉工作的秦始皇先生,致以由衷的敬意。
這孩子還真實夠孝順的,還知道等著安頓完老爹再跟哥哥掐。可敬啊!
有句話叫做「鹹魚翻身」,比喻死灰復燃。但老秦躺在自己的豬圈車裡,再也不能翻身了。老秦也屬於兢兢業業,他這最後這一次巡遊曠日持久,將近一年,五十歲的他,也可謂不畏風霜勞頓了。如今我出差兩天,就覺得渾身疲累。古代旅途中的艱辛顛簸、水土不服,以及古代微生物、瘴氣、細菌和非典病毒,終於把這個原本曾經三十幾歲的陝西壯漢,一劍刺倒義士荊軻使之身被八創的秦嬴政,如今的秦始皇,掀倒在夏日的熱風裡,再也不能鹹魚翻身了。秦始皇也算是因公殉職的吧。
秦始皇見萬無一失了,這才高高興興地死去。這位五十歲的中國首任皇帝,第一次把中國的廣袤國土真正統一成一個帝國的一代英豪,功蓋五帝,澤及牛馬,人跡所至,無不臣者的秦始皇先生,終於在河北沙丘的離宮裡,一命嗚呼了,留下一個風雨飄搖的王朝和一班面面相覷的大臣。
趙高歡天喜地地修改了詔書,寫了一份「丞相斯受始皇遺詔」,講立胡亥為太子,然後也給扶蘇寫了一封假信。隨後,就把老秦的遺體裝車運走。
李斯這個人,字寫得不錯,算是中國書法的鼻祖。他研發出了小篆,還寫了一個字帖《倉頡篇》,裏面都是小篆,供士民學習,用來統一六國文字。小篆成為了秦王朝的官方文字,現在的印章上還在用。
接著,李斯又去糧倉里行走(行走就是辦事的意思,現代叫跑腿兒,因為李斯是個小吏),他看見糧倉里的大耗子則簡直好比——你想象一個大富翁的樣子——倉里的耗子就好比那樣,擁坐糧堆,大腹便便,皮毛油光賊亮,而且泰然不驚。你還不敢拿煙熏它,除非你想把糧倉也點著。這位耗子生活在嚴重超好的福利社會,錦衣玉食,不沾風雨,還有倉庫主任給他保安站崗。
那麼,勢是什麼呢?勢是啥意思啊?
若不因為勞頓而死得這樣倉促意外,秦王朝的壽數也許不會那麼促然短暫。憑著秦始皇掃清六合、一統華夏的赫赫聲威和海內名譽,只要有他活著,人們就不敢輕易造次。要是他多活幾年,把分封制向皇權專制的過渡做得更紮實一些,六國的凝固力更強一些,並有充裕的時間把接班人問題做好,接班人未來新政策的調劑方向爭取,那也許情況就會不一樣。總之,秦始皇算是早殤。須知,劉邦僅比秦始皇小三歲,這時還沒登上歷史舞台呢。連諸葛亮活得都比他長(五十四歲)。
秦始皇叫趙高過來寫字。趙高的字寫得不錯,出過字帖,叫做《爰歷篇》,和李斯的字帖一樣,是全國基礎教育的小篆樣本。
這就是李斯的「倉中鼠」理論,也可以叫「勢理論」。不在於你賢與不賢,更主要在於你站在哪個「勢」的檯子上——譬如對老鼠而言,是站在倉庫這個勢的檯子上,還是公廁這個勢的檯子上。
司馬遷在此責怪蒙恬,沒有「強諫」秦始皇。
所以古人云:「君子終日而行,不離輜重。」就是說,君子一定要緊緊抓住自己的勢,站在勢上,輕鬆而且無往而不克,終日而行,絕不能一時一刻丟掉自己的勢(土檯子)跑下來。
不需要多作分析,扶蘇的檯子即便好,他肯定也上不去——因為蒙恬家族的人已經站在上邊了。只有積極幫助胡亥,將來獲得胡亥的感激,胡亥允許他站在胡亥的檯子上去,也就乘上了勢了。
趙高終於說出了大反派在電影上要挾對方時的經典台詞:如果我輸了,你也玩完,如果我嬴了,一切跟著正常轉。
秦始皇的屍體到底會冒出什麼氣體呢?我問了學化學的人,他說,二氧化硫(SO2)是有機硫化物較為徹底的氧化產物,需要較強的條件,如加熱、燃燒等。像老皇上那樣被日頭暴晒,強度還不夠,我估計得指望趙高他們來放把火才行。應該是冒出其他含硫化合物。有機硫化合物是世界上最臭的一系列化合物——「猛臭」。幾滴硫醇可以把整個煤礦的人熏出礦井。所以作為礦山緊急疏散之利器。
當然,為了避免有人鋌而走險、狗急跳牆,秦二世把皇宮警衛隊的大隊長、中隊長、小隊長(中郎、外郎、散郎)都給逮起來,撤換了。
秦二世畢竟不是秦始皇,光憑一道偽造的詔書,是不足以踏實當皇帝的。秦二世說:「朝中大臣不服,地方官吏尚強。我們遲早要被其他公子趕下台啊。」
病榻的几案上放著硯台。當時已經有硯台了,阿房宮就有硯台。目前有一塊阿房宮硯台在日本被發現,據說是徐福帶去的。硯台里漂著墨,趙高捏著毛筆蘸飽,聽寫秦始皇的話:「我快不行了,我命令,公子扶蘇把兵事暫交蒙恬,速來咸陽會葬,把我埋了……」
既然公子高已經被嚇得只在求這種死法和求那種死法之間動腦筋了,更大的野心早沒有了。秦二世也就饒了公子高的全家。鑒於公子高能夠主動求死,覺悟比較高,秦二世還對他進行了獎勵——給了他十萬錢的喪葬津貼,讓他體體面面地去死了——沒有去農貿市場光膀子。
蒙恬喟然而嘆:「我何罪于天?就這樣一點錯都沒有地,卻死了嗎?」他覺得,能有個理由而死,也算死得不窩囊。
「我說這個故事的目的在於,天子也是會犯錯誤的,犯了錯誤只要及時糾正就行。周成王及時糾正了,大周朝照樣繁榮不息。商紂王沒有及時糾正,身死而國亡。我之所以遲遲沒有自殺,忍受著恥辱,就是想給當朝皇帝一個及時糾正錯誤的機會。並不是我蒙恬貪生怕死,你們知道嗎?」
「不用,雖然沒自殺過,缺乏相關經驗,但我還是試著自己來吧。」
而一個飯館,掛幾張領導人握手題詞的照片,也算是基本小打小鬧的借勢了吧。
雖然地面以下布置得無懈可擊,但是,秦二世卻忘記了地面以上,在距離秦中央一千五百公里以東的淮北地區,一群絕望的戍卒,正要向這個我行我素、竭民窮力的政府,展開地面以上的收屍行動!
「印璽也未必總在皇帝身上帶著。最好寫信請示一下,跟陛下核對無誤再自殺不遲。現在就憑一介使臣跑來,您就自殺,安知其非有詐呢?」
不過,拳打腳踢、歪歪扭扭派的六國古文字並沒有因為李斯搞出「方塊字」的小篆而滅絕,它們的筆意被另一個人繼承下來,形成了所謂隸書。這就是當時秦政府里一個小公務員,叫程邈,這傢伙喜歡描描寫寫,於是把拳打腳踢派的六國古文字升華成隸書,與李斯的小篆分庭抗禮,互相輝映。小篆方圓絕妙,強調的是方塊對稱的靜態美,隸書沒有統一的外輪廓,強調的是波折彈縱的動態節奏美。
唉,遇上這麼個使者,活活把人氣死了。沒有許可權不早說啊!
漢武帝晚年說過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他說:「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可見,他也知道自己勞民打仗,是危害帝國命運的,但又是迫不得已的,只要接班人進行調節,就會各得其所。秦始皇晚年未嘗也不會沒有這種想法,這是他決定傳位給與他政見不合的扶蘇的原因。他堅持自己的政見,所以他在位的時候不用扶蘇,但他希望在下一屆政府里,行扶蘇之政。可是,秦始皇面臨的社會矛盾比漢武帝要大,除了大興事功、勞民傷財——這一點和漢武帝面臨的問題一樣,他還多一個致命的敵對因素,就是人們有著回歸分封時代體系的歷史慣性。而這一點,是漢武帝所不需要面對的。最後擊敗秦王朝的,更在於後者。
信寫好了,還要拿官印蘸一蘸墨汁,蓋上去。
「您的見識實在是太短了!現在,您看似很安全,其實很危險,安危都不能自主,何以算是聖人。」
但無論如何,朝古人身上射箭,以諷當代之政事,是漢朝人常用的辦法。
此之時,大漠風沙呼嘯,天地為之走石,三十萬戰士聞之,心憐蒙恬無罪,無不切齒扼腕,欷虛欠握拳而泣。
看來,交朋友(特別是當做信用的師友來對待的朋友)豈不需慎重乎?還是少和社會上的「變態」交朋友吧。
泰山是上帝駐人間的總辦事處,公元前219年,李斯陪著秦始皇來到這裏,並且立了一塊泰山石刻,歌頌老秦的豐功偉績。石頭三面刻字,一共一百四十七字,都是李斯的小篆,雖然是方塊字,但其勢飛騰,顯示著秦人一往無前、吞併六合、勢不可當的氣魄。到了宋代,歐陽修、趙明誠收集了該刻石的拓本,但僅存四十七字。到了清乾隆年間,僅存二十九字。後來這石頭乾脆被火燒了,燒斷的殘石也不知所去。後來有人在泰山玉女池得殘石兩塊,上邊只有十個字,於是把它保存在泰山岱廟,壞蛋夠不著的地方,還做了個亭子護之。但是做亭子的時候一不小心,又把它損掉了一個字,於是現在就剩九個字了。唉!
隨著秦始皇魂魄縹緲而去,我們該如何評價他呢?到底是「躁急、專獨」,還是「殘暴」呢,不再絮叨。有趣的是,歷代儒家學者們對秦始皇的評價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一般來講,唐朝以前,把秦始皇一般說得比較差,唐朝以後的知識分子,從柳宗元開始,則把秦始皇說得比較好,越到近代則是越好,直至開始出現「千古一帝」的美謚。
這是一條非常重要的材料,說明秦統一之後,曾實行「緩刑罰,薄賦斂」的德政,最後還被李斯列為了獄中求生的理由(功勛)之一。
信寫好了,玉璽也蓋上去了。再把牘的外面用上下兩塊木板夾住,為了防止郵遞員在路上私拆,木板外面再用絲繩十字交叉捆上,繩子打結處壓上封泥。封泥壓上去以後,按照當時通行做法,趙高又從腰裡摸出印的紐帶,捏著帶子一端的玉璽,往封泥上邊又扣了一個印——這就萬無一失了,絕對保密了。
趙高的官職是「中車府令行符璽事」,所以玉璽掛在他的腰裡當做寶貝存著。他把密信帶回胡亥的辦公室,用手把木板絲繩上的封泥掰碎了,胡亥連忙大叫:「Oh my God!趙老師!你要犯罪啊!你怎麼敢利用職權把它捏碎了?!」
扶蘇,不同於一般的花|花|公|子,他少年英九九藏書武但天性退讓,喜歡與忠臣孝子如蒙恬之徒來往,現擔任蒙恬三十萬邊防軍軍政委(監軍),長期駐紮上郡(陝北延安一帶),蒙恬驅逐匈奴,盡得河套之地,大有邊功。「國人多聞其賢」(陳勝語)。連趙高都誇他「信人而奮士」。
趙高看著李斯矛盾痛苦的樣子。李斯的腦袋似乎真的疼起來了,趕緊吃了一些風濕止痛膏,這才平靜下來(因為太激動,吃的葯也選得不太對)。李斯喘了一會兒,說:「你啊,你算了吧,你這不是人臣該打的主意啊。你聽我說,從前,晉獻公更易太子申生,晉國三世不安。齊桓公兄弟爭位,爆發流血衝突。紂王殺自己的親戚,社稷變為廢墟。這都是上天在懲罰他們的逆天行為,我李斯不過是個人而已,如何能擰得過上天的意志?」
詔書接著說:「沒有功也就罷,扶蘇反倒數次上書直言誹謗我的所作所為。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
於是,在中國後代大臣的口中和筆下,秦王朝和秦始皇,都成為罪惡的靶子,一有機會,隨手就是一箭——「老秦曾經這麼做啊,你快快改悔吧,不然你就是秦始皇那樣的暴君了,要像他那樣速亡了!」
趙高說:「呵呵,提問!以君侯的能力(這裏李斯被稱為君侯,因為他是秦二十等級爵中的最高一級——侯爵,稱『通侯』),與蒙恬相比,在功勞、謀划、百姓口碑、與扶蘇的關係度等四個方面,誰強誰弱?」
但李斯的垂淚,也等於答應了趙高,因為,無論如何,他還要活下去,除了為他自己,還必須為子孫後代。
類似的石刻在別的地方也有發現,上面還有一個「德」字,可見秦始皇也是講「德」的。所謂「德」,就是德政,為政以寬,省刑罰的意思。通常說起秦始皇就是「殘暴、暴虐」,好像他一瞪眼就要殺人似的,我覺得大可不必這樣認為。李斯後來快完蛋的時候,從獄中上書,自陳七條罪狀,其實都是表其七項功勞的,最後一條說:「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這條「罪」緊接著前面統一度量衡的「罪」,都是表功的。
倘使蒙恬不死,以其北驅匈奴,攻城野戰如暴風驟雨之兵鋒,對於不久之後關東六國反叛者蜂起的局面,即便不能完全平靖,但引兵塞函谷關以固守,退保從前秦諸侯國割據一方的地位,蒙恬總應該是做得到。
這回趙高逮著機會了,立刻要法辦蒙毅。趙高說:「蒙毅當年力主讓扶蘇當太子。請陛下殺之。」秦二世卻不肯,猶豫了一陣,大約並不甚計較,或者是覺得蒙氏是國家的棟樑,殺了等於自斷手臂。於是趙高日夜詆毀蒙毅,尋求蒙毅的罪狀,把蒙毅蒙得又黑又壞。秦二世想,既然是這麼壞的人,還跟我不一條心,那就殺了吧。
現在,如果選用公子扶蘇做接班人,未來登基以後,扶蘇必然修正秦始皇為政之失誤:把正建的項目緩下來,把南北的兵馬撤回一些來(反正這些兵馬在南北這些GDP很低的地方拓疆也沒有太多油水,得不償失),同時開放言路,允許人們提意見和參議政事,在分封制向皇權專制的思想形態和社會結構過渡上有所彈性,那麼經過這些卓有成效的調劑,秦始皇末年比較緊張的社會矛盾,也就可以柳暗花明,二度逢春了。
「小孩周成王病得奄奄一息,馬上就要被天神召去當書童用了。周公旦於是剪掉自己的指甲,投入河裡,向天神陳情說:『我周公旦多才多藝,最適合侍奉天神了。小孩周成王五音不全,才藝表演五個紅燈,恐怕侍奉不了您天神。您還是把我召了去吧!這不,我特意把指甲剪了,您吃我的時候,不牙磣』。
趙高聞聽李斯的話,感覺對方立場已經鬆動,只是在提技術上的難題了,於是微微一笑:「我們是搭檔,對吧?只要我們通力合作,扶立胡亥是很容易的。從此,保您長有封侯,世世稱孤(侯爵、王爵可以自稱孤),富貴無邊。否則,如果你不聽我的,扶蘇、蒙恬來了,我跟胡亥是沒前途了,你自己也得被蒙恬擠下崗,你一下崗,子孫也就難保了。總之,扶立胡亥這事你一定要幫我。」
趙高也要有自己的勢——雖然肉體上被去了勢,但他還是有志氣,要打造自己的勢。所以他哄抬胡亥登上君位,就算是為自己造出來一個勢。往後就可以站在這樣的「勢」上(藉著胡亥的權威),安全而且富貴,乃至可以作福作威了。
秦二世對這個地方人事大換血的主意拍手稱善(趙高其實說出了當領導的訣竅。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領導摒棄從前時代的文吏武將不用,而是著意培植新人,辦法是迅速提拔他們,他們必然千方百計地擁護我,為我驅使。他們必忠於我,因為我倒了,他們的富貴也都沒了)。
司馬遷在給王翦作傳的時候,也責備王翦不能強諫秦始皇。為什麼司馬遷總是汲汲於責怪他們不能強諫呢?

瀟水曰:

漢朝皇帝(譬如漢武帝等)多用了皇帝宗親,授以朝廷重臣之位(譬如衛青、霍去病、魏其侯無不是宗親來的),而秦始皇不封王子,子弟為匹夫,無功不得為官,秦二世盡殺宗親,遠疏骨肉。從秦漢國祚兩相對比來看,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任人唯親,也有任人唯親的好處啊。
《史記》上說,扶蘇「為人仁」,意思是為人和氣。說完,為人仁的扶蘇,拎著寶劍就進了內室,準備自殺。
使者也很動感情,說:「我們沒有那個許可權,不敢傳話。」
司馬遷為了表達對當朝皇帝漢武帝大興事功的不滿,於是在給蒙恬作傳的時候,隻字不提長城的客觀價值,而是全力進行貶斥,大力挖苦老秦修長城是「固輕民力也」。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最後說一句,為了防範東方的六國諸侯的鬼兵,從地下進攻老秦的這個十八廳兩卧和迪士尼遊樂場,在陵墓往東僅僅一公里半的地下,特意又布置了三四大群的冥兵,他們駕駛著戰車,挾弩握戟,列陣以待,這也就是我們的世界第八大奇迹——兵馬俑了。他們看護著老秦的遺體,不被六國人再次派出荊軻這樣的殺手去刺殺。
看見朝臣大員和地方官吏們都成了心腹人員和乖乖虎了,秦二世遂開始對自己的哥們動刀子。因為趙高說,您的君位來路不正,這些哥們難免會與您爭位的!
「呵呵,」趙高說,「制人與受制於人,豈可同日而道哉(給別人磕頭和讓別人給你磕頭,肢體的感受可不一樣)。」接著趙高又舉例子教育胡亥:「商湯和周武王殺了他們的主子,天下卻稱讚他們有義(意思是你搶你哥哥的位子,也是義的!這裏趙高把扶蘇比做桀紂)。至於你說的孝,衛國國君殺他老爹,孔子照樣認可他,也沒有說他不孝。你就不要猶豫了!」
於是,秦始皇的二十多個兒子中,有公子十二人被戮死於咸陽市。所謂咸陽市,就是咸陽的農貿市場。農貿市場自古是個殺人的好地方,這裏群眾演員很多,觀眾雲集。當著這麼多匹夫匹婦的面被除掉貴族的禮服,扒光膀子,按在案子上砍頭,實在是很沒面子啊。觀眾們觀看了殺人全過程,看見秦二世對自己的弟兄們都毫不手軟,紛紛表示深受教育和震動,哪個還敢造次?
公子高犧牲了他一個,幸福全家人,也算是天賜洪福了。
這一天,扶蘇正和同志們在上郡賣力工作,使者拿著趙高的假木板信來了。拆開一看,是老爹的口吻:「朕巡行天下,如何辛苦。而公子扶蘇,與將軍蒙恬將數十萬之眾,十有餘年,士卒多耗死於外,卻無尺寸之功。」
這些被殺掉和滅族的先帝故臣、朝廷大臣、地方大吏,有很多應該是忠貞守職、作風清正、經驗豐富、幹練有力之輩,想平白給他們捏造個罪名還真不容易。於是趙高說:「我們可以修改法令啊,把法網變得細密,條律修改變得苛刻,這樣就好尋他的過失了。實在不行就實施連坐,這樣,只要有一個小吏犯事被抓(比如他偷了倉庫里一把掃帚),通過株連,就可以把最大的縣長給法辦了。同樣的辦法也可以適用於郡守。」這大約就是現代話所說的「整人」吧。於是趙高成了整人的祖宗。於是秦二世開始修改法令,法家先賢經營百多年的一套嚴密有效的法令體系,被修改得毛骨悚然,在執行中也濫用株連。法令誅罰日益深刻,群臣人人自危。
李斯雖然鬧得凶,但趙高並不氣餒。李斯這些年啊,已經少了年輕時候上《諫逐客疏》的銳氣了,逆龍麟的事少了,苟且順應秦始皇的事例多了,譬如關於郡縣制的辯論、焚書的倡議,他都有意無意地站在秦始皇的立場上,頗有迎合上意的特點,而不像個耿骨老臣。也就是說,他不太會堅持自己的原則。
老秦也許非常不滿於趙高、李斯、胡亥的大逆不忠不孝之舉,於是在車裡使勁散發出二氧化硫、硫化氫、有機酸、屍胺、腐胺、多氯聯苯等腐敗有機物的味道,把趙高、李斯一行人熏得夠戧。大臣們還不知道秦始皇已經死了呢,紛紛想走過去請安,但又被二氧化硫頂了回來。眾臣屏住呼吸、滿臉狐疑。趙高於是找人弄了一百二十斤鹹魚(古代叫鮑魚),裝在車上,利用鹹魚散發出來的噁心人的甲基吲哚,以毒攻毒,以亂其臭。
我們也確實奇怪了,早在秦始皇還健在的時候,李斯就應該考慮未來出路的問題,提早找到未來的勢,提早搭檯子。李斯不知未雨綢繆,沒有事先找到自己的下一份乳酪——有遠見的大臣,應該在君主的接班人身上早點插手,當然這樣做也是風險極大——終於陷於被動。在沙丘宮裡他左右為難,無勢可乘,坐困愁城。
有時候秦始皇在主卧里睡膩了,從主卧里站起來,走到這些廳里玩。十八個廳里,堆放得滿滿的,都是司馬遷所說的奇器、珍怪,譬如吃飯用的鼎,喝酒用的尊,四季換的高級絲綢衣服,供老秦隨時用。比如他鬧肚子了,就到某個廳里找一些小罐子的草藥吃。他覺得無聊了,就踱步到某個槨室里找人下盤棋。想看書了,就去某個廳里讀讀《韓非子》。最後他跑累了,就回到主卧,鑽進棺材休息——不過,他鑽進棺材的時候比較麻煩,因為他的棺材裡外相套,一共四層。
「不必這麼激動啦,這事只在君侯與我之間就能定下。」
老秦的遺體這時候已經裝進了秦始皇陵的地穴里,必須趁熱乎抓緊埋了。於是,阿房宮工程隊的幾十萬人,和驪山的幾十萬人,一起用力,把地穴蓋上土,終於使得中國大地上最大的墳墓封頂完工read•99csw•com了。堆起來的墳頭像小山一樣,高達一百多米,頂上長著蒼翠的樹木。墳周圍建立華麗的宮殿祭廟,全國各地都進獻貢品擺進廟放著。這些宮殿祭廟圍成內外兩城,外城周長六公里——當然現在只剩了一片草野上的四十六米高的小山丘,任何地面建築,都被歷史的風吹去了。
趙高去找李斯,因為這事沒有丞相協助,是不行的。假如丞相李斯給扶蘇發一封信,揭發趙高捏碎封泥、篡改詔書的陰謀。扶蘇得信,知道詔書為假,必不再奉詔書而自殺,而趙高就得畏罪自殺了。趙高若偏不自殺,而是據咸陽擁胡亥為帝,扶蘇帶著邊防兵殺過來,誅一個趙高如殺小雞。
蒙恬講的很有文化啊。其實蒙恬滿喜歡讀書寫字,他還改進了毛筆的結構,當時流行兔毛筆,蒙恬做成了鹿毛作芯、羊毛為邊的筆,筆力剛柔相濟。
「哦!呵呵,你先不要笑,這裏也有你呢。你不知道匡正我,詔書說,你也屬於為人臣不忠,也賜你死呢!」
趙高首先開口道:「上已經駕崩了!授書給了太子扶蘇。」
蒙恬又說:「我們老懞家,三代為秦君效力,功勞信義堪稱楷模。現在,我雖然身陷囹圄,但只要打個噴嚏,外邊在找我的兵士們立刻就會衝進來搭救我。我那三十萬大兵,只要我現在願意,別看我是在監獄中,照樣可以使他們一夕之間就可全部倒戈,足以背釁秦的江山,顛覆秦二世的政府。但是我不會這樣做,因為不敢辱先人的教誨,不敢忘先主的恩德(從前秦始皇『甚尊寵蒙氏』)!所以我自知必死,也守義不移(秦始皇會用人啊!用這樣的人對了,寧死而不叛)!
「我給你們講一個周公的故事吧。這故事有點長,請你們假借我片刻,一會兒就完。從前,周公旦喜歡背著筐,讓襁褓之中的小孩周成王坐在筐里。周公旦坐在王位上,身後背著這孩子,代替這孩子周成王聽政。小孩周成王被背在後面,長期見不到陽光,終於得了『見光死』的病。
「只要你答應了,改一份新詔書,一切就算定了!」
但是,秦二世(這年二十一歲),非常有個性,他堅持凡是我爹搞的項目都不許停,凡是我爹用的人才都必須殺。終於使秦政權失去了最後轉機的契機。
秦朝短促,公認的秦朝封泥只有十枚左右,但是在秦始皇辦公室(章台附近),有一個叫路東之的傢伙,一下子弄到了一千多枚封泥。一下子發了。而且這些封泥就是秦始皇親自使用的。我們知道,秦始皇非常勤勉,一天看一百二十斤奏章,每份簡牘都要事先除去封泥,於是他的辦公室附近發現了類似今天廢信封或廢郵票性質的大量封泥,上邊凈是「丞相之印」、「左丞相印」、「右丞相印」這樣的高級別大員之印跡。而且,彷彿是為了便於後人收藏似的,這些封泥都沒有被捏碎,而是拆開時小心地用刀剪剪斷封泥兩邊的絲繩,所以完整無損。
於是蒙恬放下書簡,跟使者交流了讀書的心得體會,他說:
有一次,趙高曾經犯了什麼「大罪」(可能是偷了宮女的內褲),蒙毅毫不客氣地把他判了個死刑。后經秦始皇寬赦而免。趙高那時候地位尚卑,秦始皇覺得他「敦於事也」(辦事努力認真),於是赦免了他死罪。這雖然有點枉曲法令的嫌疑,但是也可以見出秦始皇對於有才幹的人,是比較寬容的。
完事之後,秦二世說,凡是我老爹搞的項目,都不許停下。於是,在驪山工地的這幫民工,又再次跑回阿房宮工地接著受罪,直到起義軍的鼓噪之聲打破了工地混凝土攪拌機的轟鳴聲,這幫人才又被倉促編為平叛政府軍,跑去關東戰場當炮灰。
李斯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聲調:「拜託你不要再打我的主意好不好!我的回答就是一個字——不行!對不起,一個字就是——不可以!」李斯激動得語無倫次,跪坐的身子也聳起來了——抬起了屁股。
李斯無法克制自己持富保貴的慾望,這就是他的無奈。一個有慾望的人,會變得軟弱。於是順從趙高的主意,而置帝國的未來於危險。也許他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太息垂淚。他的垂淚,大約是對帝國未來命運的提前吊亡吧。
「夠了,夠了!你不要再說了。」李斯生怕他再說下去,自己會改變立場,「你快回去吧,你再說,我的高血壓就要犯了。你看,已經到一萬八千毫米汞柱了。」
「勢」就好像一個土檯子,你自己沒有土檯子,或者土檯子不夠好,你可以像趙高那樣搭一個出來,造一個勢給自己用,站上去就舒服了。呂不韋包裝異人,也算是為自己造一個勢的檯子,讓自己最終當了相國。還有「紅頂商人」也是這樣。這就是所謂「造勢」,基本屬於自力更生。實在造不出來,還可以借別人的勢,即借別人的土檯子,上去站站,也滿舒服。譬如一個企業,比如你資金和技術不行,可以借某個高校的名義,借了這個勢,出去騙客戶,就容易多了。否則的話,光有本事和技術,累得半死,終好比廁所里的耗子,辛苦也吃不成大胖子。
終於,扶蘇貴為天子子嗣,就這麼辱死於奸人之手了。
秦始皇的病情迅速加重,他的路程走了不到一半,就在河北省的沙丘這個地方停下來了,因為他實在沒有力氣再走了。
李斯和趙高的利益,是捆綁在一起的啊。
他勉強給自己找了一個可死的理由之後,仍不免心情鬱悒。但是,找不出更該死的理由了,蒙恬遂大呼一聲,吞葯于肚,再不發一語,終於變色身顫而氣絕。
董仲舒在《漢書·食貨志》中曾發言說:秦朝的勞役,是「三十倍于古」,田租「二十倍于古」,我在前文中曾引用了他的這組數據,讀罷感覺老秦對人民的騷擾侵奪,令人不寒而慄,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其中還有個公子高。公子高從前比較受老爹秦始皇寵愛,進門跟老爹秦始皇一起吃飯,出門跟老爹秦始皇一起坐轎,開著老爹賞給他的寶馬車,早把秦二世氣得牙根直痒痒。秦二世殺光諸公子,就來尋公子高。公子高一看就剩自己這麼孤獨一枝了,恐怕要比別人死得都慘,於是想到了逃跑。但是他跑了的話,家裡人要代為受過,鬧不好還要被滅族。於是這個很有團隊精神的人就不想活了,他上書秦二世,請求到地下給老爹秦始皇當冥府保鏢。
也就是說,他對當朝皇帝不滿,但不敢說一個字,只好朝古人(秦始皇)放箭。
這樣算來,秦始皇的二十多個兒子,死了二十一個,加上扶蘇就是二十二個。他們的家產,都收入官府,其家屬和黨友受連坐者「不可勝數」。
最後啰唆一下封泥。
種種跡象表明,儒家思想還是不同程度地影響、滲透、運用在秦統治階層的腦子中了。
這就是秦二世、趙高屠殺先帝之故臣和公子、公主的原因。
可惜,烏鴉一樣的使者們翔集進他的牢房,此時他才看到《尚書》中的《金》一篇。
他的私慾的達成,是以國家的命運受挫乃至毀滅作為代價,作為一代丞相,倘有一點良知,怎能不為此垂淚呢?
到這時候再著急,已經晚了。李斯的悲劇,這時候已算是揭開序幕。他這個肥老鼠,原先居住的倉庫,突然失火燒毀了。好可憐的無家可歸的老鼠啊,只好借擠趙高檐下。
這位糧倉里的大耗子,就算是處了勢了。在這個「勢」里,哪怕你是笨蛋,是不賢的蠢笨如牛的耗子,也一樣腦滿腸肥。而失去了「勢」的耗子——比如淪落到了廁所,則就算你技壓群芳、善躥能跳長於思考,八項全能,是天才級的耗子,你也一樣不免饑寒交迫,吃的東西不衛生,生的孩子鬧畸形,還被大賴狗凌|辱。
這一方面見出了趙高、秦二世的陰狠和毒辣,一方面也可推測出那些掉腦袋的先帝故臣(朝廷大臣和地方郡縣長官們)往往是正路直行,少有瑕疵,否則當不必如此苦心費力羅織罪名方能扳倒他們。秦王朝卸掉這些人的腦袋,算是自毀長城。原本高效運轉的法家政府的中堅力量,紛紛進了地府。
趙高笑眯眯地說:「沒有關係,這是我的業餘愛好,我最喜歡拆信看了。拆完信,看一看,再封上,最有益於身心健康了。反正我有玉璽,在封泥上重新蓋一下玉璽,就行了。」
蒙恬在死前也提到了商紂王:紂王殺比干而不知改悔,商朝遂亡。你們殺我,也等著亡國吧!
好,我們的比喻講完了。
兩千多年前的沙丘,也許是很好的,至少還有一些可以安排秦始皇住宿的離宮別殿。
趙高進言說:天下各郡各縣的第一把手和第二把手,你認為「不可」的(意思是不跟您一條心的),趕緊找些罪名把他們殺掉。然後把一些低賤的傢伙提拔起來,頂他們的缺。這些人被您抬舉得大富大貴,必然感恩戴德。您再把遠在地方上的人弄到中央擔任要職。這樣,您就從地方到中央,都有了一幫鐵杆追隨者,從而皇位牢不可破了。
不管世人如何評說,公元前210年,在山東沿海用「古代機關炮」射完大魚后,秦始皇這位頗受歷史爭議的大人物,還是病倒了。
蒙恬自甘放棄性命和兵權,拱手把江山交給了秦二世。秦二世、趙高免去了三十萬邊防大兵的威脅,遂敢為所欲為,直到把大秦朝的山川敗光。蒙恬迂守於三世積信累功于秦的先人之教,忍氣吞聲而死,死守著小忠,而忘記了大忠。雖死,仍不得辭其咎。
「哼哼,是啊。公子扶蘇繼位以後,必定任用蒙恬為丞相。那麼,我懷疑君侯你終不能懷揣通侯之印(金的)而耀歸鄉里了。」
蒙恬卻沒那麼和氣,急惶惶一腳踏進內室:「公子!請先不要這麼干!一旦脖子抹完了,詔書卻是假的,您就沒法恢復了。還是先檢查一下詔書吧。」
「你讓我死吧,快!」
但是,他沒有機會越職言事啊(他是「太史令」,只能講講古代的事)。正好,趕上漢武帝就李陵事件問他看法。司馬遷可逮著機會了,可以講當代的事了,於是嘩啦嘩啦說了好大一段,夾雜著壓抑已久的不滿,終於給自己博了一個「誣罔」(就是亂說)的罪名,交給司法部門處理。出來之後的司馬遷,變得半陰不陽,丟了半條命,這才算踏實了。
讓我們把目光轉回到秦始皇陵。如果你有幸進入秦始皇陵裡邊去看一看你會發現老秦的棺材就像個大飯盒,他本人作為主菜放在最裡邊一格,圍繞著這個主菜(比如大烤雞腿)四圍的七八小格子里,放著各種朝鮮小菜和花生豆、榨菜什麼的。
倘不是秦二世過於年輕,又信用趙高這樣變態的朋友,或許不會殺蒙氏兄弟吧。
董仲舒之所以強https://read.99csw•com稱其為秦制度,是其規諫漢武帝的一種手段。讓漢武帝知道,秦按照這種制度去搞,終於把自己國家搞亡了。你快改悔改悔吧!
總之,李斯長嘆一聲:「人啊,全看你是在什麼處境下了。」
李斯大變色,驚叫道:「你確信你說的話嗎?!咯——咔——咳……這不是大逆不道嗎——」他臉蛋通紅,好似爐炭冒著濃煙,濃煙就是鬍子,鬍子的火箭筒,瞄準了趙高。
李斯一手牽著狗脖子上的繩,一手幫自己解開下裳蹲下。狗虎視眈眈地盯著耗子,旋即又看看李斯屁股。不管怎麼樣,大耗子是被嚇得戰戰兢兢,不敢來侵犯了。
秦二世對老爹還是很孝順的。當老爹新死的時候,阿房宮工程暫時終止了,役夫們都改去增援驪山工地。

瀟水曰:

秦二世採用不光彩的手段剛剛繼位的時候,如果他能夠像漢武帝的接班人那樣做些緩和社會矛盾的事情,天下的形勢尚是可以收拾的。
但是,董仲舒的這組數據,以及他得出該數據的演算法和依據,其實大有問題。
可見,進諫是多麼的難啊。即便遇上漢武帝這樣的「聖主」,不小心觸錯了他哪一根「聖筋」,進諫者一樣也被投豺喂虎了。
蒙恬的弟弟蒙毅,地位比蒙恬還高,是秦始皇的國家事務助理(「內謀」),出門與秦始皇同乘一車,叫做參乘(貼身副官),進宮就謀事于秦始皇御前。即便朝廷里文官之首的相和武官之首的將,在御前議事的時候,也不敢與蒙毅爭,這一部分是因為他有能力,一部分也是秦始皇「親近蒙毅」,封其上卿。《史記》說:「秦始皇的外事交給蒙恬,內事交給蒙毅。」
隨著老秦的車子離去,吱吱扭扭地慢慢趕路,我們留在原地停會兒,談一下哲學吧(因為我們待會兒可以坐飛機走,追得上他們)。
整個車隊變成一個大豬圈。
「你這真是亡國之言啊!不要再提了。」
這就使我們不得不想到司馬遷所生活的漢武帝時代。
漢武帝好大喜功——跟秦始皇一樣。他北征匈奴,搞得天下戶口減半,民不聊生,只好人吃人——「人復相食」(據《漢書》),形勢非常嚴峻。司馬遷位卑言輕,不能去越職議論。他更惱怒的是,當朝將相們,也尸位素餐,不置一詞,不敢提出任何異議。
蒙恬一看,輪到自己了,但他強烈要求核對一下,再死不遲。於是使者答應把他銬起來,暫時關進監獄。這是很沒面子的事情,很多人寧可囫圇吞棗地死了,也不願蒙受下獄之辱。
其實語言已經不易觸及和描述之了。我們只能作比喻。
其實非也。蒙恬一直打到寧夏、內蒙古境內,盡得河套地區。河套地區呈「幾」字形,其上部分,套住陝西北部、內蒙古南部及寧夏西北的部分地區。這塊地方,匈奴人趁著七國混戰,一度將它佔領。蒙恬不但盡行收復河套之地,甚至打到河套以外,迫使單于又向北退卻七百余里,又得地四十四縣,新置九原郡(在河套外)。秦不僅僅是像後代那樣抗擊匈奴,而是主動進攻匈奴——這隻有在秦漢盛唐做得到。為了保住這些新佔領地,蒙恬又在北方大修長城,西起甘肅岷縣,東至遼東,彌連六國舊長城,延袤總共萬余里。
可惜的是,歷史總是朝著混亂的方向去走,就好像生怕宇宙內的熵值不夠大似的。中書令趙高的出場,打斷了秦王朝二度逢春的奢夢。
終於,陵墓里一切布置停當了,即便活人看了這個墳墓樂場,估計都會羡慕得流連忘返。
「但我還是想對天子有所進諫——也就是我剛才所講的這個周公的故事,請你們把它傳話給當朝天子。他聽了之後,如果他還要再殺我,我死亦無恨了!」
秦始皇還有六個公子,則被戮死於杜縣——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選在咸陽,大約是也想給杜縣老百姓一個學習機會吧。另外的公子將閭弟兄三人則似乎很難尋出什麼罪名,或者是他們黨羽太多,總之秦二世不敢去公眾場合殺之,而是誆騙囚入皇宮中,逼迫他們自殺。將閭仰天大呼者三(反覆吶喊):「我們哥仨實在是沒有罪啊!」使者說:「我是個啞巴,說不出話來,所以沒法轉達你的意見給皇帝。」將閭哥仨聽到之後,只有哭著鼻子拔劍自殺了。
銀印、青色紐帶則是九卿的級別,如九卿的少府章邯就應該是銀印、青綬。而皇帝最大,是玉的印(玉璽)、紅色紐帶,沒法比了。
司馬遷憂國憂民的心思可以理解,但對蒙恬的點評則多少有點意氣用事,求全責備。
所以,法家說,君主一定不能失去自己的「勢」,也就是說權柄(賞罰等)。如果你把賞罰、授官、考課等大勢,授予了別人,那你會死得很難看,會被臣子架空了你。所以,君主一定要緊緊攥住自己的「勢」。
「我們打算把詔書改了,改讓胡亥當接班人。」
意思是一尺一寸的土地也沒搶來。
舉個例子吧,《漢書·西域傳》,這是正史了吧,其中說:「(漢武帝)設酒池肉林以饗四夷之客。」《三輔黃圖》引《廟記》說:「長樂宮中有酒池,池上有肉炙樹。漢武帝行舟于池中,天子于上觀牛飲者三千人。」明明是漢朝人自己的醜事,臣子們不敢說,卻轉安到一千年前的紂王身上去。
秦皇族裡有個叫公子嬰的,曾勸諫秦二世不要殺蒙毅。子嬰把蒙毅的死,比做趙王遷之殺李牧,正是亡國和敗家的開始。
戰國後期開始有了印泥,所以趙高可以蘸著印泥蓋在木板上。這是最早的印刷術。趙高使用的官印不一般,是玉制的。從前的老百姓只要有錢,都可以用玉做印章,現在秦始皇制定了新規矩,只有天子可以用玉。王公將相最多用黃金的印。所謂「懷金垂紫,揖讓人主之前」,就是懷揣著黃金官印,腰裡垂著紫色的印的紐帶——像BP機的鏈子那樣,這是很高的官了,如王離(武城侯)、李斯(通侯)就帶這樣的金印。
一般蹲監獄的人,都喜歡找點書看,學學《基本電工》啊,《攝影技巧》啥的,準備出去后當個電焊工、導演之類的有益於社會的人。蒙恬大約也開始獄中自學。中國書籍的源頭就是《尚書》。他從最原始的這本看起。如果不受外界干涉的話,一直看到老,爭取讀到《呂氏春秋》為止,成為司馬遷那樣的通儒大鱷。
李斯於是也就這麼決定了。
事關自己的未來和家族的前途利益。
庭上,左右點著柴燎的火光。這就是庭燎。站在庭上,憑著火光向遠眺望,落寞的大地夜涼星稀。
秦二世讀罷申請信非常高興,大呼過癮,笑著把書信遞給趙高說:「這個人真是走投無路了啊,都被逼到了這個分兒上了,自己來求死了。」
秦始皇還有一些女兒,秦二世覺得女人也會當女皇的,於是就把公主十人也磔死於杜縣。磔死就等於後世的凌遲——就是幾百上千刀地切割而死,直到變成碎塊兒。不知道為什麼秦二世對姊妹們格外用心,殺得如此無微不至。難道他認為女子可以無性生殖,利用身體組織細胞長芽繁殖,再生出小秦始皇來?據說,隨著克隆技術的發展,未來人類可以無性生殖:利用一小塊組織繁殖(克隆)齣子體。如果是那樣的話,以後要徹底殺死一個囚犯,還真必須把他細細切碎不可。
公元前210年的沙丘路上,飄散的滿是歷史的遺憾、迷亂和驚詫的不祥的氣息。
後來,看看還是沒有效果,他就自己上了。
秦王朝的五六代君王和法家政府辛苦經營的清明吏治、高效的幹部集團,就此也算是被禍害完蛋了。摧毀一個東西總是比建立起來容易很多啊。
蒙恬趕緊抱住寶劍,急叫:「公子不行啊!」
李斯好想到火星上去啊。或者幫個火星人搭個檯子,扶那個火星人為君,然後好讓自己也站上去。
司馬遷對蒙恬之死也頗有留意。他特意參加了一個旅遊團去北方,走著看了蒙恬留下的秦長城。今天,經歷千年風雨,很多秦長城的夯土立壁,依舊堅硬如石地聳立在荒漠邊緣。司馬遷看到的秦長城當年應該更加雄渾,把山巒和谷壑都改造了,使他不由得發出驚嘆:老秦真是輕用民力啊!否則怎麼能造出這樣令人不可想象的怪獸呢?
好在秦二世早有準備。墓穴通到地面是藉助一條墓道。墓道中設了三道門。這些工匠是被困死在了中門和外門之間的。他們就沒法回去給老秦搞破壞了!這個悶死人的地點選得高!
趙高說:「不然,現在天下的權柄,就在你我手中。我只要把信的內容改了,讓你接班,然後再重新封上封泥,天下就是你的天下了。」
如果非要用貶義詞來描述秦始皇的話,我覺得用「急躁、專獨」也就夠了。「急躁」是指他急於事功,大興項目,搞得民不聊生,轉徙流亡;「專獨」是指他焚詩書、坑術士,不許人們憑著書本議論提意見,同時「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大臣們成了擺設。
從此,小篆成了正式公文的書寫體,隸書則成了日常文字的書寫體,好比寫日記寫博客的時候用隸書,給新開張的飯館題字的時候寫小篆。
秦始皇走在向西返回內地的路上,病情開始惡化。此時,帝國的情形並不比他的病情更好。從前他曾遭咸陽強盜的圍攻,又被張良的迫擊炮打了一次,應該能從這些渠道感受到天下潛生的一種躁動。
始皇的遺囑信,外捆美麗的絲繩,絲上有可愛的封泥,又加蓋了寶貴的玉璽。這種封泥,上加蓋官印的,是滿有趣的古物,現在也有人收集,不貴,才幾百塊錢一個。但若是這封秦始皇寶貝遺囑信上的封泥,恐怕就價值百萬了吧。不過放心,沒有人能發這個財,因為它已經被趙高捏碎了。
但秦始皇還有一個扭轉乾坤的機會,那就是任命一直與他政見不合的長子扶蘇做繼承人。扶蘇這個人比較賢,連民間都知道。扶蘇反對秦始皇的躁急為政原則,曾經數次進諫。為此,秦始皇打發這個烏鴉嘴去北方跟著蒙恬打匈奴人去了。
這裏我們發現一個問題,就是歷史往往不是一面客觀的鏡子,寫歷史的人帶著自己的情緒去觀察和記錄歷史。他自家的表情,往往投射到歷史的現實中並且改變歷史的容貌。
趙高在牘上寫得有點慢,婦女畫眉一樣描著小篆,一個字描半天。秦始皇說:「你快點寫耶——我還等著咽氣呢!」趙高趕緊改用隸書,就快了很多。
有時候,天氣好的時候,秦始皇甚至可以走出他那個「十八廳兩室」的豪華大銅棺槨。棺槨外的空間非常空曠,雖然在地下,卻有五個足球場那麼大,設計得比較接近迪士尼樂園——地面有人工的百川江河大海,用https://read.99csw.com水銀流泛其中,上面漂著黃金白銀質地的鳧雁,倒映著旁邊的宮室台觀。穹頂有日月星辰的值勤,巨大的明珠做成星空明月。老秦在這個遊樂園裡玩,為了避免老秦迷路,處處還修了路燈——是人魚膏的大蜡燭,據說長明不熄。所謂人魚膏可能是鯨魚油,據說每立方米的鯨魚腦油可燃十三年。
人都殺光了,事總得有人干啊。秦二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把中國轉了一圈,同時換上去的,都是他的親信,這些人因為對秦二世畢恭畢敬、唯命是從,於是就躍居要津了,而真正稱職的、幹練有力的能有幾個呢?

瀟水曰:

這個李斯當然知道,此時李斯已七十來歲,是個老幹部,他清清喉嚨回答說:「嗯……啊……這個呢,我已經知道了。好!」
他認為,應該主要冒出屍胺、腐胺,舉一個例子就知道這兩個東西有多臭了。某學校化學系的幾個教授沒事要合成個什麼東西,需要幾毫克的腐胺,結果就著通風櫥做了起來。儘管採取了很多吸收的措施,但是就是泄漏出去的那一點,就讓整個化學系大樓封了三個星期。走過的時候,人人掩鼻。真是臭不可聞,說頂風臭出十里也許太誇張,但是百米之內絕對是無敵殺手。
蒙恬抱屍大哭。
「勢」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好的勢可以轉化成壞的勢,有勢又可能變成無勢。譬如說,一旦秦始皇駕崩,原本有「勢」的李斯就算沒「勢」了。原本他是丞相,站在秦始皇這個大「勢」上,呼風喚雨,全國皆懼。現在老秦這個「勢」檯子崩了,他就要重新考慮自己的「勢」的問題了。接下去,他是要站在胡亥的檯子上呢,還是扶蘇的檯子上呢?
李斯該怎麼辦呢?
鑒於老懞家數有大功于秦,在咸陽已經繼位的胡亥——從此改叫秦二世,打算釋放蒙恬。但趙高死活不肯。作為權臣,他是不會從國家利益考慮的,而是唯恐蒙氏家族出獄后,會反撲報復自己(當然,這也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於是秦二世命令使者,在監獄里把蒙恬正法。
所謂「奮士」,就是使士奮的意思,善於激勵別人。他為什麼能夠激勵別人呢?因而他「信人」——對人信任,給別人機會,故大家都願意為他出效死力。扶蘇遂得眾人之心。跟著他的人都很爽,就像服用了興奮劑一樣。
「嗯?」李斯倒吃了一驚。確實,一旦扶蘇稱帝,李斯保不齊就要讓出相位。從前李斯上廁所,看見廁所的老鼠窮困潦倒,而糧倉里的老鼠腦滿腸肥,於是李斯總結說:「人哪,是賢還是不賢,就譬如這老鼠,看他處在什麼生態環境。」這話頗有道理:不在乎你本人絕對意義上是賢還是不賢。若處在扶蘇的朝廷里,蒙恬就是頭一號的賢人,自己就不顯得賢了,成了窮困的老鼠(公廁中的)。若處在胡亥的朝廷上,胡亥又是李斯改詔擁立的,李斯於是就是頭號的賢人了,成為富翁老鼠了(糧倉中的)。所以,賢與不賢,看你處在什麼環境。李斯思前想後,覺得還是做個倉中鼠比較好。
相比之下,秦昭王曾殺名將白起、名相范雎,劉邦曾殺功臣,例如殺韓信之全家,把彭越切成肉泥,漢景帝殺周亞夫、誅晁錯,漢武帝殺李陵家小,朱元璋殺藍玉、胡惟庸、徐達等大功臣,不論這些誅殺是否有一定道理,但都是讓人痛心的「聖德之累」,而秦始皇除了在年輕的時候殺過呂不韋以外,並沒有再殺過大臣。如果視秦始皇為殘暴,則其他上述知名的大牌皇帝們,就更殘暴了。
「可是,我作為弟弟,跟哥哥搶位子,屬於不義。我爹死了,我篡改我爹的遺命,屬於不孝。我本事一般,才能譾薄,勉強當皇帝,屬於無能!我這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胡亥能說出這番話,說明他平時所受的教育,並不全是法家賞罰趨利的學說,「孝」、「義」、「德」三個字在他的話中錚錚作響,而這三個字全是儒家的核心概念。秦王朝對貴族子弟的教育,也是含有儒家思想的啊。
鄙人在這裏啰唆了這麼多,想說明的就是一句話:由於後人在講壞事的時候,喜歡稽拿前人中的壞角色來說例子,所以,歷史上的「壞人物」會被越說越壞。秦始皇和秦王朝,被後代史書和後人說得很負面,很壞,但你要打了折扣去看、去聽、去信。
除了阿房宮項目沒有停下來,秦二世也不允許老爹啟動的其他項目中止,所以直道、馳道工地又再度繁忙起來了,為此派發的徭役無休無止,征斂的賦稅越來越重,大興事功的基本國策變本加厲,人們終於紛紛考慮造反,史書上說「欲釁者眾」。
看來,紂王在沙丘的宮殿也許是有的,酒池肉林卻多半是漢朝人投射給他的,是假的。
接著,他又朝蒙恬放去一箭,挖苦他「不以此時強諫」。
我曾經驅車在平鄉縣野外繞了半天,但並未見到任何沙丘的模樣,也沒有苑台的遺迹,只覺得春天的風卷著細細的干土面,從大平原上稀疏的小麥苗地里捲來,飛打到車窗上。車窗外的老農都彷彿不勝風塵的扑打,用白毛巾裹了額頭。我想,在這小風沙中出去裸奔,一定會弄一屁股土。
李斯吭吭了一會,撅著鬍子說:「似乎都不如蒙恬。」
按《漢書·食貨志》原文:「當時漢武帝與外邊的四夷過招,代價極大,內部又大興功業,役費並興,而去民本(意思是老百姓跟著他瞎忙,種地的根本事業反都顧不上了)。」於是,董仲舒上書勸告漢武帝——並在上書中,董仲舒說出了秦的那組可怕的數字。
商鞅講「法」,申不害講「術」,慎到講「勢」——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古人多富於原創精神啊,誰跟誰互相講的都不一樣)。韓非子生得晚,只好整合了「法術勢」,作為法家的集大成。
於是秦二世像他老爹那樣巡行了一次天下,一邊走一邊誅殺大臣,簡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中央和地方的諸大臣們就都給洗牌了。被各個擊破,腦袋搬家。整個過程秦二世顯得非常決絕和迅猛。而且為了斬草除根,趙高建議他不惜採取連坐、滅族的辦法。
但是,秦二世可能拖欠了這些弩機師傅的工資,於是就趁工程完工的時候,把最後這批弩機師傅,埋在了陵墓里。但是,這個主意並不好,因為一旦這些憋在墳墓里的師傅們怒了,臨死發起了瘋,往水銀江河裡撒尿或者往老秦的十八廳兩卧里吐痰,就不好了。
趙高聽寫著,按照當時習俗,是寫在木板上,叫做「牘」。這個牘是一尺或兩尺見方的木板(所以尺牘就是書信的意思)。
出門的時候,怕忠於蒙恬的士兵們吵鬧干涉,或者是怕蒙恬丟面子,使者就用衣服蓋在蒙恬的兩手上,然後使者把手搭著蒙恬後背一起出去。門口的警衛還以為他倆是出去看電影呢,敬了個禮,沒管。
司馬遷對長城不以為然。
司馬遷越來越著急,越來越牢騷,於是借古諷今,責怪秦之重臣(王翦、蒙恬)不能「強諫」,以諷當朝重臣。
趙高的打扮比較特別,腰帶上掛著一把小刀子——叫做削,這代表著他是智識階級,每當皇帝有什麼旨意,他就拿出木板,用毛筆畢恭畢敬地寫下來。如果寫錯了,就拿小刀削去重寫——這大約就是刀筆吏一詞的來源。磨小刀的小石頭叫做「礪」,也掛在他的腰上。但是毛筆,則一般插在右耳朵旁邊。
趙高也說:「這些人整天絞盡腦汁想的就是怎麼能少死一點、晚死一點、不死一點,總之天天在跟死神捉迷藏,能免死、少死、晚死就開心得要死了,哪還有奢想做皇帝的心思。」——意思是哪還會有情緒想著擴張勢力篡權什麼的。說白了,趙高的意思就是,製造白色恐怖,讓人們每天在死亡陰影里徘徊,就不會吃飽了撐得整天做皇帝夢了。白色恐怖確實有助於鞏固您秦二世的皇位啊!
司馬遷於是又論蒙恬之死道:「蒙恬身為秦朝名將,不能強諫秦始皇休息民力,而『阿意興功』(意思是,阿諛順從上意,蒙恬主修長城這個政府形象工程,誇始皇之功)。為了修長城,他折騰海內,終於得罪遇誅,不亦宜乎。(活該啊)」
但他隨後又轉變主意,覺得即便扶蘇、蒙恬用事,自己也不至於那麼慘,即便那麼慘,那也認了,隨它去吧,倒霉就倒霉吧,畢竟這也算是秉承落實了秦始皇的遺命,作為宰相,難道能抗主子的遺命嗎。他想了半天之後,疲倦地吐了口氣說:「呵,老夫奉主之詔,聽天之命,未來愛怎樣怎樣,並無二話可講!」
沙丘野外的離宮皆建在平台上,平台高高地。從平台上的宮廷大門(宮門)進去,是空曠的庭,庭很高(因為是在平台上)。
蒙家三代都是一流名將,蒙恬的爺爺蒙驁在我的《青銅時代的終結戰爭》中有「小白起」之稱,聯翩東犯中原及山西,得列城前後九十余,斷天下南北之腰,形成對列國的分割包圍態勢。爸爸蒙武曾獨立大破楚軍,后追隨王翦再次大破楚軍,殺楚將項燕,一直南征百越之地,如瀉水直鋪平地。蒙恬則東攻大破齊人,向北攻擊匈奴,收取河套,置郡九原,北築長城。可以說,老懞家三代人南征北戰、東擋西殺,對秦王朝有造就之功。
按照古制,天子應該有三重槨。也就是說,這七八個廳室之外圍,還要再套兩層槨。裡外合計三層槨,圍城三個圈子。每兩個圈子之間分成若干格子(廳室),最裡邊一圈槨里又分成七八個格子(廳室)。這樣看來,就是密密麻麻很多格子(廳室)了,也許是「二十廳一室」的大棺槨了。說「二十廳一室」也許還不夠,因為一些殉葬的人也要分掉幾個卧室去睡,這樣,卧室的比重就增加了,也許是「十五廳五卧」了。
當時的人確實講求「孝」啊。即便蒙恬勸扶蘇重新向上請示,也只是核對一下賜死的命令,而沒有想去求情或者與君父辯解的意思。這可真是,父叫子死,子二話不說。唉,當時的人,真是拿他們沒辦法啊。
秦始皇所做的所謂壞事,不過就是在皇權專制開創的道路上,為後代帝王做了掃路的炮灰。
為了起到教育當代君王作用和說理有力的效果,秦始皇必須被打扮成暴君,後人犯的錯誤,也往往安到他們頭上。於是他和商紂王一樣,也成了文章的大明星,大反派。
有學者論,這組數字,其實並不是秦的數字,而剛好正是漢武帝時代的數字。秦固然勞役、田租也高,但還沒有達到這個天文數字水平(秦的勞役,據學者論,最多是古代的九倍,而達不到三十倍)。
僅此而已。
良久,蒙恬慢慢說道:「是的,我有罪固然當死,我修萬里長城,破壞了生態九九藏書平衡(「絕了地脈」嘛),我也算是有罪,可以因此而死了吧!」
法和術,我們都明白。法,就是明賞罰,用趨利避害來調動人。術就是監察,國君最好隱密著,不露聲色,表面上裝做不聽、不看、不知,讓下邊人捉摸不透。其實暗下里搞些手段監察測試著下屬。
「用我們幫忙嗎?」
胡亥看趙高把孔子都搬出來了,好像孔子都贊成違背老爹(當然這個觀點是趙高故意塞給孔子的),於是腦細胞開始不夠用了。到底要不要造大哥的反呢,要不要違背老爹臨終意願呢?胡亥累死了很多腦細胞之後,終於喟然長嘆,答應了。但是他說:「如今我老爹的遺體還在那裡停著,喪禮也沒有辦,就開始鬧,不好吧。」
趙高說:「時乎時乎,間不及謀。」意思是,您不要再等安頓老爹的遺體了,現在就要行動,時間不等人啊。
我們有理由相信,作為一個法家人物,秦始皇一切行動都應該是依法而行的,不會肆意濫殺。不但沒有濫殺大臣,也沒有濫殺百姓的記錄。相反,他曾經把「治獄吏不直者」(給百姓斷案判刑不公正、濫用刑罰者)發配去修長城。總之秦始皇不能簡單被釘上殘暴的字眼。
「經過這麼一番禱告陳情,天神備受感動,居然撤銷了對小孩的詛咒。小孩周成王的病奇迹般地好了。過了些年,小孩周成王長大成人,正式聽政,履天子之席,卻受流言蠱惑,大怒之下,要殺周公旦,說周公旦謀反。周公旦不傻,卷著行李跑去了楚國。
老秦一個人在裡邊逛,畢竟顯得孤單寂寥。秦二世出於孝道考慮,就把老秦後宮里是凡沒生育的美人,都趕進了這個大地下遊樂場,讓她們陪著老秦的魂兒去玩海盜船。遊樂場的安全保衛工作做得也很好,布置了眾多古代機關槍——都是弩機,一旦恐怖分子踩錯了地方,弩箭就嗖嗖嗖地飛蝗一樣紮上去。
「賜劍以自裁」幾個字觸目驚心,扶蘇讀到這裏,就哭了。於是他對使者說:「請你先等一下,我去內室里待一會兒。過一會兒,我自殺完了再出來。」
這時候,外面的使者開始嚷嚷了:「公子——公子——扶蘇?在嗎?自殺完了嗎?還差多少啊?不行還是我進來吧?怎麼沒聲音了?我進來啦——」
「勢」對任何一個人都非常重要。在不同的經理崗位上,有的人就能發大財,有的人就拮据得要命。不是他們智力不一樣,而是所處的崗位、所處的勢不同。不在於你個人本事怎樣,智力如何,學歷是否高,相貌是否酷,關鍵是你處在什麼樣的「勢」上。所以你一定要設計好自己的職業生涯,尋找到你所可以站上去的勢。找到之後,你就算是可以「乘勢」了。若實在你沒有「勢」,你就可以去趨炎附一個勢來。哈哈。比如娶個名人寡婦什麼的。女的就嫁個珠寶商。這種趨炎附勢,實是屬於借勢。陳勝起義,也要借了公子扶蘇的勢,以扶蘇為號召。項梁則借楚懷王的勢。這都跟娶名人寡婦差不多。而蔣介石依託英美,也是為了乘勢。不「乘勢」則不足以「成事」。
這裏我們說一說「勢」。
李斯沒有話可說了。趙高說得很有道理啊:扶立胡亥,勝利了,李斯、趙高都能成為受益者。否則,胡亥若立不起來,而來了扶蘇、蒙恬一派,則趙高成了沒用的太監,李斯也變成過氣的老鼠,兩個人都是失敗者。
沙丘,其實是個風景旖旎的地方。我日前曾驅車繞道看過。那裡從前曾是商紂王的一個古代苑囿,位於河北省南端的邯鄲平鄉縣,商紂王曾經命男女裸奔其中的。後來,趙武靈王在紂王的苑台遺迹的基礎上,增建了樓堂館所,流水花園,作為幹部療養開會的基地,並且自己被餓死在那裡。這是一個美麗得要命的地方。趙武靈王死後一百年後,秦始皇也帶著要死的病慕名而來了。
秦二世幹掉了自己二十三個公子弟兄,他來路不正的寶座終於安全了,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公子爺們無法與他爭位了,這是好事。但皇帝實在是個很高危的職業,諸公子爺不來爭了,權臣卻可以來爭。趙高權力無限擴大,一樣可以奪秦二世的玉璽。未來發生的弒君慘劇,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而趙高殺秦二世的時候,由於秦二世事前盡誅諸公子,失去了宗族公子們的羽護,皇權孤弱,遂成了獨夫一人,眼睜睜地被趙高殺了,如同一隻小雞子之被宰。
怎麼行動呢?趙高掉頭出門。
「啊?!」蒙恬立刻暈菜了,兩眼翻白。趁著蒙恬一愣的機會,扶蘇「撲哧」一聲把劍尖插|進了自己的脖子,血噴三尺,匍匐而亡!
李斯年輕時候曾經上廁所(當然,這個習慣他後來也沒有改)。只不過,李斯年輕時候上的廁所比較差——因為他那時候還是上蔡縣的一個布衣小吏,和蕭何這般人一樣,住在閭巷裡。閭巷的公廁跟現在一些衚衕廁所差不多,常有大耗子橫行。所以李斯常牽著狗去。大耗子還真給面子,見著狗就跑。
作為皇帝,所謂殘暴,最直觀的理解,就是濫殺人。但是秦始皇時代的法令並不殘苛(是秦二世修改法律才變酷的),他也不曾濫刑民眾,更不曾以殺人取樂。雖然後人口口聲聲說秦始皇殘暴,卻說不出秦始皇哪怕曾濫殺的一個大臣的名字。他始終信用王綰、李斯、馮去疾、尉僚、馮劫、王翦、王賁、蒙恬、蒙毅、李信一干重臣,終無變移(這幫人不論文武,從個人能力來講,每個都是獨步一時的命世之才)。
這是什麼意思呢?當時的木材可能太多了,所以一個人有兩層甚至更多層棺材。最外面的一層叫做槨(念「果」),是木頭的,但老秦這個據司馬遷說可能是銅質地的。老秦的這個銅槨應該非常大,如果你揭開它的蓋子,就會看見它裏面用木板隔斷成七八個格子,就像房子用牆隔成七八個廳室一樣。中間的一個格子是「主卧」,裡邊放著棺材——是死人睡覺的地方。周圍的七八個格子(廳)里,放著死人會用到的各種奇珍異寶。
但是,一般級別的殉葬者,是住不進他這個大棺槨的——而要在大棺槨外面單獨放置棺材。所以,假定只有秦始皇的皇後進這大棺槨來睡覺,那最終還是「十八廳兩卧」比較合適。
趙高把信給胡亥看畢,胡亥愣愣地說:「這很有道理啊,我爹讓扶蘇當繼承人,理所固然啊。知子莫如父,知臣莫如君。我爹讓他接班,我有什麼好說的啊!」
經過翻江倒海的思想鬥爭,李斯最終屈服了——與其說屈服於趙高的脅迫,不如說屈服於自己對丞相一職的戀棧和持續榮華富貴的慾望。李斯走至宮台憑欄處,站在黃昏掀起的風裡,不禁垂淚太息,哭嘆道:「嗟乎!我李斯遭逢亂世,夷陵直至今天,既不能以死,安託命哉!」李斯這時候已經精神錯亂,他最後的這兩句話,已經超出我們的理解能力,無法翻譯了。大約意思就是說,真不如死了啊,可是我還得活著,活著就得為接下去打算,為接下去打算就得背叛主子的遺囑,這可又真不如死了啊,到底怎麼「託命」啊。李斯果真感覺到了生死皆難的沉重了。
「詔書沒有問題的,外殼的封泥有皇帝印璽。」
「不久,周成王去國家圖書館里看文件,卻看見了一個金屬盒子(金),打開觀瞧,裡邊裝的正是周公旦當初向天神陳情時的講話稿。讀完,頓時感動得淚眼模糊,趕緊把周公旦請回來重新在老幹部處安置。」
「緩刑罰,薄賦斂」這大約也是泰山石刻上所說的德吧,同時也屬於典型的儒家思想。明朝狀元焦說:「秦未嘗不用儒生與經學(指儒學)。」秦用了一定的儒家治國思想,焚詩書、坑術士也不是專意討伐儒家來的,關於這一點前面已經說過。
事實也印證了這一點。蒙氏家族的滅亡,是秦王朝衰亡的開始。
小篆最革命性的特點是「方圓絕妙」——從前的六國古文字都是扭扭歪歪、拳打腳踢、東長西短、大大小小,像蝌蚪一樣。唯獨從李斯小篆開始,形成了現代意義上的方塊字形,各個字都一樣大,所謂「方圓絕妙」,這可以從泰山石刻的小篆上得到印證。李斯也就因此成了小篆書法的泰斗。杜甫有詩曰:「況潮小篆逼秦相,快劍長戟森相向」,意思是李潮兄的篆書逼近李斯先生,這是誇李潮呢,而且他寫的小篆字像快劍長戟,顯出了先秦人的剛猛凌厲。
不但胡亥孝,扶蘇就更孝了——秦王朝是非常強調孝的,在雲夢出土的秦法令竹簡里,同樣的打架犯罪,如果是子女對親長的,要格外嚴判。這說明對於「孝」,老秦是三令五申、反覆強調的。所以,後來扶蘇一看見老爹發信來讓他死,他就說道:「爹讓我死,我有什麼可說的呢?」二話不說立刻就自殺了,孝得無以復加了。這是秦王朝「孝建設」狠抓狠落實的成效啊。以前我單知道「我大清」以孝治天下,其實秦也是啊。而孝,又是儒家的東西。秦,也是用了一些儒家思想的。
唉,李斯真的是沒辦法啊。扶蘇的勢檯子上,已經站著蒙恬;胡亥的檯子上,站著趙高。去哪裡都不好辦!如果你是李斯的幕僚,你該怎麼建議李斯的去就呢?
不光君主有「勢」,人臣也有自己的勢。李斯就是憑藉秦始皇的「勢」,老秦給他榮華富貴和煊赫權力。如果換去了扶蘇的朝廷里供職,那他就算是沒有「勢」了——就像趙高一樣被去勢了。因為,扶蘇不會借勢給他,而只會借勢給蒙恬。
如果哪天我們用洛陽鏟探測到了老秦始皇陵的墓道口,炸開墓道外門進去,遇上的第一群骷髏,就應該是這幫可憐的古代弩機師傅的骸骨。
趙高,穿過紅光搖曳的庭——這個庭,如果是供平時上朝人經過,就叫朝廷——轉彎走到李斯所在的宮室。登堂之後,兩人發生了一段秘密對話,據《史記》記載一共七百個字,往複六個回合,唇槍舌劍,繁繞周章,頗費理解。人生苦短,我們就摘其梗要而談吧。
使者這麼一催促嚷嚷,扶蘇就急了,他大約不喜歡辱死於使者之手,所以急著抱起寶劍說:「不要再啰唆了。父親讓兒子死,兒子有什麼好去核對的?我得抓緊時間了,拜拜了!」
不過,李斯還是忘記了一條。胡亥這個「勢」的檯子上面,已經站了一個趙高了。趙高允許李斯也站在這個檯子上平分秋色嗎?事實最後教育了李斯,趙高還是把他從檯子上踹下去了。直摔得身敗名裂,三族無遺。
「不是,我是說你這樣死不掉的,寶劍拿反了!」
「勢」有好壞高下之分,你盡量要處在好的和高的上去。譬如,大耗子,最好就去倉庫這個好勢上去生存,不要去公廁那個壞勢。
趙高這時候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