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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永失我愛 第三節

第十八章 永失我愛

第三節

後來朱西寧之女朱天文在《優曇波羅之書》中回憶說:
1976年4月30日,胡蘭成正式辭校遷出,搬去朱西寧家隔壁,做了鄰居。
——這些,後來都成了研究張愛玲晚年生活狀態的重要資料。
其實《今生今世》寫於四十年代末胡蘭成流亡之時,《今生今世》且是張愛玲取的書名,以散文記實也是張的主意,只不過分手前,她尚沒有看到《民國女子》那一章吧。全稿完成於一九五九年春天,此次在台灣只是重版。不過此時張愛玲在台灣大紅大紫,不多不少給這本書加了噱頭。
立刻便有兩本雜誌轉載盜印《民國女子》那一章的內容,且改了個惡俗的標題叫《我妻張愛玲》,更令人感覺是胡蘭成在拿張愛玲做幌子,博宣傳。這使得張愛玲頗為動怒,而胡蘭成則頗為緊張,特地寫信給朱西寧說:「我看到時,第一感是于愛玲不好……而近從他人處知悉愛玲為此甚怒,她是怒那標題,以為是我所作,她不知是雜誌社的下流也。我與愛玲已多年不寫信,台端如便時給她說明此事實,於她的理知亦為有益,如何?」
而朱西寧,素有台灣「首席張迷」之稱。原名朱青海,祖籍山東,畢業於杭州國立藝專,后投筆從戎,參加國民黨軍隊,從軍之際,隨身攜一本張愛玲的《傳奇》,一有時間就拿來翻翻。他於一九四九年隨軍來台,一九七二年從台灣「國防部」上校參謀位置上退役,專門從事寫作。他的夫人劉慕沙,長女朱天文、次女朱天心、三女朱天衣,也都是作家。一門五口,出版了七十多本書,是不折不扣的「文學世家」read•99csw.com、「小說家族」。
朱西寧最初本來是因為喜愛張愛玲而去接近胡蘭成的,卻竟然為此失去了張愛玲的友誼,這真是「求全反毀,不虞之隙」了。
——她不願意再提起他,也不喜歡別人提起,逼著她去記憶。宋淇就「從來不說這些混賬話」(賈寶玉語),因此他們即使曾經疏離,仍然交往終生;而朱西寧卻拎不清地寄了胡蘭成的照片去擾她,這大違她的心意,難怪要從此對他關閉心扉。
——八卦的我又不禁翻查陽明山文化學院資料,猜測那位好事的教授是誰?
這時的張愛玲在台灣熱度正高,追崇者眾,聽說她的前任丈夫在台灣,焉有不好奇之理?於是來訪者不斷,各有所圖,沈登恩與朱西寧就是其中最著名的兩位。
胡蘭成遂于次年一月返回日本,四月下旬再次來台,然而台灣文化界圍剿不斷,這暫時「避避風頭」的願望終告失算。院長室更託人捎給他一張便條,說是最近校內外各方對閣下留住本校多有強烈反應,為策本校校譽與閣下安全,建議閣下立自本校園遷出,敬希諒察云云。
「胡某人與張愛玲在一起的時間前後只兩三年,張愛玲今年已經五十六歲,胡某於三十年後心血來潮,忽然出一本這樣的書,以張愛玲作標榜,不知道居心何在,讀者只覺得上路的男人絕不會自稱為『張愛玲的丈夫』。」
朱西寧曾在《一朝風月二十八年》中自問自答,「在現實里,有誰能以他的作品值得我出於肺腑的甘願如侍奉親長一樣的去侍奉他呢?」「只有張愛玲……為她的作品,對她,那是九-九-藏-書十分值得獻出的一種侍奉。」
遠景出版公司出版人沈登恩如此回憶自己與胡蘭成的第一次見面:「我十分不禮貌地把話題一直環繞著張愛玲,問東問西,胡先生也不以為意,臨走前,他從床底下的旅行袋中取出兩本書:《山河歲月》和《今生今世》送我,要我看看有沒有出版的價值。我連夜讀完《今生今世》,第二天一早,即開車上陽明山找胡先生,告以我的想法和出版計劃,胡先生十分高興,但他希望我先印《山河歲月》,再印《今生今世》。」
這一次,是他按照張愛玲的路線在亦步亦趨——比愛玲來台灣晚了十三年。
然而他的古道熱腸,卻也給他帶來了許多煩惱。一是「伐胡」高潮的波及,如朱天文所回憶:「因胡老師之故,父親與文壇亦幾至交誼全熄,老朋友們更斷了來往。」二是得罪了張愛玲。
與張愛玲通信多年的姚宜瑛女士曾回憶自己在朱西寧家見到胡蘭成的情形,說他是「京戲里的蔣干,個子不高,輕俏機靈善言」,「西寧兄一家都極崇拜張愛玲,愛屋及烏,才親切地接待了胡蘭成,因此西寧兄以宗教家的偉大精神,面對了各方的責難。而愛玲女士從此和朱家不通音訊,這事西寧兄對我說過,我難忘他眼裡的悵惘和痛惜。愛玲女士一定也捨不得朱家珍貴的友情,她是很知情識禮的,只是胡蘭成傷透了她的心,分手后絕口不再提起他。」
「至(1975年)下半年,胡老師新開三門課,『禪學研究』、『中國古典小說』、『日本文學概論』。其中一門約莫侵犯到某教授轄區,就鼓動學生拒read.99csw.com上胡蘭成的課,是系主任出面制止了。這位教授拿出漢奸二字到報上撰寫,連同學生投書,似乎非弄到罷課不可。頃時伐聲紛至,宣判《山河歲月》污衊民族跟抗戰,又怨責到我父親抗戰當過兵,不該推崇胡某,然後也怪到請胡某來台的黨國諸公。罵得中央黨部只好去勸告出版社莫再賣書,且排印中的《今生今世》亦不可在台灣發行。十月胡老師停止上課,唯以華岡教授身份留校,猶有人喧嘩胡某搬出華岡。未幾,《山河歲月》果也查禁。」
朱西寧提議大家合影。衝出來后,特地寄了一張給張愛玲,並表達了要為她作傳的心意。豈不知,她根本不要「看見」他!非但嚴辭拒絕作傳一說,並且割席斷交,與朱西寧一場朋友就此作結——她躲胡蘭成,甚至於也躲開一切與胡蘭成有關的人。
「不管張愛玲本人的心思怎樣,勿理她是不是當時年少無知,反正如果她選的是一個原子物理學家,決不會有今天這種事。」
然而,他並沒有這個緣分與張愛玲在現實中相處,卻將這一份「侍奉」之心轉贈胡蘭成,不僅為他在自家隔壁租了房子,還特地先將他接至自己家中住了幾日,直到替他把房子傢具都打點好才恭敬地請他住下。
暑假里,朱家人約同胡蘭成一起郊遊,經過蓮霧林,各自摘蓮霧來吃,邊吃邊走,惟有胡蘭成選定一棵,摘吃不已,像只山羊——他那樣處處留情的人,吃起蓮霧來倒是認此一家,心無旁鶩的。那日的胡蘭成,戴涼帽,夏衫夏褲一身白,風神俊朗,從前的大劫大難以及歲月風霜,竟然在他身上不留痕迹。九_九_藏_書眾人議起香味來,朱夫人說聞見香水味就要頭暈的,胡蘭成說:不暈,最喜聞女人香。眾人都笑了。
倒是見過一篇亦舒寫於一九七六年的短文,罵得尤其厲害:
1975年五月,胡蘭成舊作《山河歲月》在台灣出版,當月下旬,《中央日報》登出趙滋藩評論文章,率先發起攻擊;次日,余光中發表文章《山河歲月話漁樵》,批評胡蘭成「一直到今天還不甘忘情于日本,認為美國援助我們要經過日本,而我們未來的方針,還要與日本印度朝鮮援手。胡先生以前做錯了一件事,現在非但不深自歉咎。反圖將錯就錯,妄發議論,歪曲歷史,為自己文過飾非,一錯再錯,豈能望人一恕再恕?」就此引發了台灣社會對胡蘭成的聲討。
「胡某一方面把他與張氏的來龍去脈說了,一方面炫耀他同時的、過去的、之後的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算是他的老婆,表示他娶過的不止張愛玲一女,算算日子,胡某現在七十多歲,那種感覺於是更加齷齪,完全是老而不死是為賊,使人慾嘔。」
然而那時節,張愛玲是連朱西寧也不要理睬的了。
在張愛玲決定歸隱的時候,胡蘭成卻決意復出了。1974年5月,胡蘭成應邀赴台灣陽明山文化學院任教,開設《華學、科學與哲學》課程。
不久,台灣警備總司令部以「內容不妥」,違反「台灣戒嚴時期出版物管制辦法」第三條第六款予以查禁,并行文台灣各行政機構,清查收繳《山河歲月》;而文化大學亦迫於壓力,同年十月取消了與胡蘭成的工作合同,惟以華岡教授身份留校,而學生仍抗議不止,呼籲胡某搬九*九*藏*書出華岡。
朱西寧生性儉樸,小女兒天衣花五塊錢買糖吃也要斥為浪費,以為貴;然而替胡蘭成買傢具,出手就是六千塊。可見真心推重。
朱西寧一直想寫張愛玲傳,手上惟一資料就是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聽說胡蘭成在台灣,自是欣喜不已,遂去信聯絡,得到一封回信說:「足下偶有興來陽明山一玩乎?仆處無電話,但大抵是不出去。」朱西寧遂攜妻契女而訪。談話主題自然仍是圍繞著張愛玲。一個問得坦蕩,一個答得坦白,賓主言談甚歡,遂成兩代之交。
朱西寧一直與張愛玲有書信往來,並早在一九七一年即以一個張迷的身份寫下洋洋萬言的《一朝風月二十八年》,回憶了他與張愛玲二十八年的神交,稱她是「民國以來最為傑出的一位大家」,「中國現代小說家的第一人」。然而書中所敘張愛玲近況多是道聽途說,比如於梨華、陳少聰等人的轉述,因此誤會甚多。以致張愛玲見文後特地寫了一封信來澄清:「提到我的地方,我一方面感激,有些地方需要解釋。向來讀到無論什麼關於我的話,儘管詫笑,也隨去,不過因為是你寫的,不得不嚕嗦點向你說明。我跟梨華匆匆幾面,任何話題她都像蜻蜓點水一樣,一語帶過,也許容易誤解。上次在紐約是住旅館,公寓式的房間,有灶,便於整天燒咖啡。從來沒吃過一隻煎蛋當飯。如果吃,也只能吃一隻(現在已經不許吃),但是不會不吃素菜甜點心。我最不會撐場面,不過另有一套疙瘩。雖然沒有錢,因為怕瘦,吃上不馬虎。倒是來加州后,尤其是去年十一月起接連病了大半年,更瘦成一副骨骼。」