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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國 第一節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國

第一節

黃逸梵憂心忡忡地說:「她們從愛丁頓出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房子,華懋公寓很不理想,最近才在重華新村找了房子。我過幾天也要搬過去,你來吃飯吧。」又問他要吃多少飯,喜歡吃些什麼菜,到時可以準備。
回去的路上,他看著滔滔流過的風景,想著母親的柔情與父親的冷血,不禁淚流滿面。
張廷重緊緊地握著那疊錢,恨不得攥出水來。子靜的性格是懦弱的,再倔犟也有限,他看死他走不遠。不肯負擔家用?逼他戒煙?哼,倒看誰能犟得過誰!
張子靜不疑有他,也急著出門去看母親,果然將裝錢的紙袋子取出來交給父親保管,自己興頭頭地走了。
黃逸梵看兒子實在是窘,便轉而問起工作的情形,聽他答待遇還不錯,頗覺安慰,又叮囑他如何與上司和同事相處。慈母拳拳之心溢於言表,然而她能為子女做的實在有限。
張廷重臉上僵了一僵,悻悻地說:「先不說這個。我看到你這次回來,帶了不少差旅費,現在不同從前,家裡獨門獨戶的,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如今在公寓里,少不得行動要小心些。你別帶著那麼多錢到處跑,不如我替你收起來,穩妥些……你要出去,就趕緊去吧。」
他的母親那樣早就離開了他,他的姐姐光輝而遙遠,他的父親與繼母只惦記著他的錢,又一心怕他分薄了他們的錢,把他當敵人那樣防著——他在這些人中間一天天成長,可是他的心卻逃避到一個密不透風的地方藏躲起來,永遠不肯長大。到老,到死,他都是一個長不大的孩童。
張廷重又呼嚕呼嚕地抽了幾口,清清嗓子,這才慢慢地說九九藏書:「上次在信里跟你說的事兒,你想得怎樣了?」
這是一九四七的秋天。任世界日新月異,滄海桑田,他們的日子竟是靜止的。房子越搬越小,手邊的錢越來越少,然而鴉片的煙卻仍瀰漫不散。昏黃的煙燈里,張廷重眯縫著眼,茫茫地微笑著。他的惟一的兒子站在煙榻旁,仍同從前一樣的削瘦單薄,卻似乎長高了一些,也微微黑了點。
「沒有戀愛。」
不久,張廷重賣掉了上海最後一處房產,得手一筆美鈔和黃金。八月,國民黨政府進行「幣制改革」,發行大面額金圓券,一時物價飛漲,人心惶惶,張廷重也坐不住了,雖然親友們都勸他把美鈔和黃金藏在手邊,要用的時候再一點點地換。然而他不聽,全部換成了金圓券。
這時候,鴉片不戒也不行了——他倒是不等新中國來到,便洗心革面,做了一個新的人。
到死,她遺囑里猶寫著不要築墳,只將骨灰撒入大海——連靈魂,都將永世漂泊……
從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七年,拋開在香港的三年不算,愛玲在這裏斷斷續續地生活了六年,寫出了《傾城之戀》《金鎖記》這樣的傳世名作,出版了《傳奇》與《流言》這兩部她生平最重要的作品集,她曾在這裏招待蘇青、潘柳黛、許季木、李君維、董樂山這些文壇好友,在這裏與胡蘭成簽下「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海誓山盟——當年的她與他,坐在那織錦的長沙發上,頭碰頭地同看一幅日本歌川貞秀的浮世繪,或者吟詩賭茶,笑評「倬彼雲漢,昭回于天」這樣的警句,她穿著綉鳳凰的拖鞋拿茶給他,臨https://read•99csw.com近了笑著將腰肢一閃,他贊她的這一下姿勢真是艷。
她坐在兒子的對面,眼睜睜地看著他,不住地問長問短。子靜問一句答一句,和母親久不見面,竟有些生疏不自在,期期艾艾地問:「姐姐現在怎樣?我好久沒見她,聽說她搬家了。」
我的靈魂坐在舊上海的電車裡。電車一路「克林克賴」地駛著,駛過長歌短調,駛過柳淡煙輕,駛過燈紅酒綠,駛過粉黛脂濃,駛過冷雨凄風……車窗里戳出一大捆白楊花,是一種銀白的小絨骨朵,遠望像枯枝上的殘雪;車窗外,是鱗次櫛比的街道,臨街的商店,商店的櫥窗,櫥窗里的模特兒。然而,總有一點什麼不同了。
張子靜在回憶錄里悲哀地寫著:「一九三八年,我姊姊逃出了我父親的家。一九四八年,我母親離開了中國。她們都沒有再回頭。」一詠三嘆,痛心不已。
我的靈魂也在哭泣,不止是為他,而是為了這動蕩的人世。
然而現在,她走了。她說過倘若離開他,將是萎謝。萎謝了的張愛玲,如一片落花,隨波逐流,漂離了愛丁頓,漂去了卡爾登,後來又漂到香港,漂去海外,嘗盡人間風雨,海外滄桑,直至孤獨地死在陌生的洛杉磯公寓里——她說她想要一間中國風的房,一明兩暗,然而她一生里,從這座公寓到那座公寓,從來都沒有過自己的家。
這年子靜再次從無錫回上海,又去看母親,見了面,說起自己只能在同學家暫住的苦楚,忍不住抱怨。黃逸梵也說,上海環境實在太壞,也太吵了,讓她老是靜不下心來,也讓愛玲無法寫作。
我的靈魂隨九九藏書著他一路飄往國際飯店,看見黃逸梵。她憔悴多了,彷彿蒙塵的美玉,失了亮光。然而同兒子的久別重逢,使她畢竟也煥發出些光彩來了。
「沒有戀愛么?」
都是孤獨的,又何止張子靜,甚至愛玲呢?他們的漂泊了一生的母親,沉迷於鴉片的父親,甚至一生無所出的繼母,又有誰是快樂幸福的?
子靜不禁鼻酸,眼圈發紅——他這年二十六歲,已經十多年沒和母親一起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黃逸梵一直看著兒子,彷彿看不夠,不時問:「要再添飯不?合不合口味?平時是吃幾碗飯?」從飲食居行一直問到婚姻大事上來。
這次見面,讓張子靜久失母愛的心頗覺安慰,可惜只是匆匆一會,又要回揚州了。
「沒有中意的女孩?」
子靜語氣委婉恭敬,態度卻倔犟:「兒子的意思,也在信里寫了,父親想得怎樣了?」
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日是,國民黨政府為了防止通貨膨脹,通令「限價」,張廷重手裡的錢成了廢紙,只得再次搬家,搬到江蘇路一間只有十四平米的小房間里,又小又簡陋,是亭子間加蓋的,廚廁都需與同樓的十多戶人家共用,比他家從前的傭人房還不如——他大概生下來到現在,也從未吃過這樣的苦。
子靜仍未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只覺理由牽強——環境骯髒?他可不覺得。他生於斯長於斯,將來大概也要老於斯死於斯,他可沒母親和姐姐那麼敏感,也沒她們那麼有本事,更是從來沒有打算要離開。他想母親在國外是不是有了要好的男朋友,或者準備在國外再婚也說不定。只是問不出口,想著以後再說吧。
黃逸梵read•99csw•com仍然淡漠地說:「上海的環靜太骯髒,我住不慣,還是國外環境比較乾淨,不打算回來定居了。」
孫用蕃打鼻子里「哼」了一聲,現在他們當她的面談論黃逸梵,已經不忌諱了。她倒也不介意,因為早已不再擔心她會重新回到這個家,她只是給了張廷重一個催促的眼神,似在提醒他什麼大事。
過了幾日,張子靜果然依約來到重華新村二樓十一號找母親「吃飯」,這是坐落在南京西路梅龍鎮酒家弄堂內的公寓樓,兩房一廳的典型格局,一梯兩戶,沒有電梯,窗子沿街。姑姑和姐姐都出去了,只有母親在家。
張廷重微微動了一動,發出一聲不知是疑問還是感嘆的「哦」,便不響了。「我母親」?是說黃逸梵了。這名字聽來好不陌生,彷彿上輩子的一個熟人。他們已經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他甚至無從猜測她的生活與思想,也不關心。
子靜以為母親不喜歡重華新村處在鬧市,房間又小,於是建議:「不如好好找所房子,從此定居,可以把姐姐接來一起住,以後我回上海時也有個安身之處。」
我的靈魂覺得了一種難言的悲哀,於是飄入上海的雲層深處,像一隻迷途大鳥張開翅膀在風裡舞動。我嗅到幽微而熟悉的鴉片香,忽然想起已經久違了的愛玲的父親,於是追著那煙霧飄至華山路一間三室一廳的公寓里,看見那對阿芙蓉的信徒面對面地卧在煙燈下吞雲吐霧,臉上有木然的微笑。
一路到了電車總站靜安寺路,這才恍然那一點不同究竟是什麼——張愛玲已經不住在這裏了。然而我的靈魂還是熟門熟路地往靜安寺打了一個轉,一路經過愛玲買繡花鞋的https://read.99csw.com集市,瀠珠上班的集美藥店和毛耀球的商行,虞家茵初遇夏宗豫的電影院,還有王佳芝色|誘老易的珠寶店……這樣子一路來到了愛丁頓公寓。
他哪裡想到,這竟是最後一次見到母親——黃逸梵不久再次出國,再也沒有回來過。
張子靜去年隨大表姐與姐夫去了中央銀行揚州分行工作,這次回上海是因公出差,暫住家裡。他囁嚅地告訴父親:「我昨天去看表哥,聽說我母親回來了,住在國際飯店。」
子靜窘了片刻,老老實實地說:「我想等有了較好的工作和收入,積蓄一點錢再做打算。」
臨行前向父親要錢,張廷重竟然若無其事地說:「已經花掉了呀!你自己想辦法好啦。」張子靜氣得青筋暴露,然而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剛性的人,也只有委委屈屈地忍氣吞聲,向朋友借錢買了車票。
張廷重拿過紙包來清點了一下,臉上忽然露出一個陰陰的笑。他知道,這個兒子從小優柔寡斷,這回忽然堅強獨立起來,竟然跑去揚州那麼遠的地方工作,目的就是為了要離開他,離開這個煙霧不散的家——妻子,妹妹,女兒,兒子,都巴不得要離他遠遠兒的。黃逸梵和張茂淵去了歐洲,愛玲也去過香港,子靜個性這樣柔弱,卻也到揚州轉了一回。他幾次寫信給他,說是家道艱難,要他設法調回上海,共同負擔生活費用。然而子靜堅持,說除非他和後母答應戒掉鴉片,才願意負擔家用——竟是跟他較上勁兒了。
「沒,沒想過。」
我的靈魂透過煙霧看到張廷重陰險的笑容與張子靜單純的笑容互相疊映,覺得無比悲哀。子靜一生孱弱多病,孤獨終老,除了極小的時候,他幾乎沒有快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